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在這寂靜的夜里，捧著那一信封的信件，呆坐到地毯上，她才終于恍然大悟。是啊，是終于，她在凱西離開一個多星期后的今天，才終于明白了凱西那天朝她大光其火，并最終甩手離去的原因?？墒?，是真的明白么?不細(xì)想罷了，稍往深處細(xì)想；還不依舊是漏洞百出?

她想起了那天的情形。那是個下午，一推開門，自己就傻了，因為整個房間如遭洗劫般給翻了個底兒朝天。那個在她印象中，始終綿軟、瘦弱，如小貓咪一樣的女孩子凱西，因她的到來，迅速停止了翻找，在那一片狼藉之中，向她轉(zhuǎn)過身來。然后，更令她匪夷所思的是，轉(zhuǎn)過身來的凱西竟立馬變成了一只突然翻臉的小貓咪，目露兇光，向她舉起了爪子，厚厚圓圓的肉墊子向后隱去，彎曲尖銳的利爪晃動起寒光閃閃，蹭，蹭，蹭，小貓咪凱西弓著腰，幾步就跨過胡亂甩了一地的衣物、書籍，叫囂著朝她橫躥過來。我受夠了!我告訴你，我早就受夠你了!我當(dāng)初就不該心疼那幾個錢，和你住到一起!

愣在門口兒，她任由凱西大喊大叫，一動沒動，可那不過是她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而已。她這個人，平時不主動惹事兒倒罷了，事兒若真來了，她也并不怕!不覺間，她和凱西已一起在這房子里住了大半年了，她比凱西年長整整一句，始終以姐妹相稱，始終甜甜膩膩地笑臉相向，彼此間還有許多張面孔無緣得見。現(xiàn)在，凱西就該有機(jī)會領(lǐng)教她的厲害了。對，她這個人，最不怕的就是吵架!一年前，她辦理完離婚手續(xù)后不久，一個閨密悄悄跑來告訴她說：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講，他最終能下決心和你離婚的原因?他說，你們結(jié)婚兩年多了，并不全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而且，你們后來那些雞毛蒜皮的吵架其實也都沒什么大不了的，是你這個人吵架時的態(tài)度，實在讓他恐懼。他說，他每當(dāng)一想起你吵架時那清醒、冷靜得像一臺運轉(zhuǎn)精良機(jī)器的表情，就不寒而栗。他說，他不敢想象，自己如何能和你這樣一個女人，吃喝拉撤，日日面對，共度一生。記得她初聽閨密講那番話時，還很震驚，天，難道自己真是像丈夫描述那樣的人?可評價是否也是一種有效的心理暗示?她在離婚后的日子里，又不斷地經(jīng)歷了爭吵：賣房子時和房產(chǎn)中介，辭職時和單位的政工科長，甚至于簽證的時候用半生不熟的英文和懷疑她有移民傾向的簽證官，她都吵過。每一次，甭管開始局勢如何不利，她都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最終力挽狂瀾，把事情擺子?，F(xiàn)在，她又不動聲色地站在那兒了。凱西如何會知道呢?那便是她已歷經(jīng)無數(shù)次成功實例驗證過的，吵架時的經(jīng)典表情。哼，她想，這個毫無來由就亂發(fā)無名火的小姑娘，你能嚷嚷算什么?那只能說明你心虛，說明你沒本事控制好自己的情緒!直視著凱西，她聽見自己心平氣和的聲音慢慢響起：凱西，不會才這么幾天，你就忘了吧?難道是我先提出要和你住在一起的?!如果不是因為你提出來這兒和我合租，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住在二樓那個單間兒里呢。你不會不清楚吧?那兒對我來說，才更方便。

毫無疑問，她說的是實話。而實話毫無疑問是最有力量的。這有力量的實話，穩(wěn)穩(wěn)地，準(zhǔn)確命中了凱西的軟肋，一下子就把她打擊哭了，一屁股癱坐到地毯上，凱西重新又恢復(fù)到那個柔弱瘦小、楚楚可憐的小貓咪形象，開始了嗚嗚咽咽，委委屈屈地哭鼻子抹淚兒。

