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08-12-31 00:00:00千山暮
四川文學(xué) 2008年11期
自從正月初六，鎮(zhèn)中高中部和初三年級提前開學(xué)以來，張?jiān)聘焕蠋熞呀?jīng)三個月沒有回家了。這期間，妻子靈秀倒是來過鎮(zhèn)上兩次：一次是正月二十三正式開學(xué)時，送兒子貴寶來鎮(zhèn)上的小學(xué)上學(xué)；一次是一個月前來鎮(zhèn)上替爹抓藥。兩次都來去匆匆，話都沒多說上兩句。母親早逝，爹有病，家里一大攤子事情全落在了妻子一個人肩上。張老師內(nèi)心里覺得很對不住。
張老師在鎮(zhèn)中也不稀松，兩個高三畢業(yè)班數(shù)學(xué)，還帶一個班主任。由于一向業(yè)績不錯，這樣超負(fù)荷運(yùn)轉(zhuǎn)已經(jīng)好些年了。艱辛的勞動使張老師贏得了不少榮譽(yù)，但也使他三十出頭看上去就像四十好幾的人。
頗令張老師欣慰的是，他的付出，終于有了他一直暗暗期許的回報：終于有貴人賞識他，并愿將他的命運(yùn)作些調(diào)整了。縣中的蔣校長上周到鎮(zhèn)上挖學(xué)生時，偷偷地接見過他，并明確表達(dá)了要把他連同幾位優(yōu)秀學(xué)生挖到縣中的意思。
這對張老師，甚至整個家族而言，都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張老師決定回家一趟，把這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盡快告訴病中的老父和辛勞的妻子。
明天是周末，又剛好輪到高中部和初三年級放月假。放月假是鎮(zhèn)中的內(nèi)部規(guī)矩：初三年級及整個高中部的同學(xué)，每月放假一天，叫月假，其余的雙休日，則排滿了課程。學(xué)校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上面向你要成績，社會向你要成績，家長向你要成績，而由于種種條件的限制，師生們向時間要成績，似乎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還別說鎮(zhèn)中，縣中都是這么干的，他們各方面的條件可比鎮(zhèn)中要好得多。張老師決定利用這難得的一天回家一趟。
從鎮(zhèn)上到張老師他們村，有二十多里，全是山路，全靠兩條腿走。張老師決定不帶兒子回去，而是托付給教導(dǎo)主任李老師。李老師家也有一個七歲的兒子。兩小子挺要好，但也經(jīng)常打架。貴寶也想他娘了，嚷著要跟了回去。
“回家的路遠(yuǎn)著哩，要爬好幾座山。你太小了，爬不上的?！钡f。
“我爬得上。上次娘送我來讀書，我都是自己走來的。娘要背我，我不讓?！眱赫f。
“從家里來鎮(zhèn)上是下坡路。好走?！钡f。
“也有上坡路，要爬兩座山。我數(shù)過的。”兒說。
“你上次來上學(xué)，只走了一趟，腿桿都痛了好幾天。這回來回要走兩趟，你腿桿一定會痛好久的?！钡f。
“我不怕。”兒說。
“我這次回家有急事，你莫要跟我去了。我給你買桿槍怎么樣？”爹說。
“你都說過好多回了。每次都扯謊我。”兒說。
“爹工作太忙了，忘了，不是故意要扯謊你。這樣吧：我先把買槍的錢給你，待下次鎮(zhèn)上趕場，我們一起去買，好不好？”爹說。
“我還要坦克?！眱赫f。
“好?！钡f。
“還要飛機(jī)?！眱赫f。
“都答應(yīng)你。”爹說。
