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懷念那荒涼的異鄉(xiāng),是懷念自己留在那里的青春。
夏長江去插隊時,他的父親說,種地嗎,只要種得下去,也沒有什么不好。說話的時候還很憧憬的樣子。又說,鄉(xiāng)村有鄉(xiāng)村的好處。
父親的父親是國術(shù)(中國武術(shù))大師,父親卻是個搞音樂的,教民族音樂史。
祖父曾經(jīng)在國民黨高層呆過,所以這個家庭在當(dāng)時是夾著尾巴的。夏長江在同學(xué)中都自覺低人一等,很壓抑,覺得到別處去生活也好。
夏長江說那好嘛,你們以后來鄉(xiāng)下養(yǎng)老嘛。
所以這一家人沒有像其他人家那樣愁云慘霧,一切平平靜靜。
風(fēng) 琴
夏長江插隊的那個農(nóng)村,女子很漂亮;普遍的特點是臉色紅潤——當(dāng)?shù)氐恼f法,水色好——腰身尤其好:細(xì)腰,圓臀,而且身材“柳長”,又苗條又柔軟。初初看到一個,以為是碰到了,又看到一個,又以為是碰到了。碰到的多了,不免驚訝。一問,回答你娃還不知道嗎?云(昌)華(昌)二昌出麻布,桃(陽)桂(陽)二陽出舍吾。
舍吾就是妓女。真還就是這兩個文縐縐的字。
回答的人是九哥。家伙當(dāng)然是農(nóng)民,但并不做農(nóng)活,專門剃頭。用后來的說法,他承包了方圓幾十里的腦袋。一人每年交一點錢給他,他隔那么久自會上門剃頭。因此家伙很自由,又有點活錢,所以他就養(yǎng)鴿子。農(nóng)民多叫他九鴿子。這稱呼有鄙夷的意思,農(nóng)民總認(rèn)為養(yǎng)鴿子的屬于二流子。加上九哥剃頭,完全任由性子,有時候收拾得你舒服,有時候弄得你疼痛。
因為九哥其實是個半大小子,十六七歲吧。不過夏長江那時也不到二十。所以兩人常常廝混一起。夏長江也覺得九哥像個二流子,但又覺得鄉(xiāng)村的二流子同城里的并不一樣。
九哥比夏長江小,卻總是用同情的眼光看夏長江,說可憐的學(xué)生娃兒,來吃雜糧了。為了盡可能的讓夏長江高興一點,免不了生出諸多歪門邪道。
因為可以想見的原因,九哥什么都知道。如果在地頭傳說著什么事,有爭論,大家就會說算了吧,回去問九哥。
有一次九哥給夏長江剃頭,掏耳朵的時候,旁邊住的林子娃突然用篾條抽了他一下,就跑開了。小家伙五歲,胡亂搗蛋類型。九哥并不計較,只是嘆口氣說龜兒這個種沒借安逸。
那是夏長江生平第一次接觸這個話題:借種。
卻原來這個地方,用現(xiàn)在的話說,有某一種開放。久無生育,一查,男人的問題。沒關(guān)系,借個男人就是。借遠(yuǎn)處來的,臨時來的,以后不會再來了的。而且人們還要考察這人:相貌、身體、頭腦乃至性格,等等。
九哥說林子娃是工作組的蕭同志借下的種。工作組嘛,臨時派來,走了就走了,可以一輩子不打照面。
你怎么知道是哪個的種?夏長江表示懷疑,這種事,就算有的,也是極度秘密。
你不要管,他說,我總之知道。然后賭咒:如是亂說,得蛇纏腰(一種惡瘡)爛死。
那個蕭同志肯嗎,林大嫂那個樣子?林大嫂就是林子娃的媽。她偏偏不似本地女子的姣好,又矮小。
要給錢的。沒懷起,就又來,只要懷起了,就要給現(xiàn)金多少,糧票多少,還要給花生和雞蛋。
喲,還有一套規(guī)矩了,莫非借種的還多?
反正也不少。
我看林大哥對林子娃疼愛得不得了的呢。
那是噢,跟自己生的一樣看待的。
想起自己的老婆同別的男人做那種事,心里不難受?
總比沒得后人好哇!巴不得快成功。
夏長江想農(nóng)民的確是實用主義。好像此地人尤其實用主義。譬如你看他們坐在屋檐下削紅苕,菜刀靠在胸前不動,用紅苕去就刀口。不是刀削紅苕,是紅苕削刀。
夏長江嘲笑他們,他們就嘲笑夏長江,說刀比紅苕重,讓刀動是愚蠢的。
九哥歷數(shù),這附近,誰誰的孩子,是借的誰誰的種。
夏長江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孩子長大了,如果知道自己另有生父,會不會去尋找呢?
回答:沒有任何孩子提這個?;旧希械娜硕寄鼙W∵@個秘密,就連起了仇,相罵祖宗八代,也不會提及這個。
夏長江不由得嘖嘖稱奇,佩服這不可思議的民風(fēng)。
又補充:就算有個把孩子終于有點知道,也不會當(dāng)回事,不會追問的。
這讓夏長江更加佩服。但他想到了另一頭。
萬一那個生父,多年以后,想起了這里還有自己的骨血,找了來呢?
哪個會這么傻呢?那些生父,都是外面的,城里人,這里的孩子生下來就是農(nóng)民,哪個會來認(rèn)農(nóng)民兒女呢?
但是,譬如,某人要死了,臨死前想見自己骨血一面?
嘖嘖,你到底是知識分子,考慮周到。那么我給你說,其實雙方要立一個字據(jù)的,說明以后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聯(lián)系,更不用說見面了。簽字畫押蓋手印的噢。
夏長江無話可說。
隊長隔灣喊話:知青明天上午去公社開會。這是最好的消息。坐著開會不出工,中午公社管一頓伙食,一般說來有肉吃,生產(chǎn)隊還要記一天工分的。隊長的喊聲剛落,九哥就串了進來,說他明天要到公社去剃頭,同夏長江一路走。
第二天早上,兩人進了公社大院。夏長江應(yīng)該去禮堂——禮堂雖然破敗簡陋,還是叫禮堂——但九哥卻扯住夏長江的衣袖讓夏長江朝那邊拐。
結(jié)果拐到一處,看到一個女子在刷牙,冷不防讓夏長江呆住了。一時間像給收了膽子,腳底下有點亂。
那女子很是動人。剛剛起床吧,頭發(fā)蓬松著,面孔紅潤就像嬰孩。她的眉毛濃濃的,嘴唇紅紅的。許是聽見動靜,抬眼看過來,黑亮的眸子水浸浸的,看見夏長江,有點什么在眸子里動了一下。夏長江的胸膛里也動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讀到的一句古詩,“越溪寒女汗宮姬”。這不是個“越溪寒女”了嗎?一看九哥,已經(jīng)拐不見了。夏長江躡手躡腳走過去。
夏長江是走在幾尺高的臺階上,她刷牙是在臺階下的水溝旁,這樣夏長江就看見了她的乳溝,深深的,白白的,隨著胳膊輕輕跳動——夏長江拐過墻邊,又回身探頭,看見她已轉(zhuǎn)身往回走。她穿的是軍褲,有點肥大,但還是顯出很優(yōu)美的腰身。夏長江長嘆一聲,蔫頭蔫腦走開。
待抬起頭來,就看見九哥站著在等夏長江。小子咧開那天吃星一樣的大嘴巴,笑扯扯地問,你在嘆哪樣氣呢?
夏長江也笑起來,說,我看到一個刷牙的女子,好漂亮??!
所以我說你這個人,是個色鬼,九哥說,所以我才帶你來看她。你興不興奮?
夏長江大吃一驚,你連她什么時候刷牙都算得準(zhǔn)嗎?
沒有那么神,我大致知道她啥時候起床,今天是讓你碰巧了。你有桃花運。
夏長江哭笑不得。這個算什么桃花運?倒弄得心里煩。
又問,公社我也來了好多回了,怎么從來就沒有見過她呢?
她是才從大新場小學(xué)調(diào)來的,才來了一個多月。
調(diào)來做什么呢?
當(dāng)團委書記。她叫梅梅。九哥很得意,好像給了人很大一個好處。
然后九哥去剃他的頭,夏長江就去了禮堂。
散了會,離開午飯還有點時間,知青們就在附近閑蕩。夏長江聽見了風(fēng)琴的聲音。是并不會彈的人在瞎弄。但是夏長江覺得奇怪:怎么突然就有了一架風(fēng)琴?
循聲而去。一間屋子里,三兩個也在等飯吃的女知青在折磨著一架風(fēng)琴。那風(fēng)琴還很新。
夏長江問,是公社新買的?
她們說對。夏長江說公社又不是學(xué)校,要風(fēng)琴干什么?
一個說新來的團委書記是教音樂的,她喜歡彈。另一個說以后可以組織大家唱歌,搞活動。
夏長江說你們讓開,我來彈。
憑哪樣呢?坐著的那個不買賬。
對,憑那樣呢?其他人也相幫著不買賬。
夏長江無計可施。若是當(dāng)今的少男少女,可以你推開我我推開你,但在那個時代,身體接觸是很嚴(yán)重的事情。夏長江準(zhǔn)備退出。
這時聽見窗外有聲音說,你們讓他彈一會兒吧。夏長江一扭頭,新來的團委書記就站在門口。
夏長江突然很緊張。手腳有點發(fā)軟。夏長江說算了,讓她們彈。夏長江打算出去。幾個女知青卻一下子讓出了地方。
團委書記進來,笑吟吟地說,我想聽聽你彈。
夏長江說我不會彈,我也跟她們一樣,搞起好玩。
沒有關(guān)系呀,她說,那你就彈著玩嘛,彈得好,彈得不好,有什么關(guān)系。
那種非常隨和的語氣,和那種說不出來的友愛,就讓夏長江想橫了似的,坐了下來。夏長江彈了《北風(fēng)吹》,是芭蕾舞劇《白毛女》的那個。
全體拍手。團委書記說你是學(xué)鋼琴的。
夏長江吃了一驚。這位“越溪寒女”非常聰明,眼光犀利。夏長江說在樂團的叔叔家里胡亂學(xué)了一點。夏長江不愿意她猜想自己家里是有鋼琴的——那一定是有問題的家庭。
你能不能彈里面那個《窗花舞》?