姐姐啊。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呵。她還記得，這是凱西第一晚和她睡在那張大床上時對她講的話。講這話時的凱西非?？蓯?，剛洗完了澡，黑黑的、濕漉漉的長發(fā)被她自己一把甩到了頭頂頂著，蜷縮著窩在被子里，覷著朦朧的睡眼，凱西以小貓咪的慵懶表情，朝向她，甜甜軟軟地悵然喟嘆。

可那晚，她卻一直感覺不自在。磨磨蹭蹭地，一趟又一趟去陽臺晾曬自己隨手洗的內(nèi)衣、內(nèi)褲，不肯上床去睡。這是一個三層小樓最頂上的一個房間，也是最大的一間房。她沒敢奢望自己能租這一間。來倫敦前，是她一個朋友幫她先租好的房子，租的是二樓那個將近六平米的小單人間，她從小到大，就沒住過那么小的房子，只覺得逼仄、壓抑，連晚上做夢都夢見處處是墻。凱西剛提出這個主意時，她也覺得不錯，兩個人合租，費用一均攤，和小房間也差不太多?？烧嬲龑嵤┢饋?，才覺出不便來。本來和許多異國他鄉(xiāng)的男女合用衛(wèi)生間、廚房就夠不習(xí)慣的了，偏偏這個大房間里只有一張雙人床，她們還需要同床共枕。真有些別扭。畢竟，她和凱西，是才認(rèn)識沒多久的啊。

她和凱西的緣分，用凱西自己的話講，叫途合。凱西還曾很鄭重地和她解釋過這詞語的意思，說是指在路上偶遇后，開始交往，而產(chǎn)生的情誼。記得初聽時，她還笑話凱西不知又從哪兒淘弄來這么個詞兒，既無趣兒，又沒多大意義。不是么?要說起來，人這輩子，除了和自己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和誰的相遇不是路上偶然遇到呢?每個人從自己的世界里出發(fā)時，對自己的走向，其實都是看不大清的吧?又有誰會知道，自己會在哪兒，因為誰，停留下來，或者，改變自己前行的方向、速度?可是，凱西全然不同意她的態(tài)度，凱西無限深情地說，不是的啊，姐姐，我們間的途合是有機(jī)緣的，有上天眷顧，上天，一定要讓我們倆做姐妹。

那么，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的凱西，對她們的這場所謂的途合，又將如何看待?如何言說?

她第一次見到凱西，是在來倫敦的國航航班上。那十幾個小時，一直朝向太陽飛行，被許多留英學(xué)子玄乎為陽光之旅的旅程，最初給她帶來的強(qiáng)烈感受就是總犯困，卻也總給陽光晃得睡不著。所以，一開始，她幾乎都是靠著椅背閉著眼睛迷糊的。而凱西，則成了她最終睜開眼睛的原因。

開始時，她是讓凱西給嚇了一跳。因為偶一睜眼，發(fā)現(xiàn)臨座那個弓著腰，縮在椅子里，貓咪一樣瘦小的女孩正在朝她綻放甜美的笑容。她于是也趕緊點頭笑笑。女孩兒便精神抖擻地坐直了身子，俯首過來，嘰嘰嘎嘎啞著嗓子就開始了和她低語閑話。女孩兒人坦率，也很熱情，沒一會兒，她便知道了女孩兒的名字叫凱西，和她一樣，家也是北京的，和她一樣，都屬牛，卻比她小了整整十二歲，然而二十一歲的凱西已在英國生活快五年了。知道她此行是去英攻讀國際會計師認(rèn)證資格，是第一次去，凱西便周到細(xì)致地給她介紹起了有關(guān)英國的天氣、習(xí)俗、衣食住行等諸多事宜。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她們倆個快快活活地說了一路，快到目的地時，凱西又把她給嚇了一跳。