父子倆終于達(dá)成協(xié)議。張老師就牽了兒子往李主任家去。李主任正在批作業(yè)。張老師叫了聲“李主任”，李主任抬起頭，道：“老同學(xué)，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要叫我李主任，我聽著別扭……有什么事嗎？”他們是高中到大學(xué)的老同學(xué)，私交不錯，張老師嘿嘿一笑，就把想法說了。李主任說：“是該回家看看了。你就放心去吧。貴寶交給我們，沒事的?！豹?/p>
就在張老師與李主任交談的時候，貴寶已與李主任的兒子俊杰打得火熱。大概是貴寶及時把爹爹要給買飛機(jī)坦克等誘人的好消息通報給了俊杰，俊杰就去廚房糾纏他媽?？〗軏屨谧鲲?，沒好聲氣地說：“去去去，找你爸去。”
臨行，張老師拎起兒子的一只耳朵說：“不要跟俊杰打架。他是弟弟哩。記住沒有？”俊杰比貴寶小兩個月。
“小孩子家不懂事，哪有不鬧架的。鬧過之后，馬上又好了。就跟小狗似的?！笨〗軏審膹N房接過聲道。
“我家貴寶硬是比別的孩子要頑皮一些。給你們添麻煩了?！睆埨蠋熣f。
“我們兩家，還分什么彼此呀。”俊杰媽說。
“是哩。要不我也不好意思把孩子送過來?！睆埨蠋熣f。
“飯菜快好了，吃過再走吧?！笨〗軏屨f。
“不了。這幾天月黑，晚上不好走。我得早點(diǎn)動身?！睆埨蠋熣f。
“你也是女人家，怎么不曉事呢？”李主任說。
“是呀是呀，我怎么這么糊涂呢？那就不留你了，你快回吧?！笨〗軏屨f。
張老師趕到家時，天快黑了。靈秀剛從山上回來不久，氣息還沒有喘勻，見了張老師，招呼一聲：“回來了？”張老師“嗯”了一聲。
“兒子呢？”靈秀問。
“沒回。”張老師答。
“你把他一個人撂學(xué)校了？”靈秀又問。
“哪能呢，住李主任家?！睆埨蠋煷稹＊?/p>
“兒子這一向怎樣？沒什么不舒服吧？”靈秀再問。義安話中，“不舒服”是患病的諱稱。為人父母者，最擔(dān)心的莫過于孩子生病。
“好著呢，就是頑皮?！睆埨蠋煷?。
“你坐下歇歇吧。我去做飯?！膘`秀說著起身，往灶房去。
“還是我來做吧。”張老師說。
“你什么時候?qū)W會做飯了？”靈秀說。
“從兒子到鎮(zhèn)上讀書，我就學(xué)會了?！睆埨蠋熣f。
“別蒙我了。你們爺倆不是一直吃食堂么？前次我到鎮(zhèn)上，兒子還在提意見呢。說食堂的飯菜太難吃了?！膘`秀說。
“上次你回來后，我就學(xué)會了?！睆埨蠋熡悬c(diǎn)不好意思，頓了頓，又說，“不過，我們自己開伙沒幾天，又回食堂了。是兒子自己要求回去的，不是我不愿意做?！豹?/p>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還是我來做吧。你做的飯菜，我也吃不上口?！膘`秀說。
“我做的飯菜你又沒吃過，怎么知道那么難吃？”張老師說。
“怎么沒吃過？生我們兒子那次，吃過一頓，難吃死了。后來還是把他外婆叫了過來，服侍了我一個月。”靈秀說。
“你記性還蠻好的，那么久的事情都還記得?！睆埨蠋熣f。
“可不是么。當(dāng)年讀書，我是班上記性最好的。要不因?yàn)榧依锔F，我現(xiàn)在也是老師哩?！膘`秀說。靈秀當(dāng)年初中畢業(yè)時以全縣第三的成績考入地區(qū)師范，就因?yàn)榧依锝徊黄鹈磕?00元的學(xué)費(fèi)，萬般無奈地放棄了這次改變命運(yùn)的機(jī)會。
“是呀。你當(dāng)年也真是太可惜了?？刹荒茉僮屛覀兊膬鹤釉馐苓@樣的命運(yùn)了?！睆埨蠋熣f得有些沉重。
“可惜什么呀。我要是當(dāng)年讀成了師范，你不一定有機(jī)會娶到我哩?！膘`秀開起了玩笑。