我試試吧。夏長江在琴鍵上試巴試巴,就彈完了《窗花舞》。這是支很輕快的樂曲。喜兒的四個小姐妹來看她。五個人的舞蹈。性質(zhì)同《天鵝湖》里的《四小天鵝舞曲》是一樣的。這個的難度就不是《北風(fēng)吹》能夠相比的了。
又是全體拍手。這時外面有人叫吃飯了,幾個女知青拉拉扯扯的跑了出去。
夏長江卻不想離開,等待了一上午的肉菜變得無所謂了。這時屋子里就只有夏長江和她了。她也奇怪,好像并不急于讓夏長江去打那難得的牙祭。反而拖過一條長凳,在夏長江旁邊坐下來。她的一坐,帶過一點風(fēng),她身體的氣味透進他的胸膛。
她說你彈一支正經(jīng)的樂曲吧。夏長江想了想,決定還是彈支中國的。畢竟這里是農(nóng)村。夏長江彈了鋼琴曲《春江花月夜》。這次她沒有拍手,但輕輕地說實在是彈得好,這個名字也取得好。她口里的氣息非常好聞,讓他陶醉。
夏長江說,這是根據(jù)古琴曲《夕陽蕭鼓》改編的,描寫江南愉快的夜生活。她說對,是喜悅不是憂傷。
夏長江越發(fā)來了勁。他說中間這一段變了調(diào)的,是描寫那些文人在酒樓里和女藝人一起歌舞,很快樂又很克制——夏長江邊說邊彈,到了板眼之處,夏長江用舌頭一彈,模仿牙板的敲擊,很有效果,又有點滑稽。她笑起來。
她說大城市來的人,就是要不同一點。夏長江想你說夸張了,我是個別現(xiàn)象。但他沒有吭聲。他突然覺得從來沒有這么快樂過。
末了她說吃飯去吧。又說可能大家都吃完了,你直接到廚房去,跟師傅說一聲。夏長江想我寧肯不吃飯,就坐在這里。但她已經(jīng)起身出去了。
夏長江走到院壩里,果然知青們已經(jīng)狼吞虎咽完畢,正在擦著嘴巴離去??粗拈L江的眼光有兩種:滿含同情的和幸災(zāi)樂禍的。
夏長江走進廚房,想的是有點咸菜,能把飯吃飽就滿足了。團委書記占據(jù)了夏長江的心。夏長江的心臟像塊點心,酸酸的,甜甜的——突然看見師傅揭開了蒼蠅罩子,里面是很大一碗回鍋肉。夏長江很吃驚??茨菢幼?,完全是有人事先打了招呼的。
還不止于此。師傅又拿來一只大大的農(nóng)藥瓶子,倒出半碗紅苕白酒,說來嘛,喝一點嘛。
那時候的煙酒之類屬于奢侈品。像酒吧,只有栽秧打谷時節(jié),一人供應(yīng)二兩。而且這個地區(qū)田少土多,雜糧占大部分,白米干飯也屬奢侈品。當(dāng)?shù)厝擞心募业暮⒆右胛榱?,鄉(xiāng)親們的羨慕言語是——啊,這下可以頓頓吃白米干飯啰。雜糧主要是紅苕、包谷和豌豆。夏長江吃不慣雜糧。他常常吃不飽,鍋里剩著,肚里餓著。此刻,旁邊正放著一缽純粹的白米飯。
夏長江心想肯定是有人打了招呼了??隙ㄊ悄莻€梅梅書記打的招呼。但是她一直在聽我彈琴,沒有見她出去呀!她是神仙嗎?
管他媽的,吃了再說吧。
好久好久都沒有這么痛快的吃喝了。以至于他出了公社,春天的太陽一曬,酒勁上來,渾身無力。他嘟噥著“二月桃花天,男人走路婆娘牽?!庇謫?,那么婆娘走路誰來牽呢?兀自笑起來,倒在地腳的青草上,沉沉睡去。
中 阮
當(dāng)天夜里,夏長江不能入睡。他腦子里總是響著那《春江花月夜》。事實上從地腳上醒來,心里就一直在哼著這個,沒有間斷。當(dāng)時夕陽漂浮在波浪一般的淺丘之上,盆地的霧藹漸漸升起,四野迷蒙,一派溫柔。
他不睡了,拿起那支阮琴,叫中阮的,搬只長凳坐到屋檐下,彈。半個月亮正在中天。春天的夜風(fēng)像溫涼的水。
說起來夏長江是武術(shù)世家子弟。他的祖父夏國剛是鼎鼎有名的國術(shù)大師,曾經(jīng)當(dāng)過蔣介石的衛(wèi)隊長,是個傳奇人物。
父親說過祖父一件事。那一年父親七歲。祖父帶了他下漢口。乘的是大木船,乘客不少。船開不久,祖父就看出是條賊船。要下船已不可能。祖父手無寸鐵,惟有腰間扎有一條綢帶,長有丈余。祖父將這綢帶像扎辮子一樣編成了一條綢棒,浸在江水里。
夜里,乘客們都睡了。扮作船工的土匪把船悄悄撐到江心,要下手了。船工從艙板下面抽出了刀。祖父舞起了那根綢棒——綢棒吃透了水,變得又粗又硬。祖父把所有的刀擊落水中,命令將船靠了岸。對方遇到這樣的高手,不敢再動。乘客也有了警惕,組織了起來。一船人得以平安到達。
但是祖父并不讓父親習(xí)武。父親成為一個純粹的“文人”。然而到了孫子夏長江,祖父偏又讓他略有武功。祖父的說法是,(武功這東西)亂世要惹禍,治世可強身。
因此作為兒子和孫子的夏長江,能操琴,也有拳腳。
下鄉(xiāng)落戶,就帶來了這支中阮。中阮的聲音浸潤溫和,于這寧靜的鄉(xiāng)間倒也相宜。
他彈了好幾遍《春江花月夜》,稍停,又彈《二泉映月》。他突然覺得,瞎子阿丙的這首二胡曲不一定是表現(xiàn)哀怨的。阿丙說到底是個小道士,一個道士有什么好哀怨的?這個曲子,倒更像是——愛。阿丙愛他美麗的家鄉(xiāng),也愛那里的女人。阿丙是個風(fēng)流浪子,他的眼睛是因花柳病而瞎的。
他知道自己愛上了那個叫梅梅的團委書記。我是農(nóng)民,她是干部,我掙工分,她吃皇糧,這個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但是愛已來到心間。
第二天,在地里,林大哥抱怨,夏長江彈琴吵得他睡不著。夏長江有點吃驚,沒想到農(nóng)民也怕吵。你們做得那么累,又不動什么腦筋的,哪個還有神經(jīng)衰弱嗎?不正該睡得像死豬嗎?他問。
你說錯了,九哥突然從一旁經(jīng)過,說彈琴那種聲音,這里的人沒有聽?wèi)T的,是要吵人。
那我到哪里去彈才不會吵人呢?他問。
馬桑坡呀。九哥說。
滿地里笑起來。馬桑坡是大墳地。早先,那里是一大片松樹林子。大煉鋼鐵時期,樹給砍去當(dāng)了煉鋼的燃料。接著就是“三年困難時期”,生產(chǎn)隊的人餓死了一半,那地方正好埋人,迅速成為專門的墳場。由于是餓死鬼的聚集地,所以據(jù)說夜夜有討吃的哀號,和搶吃的爭斗,煞是恐怖。坡下邊是一條要道,但夜行人經(jīng)過這里,都很緊張,匆匆逃離。
當(dāng)天夜里,夏長江又睡不著。他的思念比昨天還強烈。他暗暗吃驚:難道這個就是梁山伯害的那種相思病嗎?那是要病死人的。
他下床,拿起中阮,輕輕彈。彈著,心里松快一點。酸酸的淚水在臉頰上慢慢流下。他想象梅梅正靠在他的身旁,聽。恍惚之中,一切就像真的!他覺得很幸福,全身酥酥癢癢——他突然警覺,又要吵到鄉(xiāng)親們的瞌睡了——他呆了一陣,發(fā)覺實在平靜不下來,索性提著中阮向馬桑坡走去。
這是他第一次夜里來這里。有時白天從這經(jīng)過,倒沒有什么感覺,夜里可真是蠻恐怖的。今夜無月,那眾多的墳冢只有隱約的影子——他咳嗽一聲,對著那眾多的影子說,對不起呀,前輩,打擾了,打擾了,但是長江我心中有事,我的心事就用這把阮琴講給你們,你們不要怪罪我,也不要來嚇唬我。
一邊說,一邊就在一叢馬桑旁邊坐下來,撥動了琴弦。琴聲一響,也就不怕什么了。他閉了眼睛,默了默神,彈起了《高山流水》。第一聲,只是一個單音,并不強,要顯現(xiàn)那山之幽雅,和人內(nèi)心寧靜的神往——這是俞伯牙和鐘子期的故事,家喻戶曉的,但是家喻戶曉的只是這個關(guān)于知音的故事,熟悉這支曲子的卻是少之又少——他一邊彈一邊想我要彈給梅梅聽,我還要一邊彈一邊解釋——突然就聽見那邊一聲慘叫,好像是“媽呀鬼呀”,還不止一個人,窸窸呼呼滾下坡去了。
他嚇了一大跳。但是隨即反應(yīng)過來,是他把別人嚇壞了。
太有趣了。他咧嘴笑起來,索性走過去看。走到那一處,腳下一絆,差一點摔倒。一看,是一段樹干。明白了,是兩個偷樹的。
這段樹干不長,只有兩米左右,但是很粗,差不多有一抱。搬動了一下,很重。什么樹,這么重?想起來了,應(yīng)該是梨樹。因為這馬桑坡的背面,叫的個梨深溝。每年到了季節(jié),梨深溝的梨上市,還是很有名的。這個梨,好像叫的個黃花梨。把人家的果樹都鋸了,這不太缺德了嗎?突然想起,梨木是很結(jié)實的,據(jù)說在水里都浮不起來。這是好木料噢,要賣,也是好價錢噢。
不行,不能讓你們得逞了。他試了一下,把木頭扛了起來。琴也不彈了,一路下山,回到屋里。至少吧,果樹沒有了,這段木頭還是應(yīng)該還給主人吧,他想。
次日,他正準(zhǔn)備出早工,九哥從門前過,一串就進了屋。夏長江就把昨夜的事講了。九哥立刻反對去還木頭。他說你這不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嗎?你說得清楚嗎?捉賊拿贓,這木頭在你屋里,不是你偷的是哪個?
