一
我們八塊橋村有兩個五保戶,一個是老黑,另一個是瞎子,他倆彼此都是對方唯一的朋友。瞎子犟脾氣,遇事愛爭個輸贏,我們都說他有根牛筋。老黑滿頭紫紅色癩疤,很丑。他從小長癩子,長了好幾年,剛開始,父母在當(dāng)?shù)氐某嗄_醫(yī)生那里給他買了藥搽,一點不見好轉(zhuǎn),后來就不管他,癩子越長越厲害,整個頭皮像裹了一層抹桌布,頸部起了雞蛋那么大的淋巴。誰都以為他會死掉,后來癩子竟然自己好了,只是整個頭皮滿是紫疤,再也不長頭發(fā)。從此他便一直戴著一頂帽子,三伏天也沒有摘下,他也因此打了大半輩子光棍。
不久前,老黑有了個相好的女人,名叫秀子。秀子是高石坎街上郵局里的“十三塊”。八塊橋往南十二里有一個小鎮(zhèn),名叫高石坎。街上郵局汪麻子家二樓大廳里,一臺老得看不出年月的彩電一直放著光屁股女人,周圍是緊閉的小房間,每間房里一個鄉(xiāng)下女人,男人不管年齡,只要花十三塊錢就可以和那些鄉(xiāng)下女人睡一覺,別人把郵局叫做十三塊,把那里的女人也叫做十三塊。老黑逢集便去十三塊,賣雞蛋的錢都到了那個叫秀子的女人手里。
秀子滿臉雀斑,兒子已念高中,是十三塊里最老的女人,因男人得了癌癥,實在沒有辦法才當(dāng)十三塊。秀子給老黑許諾,男人一死,她就和他過。老黑因此一直惦著秀子的話,相信她這次定會說話算數(shù)。老黑怎么也沒想到,秀子會再次食言。
秀子曾經(jīng)對老黑食過言,不過那已經(jīng)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除了老黑自己,我們村沒人知道這事。那年修水庫,老黑不到四十,他雖個子矮小,卻壯得像頭牛,推著裝滿泥巴的雞公車跑得飛快。秀子便是那年認(rèn)識的,她在幾個修水庫的女人中最不好看,臉黑,堆滿雀斑,看上去像樹葉上爬滿了蚜蟲。每次收工后,秀子總是一個人默默呆坐在角落里,聽著別的女人與男人嬉笑。受別人影響,老黑也不安分起來,不過起先他不敢妄想。呆了一段時間,因見秀子丑,老黑開始動心,他注意了秀子很久,終于一天大著膽子到角落里找她。秀子看著老黑,滿臉警覺,臉上的雀斑上下跳躍。除了她父親和弟弟,她怕所有男人。秀子父親常年臥病在床,母親瘦小得一陣風(fēng)就能吹走,家里還有一個傻弟弟,因此她對所有的人都懷有戒心。那天,老黑灰頭土臉地走了。過了一段時間,不知是老黑的老實還是他偶爾露出的疤頭,秀子慢慢解除戒心,開始與他搭腔。秀子老實,嘴笨,不過她發(fā)現(xiàn)老黑比她還笨,常常給她欺負(fù)。一說一笑,慢慢地,兩人好上了,只是不像其他人那樣打鬧,而是跑到角落里一面說話一面嗑瓜子。好了幾個月,老黑想像其他人那樣把秀子帶到玉米地里睡覺,秀子堅決不答應(yīng),說要結(jié)了婚才與男人睡覺。老黑告訴秀子,等修完水庫就上她家說親。秀子同意了,答應(yīng)一定嫁給他,但還是不和他去玉米地。老黑只能慢慢等。但水庫還沒修完,秀子就被家里人叫回去,給她傻子兄弟做了交換親,對方是個藥罐子,又矮又小。秀子走那天淚流滿面,一臉的雀斑沖得七零八落。老黑在后面跟了很久,活也沒回去干,被扣了一天工錢。此后好一段時間,老黑雖然沒有生病,卻比生病還惱火,像根蔫絲瓜,成天耷著腦袋。