“可不是么。那么漂亮的女教師，還會分到鄉(xiāng)下來么？最差也留在縣城。說不定現(xiàn)在正給縣里什么局長當(dāng)太太呢。哪里還有我張?jiān)聘坏姆?。”張老師說。
“你這人哪，就是死板腦筋，跟你說句笑，你就當(dāng)真了。”靈秀說。
“我說的也是事實(shí)么?！睆埨蠋熣f。
“雖沒當(dāng)成老師，但能嫁個老師，我也知足了?！膘`秀說。
這話張老師聽了，心里非常受用。
和靈秀說了半天話，張老師才想起還沒去看看爹，就往爹住的廂房去，把燈拉亮，爹不在，就大聲地問：“爹呢？”
靈秀正在灶房里當(dāng)當(dāng)?shù)嘏?，沒聽見。張老師又問了兩聲。靈秀聽見了，答道：“去妹妹家了。她婆婆去世了?！膘`秀指的是張老師的妹妹云霞。靈秀下面只有兩個弟弟。張老師“哦”了一聲。
“她婆婆身體一直都很硬朗。得的什么急??？”張老師問。
“不是病。是割草不小心從懸崖上摔下來?！膘`秀說。
張老師又“哦”了一聲，接著又問：“爹這一向身體還好吧？”
“比先前好多了。差不多不咳了。鎮(zhèn)上抓的藥可靈哩?！膘`秀說。
“那就好，那就好。我下次多抓些藥回來。”張老師說。
“哪有你這么說話的?！膘`秀嗔道。
“我說錯什么了？”張老師問。
“不跟你說了。”靈秀道。
靈秀在廚房里忙活。張老師就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會兒把這個門打開看看，一會兒又把那個門打開看看，弄得家里吱吱嘎嘎地亂響。靈秀知道張老師閑得無聊，就說：“過來幫我燒火吧?！豹?/p>
張老師燒火不里手，把握不住火候，差一點(diǎn)兒把飯燒糊了。靈秀又重新派活：“把這些蕨菜撕了吧。”靈秀白天從山上采了些蕨菜，剛才已用開水汆過。義安人吃蕨菜，都喜歡先用開水汆過，再撕開，擠干水分，切段，炒吃。他們覺得這樣吃起來滑溜，不澀。
“現(xiàn)在還吃什么蕨菜，都老成柴桿桿了?！睆埨蠋熣f起了外行話。
“什么時候成了大城市里的人了？現(xiàn)在才四月，蕨菜要一直吃到六月哩?！膘`秀揶揄道。
“是哩。怎么就忘了呢？記得小時候上山采蕨菜，放了暑假都還在采哩。”張老師道。
晚飯吃的是臘肉炒蕨菜。張老師還額外有一杯家釀的米酒。張老師吃得爽口，不住地稱贊：“怎么這么好吃呢怎么這么好吃呢？都是一口豬身上砍下來的，一起腌，一起熏，我炒的怎么就沒有這么好吃呢？”
“這就是水平啊。同樣的學(xué)生，這個老師教，成績就好，那個老師教，成績就差。老師的水平不同啊?！膘`秀用教書打比方，挖苦了一下張老師的廚藝。
說到教書，張老師想起了有一個重大的好消息還沒有告訴靈秀，于是就把下學(xué)期去縣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靈秀聽，末了還說：“這事現(xiàn)在千萬別跟別人說。要是萬一去不成，不但人家要笑話，怕是連義安中學(xué)也呆不住了，要充軍到更偏僻的學(xué)校。”鄉(xiāng)鎮(zhèn)高中脫穎而出的優(yōu)秀教師被縣中挖走是常有的事。若能順利成行，鄉(xiāng)鎮(zhèn)的校長們當(dāng)然拿你沒辦法，但若不幸未能成行，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h局為了安撫這些校長，往往會答應(yīng)他們把你調(diào)到條件更差的初中甚至小學(xué)。這也并非全是下邊的校長們不近人情，本來各方面的條件就差你縣中一大截，冒出個尖子生，你掐走，冒出個好老師，你也掐走，這學(xué)校還怎么辦啊。