也不能不說這是個道理。那怎么辦呢?他問。
干脆藏到你床腳,以后我?guī)湍阗u了。九哥斬釘截鐵。
他媽的,夏長江笑起來,我還真的成了賊了。但是也只能依了九哥。
那段梨木,放進床下,才感覺真是粗大。人進了屋,只要坐下,眼睛一掃,就會看見。夏長江不由把九哥看著。九哥從墻縫里取下鐮刀出去了,一會兒就割回來一大抱苦蒿,三下兩下,就遮住了那木頭的一端。
這苦蒿到處野生,可以長得比人高。說它是草也不對,說它是樹也不對。它的枝干,捅通了,是相當(dāng)別致的葉子煙桿,說是用這種煙桿抽煙,潤肺。城里的葉子煙老頭求之不得的尤物。夏長江不相信有什么煙可以潤肺,但他最喜歡聞苦蒿的氣味。初聞是苦,一種清涼的苦,再聞是香,類似松脂的香;而一旦干透,則苦入香中,妙不可言。他的屋角,一年四季苦蒿不斷。本地人也喜歡燒了苦蒿,煙可以驅(qū)蚊。夏夜乘涼,院壩兩頭,各點一堆,專用那半干不濕的,好慢慢地熬。人手一把老蒲扇,搖一搖,拍一拍——夏長江覺得也是鄉(xiāng)村一景。
于是這段老梨木就遍用苦蒿遮蓋。每每有人進屋閑扯,看見了,就問堆那么多苦蒿干啥?夏長江就說我睡眠不好,這個氣味幫助睡眠。
但苦蒿若是干透了,就會顯得稀落,隱蔽性降低。九哥自會割來新鮮的替換。因此夏長江的床下,四季長青。
這以后,只要不下雨,夏長江就要上馬桑坡彈琴。每夜所彈并不一樣,但總有一曲《春江花月夜》。彈這曲子的時候,心里想著遠(yuǎn)遠(yuǎn)的公社大院里,團委書記梅梅正在聽著。每當(dāng)此時,整個胸膛里都酸酸的,潮潮的,心臟像浸在醪糟里。
有時候,忍不住了,就要借打煤油什么的,去公社。偶爾也能碰見梅梅。兩人笑著打招呼,也閑聊一兩句。他裝得無事一般,自然得很。她好像也一無所知,自然得很。
也有那么幾次,她邀請他一起彈風(fēng)琴。她居然能將《春江花月夜》彈一個囫圇,讓他驚喜。突然覺得音樂是應(yīng)該這樣來熱愛的。這才是音樂的真諦——唉,這是幸福的時光啊。
慢慢地起了一種說法,說是馬桑坡上的鬼魂夜夜開會,還有吹拉彈唱。鄉(xiāng)民們說起這個,有的人嘻嘻哈哈,有的人滿臉慎重。一種恐怖的氣氛彌漫開去。
擔(dān) 子
那天晚上公社大院里放了一場露天電影。散場后廣播喊話,某某生產(chǎn)隊明天早上派幾個勞力到公社來,把放映器材挑到大新場去。明天要在那里放。攤上這活的正是夏長江的隊。
在回去的路上夏長江找到隊長,要這個活兒。隊長說你想到大新場耍?有啥好耍的?每一挑擔(dān)子一百好幾十斤,三十幾里路,你一個知青娃兒吃不消的。
夏長江說不怕,我慢慢挑,我要鍛煉一下耐力。
隊長說那么你明天早一點去。去得早的可以揀輕的挑。
次日夏長江卻是最后一個去。他怕的是去早了梅梅書記還沒有起床。
那些擔(dān)子都放在文書辦公室里。他一進去,就看見梅梅坐在桌子旁看書,屋里只有一挑擔(dān)子,看去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瑝旱盟廊?。他卻滿心歡喜——她居然坐在這個不屬于她的辦公室,就像在等他。
真還是在等他。梅梅說你給我?guī)Х庑沤o大新的團委書記。遞了一個信封給他,說謝謝你了。又囑咐:一到了大新,先莫忙做別的,先送信。他一口答應(yīng)。她又說但是你也不要急著趕路噢,真的用不著趕的。
他說好,我也不著急趕路,但是到了大新也不耽擱,對了吧?
她就笑起來,說你這個人真是聰明。她雪白的牙齒在這幽暗的屋子里閃閃發(fā)光。
他不好多呆,將那擔(dān)子挑了起來。心下不免吃驚:看起來這么大一挑的,根本不重。隊長不是說一百好幾嗎?這哪里有一百斤!
他滿心歡喜地上了路。梅梅的樣子特別是那牙齒一直在眼前。在這初夏的田野里,田里剛插的秧苗,地里待收的小麥和豌豆,全都散發(fā)著梅梅口里的氣息。
擔(dān)子雖是不重,畢竟他這個昔日的城里人不慣于挑擔(dān)走長路,歇肩越來越勤,歇得越來越久,到了大新已是半下午,夕陽西下了。而且他也餓得不行,路過飯館時他幾次三番想吃碗飯,但想到了既已答應(yīng)了的,還是先去送信。
大新的團委書記也是個年輕女子。她接過信,打量了一下夏長江,笑一笑,叫他跟自己走。她的打量,笑,都淺淺的,但夏長江還是感到有點名堂。
結(jié)果跟著這團委書記走進了公社食堂。師傅正在廚房里坐著抽葉子煙,見了兩人,就起身,揭開蒼蠅罩。一大碗回鍋肉等在案板上,旁邊一大缽白米飯。師傅還拿出一只大大的農(nóng)藥瓶子,倒出半碗白酒——一切同那次在公社初見梅梅一模一樣。書記說了聲你吃飯吧,慢慢吃,就出去了。
夏長江也就明白了,梅梅已經(jīng)同這邊通了氣的。所謂“先莫忙做別的,先送信”,就是這個意思。幸好自己守了諾言啊,否則這頓牙祭哪里打得成!
一邊吃喝一邊想,說不定那封信是假的,里面是一張白紙!