那以后老黑再沒找到相好的女人,不過他沒想到二十年后還會遇見秀子,更沒想到還有機(jī)會和她一起過。一次老黑去郵局存賣雞蛋的錢,剛走到大門邊就被一個女人拉住了,“大哥,上去耍一會兒吧,好耍得很!”女人說。早聽說過這里的十三塊,老黑還是嚇了一跳,推開女人想繞道走開。女人卻像溏雞屎一樣粘著他。他本想罵女人幾句,一抬頭,卻再也挪不開腳。他看見一張又老又粗、長滿雀斑的臉,覆蓋了厚厚的粉?!靶阕?!”老黑嚇了一跳??粗虾诒幌频粢话氲拿弊?,秀子怔住了,“黑大哥,……怎么是你?”她的聲音很慌亂。老黑忙拉扯帽子蓋住疤頭。秀子眼圈發(fā)紅,站了一會兒,才想起讓老黑到房間里說話。二樓大廳里,一群老頭正圍著那部小彩電看光屁股女人,見老黑進(jìn)來,朝他會心地笑。秀子把老黑帶進(jìn)了一間小屋,里面除了一張床什么也沒有。他倆在床沿并排坐下。“黑大哥,見笑了,看我都落到這步田地了!”秀子理了理蓬亂的頭發(fā),滿臉羞愧。說了一會兒話,秀子把家里的情況告訴了老黑。老黑嘆了口氣,把準(zhǔn)備存的幾百塊錢塞進(jìn)了秀子兜里??粗阕由w著粉層的雀斑臉,老黑心頭一陣酸楚,不曉得說啥子好,坐了一會兒,走了。那以后,老黑逢集便到十三塊找秀子,給了錢,并不上床,只坐在那里陪秀子一會兒,秀子沒有推辭。老黑木訥,兩人沒有多少話,常常是相互了解一下近況,偶爾也提及以前的事。如果提及二十年前的事,秀子會愧疚和難過,為了自己的傻子弟弟,她丟下了老實的老黑,嫁給了那個藥罐子,他有很重的肝病。二十年后,老黑對她還是那么好,她知道他的心思,癌癥是絕癥,拖過了初一拖不過十五,她便許諾男人死后就和他過。這事老黑瞞著所有人,我們都以為他跟其他老頭一樣,到十三塊找樂子去了。老黑卻怎么也沒想到,秀子會再次說話不算數(shù)。
二
五保戶老黑進(jìn)十三塊,我們村有人贊成,有人反對。贊成的人說,男人活著為三巴,生存為嘴巴,快樂為雞巴,死后埋泥巴,老黑聰明呢,知道怎么找樂子。反對的人認(rèn)為,老黑傻,錢都幫別人去了。最反對的人是老黑兄弟康寶和他婆娘,他們逢人便說老黑丟了康家的臉,康家從來沒出過嫖客呢。不過誰都曉得康寶兩口子的真正意思,老黑養(yǎng)了一大群雞,每天能撿三四十個雞蛋,逢集能見幾十塊錢??祵殐煽谧幽欠N白鶴腿上也想刮肉的人,哪里見得錢落入別人手里。
整個八塊橋,老黑最討厭就數(shù)康寶,他當(dāng)面背面都叫老黑五保戶。八塊橋人恨極了某人,便罵:媽那個×,總要成五保戶!老黑因此最恨人叫他五保戶。瞎子說:“叫就叫吧,我們沒兒沒女,本來就是五保戶,只要錢和糧不少,隨他咋個叫。”瞎子眨著瞎眼,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老黑心里不舒服,嘴里又咕噥了幾句。“到我這把年紀(jì)你就說不起狠話了!”瞎子嘆了口氣,現(xiàn)出少有的溫和。我才不會像你這樣子,老黑想,我有秀子呢,總有一天要把她帶回來。