靈秀“嗯”了一聲，沒有說什么?？吹贸鰜?，這一好消息使她感到非常幸福。
“到時連你也接到城里去。我們也過城里人的日子?！睆埨蠋熡终f。
“那爹怎么辦呢？”
“一塊兒去。”
“爹怕是不肯去那地方。他會過不慣的?！豹?/p>
“慢慢就習(xí)慣了?！豹?/p>
吃過晚飯，已經(jīng)八九點(diǎn)鐘了。靈秀端來一盆熱水，說：“洗洗睡了吧。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趕路呢?！豹?/p>
張老師在堂屋里洗臉洗腳。靈秀就在灶房里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叵赐?。張老師洗過，往門外潑了水，對靈秀說：“你也洗洗睡了吧。你這一天也夠累的?！豹?/p>
靈秀知道丈夫不光是體恤自己辛苦，還有另外的意思。但靈秀這幾天身子有點(diǎn)不方便，又不好明說，就說：“你先睡吧，我把這鍋豬草煮好就來。”
“已經(jīng)不早了，明天再煮吧?！睆埨蠋熣f。
“明天再煮，豬就要挨餓了。你不知道，我家今年買的豬，可能吃了?！膘`秀道。
張老師躺下后又催了好幾回。靈秀總是說“快好了，快好了”。張老師上了一天的課，又急急走了二十多里山路，累了，又喝了點(diǎn)小酒，困了，催著催著就迷迷糊糊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張老師從一個美妙的夢境中醒來時，天已大亮。整個山村彌漫著這個季節(jié)所特有的熱鬧：樹上吱吱喳喳的鳥鳴聲，村巷里此起彼伏的雞鳴犬吠，小河漲水的嘩嘩聲，牧童的吆喝聲及牛羊的哞叫聲……沒有必要把這一切比喻成一首交響樂，這個時節(jié)的山村就是這樣：熱鬧！也許正是這熱鬧，把張老師從那個未竟的美妙夢境中催醒。靈秀早已不在枕邊。房間里空蕩蕩的。強(qiáng)光從木格窗戶射進(jìn)來，刺眼。想起自己專程回來要干的那件事竟然變成了一場未竟的夢幻，張老師心中不免有幾分悵然。
早飯靈秀早已做好，坐在鍋里，還冒著熱氣，是張老師特別愛吃的筍干炒臘肉。
離家的道路和回家剛好相反，出門過橋就是一座高山。爬山的腳步遠(yuǎn)沒有昨天傍晚回家時那一路的輕快。爬上山頂，張老師已覺有些吃力。
“停下來歇歇吧?！睆埨蠋煂ψ约赫f。
從這個山頭可以看見對面山腰上自家的那塊油菜地。靈秀正彎腰收割油菜。靈秀昨晚還說到，趁這幾天天氣好，趕緊把油菜收了，再緩一段時間，梅雨天來了，菜子就只有在地里生根發(fā)芽了。
老黃牛在油菜地邊的草坡上吃草。小牛犢和大黃狗這兩個異類，則像一對特別要好的親兄弟一般，在油菜地里蹦跳，撒歡。小牛犢剛生下不久，吃草還不是它當(dāng)下要務(wù)，大黃狗則根本就與吃草無關(guān)。靈秀怕牛犢們竄來竄去糟踏了快到手的菜子，不時直起腰罵幾句。小牛犢涉世未深，尚不知罵為何物，依舊地撒歡。大黃狗則老練多了，聽到主人喝罵，自在了許多，但有一會兒不罵了，就又犯起老毛病來。老黃牛不時停下吃草，回過頭來呼喚幾聲，好像是生怕小寶貝一不小心摔著了，或是走丟了。
張老師伸了伸脖子，似乎是想向妻子喊幾句話，但咽了幾次口水，終于沒有喊出來。張老師想，等下半年去了縣中，就把妻子接到城里去，也過城里人的好日子。這樣想著，張老師轉(zhuǎn)過身，往鎮(zhèn)上的方向大踏步前進(jìn)。不一會，他那略顯早衰的背影就消失在山高水長之中。
責(zé)任編輯 張即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