出公社大院時,大新的團委書記正等在門口,對他說,你現(xiàn)在往回趕,肯定要走夜路了,你只能走大路,小路你認(rèn)不了的。說罷還遞給他一支手電。
他說手電就不要了吧,我懶得拿來還你。
她說不用還我,這本來就是你們梅梅書記的,你還她就是了。
夏長江上路不久,天就黑了。沒有月亮,繁星滿天,被叫做大路的機耕道依稀可辨。他舍不得用梅梅的手電,就這么走。夜風(fēng)清涼,鳴蟲歡快,星光下的原野是模糊的,但那些模糊的起伏也很美。這塊地方被稱為淺丘地帶。那些小山都像是浸在水里的,就像父親的朋友送給他的畫——突然他明白了,這個就是暈染。難怪中國古代的畫家們要用這種畫法!他們一定是見慣了這夜里的山巒啊!中國的夜里的山水,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
偶有還沒插秧的水田,被夜風(fēng)撩著,閃著星星一樣的光芒??諝馇逍拢拖窳鬟M胸膛的泉水。奇怪,知青們碰頭的時候,有各種憤懣,有各種哀怨,也有各種笑話,就是沒有任何人提到鄉(xiāng)村的空氣——鄉(xiāng)村比城市可愛,他想,鄉(xiāng)村其實比城市可愛。
他想梅梅是多么的好心腸啊!又下細(xì)。能做了她丈夫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雖然沒有這個可能,能得到她這樣的關(guān)心,也是世界上第二幸福的人了。
他想鄉(xiāng)村里的人比城市里的人實在。對你好就好到你身上。這是人最美好的德性。其實一個人聰不聰明,學(xué)問多不多,或者是不是身懷絕技,并不重要。
他唱歌,“天空中高高飛翔的云雀啊,愿你常在我身邊,永不分離。我是那田野上參天的白楊,愿你常在我枝頭,安靜地棲息。啊——我要張開那翅膀,自由地飛翔在藍色的天空上。我要放開那歌喉,和你一起縱情地歌唱,和你一起縱情地歌唱……”
第二天在地頭,林大哥說,昨天你那一挑擔(dān)子,我碰了一下,看起來大堆,其實不壓人的,我想趕緊要了那一挑,那個團書記說那是有主的了。
你怎么知道那一挑是我的?夏長江斜他一眼。
我們四個,林大哥指了一下那邊,是等齊了一起走的嘛,就剩了你那一挑嘛,你那個團書記給你守著的嘛。又說,狗日我們的擔(dān)子好重噢,至少每個人分了你二十斤。
旁邊的人都笑起來。夏長江也笑起來。
梅梅那支手電,他舍不得還給她,另外買了一支,看上去差不多,只是無可奈何的要新一點。他想如果她要問,就說丟了,賠的。
還好,她只是很客氣的說了聲哎呀還要還,似乎并沒發(fā)覺不是原來那一支。
梅梅的那一支手電,從此就放在了他的枕頭邊。他莫名其妙的覺得這支手電有點像梅梅其人。甚至有她身上的氣息。
但這支手電有點詭異。它有時候要自己亮起來。夏長江睡了半天,睡不著,突然感到耳畔有異,一看,是它亮了,于是摁滅了,于是——居然就此睡著了。有時候,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底睡著了,醒來發(fā)覺手電亮著的,不由得拿起來看上一陣。
這支手電還時不時要滾到床下,而且鉆進苦蒿,同那段老梨樹靠在一起。
趕 場
夏長江和九哥結(jié)伴趕場。九哥挑著兩只鴿子籠。他到場上賣鴿子。夏長江無事,純屬一個“趕耍場”。趕場是鄉(xiāng)村的第一娛樂。
初夏太陽剛剛升起,明亮而柔潤。趕場的人腳步匆匆,因為太陽漸漸加強的熱度,也因為那場上說不清楚的希望。
田里的秧苗完全綠了,梯田就像疊得很均勻的綠絨毯。田埂上是一行行的柏樹,這是當(dāng)?shù)厝俗顬殓姁鄣臉浞N?,F(xiàn)在,枝葉都已發(fā)得茂密,柏樹依著田埂彎彎的曲線,成了一道道的風(fēng)景,半瞇了眼睛,又見著一幅幅的畫。再過些天,就該剔下丫枝當(dāng)柴燒了。夏長江覺得柏樹丫枝是世界上最好的燃料,又易燃,又熬火,有香氣,還辟辟啪啪的響。它的樹干結(jié)實又有彈性。蓋房子,做抬杠,做扁擔(dān),做鋤頭把子,做水桶糞桶——都是極好的材料。又漂亮。像夏長江的那條扁擔(dān)吧,是隊長親自選中的一棵彎彎的老柏樹,順著剖開,做成了兩頭翹的扁擔(dān),一頭打上一顆鐵釘,漂亮極了。“你有長籮索,我有翹扁擔(dān)。你有清稀飯,我有大肚漢。”隊長做扁擔(dān)的時候,如此這般的自言自語,表情莊重。用它挑著擔(dān)子,閃悠悠的,就算擔(dān)子壓人啊,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坦。
路上有一撥人在抬石條子。小路被他們占滿了,兩人只能跟在后面。那領(lǐng)頭的叫“頭杠”,他要根據(jù)路上的情況喊出號子,讓后面視野不夠的伙伴有所準(zhǔn)備。那最后的一人叫“火尾”,則必須用號子應(yīng)答出來,表示全體都已明白。此刻那頭杠在喊“天上鷂子飛”,火尾立刻應(yīng)道“地上一大堆”——牛糞什么的吧。又跟了一段,那頭杠喊“左邊有個缺”,火尾應(yīng)道“右邊才過得”。轉(zhuǎn)彎了,一個喊“獅子拐”,一個應(yīng)“兩邊甩”。又叫“龍?zhí)ь^哇”,應(yīng)“往上游哇”……突然聽見頭杠大聲喊“兩板夾一縫噢”,喊聲怪異,笑扯扯的,火尾立刻應(yīng)“踩橋莫踩空噢”,也笑扯扯的。突然就看見一個漂亮的少婦挨挨擦擦勉強擠了過來,滿臉飛朱,口里嗔道“背時的,跌斷腳桿”。抬工們都哧哧地笑??茨_下,并沒有什么橋呀板的。九哥笑著看看夏長江。夏長江也就明白了,不由也笑起來。
終于,頭杠喊道“斑鳩叫”,火尾慢悠悠地應(yīng)了一聲“咕咕咕”。全體下蹲,歇下來。這里人稱“蹲”為“跍”。
兩人這才繞過他們,繼續(xù)前行。夏長江很喜歡這里的抬工號子,原汁原味,比起來,以前在城里看的市歌舞團演出的抬工號子,完全是假的,純粹是哄人。
快攏場口的地方,一條大水牛給牽了出來。那水牛油光水滑,膘肥體壯,威風(fēng)凜凜。夏長江喝一聲彩。九哥說這是腳牛(種公牛),家伙今天有福喜,去不去看稀奇?
原來如此。夏長江不由得細(xì)細(xì)打量。那牛到了堰塘邊,低頭飲水,呼呼有聲,不同凡響。飲罷,頭抬起來在空中一甩,打個響鼻,活脫脫一個牛魔王。
家伙艷福不淺,九哥說。
該它的,夏長江說,人家有這么優(yōu)秀。
哪個男人一輩子像這樣就好了。
你爭取嘛,夏長江說。兩人大笑。
隨后果是跟了去看稀奇。配種站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看稀奇的,九哥同這里的人熟,所以兩人得以進了那個院子。
那發(fā)了情的母牛已經(jīng)等在那里,見公牛來了,兩眼含情脈脈。
公牛繞母牛兩圈,輕輕一抬身子,騎在了母牛背上。夏長江很是驚訝,如此龐大的身軀可以如此輕巧!這一幕后來深深地留在了記憶里。
兩人出來,心情都很激動。九哥問假如你也可以到處做種,安不安逸?
那怎么不安逸?夏長江嚷道,我是傻的嗎?
九哥嘆息道,龜兒你這種人不去做種真是太可惜了!
是呀,是呀,夏長江也跟著嘆息。兩人又笑。
夏長江突然不笑了,九哥感到奇怪,把他盯著。夏長江說,動物吧,做這種事情是不怕羞的,???
它們沒得我們復(fù)雜,它們是動物嘛。九哥簡單結(jié)論。
人做這種事,就得躲著人,但這是為什么呢?夏長江仰起頭,思考。
這個問題太困難了。太困難的問題不要去想。半大小子告誡。
夏長江笑起來,覺得他說得對。
然后分手。九哥去下場口賣鴿子。夏長江自去街上閑逛,看能碰到幾個相熟的知青不。
到了郵局旁邊的巷子口,鄉(xiāng)郵員李胖子招呼他,說有你娃的信。
這個鄉(xiāng)郵員從來不下鄉(xiāng),所以可以長成如此的胖子。一身肥肉往下掉,滿臉通紅,酒糟鼻子。每逢趕場,他就在郵局門口搭張桌子,坐著喝酒。他認(rèn)識所有的生產(chǎn)隊長,有了什么的,就叫他們捎回去。這家伙對農(nóng)民很傲慢,但他對知青很親熱。
夏長江過去,要信。李胖子卻說莫忙嘛,喝口酒嘛。把個搪瓷缸子遞給他。他就喝了口酒。李胖子又說莫忙嘛,吃口菜嘛。又把另一個搪瓷缸子遞給他。他便用手夾了一塊回鍋肉,扔進嘴里。
回鍋肉就老白干是那樣的過癮,讓他想起了在兩個公社食堂里的待遇。他不由得左右望一望,希望能碰見梅梅也來趕場。
李胖子把信遞給他,說你們隊那個馬桑坡,夜夜鬼唱歌,是不是?
夏長江笑起來,想告訴他,就是我在那里彈琴。那么以這家伙的身份,可以辟了謠,為廣大鄉(xiāng)民寬了心。但不知為什么,就是不想把自己這點事說出來。他說沒有鬼唱歌,那是風(fēng)吹樹。
走夜路的,都不敢過那里了,要繞路。李胖子搖著頭說,把搪瓷缸子往桌子上一頓。
夏長江嘆了口氣,心想這么嚴(yán)重,以后就不要去那里彈琴了吧。
他一邊走,一邊看信。是父親寫來的,說城里有傳言,要開始對知青招工。說以前認(rèn)為知青下鄉(xiāng)就一輩子當(dāng)農(nóng)民了,現(xiàn)在看來,也可能只是國家的權(quán)宜之計。父親說,聽說招工必須首先由公社推薦,所以一定要同公社干部搞好關(guān)系。若是需要了,寫信回來,家里就寄錢給你,該請客的請,該送禮的送,千萬不要顧面子。云云。
夏長江一陣驚喜。想想自己,其實也有預(yù)感的。但隨后又明白,有一天真的離開了這窮苦的鄉(xiāng)下,自己又會舍不得的。
正在這時,一眼就看見了梅梅。她在前頭走,旁邊就是大新場那個團委書記。這兩個農(nóng)家女子,一點都不像農(nóng)民了。低頭看看自己,比她們還像。梅梅那一頭短發(fā),在初夏的陽光下黑得發(fā)亮。她穿件白麻布的短袖衫,還是一條軍褲。軍褲肥大,但她圓圓的臀部還是在里面一鼓一鼓的。夏長江突然想起了剛才那含情脈脈的母牛,和那威風(fēng)凜凜舉重若輕的公牛,一陣心慌焦躁。要不得,他想,我太可恥,太骯臟,對不起這么好一個人。但心情仍然平靜不了。
梅梅她們在路邊彎下腰買李子。夏長江躲到對面的小館子里,看她們用手絹兜了李子,上得幾步臺階,進了公社的大門,他才離開。
他的心里是空空的惆悵,又是濃濃的酸楚,很難受。他決定去找九哥,看他賣鴿子。
他拐到下場口,一眼看到九哥正跟在兩個知青后面,可憐兮兮的樣子。他有點奇怪,就跟了過去。
就聽出來,是兩個知青要了兩只鴿子卻不想給錢。九哥在后面討要,說好話。一個知青不耐煩地說再說,再說把你兩籠都提走噢。另一個說聽到?jīng)]有,各人回去。
夏長江很生氣。農(nóng)民們對知青是很好的,但有的知青卻總是以怨報德。不出工,還偷雞摸狗,這也罷了,光天化日,明搶了,人家怎么看我們呢?