第二天,與往常一樣,用食指塞進(jìn)雞屁眼里摸完蛋老黑就出門了。剛出門,桂香就罵了起來,聲音大得全村都能聽見。桂香是康寶婆娘,嘴唇又凸又翹,像個喇叭;全村她最能罵架,能與人對罵三天三夜不歇氣。一會兒,便有女人問,“ 又全背走了,一個沒留?” “哪有留給你的,兄弟骨肉抵不上×香呢!”桂香的聲音愈加惱怒。對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老黑趕緊加快步子,朝村外走去。
快到高石坎街上時遇上了康寶??祵氄c人說話,見了老黑,臉一下拉長了,兩只小眼骨碌碌直轉(zhuǎn),瞅著老黑的背簍,“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有幾根老骨頭的油榨不完?” “關(guān)你毬事,少管!”老黑根本不正眼看他??祵殤崙嵉毓緡佌f:“有你癱在床上的時候,看你還硬不硬得起?!豹?/p>
賣完蛋,老黑又去了茶館外面的那個理發(fā)攤。每次去找秀子,他總要先把臉上的胡子刮干凈。老黑頭皮光禿禿,毛似乎都跑臉上去了,幾天不刮,就成了秧茬子。老黑的胡子又硬又多,老剃頭匠刮了好久才刮干凈。“你看你這胡子,剃個頭都出來了?!崩咸觐^匠一邊說,一邊放下剃刀,用一根黑黢黢的毛巾撲打老黑身上的胡渣子。兩人相識已幾十年,老黑并不理會老剃頭匠,而是看著鏡中自己已成青紫色的臉。他摸摸下巴,覺得自己沒了胡子,比秀子大不了多少。二十年前,秀子曾說過他比她老了很多,他一直認(rèn)為那是由于他滿臉胡子的緣故,刮了胡子他看起來也跟她差不多,盡管他比她大了近二十歲。午飯時間到了,老黑的胃又開始隱隱作痛,想像往常那樣忍住,無奈痛得太厲害,只得到隔壁買了兩個包子吃。沒有鼻子的包子店女人見他稀飯都舍不得喝一碗,臉上顯出了鄙夷。
茶館和郵局是高石坎街最熱鬧的兩個地方,賣豬的賣牛的做媒的都喜歡在茶館里,旁邊還有一個燒臘攤,賣些瘟豬腦殼肉,因為便宜,生意異常好。那個窮迫潦倒的說書人也因此能掙一口飯吃。二十年前,老黑曾從說書人那里聽了些一知半解的故事,秀子沒念過書,他就講給她聽。只有講故事的時候,老黑才不那么木訥,那時,他們各自心里最為歡喜。從茶館往右走,穿過一條狹長的小巷,便見一條人來人往的馬路,馬路對面,就是郵局。
老黑穿過小巷,便聽見郵局里傳出汪麻子大聲吆喝的聲音,門外一群人也扯著嗓子問信。大門邊照常站著兩個抹著厚厚粉層的女人,見了老黑伸手就拉。老黑連忙掙脫說:“我找秀子?!迸诵χf:“喲,還有相好的呀?秀子不在,她以后不來了,你找我得了。”女人說著扭了兩下屁股。老黑納悶,問秀子怎么會不來。女人見他沒那個意思,不再理會,轉(zhuǎn)身拉其他人去了。老黑到秀子房間,果然換了個女人,問她,根本就不曉得秀子,其他認(rèn)識的人也只說秀子以后再不來了,沒人告訴他原因。問了很多人,直到傍晚,仍一無所獲。摸摸下巴,已長出了些胡茬子,老黑覺得這面修得一點沒意思。
