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怎樣的人

我對他始終不了解，他身上有著太多的秘密是我所無法參透與知曉的，那是隔膜與生疏造成的，我一直對他有一種不遠(yuǎn)不近的感覺。在我們這個家族的長者中，他是唯一一個既沒有令我感到親近也沒有令我感到討厭的人，親近的，我會像跟屁蟲一樣，樂滋滋地跟在他的后面，比如大爺爺，小時候，我就天天跟在大爺爺?shù)钠ü珊竺妫挥憛挼?，只要一招惹了我，我就會撕破了臉皮地吵罵著，比如，我罵他的兒子、我的大伯栓亭——死栓亭不得好死，我罵了這個令我討厭的人沒幾年，他就死掉了，這是我見過的我們家族里第一個死去的人。

他是我祖父的二哥，父親的二伯，我喊他二爺爺。

這是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臉很白，是那種終年不見陽光的白，所以給人一種陰沉沉的感覺，初見他的人，一定會在心里說：“這個人多孤僻啊?！边@與他居住的環(huán)境正好相符。他的院子是我家原先住的院子，一棵又粗又壯的大槐樹遮住了狹小的院子，陽光常年落不到院子里來。房子也都矮小，沒有陽光，煙熏火燎的，給人一種隔世的感覺。我們一家在那個小院子里住的時候，我還不太記事?，F(xiàn)在回想那時住在那院子里，總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想想那地方，內(nèi)心里就冷得要命。許多年后的今天，我想，這個老頭像清教徒一樣寡居在那個黑暗、陰冷的小院子里，他的內(nèi)心也一定冷冷的，那應(yīng)該是一個人暮年生活的凄涼寫照。但，就我所知道的他的二十幾年的生活，也許他早就習(xí)慣了這樣一種孤寂的生活方式。他的冷漠的外表正好是他清冷內(nèi)心的寫照?；蛟S，他的內(nèi)心早已經(jīng)麻木，對于這樣的生活，他早就無所謂了。

這絕對是我們這個家族里一個古怪的人。他的古怪來源于他的痛苦的內(nèi)心，而他的痛苦的根源正是他所遭遇的種種不幸。他的內(nèi)心晦暗到了極點，他又極力地去掩飾他傷痕累累的內(nèi)心，不想?yún)s又把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寫在了自己的臉上，這是他所不曾想到的。我閉上眼睛就能馬上清晰楚地想起這個老頭的樣子：臉白得嚇人，個子高得厲害，讓人產(chǎn)生一種禁不起一縷細(xì)微的風(fēng)吹的感覺，說話的聲音細(xì)細(xì)的、低低的，正好讓你聽得到，他最后的幾年，由于瘦得厲害，兩只眼睛都陷了下去。他住在那樣的屋子里，就像住在地獄里一樣。他死后，那院子一直閑著，夜晚我是不敢一個人去那院子的，白天也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這真像一座小教堂，在我看過的外國小說里的教堂里，就給我這樣一種感覺，那里的人，也都是怪人，比如《巴黎圣母院》里的克洛德·孚羅洛與伽西莫多；我也去過我們縣城南邊的一個鎮(zhèn)上的教堂，在那個小教堂的木閣樓上，那個看門人突然與我們說到了教堂的神甫不在，我聽到“神甫”這兩個字時，內(nèi)心里就極不舒服，眼前還出現(xiàn)了從頭到腳披著長長的黑炮子、只露著那蒼白、清瘦的臉的修女的幻象……

他的地位

然而，在他的黑暗的小屋子里，常常會聚著幾個老頭。一張小桌子，就著微弱的煤油燈光，圍著的是和爺爺、常增大爺他們，有時大爺爺也去坐坐。幾個老頭一人舉一根長煙斗，嗆人的煙葉子味像要把他的小屋子撐破似的。幾個老頭，刺鼻的煙葉子味，使得這個小屋子多少有了點暖和的感覺。我始終不知道這幾個老頭們圍在一起干什么，我試著猜想出這樣三件事情：裝煙斗、點火、吸兩口；隨便說一些過去的事情，或者說說某個老家伙；或者都靜坐在那里，各自想各自的。這個孤僻的怪老頭有什么樣的魔力，讓這幾個老頭都心甘情愿地跑到他的地?zé)挵愕男∥葑永锶?，與他一起忍受那黑暗、陰冷。要知道，在我們的小村子里，這幾個老頭都是自以為身懷絕技的人物，他們是想從他的身上或嘴里得到些什么，還是希望把他們自己的所知講給他聽，以顯示自己在這個小村子里的非同一般?不管怎樣，這幾個老頭是引二爺爺為知己的，在這個陰暗的小屋子里，比在他們自己的家里更能隨心所欲，那是在我還小的時候，在漆黑的夜里路過這個院子，總會聽到他們這幾個老頭大聲說話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怼Ｔ谖覀冞@個小村子里，這幾個人是自以為是文化人的，現(xiàn)在，我也心悅誠服地這樣認(rèn)為。這是一個中心，這個中心的核心人物，就是我的那個坐在幽暗燈光下默不作聲的二爺爺。這個時候，我相信二爺爺也受了那幾個老頭的感染，他臉上的表情也會有短暫時間的豐富的。