他趕上前,攔住兩人,笑著說,算了吧,兄弟伙,你們不給錢,就把鴿子還給人家吧。
兩個知青見有知青來打岔,很惱火,說嘿你不幫著我們說,還去幫著農(nóng)民說!
夏長江閉著眼睛,很柔和但是很堅決地說影響太不好了,旁邊的人都看著的,快還了吧。
兩個人有點悻悻的,正猶豫,夏長江伸手將兩只鴿子拿過來,還給了九哥。然后一起走開。
九哥的鴿子沒賣幾只。就因為那兩個知青在那里,真想買鴿子的人不敢過來了。但他也不想再賣了。他去公社醫(yī)院,把鴿子籠放他親戚屋里。他有個親戚在醫(yī)院里抓中藥。
夏長江不愿進醫(yī)院,就在門口等。突然就看見剛才那兩個知青一人舞著一根鋤頭把子沖他來了。他立刻明白兩個家伙終是不服氣,要來打他了。
他撒腿就往鎮(zhèn)子外面跑。兩個家伙追,一面不停地喊站住,站住,龜兒你太不落教了(不夠意思)。
夏長江明白自己赤手空拳,要對付兩個有武裝的,不行。好在自己體育不錯,跑得快。逃了算了。但是當(dāng)他跑過公路,看見一溜稻田時,他突然起了念頭。
他跑上田埂。田埂不寬,這樣后面的追兵就不可能同時接近他,他可以一個一個的輪流對付。
他跑到窄處,站下,回過身。那追在頭里的一邊吼著打死你個狗日的,一邊高高揚起鋤把。他卻一步竄到對方面前。這樣那鋤把就不起作用了。他掄起右胳膊拐,向?qū)Ψ嚼卟恳豢?,對方哎喲一聲,就倒向了上面的稻田。他伸左手一抓,那根鋤把就歸他了。那后面的追兵見狀愣了一下,夏長江的鋤把已經(jīng)貼地掃了過來,正掃在他的小腿上。他也哎喲一聲,倒向了下面的稻田。他倒的時候那鋤把指向田埂,感覺上要遞給夏長江。夏長江搶上一步,也抓在手里。
公路上響起快活的笑聲。有散場的農(nóng)民看到了這一幕熱鬧。
九哥和他那抓中藥的親戚也來了。夏長江說這是兩根新鋤把,應(yīng)該是賣鋤把的,去還給人家吧。
那親戚是認(rèn)識夏長江的,很是欽佩地問道,夏同志你是習(xí)過武功的吧?
沒有,他如實相告,我祖父有,我聽說了些,連皮毛都說不上。
乖乖,親戚說,我是頭次親眼見得,太精彩了。
星 夜
當(dāng)天夜里,夏長江又提著阮琴上了馬桑坡。本來,聽鄉(xiāng)郵員李胖子說了馬桑坡鬧鬼,夜行人繞路,他決定不再來這里彈琴,但今天在場上見了梅梅的背影——實話說真是只見了背影——他突然覺得很是舍不下——舍不下什么,又說不清楚。總之胸膛里面甜甜的,又酸酸的,腦袋里總是她的影子——夜深之時,自己掂量了一下,明白就這樣是睡不著覺的。他想最后去一次吧,或許從明天起我的心情會慢慢平靜了。
沒有月亮。但天空晴朗,星星明亮。每一顆星星都像飽含了水分,晶瑩透明。每一顆星星都像明白夏長江的心。它們向他投來遙遠(yuǎn)的目光,有的同情,有的嘲笑,有的卻一直不停地安慰他……他仰望夜空,漸漸平靜,心胸一片寬廣。他想我要好好地彈一回琴?;蛟S如父親說的,不用太久,我會離開這塊地方的。
這樣一想,覺得那些墳塋里面的,都是他的鄉(xiāng)親,朋友。我從來都沒有害怕過你們,他輕輕說,假若真的離開了,我會想念你們的;謝謝你們,他又說,因為你們在這里,我才有了彈琴的地方;以后我也會死去的,他大聲說,也許我會讓我的后人把我安葬在這里;因為我愛上了你們這里的人,他更大聲地說,我想一個人若是愛一個地方,一定是愛上這個地方的人了。
這么說了以后,他開始彈琴。這次彈的,和以往的很不同。他彈了以前沒有彈過的《贊歌》、《人說山西好地方》、《敖包相會》,最后他彈了《春江花月夜》。這是每次都要彈的。這次他彈得格外的傾心,格外的細(xì)致。而且整個曲子的意思也變了。已經(jīng)不是江南愉快的夜生活,更不是文人的尋歡,而是一種溫存的心情……
這時他吃了一驚。他覺得有人。不,不是聽到了腳步聲,也不是見到了人影,而是,好像嗅到了人的氣味,女人的氣味,女人身體的氣味,女人口里的氣味……而且,是一種,似乎有些熟悉的氣味……他睜大了眼睛,四處張望。
他的目光停在了一處。那是兩個小山包之間的凹處。天幕襯托出一個模糊的人影。模糊,但是人影。而且,可以肯定,是女的。
他不害怕。他倒有點替她緊張:你不怕嗎?
他想站起來,向她走去。想了想,沒有動。他想接著彈,但是內(nèi)心已不平靜;平靜不下來。他坐著,不動,同她對視……他感覺她也定定地看著自己。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那個人影動了,轉(zhuǎn)身了,往山下走去了,不見了。他聽見了細(xì)微的腳步聲。
他想老天爺,是她呀!真的是她呀!是梅梅。
夏長江到此打住。從此以后,他再也沒去馬桑坡彈過琴了。他想梅梅已經(jīng)知道我在這里為她彈琴,這就行了。
這天中午收了工,夏長江正在廚房燒火煮飯,九哥突然閃進來,笑嘻嘻的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的柴草堆上,說媽也我有個天大的好事給你,你答應(yīng)請我上街喝一臺酒,我就給你說。
可以嘛,夏長江說,下次趕場就喝,什么事?
九哥就隨隨便便地說了出來,讓夏長江大吃一驚。
原來竟是借種的事。公社李書記的侄女結(jié)婚幾年了沒有生育,據(jù)查是男方的原因。李書記希望夏長江同侄女同房。事成后立刻推薦他回城工作。招工的確開始了。
夏長江想起配種站里那脈脈含情的母牛和那舉重若輕的公牛。灶膛里的柴火烤得他渾身發(fā)燙。他問怎么選中我的。
九哥很得意地說,是他的三叔推薦的。原來那天在下場口,在醫(yī)院抓中藥的三叔親眼見了夏長江一人打敗兩個知青的全過程,覺得他文武雙全,再說人也長得高大周正,真正是個好種。
原來是出自醫(yī)生的眼光噢,夏長江譏諷道,抓中藥的也算醫(yī)生嗎?
總之是醫(yī)院里的嘛,九哥不服氣,不聽醫(yī)院的聽哪個的?
夏長江一時沒有吭聲。九哥說那個侄女我認(rèn)得的,人家長得很不錯的。
比林子娃的媽如何?夏長江笑起來。
天哪!九哥捶胸頓足,那都比得嗎?一個是仙女一個是母豬。
原來你是來拉皮條的啊!
莫開玩笑,這個是真正的好事噢,李書記在縣城的旅館找了房子,你們兩個住進去就是了,很簡單的。而且,跟著就調(diào)你回城,別的知青哪有這么好的事?。∧氵@里的紅苕還沒吃夠嗎?嘻嘻!
我考慮一下吧。夏長江說。
九哥大吃一驚。你還要,考——慮?
是呀,這總之是個大事嘛!
他媽的,神了。那你考慮吧。九哥說。過了一會兒,夏長江站起來揭鍋蓋,他問,考慮好了嗎?
夏長江笑起來,說這么一會兒,能考慮個什么?
那你要考慮多久?
至少一場日子吧。這里是五天趕一場。
他媽的!九哥生氣了,一拍屁股就出去了。柴草灰拍了夏長江一臉。
第二天這個時候,九哥又來了。一進廚房門就笑嘻嘻的問,你娃昨天夜里跑馬(遺精)了吧?
沒有那事,我正常得很。夏長江挽柴草,添火。
那你考慮得如何了?嗯?
算了,你給我婉言謝絕了吧。
真的?
真的。
九哥偏了頭,盯著他,他也偏了頭,盯著九哥。
九哥看出了他的認(rèn)真,不由得真正奇怪起來。
夏長江兩眼濕潤,他說我心里覺得做了這事對不起梅梅。
哦——九哥仰起頭,恍然大悟。但是我要正式通知你娃,她是訂了婚的喲!你莫非還想——
沒有那個意思,夏長江打斷他,我只是自己心里過不去。
她嫁她的人,你當(dāng)你的種,有哪樣相干?
是不相干,但我一想起她,就覺得要同別的女子如何,辦不到了。
九哥輕輕地然而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天早上我不該帶你去看她。他指的是半年前去公社開會看見梅梅刷牙的那個早上。
不能怪你吧?一個人喜歡了一個人,是自己的事,同別人無關(guān)的。
好嘛,總之你們知識分子同我們,我們這些真正的農(nóng)民是不一樣的。九哥明顯的不滿了。問題是你是如此的癡情,人家知不知道呢?