回去時天快黑了,瞎子正拄著拐杖站在門口等他,聽見聲音便高聲罵起來:“這賊婆娘兇呀,我守著她還敢偷,你最好把雞窩全部放到床下?!惫鹣阌窒崎_窗子偷了雞蛋。老黑今天沒有心情管這事,和瞎子說了幾句,悶悶不樂地回了房間。瞎子在外面絮絮不休地罵了半天??祵毢凸鹣阕灾遣黄鹣棺?,由他去罵。
以后幾個月,老黑逢集就去街上十三塊,秀子卻像飯鍋里飄出的水汽,消失得無影無蹤。老黑認(rèn)定,秀子男人死了,不必再到十三塊掙錢,就躲著不見他了,原來她一直在騙他的錢?!八f過男人死了就和我過!”老黑想起這事就又氣又恨,胃痛加重,吃不進(jìn)飯,幾天就倒下了。
三
因秀子的消失老黑病得不輕,在瞎子的照顧下,吃了好多天雞蛋才爬起來。此后胃痛加重了,有一時沒一時地痛。那些雞似乎也受了影響,蛋少下了一半。他把秀子的事對瞎子講了,瞎子抱怨:唉,你也是,那個十三塊的話也信!秀子不像個狡猾的女人,老黑原來確實相信她的話,但她卻騙了他。老黑覺得活著沒一點意思,那段時間,他和瞎子坐在門前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一會兒人就迷糊了,說出來的盡是夢話。瞎子安慰他說,五保戶沒有什么不好,不動手不動腳就有人送吃的來,好多人有兒有女,比我們還造孽呢。老黑不能贊同瞎子的話,清醒的時候,想自己這五保戶是當(dāng)定了,說起這些話就難過,他很是絕望,只盼早點死了埋泥巴。
這時候瞎子倒比原來有精神,每天都沒事就拄著拐杖摸索著往老黑這邊來,找他說幾句話,說話也卻處處讓著他。有時老黑說錯了話,希望瞎子像原來那樣訓(xùn)他,瞎子卻裝做沒聽見,把話題扯得老遠(yuǎn)。不抬杠了,兩人反而不如原來投機(jī)。每天守著幾十只雞,和瞎子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話,老黑覺得自己是在捱時間,只等哪一天閻王來收命。
一天倆人正枯坐著,忽然來了個女人,又老又丑,滿臉雀斑,老黑一時沒認(rèn)出來?!昂诖蟾?!”女人叫了一聲,眼淚就出來了。秀子竟然上門來了,老黑又驚又喜,一時亂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還是瞎子遞了根凳子讓她坐。秀子說,我招呼都沒打就走了,也是沒辦法呀。原來,高石坎街頭二桿子劉三娃從牢里剛出來就到十三塊耍,偏偏那天只有秀子一個人在,她并不知道劉三娃是啥子人,完事后便向他要錢。劉三娃一巴掌打過來。秀子又氣又急,回手打了一巴掌,劉三娃馬上到下邊叫了一伙人,揚言要把秀子砍死。秀子嚇得躲到汪麻子家的廁所里,衣服褲子都沒來得及穿。旁邊的人都騙說秀子從后門跑了,劉三娃不信,把屋里翻了個遍,最后還是汪麻子說好話,給了兩千塊錢才了事。臨走劉三娃揚言見了秀子非得弄死她。秀子?xùn)|拼西湊,還了那兩千塊錢,連夜跑了,再不敢回來。
“我腦殼進(jìn)水了,明明看見劉三娃遍身刀疤,還要啥子錢喲,唉……當(dāng)時也是給錢逼瘋了!”秀子說,“劉三娃那個龜板板又被抓進(jìn)去了,要不然哪敢來找你!”