這地方多像我們這個小村子的一個中心。返回頭來冷靜地想，這個老頭所經(jīng)歷的苦難與不幸為他帶來的身上的秘密絕對有理由吸引我們這個村子里那些自以為不同尋常的老頭們。盡管，對于我們這個家族而言，這個老頭可有可無，但，卻是那幾個老頭在內(nèi)心里編寫各自的村史時一定要涉及到的重要人物之一。我離開村子十余年，家族、村子已無法去具體析分，因為這個原因，在我們這個家族中，我把他看得比其他的人都重要。是他，讓我們這個家族在那幾個老頭各自自以為是的村史上顯得尤為重要，那是除去我沒有見過面的三爺爺以外的人所無法替代的，這個老頭對于我們這個家族的貢獻(xiàn)微乎其微，但在那幾個老頭的個人的村子里卻是一個無法繞過去的部分。他們的講述，或許會偶有流傳，許多年后，我們這個家族或許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但是這幾個老頭的講述的偶然流傳，卻會使得我們這個家族被演繹成為村上最為顯赫的家族，而那些被時光擊成碎片的、不再完整的故事會令更多的后來人心馳神往。

所以，我對于他的敬意，是我的家族，是這個小村子所無法了解的。而，這也是這個古怪的老頭所不曾想到的。這是因為我有幸看破了這個小屋子里所含有的秘密。他的未知的身世

我對于他的興趣，來自于家族中長輩們關(guān)于他的一些零碎的、躲躲閃閃的話語，這都是一開頭便煞尾的小心話題。那多像一個秘密，我對他了解得越少，我就越想深入，以至于想了解這個事件的全部真相。幸好，我一直不曾掌握這個真相。這個老頭的全部，尤其是他的前半部，極像一段不太好揭開的歷史，這是我所無法涉足的領(lǐng)域。父親與我說起他時，總是含糊其辭。我想，那也是我應(yīng)該避開的地方。我憑借我的勇氣，對他的身世進(jìn)行種種不敬的猜測，并力求接近事件的本來面目。這個事件，極像一篇小說，我以為，對它進(jìn)行深入的挖掘，極有可能成為我寫作的不竭話題。想到此，我極為警覺，家族史的寫作令太多的作家陷入一個俗不可耐的窠臼，不管它的話題有多深遠(yuǎn)，但那里面泛出得越來越多的霉味，以及它的私迷性，這是最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我是否正如那些作家們一樣，正在津津樂道地犧牲著一個家族的尊嚴(yán)而換取著某種探索、改革乃至創(chuàng)新的稱譽。

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也無可避免地陷入了這一窠臼。

二爺爺前半生與我們北邊的一個叫做伙劉的村子有關(guān)。這是我小時候從家里大人們閃爍其詞的談話中聽來的。大人們說得簡單，含混不清，就像那是我們家族歷史上極為不光彩的一頁，他們在偶然說到或是在外人無意識地說到這一點時，家族里的大人們都會輕描淡寫地掩飾或者搪塞過去，而我對這一點最清楚的是來自我小姨的婆婆，那是一個腰彎得很厲害的老太太。她對我說她認(rèn)識我的二爺爺，然后說到我二爺爺這個人怎么樣怎么樣。年代久遠(yuǎn)，這個腰彎得很厲害的老太太的話都已經(jīng)被我忘得一干二凈了。但我越來越相信二爺爺一定在我們北邊的那個村子里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懷疑，拴亭大伯、玲姑他們也跟隨著二爺爺在那里生活過，甚至他們就出生在那個小村子里。這樣的話，二爺爺在那個村子里也一定有一個家庭，那應(yīng)該是一個美滿的家庭。我不清楚，二爺爺何以拋下那個家庭再次回到這個令他傷心的大家族里來。我對這些事情越來越感興趣，村子里的老頭們肯定都知道這件事情的始末，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大多把這些事情都淡忘了。因為二爺爺已經(jīng)去世十來年了，村子里的人們甚至是那些與他一起生活過的老頭們不僅忘記了有關(guān)他的一些事情，更有甚者，連他這個人也一起忘記了。偶爾有幾個老頭也會在某一次閑聊中說起他，那真是偶然中的偶然，那是那幾個老頭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所剩不多的時日的留戀，他們所剩下的日子大多是在嘆息與回憶之中度過的。

關(guān)于他的那一段為我所不知的歷史，我曾經(jīng)有幾次想問祖父和父親，但是我張了張嘴緊接著又閉上了。對于我們這個家族而言，有些沉入河底的秘密就應(yīng)該讓它永遠(yuǎn)地沉入河底，再把這些攪起來，也不會有多少味道了，即便它不乏傳奇性和故事性。我徒費太多的心神或許不會有多少收獲，只是徒增失望而已。我想，莫若循著一些家族里的大人們不小心留下的蛛絲馬跡，任由我在內(nèi)心里隨便構(gòu)思，這倒不失為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的這部家族史加入太多的虛構(gòu)的成分未嘗不可。我不求它有多少真實性，我只求把它編寫得可信、合情合理，文學(xué)性才是它的最重要特色。何況，這僅僅是我的小小家族的歷史而已，在整個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它或許竟還占不到一個微米的萬分之一，它的分量或許竟還不如一粒草籽。