何必要她知道呢?他問。其實他心里想的是:問題就在這里——她一定是知道的。她肯定明白我的心意。昨天夜里,一整夜他都想著這個。他可以肯定梅梅是知道他的心意的。他還可以肯定她對自己也是有好感的。這個同她將要嫁給誰沒有關(guān)系。
我給你說嘛,九哥開始開導(dǎo)他,人家的未婚夫是個軍人,在北京當(dāng)連長,梅梅馬上就要去當(dāng)隨軍家屬了。
夏長江心里一陣難過。難怪她常常穿條軍褲。你是她的爹嗎?他媽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沖九哥發(fā)火。
你娃人窮怪屋基!關(guān)我什么事?哎呀不過你這個人哪,真正還是很認(rèn)真的嘞!那個梅梅書記要是知道了,要感動的。你為了她,種都不去做了。
夏長江笑起來。說行了,不要再說那種事了。那到底是你們的習(xí)慣。
夢 游
要打谷子了。公社又通知知青開會。九哥透露消息,最近因為招工回城的種種傳言,搞得知青人心浮動,好多知青開始等著參加工作,不愿出工了。公社準(zhǔn)備給予警告。
只有夏長江,偏是比以前出工積極。明白了自己終是要離開這塊地方,那種不舍越來越濃。不管怎么說,這里有自己三年青春。也可以說,一生中最寶貴的年華留在了這里。
他近來常常夢見梅梅。在有的夢里她不理睬他,讓他傷心:有的夢里她待他很溫存,讓他夢醒之后反復(fù)回味。
夏長江到了公社。知青沒有以前多。一問,有些已經(jīng)調(diào)到了縣里的工廠。他想,真是的,急什么呢?這么個小縣城,就把自己交代了!他不知有沒有安排團委書記講講話。如果能看見梅梅就好了。
有團委書記講話。夏長江拿眼睛左右找,沒有看見梅梅。正在奇怪,團委書記已經(jīng)講話了——就是大新場的那一個。原來換了人了。
不好,他想,說不定她已經(jīng)嫁到北京去了。他盯著這個替任者,在心里惱恨她。
唉,重大的事情總是在你毫不知曉的時候就發(fā)生了。
他坐不住了。本來散會以后有一頓免費的午餐的,還有肉,此時也了無興趣。他離開會場?;厝チ?。
他在盛夏的陽光下?lián)u搖晃晃地走。他覺得這陽光有些悶人。一方面他覺得自己簡直莫名其妙——這關(guān)你什么事呢?一方面又的確很傷心。他想如果梅梅來見見他,跟他解釋一下,自己會好受一點。你為什么不來見見我呢?馬桑坡的鬼唱歌你都不怕!你來跟我說一聲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回到屋里,倒在床上,本是渾身無力想歇一歇,卻突然失去了知覺。
他被弄醒了。是九哥。九哥說嘿我在公社食堂找你,別人說你早就走了,你為什么不打了牙祭才走?
他想說我不想吃,卻發(fā)現(xiàn)說不出話了。他咳了咳,也咳不出聲。只好不吭聲。
九哥突然有發(fā)覺。他說哎呀你在傷心。你不要傷心,婚姻都是老天爺定了的。人家明天一大早就要趕班車走了。
夏長江笑一笑,擺擺手,又在太陽穴處劃了劃,意思我生病了。然后就閉上了眼睛。他聽見九哥笑起來,大聲說不是傷心就好,早死早投胎,早絕望早安心。隨后聽見帶上房門的聲音。再隨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向東公社通往鎮(zhèn)上的一條小路上,一個叫板橋的地方,那天早上,天還沒有大亮的時光,發(fā)生了一個知青襲擊一個軍人的事。
軍人和他的未婚妻一起趕早路,要到鎮(zhèn)上去搭早班車去縣城,然后乘火車去北京。到了板橋轉(zhuǎn)彎處,從一籠馬桑里跳出一個年輕男子,揮舞著裝了木柄的柴刀,砍向軍人。
軍人用防狗的棍子隔開了柴刀,但人卻跌下了稻田。年輕人又向他揮起了柴刀,卻給那女的從后面死死抱住,大喊夏長江夏長江你要犯法的呀!你要犯法的呀!
這年輕人被這喊聲整蒙了似的,丟了柴刀,發(fā)起呆來,隨后就退,退,退回馬桑叢中,坐在了地上。
夏長江醒來,很覺奇怪,自己怎么會睡在這里?看看天,好像是上午,再一看,發(fā)覺是下午。他站起來往回走。他明明看到那道路是熟悉的,但天快黑了也沒有到家,而是到了一個鎮(zhèn)子。一看,竟然走到大新場來了。就是給電影隊挑東西來過的大新場。
于是他順著那次回去的路,重新回去。這次沒有手電,但是有半個月亮。成熟的水稻散發(fā)著溫馨的香氣。路邊的鳴蟲叫得很是上勁,待他一走攏就噤了聲,他一走過去就叫得更上勁。與之相反的是,他走到一處,狗就遠(yuǎn)遠(yuǎn)的吠,一走過,吠聲斷掉似的停息——這明明是人間哪,是鄉(xiāng)間哪,但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不是鄉(xiāng)間,也不是人間,是什么地方,說不出。甚至腳板明明白白踩在地上的,卻總是覺得自己是在滑行……
到了。夜已很深。他看見了自己那三連間的知青小屋。社員們善良,雖是這個隊只有他一個知青,還是給他專門蓋了一座三連間,每間都是里外套的,算起來一共有六間房呢!社員們說,以后人家是要結(jié)婚生孩子的。他住中間的那一套,兩頭的一是廚房,一是堆雜物的,基本空著——這讓他時時感到奢侈。有一些地方鄉(xiāng)間是比城里奢侈的,他時不時的要這樣想。
他看到自己住的那間屋子的門是開著的。他想不起自己是不是出門的時候沒有關(guān)門。沒有關(guān)門也沒什么,只是門這么個樣子讓他覺得有點……他進了屋??匆娬醒胱粋€人。月光斜斜地照著她,清清楚楚的,是梅梅。
夏長江襲擊那作為未婚夫的軍人后,那軍人拿走了他的柴刀,作為破壞軍婚的證據(jù)。梅梅要奪過那把柴刀,但她辦不到。到了縣城,軍人堅持要控告夏長江,梅梅阻止不了他,于是通知他:解除婚約。然后她搭乘最后一班車回到鎮(zhèn)里,又來到夏長江的屋里。只要他沒回來,她會一直等下去的。
她手里拿著一把電筒,就是當(dāng)初由大新場的團委書記交給夏長江的,他偷梁換柱留下來,長期放在他枕頭邊的。她就知道那里有這樣一件東西。她見他回來了,就把電筒丟回到枕頭邊。他有點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四十年后
記者小王驅(qū)車前去一個叫做老基地的地方,采訪。他供職的雜志,一種生活期刊,要“悄悄”地做一期選題,叫“四十年前的大倒退”。這個大倒退,指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彈指一揮間,四十年過去了。
小王本人,正是知青后代。
老基地在桃陽市——以前叫桃陽縣——遠(yuǎn)郊20多公里處,農(nóng)村。老基地的主人夏長江就是四十年前的老知青,同當(dāng)?shù)嘏咏Y(jié)了婚,沒有像其他知青一樣回到長大的城市。
回了城的知青,偶有回鄉(xiāng)來看看的,多在夏長江這里落腳,老基地的名字就是這樣叫出來的。
一切在電話里約好了。這幾天有幾個老知青回來了,今天要在這里聚會。
老基地又是樂器的制作基地。主要制作箏——這里的黃花梨木箏統(tǒng)是海外訂貨,供不應(yīng)求?!懊非摺笔枪~的品牌。美國的訂貨居多;不光是華人,也有其他人種。產(chǎn)量很低,不滿意的決不出手,所以最久的得等待十年。
到了。小王沒有忙著進院子。他將車停在一處,先拍照。這是一棟三層的樓房,不大,也不算小。同現(xiàn)今流行的鄉(xiāng)間小樓完全不同,恍惚看去,倒有點像座教堂,肅穆而優(yōu)雅。
夏長江迎了出來。小王很驚訝:他看上去只有四十歲,同自己的父親不是一個概念!
進了堂廳,又看見了女主人梅梅,也是非常的年輕,同自己的母親不是一個概念。
夏長江同意這種看法:知青是“被犧牲掉的一代”。雖然基本上都回了城,但其后的際遇大多艱難。時代之車急轉(zhuǎn)彎,多數(shù)人都被甩了下來。文化不夠,沒有文憑,下崗……
(小王)問:夏老師沒有同其他知青一樣回城工作,是早就有了長遠(yuǎn)的“個性規(guī)劃”嗎?譬如像今天這樣有了一個民族樂器的制作基地?
(夏長江)答:哪有那么復(fù)雜,僅僅是因為婚姻,才留在了農(nóng)村。
問:你們的婚姻,有沒有阻力?因為當(dāng)時已經(jīng)開始招工了。
答:我的父母要我想好,不要一時感情沖動,將來后悔。她的父親講了一個條件,就是要我跟了他學(xué)手藝,木工手藝。
問:為什么她,您的夫人,不同您一塊兒回城里工作呢?