老黑聽得心緊,聽說劉三娃又被抓了,才如釋重負(fù),長長噓了口氣。秀子問老黑前幾天怎么沒去街上。老黑搖搖頭,沒有吭聲。瞎子一旁插嘴說,還不是因為你沒來。秀子看著老黑,眼圈緋紅,“都怪我,這段時間事情堆在一起,連個信都沒給你帶?!毙阕痈嬖V老黑她丈夫已經(jīng)死了,右邊胸口硬得像石頭,肝成了燒過的炭塊。老黑默默地嘆了口氣。秀子說,黑大哥,我對得起他了,現(xiàn)在他死了,也沒人說閑話了,你要不嫌棄,就上我家來吧,相互有個照應(yīng)。盡管期盼已久,老黑仍覺得突然,心一陣亂跳。秀子讓他上她家去,他有些猶豫,別人家總不如自己家自在。瞎子在一旁,很是失落,不知什么時候走了。
正說著,桂香不知從什么地方跑回來,站在自家屋檐下,雙手叉腰,一邊吐口水一邊對著老黑家大罵。秀子聽不下去,“段家背灣來找我,高石坎往南那條路,直走二十五里,”說完便走了。桂香追著秀子的背影罵了很久,嘴角堆了兩堆厚厚的白沫。老黑實在忍不住,頂了桂香幾句,自知惹不起,以前他從來不敢罵她。桂香氣得跺腳,戳著老黑的鼻子一泡口水吐過來,揚言要罵他三天三夜。桂香沒有罵上三天三夜,晚上康寶回來,她添油加醋把先前的事說了一番??祵毝挍]說,跑進(jìn)老黑屋里,兩拳打在他胸口上,老黑立即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祵毰R走還憤憤地說:“早知道該打死你這個五保戶,臉都遭你丟盡了!一個賣×的,都快供到神龕上去了!”
老黑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瞎子要他去村委會告康寶。老黑擺擺手說,算了,養(yǎng)條狗也有反咬人的。老黑父親死得早,母親瘦小多病,全靠老黑康寶才活了下來。瞎子忿忿地說:“沒見過你這么軟皮的,要是我,不叫他賠錢才怪!”說完把手里的飯碗砸在桌上就走了。老黑硬撐著起來吃完飯,到尿桶邊撒了泡尿,身體顫顫巍巍,不少尿滴到地上,發(fā)出一股蒜味。老黑決定到秀子家過日子。
桂香見老黑幾天沒出門,心里多少有些怕,終于歇了幾天聲氣,沒罵。但過了這幾天,她的罵聲更大了。那天一早,老黑又背著雞蛋出門了。桂香又罵了起來,聲音超過了村上的高音喇叭。不過老黑似乎不再怕她,走到村口又轉(zhuǎn)了回去,打開門把窗戶下的雞窩全放到了床底下。桂香看見,罵得更加厲害。瞎子坐在門口,想聽桂香罵些什么,那群雞卻在一旁呱呱叫,他聽了半天啥也沒聽清,便進(jìn)屋去剝那個才煮熟的雞蛋。幾個女人故意湊過去和桂香說話,桂香更來勁,邊說邊罵,老黑走出村子很遠(yuǎn)都能聽見。老黑的胡子又長出來了,上面掛著些細(xì)小的雞絨毛,在風(fēng)中飄來蕩去。走在沒人處,老黑摘下帽子,露出閃閃發(fā)亮、長滿紫疤的頭皮,他搔了搔,趕緊又戴上,隨即向著旁邊的小河里撒了泡尿,沖得水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響。
老黑走后不久,瞎子就端了一把涼椅坐在老黑門外。桂香賊眉賊眼地朝著這邊張望,她看見瞎子那雙翻白的眼珠望著天空一動不動,耳朵專心地聽著周圍的響動,一群麥蚊子落在瞎子左手的手背上,一會兒就吸得肚子血亮,瞎子右手一巴掌打過去,手背手掌都是血點。
老黑賣了雞蛋仍去了理發(fā)攤,他一再囑咐老剃頭匠刮干凈一些。老剃頭匠笑著問他,要不要把皮刮一層下來。刮完胡子,老黑照了照鏡子,確信臉上沒有一根胡茬子,這才去了秀子家。