所以，我輕輕地揭開這個老頭歷史的秘密一角，心存敬意地對這各個老頭的歷史進(jìn)行任意發(fā)揮，是不為我們這個家族里的人所介意的。相反，這是我對我們這個家族的貢獻(xiàn)，我把這項工作做為我的偉大使命。這樣說來，這個老頭的未知身世，對我而言，多像一個誘惑?！斑@是對我的一個挑戰(zhàn)，”我在內(nèi)心里自言自語道。他的不幸與痛苦

在我們這個家族里，這個老頭是唯一一個不會使我想起土地以及我心目中那條河流——青年河的人，他身上的不幸掩過了我對他所有的想象。

這真是一個不幸的老頭，許多年后，我在梳理家族長者們的崎嶇一生時，我驚嘆，他竟然默默地承受下了那么多的不幸。這是一顆多么堅硬的內(nèi)心，請注意，是堅硬，而不是堅強(qiáng)。

他離開我們這個家族，一定也有他的不幸，我不去問任何人。

他再次回到我們這個家族，一定也是因為他的不幸，我也不去問任何人。

不幸就像一只生命力比他頑強(qiáng)得多的蟲子。一直在咬噬著他的內(nèi)心，讓他痛苦無比。我想，這個老頭也一定麻木了。否則，他又怎能接受后來的一件緊接著一件的不幸，他獨自一個人在那又黑又冷的小屋子里，如果不是麻木，他又怎能熬過來呢。

我知道的關(guān)于他的第一件不幸的事情是栓亭大伯的死。那時，我只有五六歲的樣子，拴亭大伯想來也就是三十來歲，他一定是忍受不了這個家庭的孤單、清冷，他對生活絕望，是喝了農(nóng)藥死的，整個事情的過程我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整個胡同里彌漫著一股又濃又臭的農(nóng)藥味，以及我為他扛過大大的花幡。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那時這個老頭會躲藏到哪里去呢。這多么像栓亭大伯在這個老頭早已經(jīng)痛苦不堪的心口上又狠狠地刺了一刀，他渾身發(fā)抖，但他咬緊了牙，他不喊出來，寧可讓自己他的心再疼一些。我猜測，以前的生活中，有著太多的或大或小的痛苦一直在刺激著他，令他一直不曾安靜，但也令他在痛苦中一點點地麻木下去。至少有兩次大的痛苦是清楚的，一是他離開我們這個家族的時候，二是他離開北邊的那個他生活了多年的小村子再次回到這個家族的時候，這兩次變故，肯定給了他致命的打擊，讓他一直萎靡不振。我還猜測，他回來的時候，他只帶了拴亭大伯與玲姑回來，這是一個破碎的、沒有溫暖的家庭，他的心幾經(jīng)顛沛，早已經(jīng)破碎，也冷了下來。

這一刀的傷痕還不曾恢復(fù)，第二刀緊跟著又來了。也就是相隔一兩年的時間，從東北方向上的一個鄰村又傳來玲姑沉河自盡的消息。對于這件事情，我也是印象模糊。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最可親近的人也離開他而去了。那個時候，他的內(nèi)心想必是冷到了極點。他一個人躲在那間又黑又冷的小屋子里，他在回想著他自己不幸而又痛苦的一生，或者，他竟傻了一般。大腦一片空白，那個黑夜比他的一生還要漫長，而白天，比那比他一生還要長的黑夜還要難熬。他奇跡般地躲過了這些不幸的日子，記住，是躲過，而不是戰(zhàn)勝。但，這不幸一直在攫取著他，讓孤獨的他看起來更加可憐，他生活的力量就是這樣一點點失去的。心神的空虛，瘦高的個子，使得他看起來更像一張被隨手拋到荒野上的薄紙，任誰也無法將他立起。

我也不知道，不幸的他是依憑著什么活下來的。

而后，他的外孫又陪伴著他生活了十來年，在他最后的幾年里，他的外孫也離開他走了。

“我經(jīng)受的磨難，一切都是為你們而經(jīng)受的，”米開朗琪羅說。而他經(jīng)受的苦難，都是生活強(qiáng)加給他的，他一個十足的鄉(xiāng)下人，還沒有那寬廣的胸懷。他的遭遇都是偶然的事件所致，在鄉(xiāng)下，我們說這都是命，是命中注定的，是一生下來就規(guī)定好了的，任誰也無法更改。他沒有想到過為誰而受難，我在寫作此文時，陡然想到，他什么也不為，他還活了下去，他有他的小老百姓的哲學(xué)：好死不如賴活著。小老百姓的哲學(xué)壓倒了種種不幸在他的內(nèi)心留下的陰影與創(chuàng)傷。這真是一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