答:當(dāng)時我也是這么打算的呀,但是我是迫不及待的要同她結(jié)婚。結(jié)了婚,問題就復(fù)雜了,招工的名額就不大容易給我。再說,她跟了我回城,同隨軍完全不同。隨軍家屬是由國家安排工作的。所以她也不是很愿意。拖了一年多,我們都覺得,就在這里生活也挺好的。
夏長江答應(yīng)了未來岳父的條件,成了老木匠的徒弟。老木匠在哪里做木活,他就在哪里打下手。其實后來慢慢反應(yīng)了過來,與其說是講了個條件,不如說是安了個好心。就是讓他有一門手藝,可以比普通鄉(xiāng)下人過得好。
梅梅的父親,本來只是一個純粹的鄉(xiāng)村木匠,蓋房子,做家具。但他喜歡在木頭上雕雕刻刻,給一個游方的和尚看見了,便讓他去了峨眉山修寺廟。
峨眉山眾多的寺廟,哪怕是洗象池、萬年寺這樣的大廟,但凡有木雕的部分,都有他的手跡。尤其是鐫刻的佛教故事,其人物的生動傳神,不但住持嘉許,也得善男信女喜歡。
但是夏長江也沒有成為一個純粹的鄉(xiāng)村木匠。一個偶然的原因,使他后來專事制作樂器。
就是那段梨樹干。
當(dāng)年夏長江在馬桑坡彈琴,嚇跑了偷樹的,結(jié)果自己成了贓物擁有者。后來說起做家具,九哥提醒說這段木頭正好做一張好床的。
隔天,梅梅和父親,還有湊熱鬧的九哥,來到夏長江的知青小屋。夏長江把捂蓋在那段老梨樹干上的苦蒿扒拉開。干透了的苦蒿如同萬縷金絲,鋪了一地。一股異香霧一般的自地心升起,彌漫空中。眾人都有點發(fā)呆。
夏長江把木頭拖出來。這木頭干了兩年,應(yīng)該輕多了吧,但他拖了兩下,竟然拖不動似的,九哥趕快搭手幫忙。
總算搬到了屋外,兩人扶著,立在房子端頭的地坪上。在初秋的陽光下,這段木頭就像銅柱子。老木匠走過來,上下打量。好料,他說,難得,這個叫黃花梨木。半晌,又說,夠了,都夠了。
好像這柱子自己就來了勁,砰的就倒在了地坪上,而且連滾幾下,又順著那石板小路滾下去,一路叮叮咚咚,十分悅耳。
滾到盡頭,撞到那株老柏樹上,停住了,余音裊繞,經(jīng)久不歇。
大家一直呆在原處。九哥突然叫道這家伙在唱歌。
夏長江和九哥將它抬上來,放在地坪上。大家嗅著它的香氣,人有喝了酒的感覺。
良久,夏長江說,我聽見它在彈《春江花月夜》。
梅梅沒有吭聲,良久,她也說,它不應(yīng)該是一張床,它應(yīng)該是一張琴。
夏長江就用他那粗通的木工手藝,梅梅給他當(dāng)幫手,做成了一張黃花梨木的箏。
問:我在網(wǎng)上查有關(guān)您的資料,人們稱這張箏為“神琴”,是這樣嗎?
答:哈哈,它身上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問:我可以看看這張神琴嗎?
答:當(dāng)然可以,請跟我來吧。
就在堂廳的那一頭,推開一扇門,是一間不大的屋子,琴房。墻上有一幅字:風(fēng)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夏長江說,是我父親寫的。
那張神琴箏就在靠窗處。感覺上這張琴沒有上漆,純粹本色。但夏長江說還是上了漆的,中國漆。
夏長江坐下來,彈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琴聲飽滿,浸潤,樂聲之中有淡淡的梅香彌散。
這琴的名字是夏長江取的:“梅沁”。就是覺得彈奏之時有梅香沁人心脾。當(dāng)時梅梅說什么梅香,是苦蒿氣吧。但夏長江就是覺得是梅花之香。梅梅也不再辯。
兩年后他們的孩子出生。夏長江的父母到鄉(xiāng)下來探望。父親彈了這琴,呆了半晌,說了四個字:天籟之音。
父親說,真正的中國樂器并不似現(xiàn)在所說的那么多樣。譬如二胡甚至琵琶都是外來的。但琴和箏是純粹的中國出生。你們以后不要干別的了,專一制作樂器,重點在箏。
父親說,箏,是最先進的樂器之一。除了它的音色、音量和音域的表現(xiàn)力以外,它的演奏也是最科學(xué)最輕松的。表面看,它同鋼琴一樣,坐著彈,用雙手,但它遠(yuǎn)遠(yuǎn)不像鋼琴那樣消耗人。事實上箏的彈奏可以多種姿勢:席地、坐、站立,甚至躺在床上也可以彈奏。
父親最后說,我相信你們制作的箏可以走向世界。你們有一種心境是其他制琴師沒有的。
他們聽從了父親的建議。
第一個來購買箏的,是西南藝術(shù)學(xué)院的教授。本來想買走“梅沁”,被婉拒,于是買走了“梅沁2”,仍然喜不自禁。
又過了幾年,國家形勢云開日出。香港的、臺灣的、美國的都慕名而來。果如父親所說:走向了世界。
“梅沁”有一次失而復(fù)得。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夏長江成為西南藝術(shù)學(xué)院的客座教授,為制琴專業(yè)的學(xué)生講課。那次攜了“梅沁”遠(yuǎn)行,在學(xué)院里展示,一任師生品琴。臨回家,學(xué)院在酒樓宴請他,“梅沁”就放在小客車?yán)?。吃完飯上車,發(fā)現(xiàn)琴已被盜。
一連幾天的偵破,無果。學(xué)院打算巨額賠償。夏長江不愿領(lǐng)受,奄奄回家。見到梅梅,淚水奪眶而出。
梅梅卻只是安慰他,說我們可以另外制作一張。
夏長江仰天長嘆,說那種天籟之音,還會再有嗎?
梅梅卻笑著問道,難道我們要的,也就是琴音嗎?
夏長江遂釋然。
卻不料兩天后,學(xué)院的人從天而降,將“梅沁”送了回來。
原來偷琴的就是學(xué)院的學(xué)生,家住學(xué)院所在的城市。他將琴放置自己的臥室。怪事是,那琴到了深夜,則自己發(fā)出聲音?;蛳瘛睹坊ㄈ罚蛳瘛陡呱搅魉贰獙W(xué)生感到恐怖。一方面認(rèn)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一方面又覺得琴音真切,連屋外都能聽到——實在抗不住了,持琴回校自首。
這學(xué)生也隨學(xué)院的老師來了,要跪下謝罪,被夏長江趕緊扶起。
梅梅問,自首可能也要負(fù)刑事責(zé)任的,你為什么沒有毀掉它呢?
學(xué)生緊張地說那怎么行?我就是因為太喜歡了才偷了它的。
梅梅說噢,那么我們另外送你一張。
果然送了他一張。
從此以后,“梅沁”反而自在來去,任何人可以撫彈。
吃晚飯的時候,有幾個老知青回來了。其中一個,就是在田埂上被夏長江打下了水田的。
一起回來的還有九哥。他雖然比夏長江小,卻顯老得多,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他現(xiàn)在是老基地的大管家。他同小王握手時說,你應(yīng)該把我也拍下來,報道出去,我是終生同老知青混在一起的農(nóng)民。眾人大笑。
一共有12個人,圍著個大圓桌。小王問,每年都有知青回鄉(xiāng)來嗎?
九哥說每年都有,逢十年就更多。他挨著倒啤酒,儼然是主人。他說現(xiàn)在就是農(nóng)村也主要喝啤酒了。
小王問,好像很多老知青都把插隊的地方稱為第二故鄉(xiāng)?
是呀。大家說。
問:下鄉(xiāng)的時候,不是很不情愿的嗎?
那也是的呀,誰愿意下農(nóng)村?
問:招工開始后,都爭先恐后要回城,生怕回不去?
那更是的嘛,誰愿意留在農(nóng)村?
問:但是回城以后,又不斷回來看望?怎么解釋這個矛盾?
這個不矛盾的呀,被打下水田的祝青云說,不想一輩子呆在艱苦的地方,但是對這里又有感情。
九哥說,人這個東西就是這樣。不要說他們,就是本地的年輕人,出去了都不想回來,但是又要想念家鄉(xiāng)的嘛。
問:這不一樣啊!把一個本來就不想去,去了又想逃離的地方稱為第二故鄉(xiāng),道理在哪里呢?
不是說了嗎,對這里有感情。
問:為什么會有感情呢?
大家笑起來。狗日這個問題好像還有點復(fù)雜——(開始七嘴八舌,終于有一個說在農(nóng)村的這幾年總之在記憶中非常深刻,一輩子忘不了)
問:我想請各位長輩每個人講一個事情,或者講一個人,就是當(dāng)年給你的印象最深刻的。
那可以呀,沒有哪個沒有。
汪哲化說——
有一次我們吃席,為什么吃席忘了。那一桌只有我一個知青。桌子上只有一個葷菜,就是燒白。我吃了一塊,覺得太好吃了,就又夾了一塊。一會兒就有人問,呀,我的那一塊呢,怎么不見了?很著急。原來是數(shù)好了的,每個人一塊。我不知道,把別人的吃了。這事我難過了好多年。
張刊玲說——
我也想起了吃席的事。我和李惠在一個隊,那天也在一桌。我們看到社員每個人在面前放了一張南瓜葉,我們以為這是規(guī)矩,也去掐了兩張來,放在面前。社員們?nèi)啃Ψ恕S浾?,你猜猜是為什么?(小王說我猜不到)那是家里有孩子的,要把肉放在南瓜葉子里包好,帶回去的。我和李惠又沒有結(jié)婚,人家怎么不笑呢?
李惠說——
我印象最深的事呀有點驚心動魄。張刊玲你也記得吧?那天晚上睡覺了,我倒在枕頭上,手往腦袋后面一搭,突然就被什么咬了。我哎喲一聲爬起來。范則佳比較有經(jīng)驗,一看傷口,說哎呀被蛇咬了。(張刊鈴說,當(dāng)時我們?nèi)齻€人一個生產(chǎn)隊。我們那里靠山,好打柴。當(dāng)時把我們分到那里就是考慮幾個女娃兒打柴不容易。但蛇也多。)手背馬上腫起來了。范則佳用繩子扎緊我的手腕。隔壁的社員聽見動靜就來了,拿電筒一照,嘿,他媽的就在我床頭的木桶把子上正盤著一條蛇。背上有咖啡色的花紋——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個叫什么蛇。社員拿把火鉗夾起來,打死了。社員說,天亮了去鎮(zhèn)上找那個糧管員給你醫(yī)。(小王問,為什么不馬上去。張刊玲說,外面太黑了,走路危險,你走到鎮(zhèn)上也找不到人呀?。┌镜教炝?,整個胳膊都腫起來了。三個人一起去到鎮(zhèn)上,找到了糧管員。那個糧管員呀,我至今都很敬佩他。很多大醫(yī)院都治不好的蛇傷他都能治好。他的屋里經(jīng)常睡些人,由他治傷。他也不大收錢的。他給我處理了,上了藥,又給了藥,不收我的錢。完了他說,回去要找噢,你那屋里頭還有一條的。
問:是不是還有一條?