幾十里路不算長,但邊走邊問,到秀子家時,太陽已經(jīng)向西了。秀子家比老黑家更窮,連吃飯的桌子都是用木板鑲起來的??粗@個簡陋的家,老黑心里一陣親切。秀子說,為了給男人治病,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賣了。老黑說,沒事,再買回來就是。二十年過去了,秀子還記得老黑的胃病,做菜沒放辣椒。老黑心頭一陣暖和。當(dāng)年修水庫時,他因為胃病從不吃辣椒,不想秀子現(xiàn)在還記得。秀子兒子知道母親與老黑的事,早接納了他。三個人在一起,話不多,但融洽。老黑心里一下子有了一種穩(wěn)定感,再也沒有前幾十年那種焦慮。第二天,秀子和老黑討論結(jié)婚的事,她說,當(dāng)年欠你的,現(xiàn)在一定要補(bǔ)回來,吹嗩吶的要請,酒席一定要做。老黑嘴里說不用那么麻煩,心里相當(dāng)高興,幾天后才回去。
瞎子聽見老黑開門就嚷了起來:“你上哪去了?賊婆娘又偷蛋了,用一根桿子綁著鐵鉤把雞窩勾出來呢?!薄巴盗司退懔?,她以后再也偷不成了!”老黑臉上帶著喜氣。瞎子瞪了一下瞎眼說:“你現(xiàn)在大方了?咋不把雞全送給她?人家做夢都在想呢!”老黑沒有理會,而是告訴瞎子自己與秀子結(jié)婚的事。瞎子臉色一下子不好看,轉(zhuǎn)身摸索著走了。瞎子一連幾天沒找老黑,躲在家里生悶氣。老黑煮了幾個雞蛋給他送過去,瞎子說,誰要你的雞蛋,手卻接下了。老黑知道瞎子心里不愿自己走,一連幾天都給他送煮雞蛋過去。瞎子每次都說不要,每次手都伸了出來。幾天后,瞎子終于又出門找老黑,只是說話時常常嘆氣。
沒多久八塊橋的人都曉得老黑再過幾個月就會嫁到秀子家去了,日子是秀子請算命先生定的,兩邊都要辦酒席。男人嫁到女人家這種倒插門,這在八塊橋是常有的事,很自然。只是老黑一把年紀(jì)了去倒插門,這還是頭一回。我們看見老黑就笑他:雞巴餓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能喂飽了?老黑笑笑不吭聲。八塊橋的人都等著老光棍出嫁,包括以前反對他進(jìn)十三塊的人。只有康寶兩口子成天叫罵,不過罵也沒用,沒多久老黑叫了一輛車把雞全部拉到秀子家。運雞那天,桂香幾乎罵破了喉嚨,康寶也站在一旁一副要打人的樣子,不過有村上干部在,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雞被運走??祵毞耆吮阏f,這次損失慘重,便宜全被一個十三塊占了。
四
那以后,老黑沒事便和瞎子坐在院壩里聊天。瞎子說,你走了我們倆恐怕只有都死了才能在一起了。瞎子和老黑的墓基挨在一起,就在院子后面。老黑知瞎子心頭酸,便說沒事會經(jīng)常回來找他,他其實一點也不想回來。想起康寶兩口子,老黑忍不住對瞎子說:要不是你,我還挺不過來呢,你看康寶兩口子那陣仗!瞎子聽了默默嘆了口氣說,只怕到時記不得我這個瞎子了!老黑知道瞎子的牛勁上來了,想要岔開話題,忽然胃里一陣劇烈的疼痛,趕緊跑到屋里喝了幾口熱開水。瞎子聽見老黑跑得急,知道他痛得不輕,忙大聲說,到了秀子那里要將息身體,還這樣飽一頓饑一頓的,早晚會痛死你。老黑說,這么多年了,不就圖有個人能幫著做飯洗衣服,秀子人好呢。瞎子撇撇嘴說,日久見人心,現(xiàn)在下結(jié)論還早呢!老黑還想說什么,卻見桂香從外面回來,見了兩人臉一下子拉得老長,自從雞運走后她的罵聲倒少了。瞎子朝著桂香的背影狠狠吐了一泡口水。