我們回去就給社員說了。社員說他說有恐怕就有。又拿手電找。果然就在我床下面又發(fā)現(xiàn)一條,一樣的。社員又把它夾出來打死了,說這是一公一母,成雙出動的。這種蛇是這個蛇性,糧管員是把它算死了的。
周剛——
哎我也說一個驚心動魄的。我說的是盜墓。(大家笑)我們也是三人一個隊。三個都是初一的,下去的時候才十六歲,毛都沒長全。(女知青:呸呸呸!)(韓德賓插話:剛來那天,隊長看著我們,半天說了句,這么小喲,毛都沒長全,下來做啥喲?。┤齻€都是男的,所以房子要蓋得多。(張刊玲給小王解釋:女知青以后都是要嫁出去的,所以房子問題簡單,將就哪家的空房子安排了就行。男知青是要討老婆的,房子要蓋夠。)
隊長問,你們要草房還是瓦房?我們說當(dāng)然是要瓦房。隊長說那么木料就是個問題,草房要不了多少木料,瓦房就不同了。不說別的,你那個椽子總不能用竹子做吧?我們說砍樹嘛。隊長說我們隊本來樹就不多,砍了,以后就沒有柴打了。于是盜墓的方案就提出來了。
原來在我們后山坡上,有一個清朝大官的墓,墓主叫吳大問,據(jù)說是個道臺。那個墓很大的,葬了三個人:他和大小老婆。(小王問:這種墓應(yīng)該被盜過了吧?)那是肯定的。但盜墓賊只會要金銀財寶,不會要棺材的。我們要盜的就是棺材了。(眾笑)
生產(chǎn)隊派了個石匠把那個墓門砸開了。但他不敢進去。他是本姓的人,犯忌。我們?nèi)齻€也不想進去,就劃拳。我輸了。我就鉆進了墓穴。這樣我就看見了三具干尸,都穿戴得可以的。但我用鋼釬一碰,那些衣服袍子就像紙灰一樣飄散了。那骨架子呢一碰也就粉碎了。突然一下我的膽子就大了,有種如入無人之境的感覺。(眾笑)
我的任務(wù)是把棺材撬散架,一塊一塊的套上繩子,由外面的人把它們拖出來。那是柏木板子。那些板子之大,之厚,那柏樹至少得有一抱多粗。至少!我從來沒有見過我也不知道柏樹可以長得那么粗大……(九哥插話,柏樹是長得很慢的,幾十年的柏樹都不起眼的。)我后來想狗日這些當(dāng)官的喲,破壞了我們多少大好河山喲?。ū娦Γ┆?/p>
那些板子開鋸钅解料的時候,柏木的香氣兒還很濃噢!那些木料不但蓋了我們的房子,還為生產(chǎn)隊做了好幾只裝種子的大柜子。社員在坡上議論,說給我們的待遇太差了。本來蓋房子,政府是給了安置費的。隊干部討論了一下,就給我們每個人十塊錢——那個時候簡直是巨款了,還把我們的工分從(每天)九分漲到十分。我們就成了全勞力。一下子就覺得自己長大了。
韓德賓——
我也來說一個鬼故事。(周剛:他媽的我說的哪里是鬼故事!大家笑。)先對天發(fā)誓,句句屬實,如有虛假,全家死絕!(眾人:算了算了,搞那么莊嚴(yán)干啥。)有一天我們生產(chǎn)隊到小院去擔(dān)煤炭,社員都跑得快,我落在后頭,半下午的時候,下雨了,我好不容易串進一個小學(xué)里去躲雨。我還記得那個叫大廟子小學(xué)。當(dāng)時是暑假,學(xué)校里沒有人。那的確是個廟子改成的學(xué)校,還有個高高的戲臺嘛,木頭搭的。外面雨下大了,還打雷。天色非?;璋?,像天黑了。我就索性爬上那個戲臺,睡個大覺??煲耍彝蝗宦犚娨幌伦觼砹撕芏嗳?,像在趕場。我到處看呢,又沒有看見人。但趕場的聲音是明明白白的。有一個小孩子在說娘娘我要吃甘蔗,他的娘娘就罵他死人,甘蔗,甘蔗,那個東西兒要錢……噠。那個錢字啊,拖得很長。還有拿扁擔(dān)打架的聲音……我簡直嚇慘了,感覺好像到了陰間?,F(xiàn)在都無法形容那種恐懼……突然一下,一切消失了,像根本就沒有過。
雨一停,我挑起煤炭趕緊逃跑了。力氣一下子就有了哎,跑得之快,像挑的空挑子。(眾笑)我回去給社員說,我還擔(dān)心他們說我吹牛,結(jié)果他們說那個地方是經(jīng)常鬧鬼。
但是我回城后,有一次偶然讀到一篇文章,說到這種現(xiàn)象,說是一種科學(xué)現(xiàn)象,好像叫什么磁場錄放。大意是雷電形成磁場,把當(dāng)時的情況錄了下來,后來只要碰到雷電磁場和當(dāng)時一樣,一切就會再現(xiàn)。(小王插話:是有這個情形,這個在西藏地區(qū)特別多。)那么我就很幸運,我親自見識了這個。你們有哪個見過?嗯?(眾人承認(rèn):沒有沒有,我們沒得你那么好的運氣。)
梅梅——
我不是知青(眾人嚷嚷,你是收留知青的,噢不,你是降伏知青的),但我也講一個吧。我娘家生產(chǎn)隊的知青胡長青,他呢是一個醫(yī)生的兒子。他有各種各樣的藥,那些藥哇靈得很。有人發(fā)燒吧,一顆土霉素都能解決問題。(夏長江插話,鄉(xiāng)下人沒有抗藥性,當(dāng)然靈了。)有一天民兵隊長朱天宇擔(dān)著空糞桶走得奄奄的,胡長青就問他是不是生病了。朱天宇說病倒是沒有病,昨天割草把手割了,今天有點不對。胡長青上去看了他一陣,又摸了他的額頭、頸子,說你恐怕要去醫(yī)院看看噢。朱天宇說那你拿顆藥我吃嘛。胡長青說不得行,我屋里沒有那種藥。朱天宇笑一笑,繼續(xù)走。胡長青又說要去醫(yī)院看,還去拖他的糞桶。朱天宇就說我沒有錢哪。胡長青就遞給他兩塊錢。朱天宇不要,說我還不起。胡長青說我不要你還的。就這樣硬是逼他去了醫(yī)院。
朱天宇過后說醫(yī)生叫他感謝那個知青,因為他感染了破傷風(fēng),再晚幾個小時打針都沒用了。朱天宇孩子多,很困難,也沒有什么感謝的。
過了一年多吧,胡長青招工了,要走了。走的頭一天,朱天宇在田里摸了一下午的黃鱔,到夜深人靜了,他端一大碗黃鱔面條到胡長青屋里來,要他吃。胡長青剛剛同幾個知青吃過送行的飯,哪里吃得下。但朱天宇求他吃,差不多都要下跪了。胡長青說那你放在這里,我肚子空一點了一定吃。但朱天宇說他要把碗拿回去,家里沒有多的碗。結(jié)果胡長青橫了心,硬是把那一大碗面條撐下去了。
(九哥說龜兒那個朱天宇是個傻的嗎,那不把人脹死嗎?梅梅說,所以胡長青不敢睡覺啊,在田坎上走過去,走過來,走了半夜。大家笑。)
夏長江——
要問我呀,印象最深刻的事,是一個謎。四十多年了,我也沒有問。就是我第一次見到梅梅,在她的琴房彈風(fēng)琴,沒有去同知青們一起打牙祭。然后呢梅梅叫我直接去廚房,結(jié)果師傅已經(jīng)給我留了酒肉。這肯定是梅梅打了招呼的。但是梅梅你一直同我在一起呀,你是怎么打的招呼呢?那個時候還沒有手機呀!
(眾人都將梅梅盯著)
梅梅笑彎了眼睛——
這幾十年我也在猜你是怎么推測的。我敢說你永遠(yuǎn)也推測不到,因為事情太簡單了。不是我正在刷牙嗎?你和九哥從上頭走過來。我聽見腳步,抬頭看見了你,心里就很喜歡。我想今天你們是有肉吃的,我要讓這個知青多吃點肉,還喝點酒。我就給師傅打了招呼。我為難是怎么悄悄告訴你,還有,總得有個理由吧,要不然你也會莫名其妙的??珊茫阕约号艿角俜坷锶チ?,我就拖住了你。就是這樣。
(眾人鼓掌)
小王:別忙,阿姨您給廚房的師傅打招呼,特殊待遇一個人,也得有理由呀!
梅梅(臉紅了,這讓夏長江看到了年輕的她)——
不愧是記者,這個問題提得好。其實當(dāng)時吧,北京那個軍人要來相親,公社里的人都知道了。所以我給師傅說,今天你替我管一個人的飯吧,我不方便。他自然滿口答應(yīng)。
(眾人歡呼)
小王:夏老師您為什么要把這么個問題深藏這么多年呢?
夏長江:沒有故意深藏。只是不愿意把這么好的一個問題隨隨便便的就拿出來了。那就可惜了。
小王很久沒有說話,大家嘻哈打笑的也沒注意到他,但是九哥注意到了,就問他。小王說噢我在想一個問題,但是想不清楚。
什么問題?大家問。
他說,做這個選題吧,四十年前大倒退,我采訪了很多老知青??傮w來說呢,大家都是反對那個政策的,但一說具體的呢,沒有哪一個說的難受,都是很好聽很動人的,好像又很懷念——我就搞不懂了,說不清楚了——
眾人打斷他,說哎呀搞不懂的就不搞懂,說不清楚的就不說清楚,來來來,喝酒喝酒。
責(zé)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