臘月,胡豆苗的葉子被凍得黢黑,八塊橋四處是霜留下的痕跡。老黑出嫁的日子就快到了,村委會決定為他辦喜酒,全村免費吃喝;接下來是春節(jié),大人細(xì)娃兒都換新衣服。我們村的人覺得多年沒有這樣的喜慶了。老黑買了幾丈紅布,把要帶走的東西打成包用紅布捆綁后碼在床頭,門框也讓他洗了好多遍,準(zhǔn)備結(jié)婚那天貼上新對聯(lián)。這期間秀子又來過幾次商量結(jié)婚的事,說是商量,大事小事其實都是秀子做主,老黑樂意一旁聽她安排。因為桂香,每次她都呆一會兒就走了。
瞎子心里始終不太舒坦,但卻一直在幫老黑打理東西。結(jié)婚前兩天,瞎子正摸索著幫老黑捆綁新鋪蓋,忽然聽老黑說胃痛,喝了熱開水也不管用。瞎子趕緊摸索著去找人幫忙買胃藥,回來卻見老黑已經(jīng)叫不答應(yīng),地上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老黑被村里人送進(jìn)了醫(yī)院。秀子得知消息,忙趕往醫(yī)院照顧。醫(yī)生做胃鏡時發(fā)現(xiàn)他胃里有拳頭大小的肉瘤,已經(jīng)腐爛蔓延。醫(yī)生把秀子叫到一旁說,帶回家吧,沒得救了,已經(jīng)是晚期了。一聽是癌癥,秀子當(dāng)即淚流滿面,把臉上雀斑沖得稀爛。不過她裝得啥事都沒有的樣子,把老黑帶回了家,定時買治療癌癥的藥給他吃,并騙他說得了糜爛性胃炎。老黑也不曉得什么是糜爛性胃炎,他只曉得不是癌癥就不會死人。錯過了婚期,秀子說這樣就算結(jié)婚了,不再舉行婚禮。老黑總覺得缺了什么,但沒辦法,只能催促秀子去他家把東西搬過來。秀子拗不過,含著淚找了輛三輪車,把東西拉了回來。老黑這才踏實地住下。由于藥費昂貴,為結(jié)婚準(zhǔn)備的那點積蓄很快沒了,秀子不得不去掙錢。
沒多久,有人發(fā)現(xiàn)郵局樓上的“十三塊”又來了一個女人,又老又丑,滿臉雀斑刺穿了厚厚的粉層,十分耀眼。認(rèn)識的人都知道她叫秀子,以前曾經(jīng)在這里干過一段時間。秀子逢集來十三塊掙錢,不逢集在家干農(nóng)活、照顧老黑。老黑在秀子家過得很自在,偶爾還到院子里走動,直到死他也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癥。那年初夏,秀子離開了十三塊,此后再也沒去過那里。離開的第二天,她與兒子披麻戴孝,運著一副棺材來了我們八塊橋。棺材里躺著老黑,他死了,多活了半年,是秀子買藥讓她多活了這半年。秀子在八塊橋請端公給老黑做了一場正式的道場,吹奏了三天三夜。封棺材蓋時,有人看見死去的老黑身體干縮得像一個嬰兒,臉上卻帶著笑意,他不知道秀子為了他又去了十三塊。下葬時,秀子和兒子穿著孝服送葬。我們都說,老黑不是五保戶了,他有人送葬呢!那幾天,瞎子一個人躲在家里抹淚,一直沒有出門,連封棺材蓋都沒過來。老黑死了好一段時間瞎子才出門,他后來也對我們說,老黑不是五保戶,他有兒子呢。
老黑剛下葬,康寶和桂香就撬開了老黑家的門,把里里外外翻了個遍,最后在一個爛枕頭里翻出了十三塊錢??祵毚盗舜靛X上的霉灰罵道:這五保戶,到死都想著十三塊,總算死在這上面了!之后,他們在老黑家墻上打了個洞,把自己的房子與老黑的房子連成了一家。
多年以后,瞎子癱坐在椅子上不能動彈,但聽覺和嗅覺仍然非常靈敏。每年清明,他老遠(yuǎn)就能聽見兩個人的腳步朝院后老黑的墳地走去。上完墳,那兩個人會到院里給他打聲招呼,送給他一些東西。不用眼看,瞎子也能嗅出那是一個滿臉雀斑的女人與一個穿著講究的年輕人。那時,瞎子會想,老黑不是五保戶,他有兒子呢。
責(zé)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