姐姐，凱西突然從自己的大旅行包里掏出方方正正一個大紙包，一邊迅速塞給她，一邊詭秘地耳語道，幫我個忙好么?一會兒入境的時候，把這個放到你的那個包兒里。

她滿腹狐疑地順著凱西的目光看過去，原來凱西指的是她放在腳下那個紙袋兒，那原本是她放隨身風(fēng)衣的，機(jī)艙里開著冷氣，她就把風(fēng)衣披到了身上，紙袋便空了。難道，這女孩兒是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有個可以替別人放東西的空紙袋?她有個空紙袋，便是這個女孩子如此主動，如此熱情來和她搭訕的原因?她頗感不爽。

可以的。她也低了聲音，笑問女孩兒，不過，你得告訴我，這是什么東西。

是煙啊。女孩子咯咯咯的笑聲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來的，水泡兒似的，一串又一串，不斷地向外冒出來，顯然，壓抑這笑聲對女孩兒來講頗為困難，所以她后來連混雜著笑聲的回話都跟著一齊音量上揚。姐姐呀，女孩兒費力地不斷低頭又仰頭，把笑聲壓擠得愈加滑稽，是香煙呀?？刹皇谴鬅?，或海洛因啊。香煙是合法的，可以帶的。不過海關(guān)限制下數(shù)量就是了。我?guī)Ф嗔?，所以分你些，要是查出來，你就說你帶的，一點兒問題也不會有的啊。

她也笑了笑?？墒呛髞?，雖然女孩兒聊天的興致依舊不減，她卻再沒了張嘴的心情。下了飛機(jī)，她和女孩兒一前一后地走，心里很有些為自己提在手上的紙包忐忑。然而，她最終連解釋的機(jī)會都沒有，因為根本就沒人查問。

在機(jī)場出口，她看到了來接她的女友，便轉(zhuǎn)身同女孩兒告別。女友見她們兩個滿面春風(fēng)地又是擁抱，又是揮手，便問她那個女孩兒是誰。她便告知女友，是她路上偶遇的同鄉(xiāng)。然后淡淡地說起了這女孩讓她幫忙捎帶香煙的事兒，問女友怎么看。女友用鼻子淺笑道：現(xiàn)在這些小留學(xué)生，厲害著呢，我可不知道她到底是要干嘛，可能她自己吸煙，或者同居男友吸煙，再或者，還可能是偷偷帶過來想賺錢吧?英國煙草含重稅，價格太貴了，哪是留學(xué)生們能消費得起的，聽說。有人跑去唐人街，偷偷倒賣黑煙，特別發(fā)財?shù)?。她便也笑了，對女孩兒的關(guān)注也就自此打住。她當(dāng)時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自己和這個路上偶遇的小貓咪一樣瘦弱的女孩兒，就會如此這般擦肩而過了。

然而沒有。半個月后，她去倫敦的中國城，在泗和行購物時，有人從身后悄悄蒙住了她的眼睛。當(dāng)她轉(zhuǎn)過身來，便再次面對了那個偶遇的女孩兒。盡管連對方的名字都不記得了?？伤齾s由衷地感到了重逢的激動。

她興奮地再次和女孩兒緊緊擁抱。在與女孩兒分手后的半個多月里，她那個人托人認(rèn)識的女友，對她的關(guān)照不過是點到為止。是她自己去的學(xué)校報到、銀行開帳戶、社區(qū)辦身份注冊……準(zhǔn)備材料時，不少細(xì)節(jié)她都是通過對女孩兒當(dāng)時在飛機(jī)上對她諄諄教誨的回憶來完成?？烧娴娜チ耍犃?、口語都不行，她越緊張，越麻煩，屢屢碰壁。這讓她頗受打擊，她已把自己定位成一個不被這個多雨、陰郁的城市接納的可憐蟲了，甚至還曾怨天尤人地琢磨過，自己當(dāng)初的決定是否正確，是否該考慮打道回府?？墒?，突然之間，這個和自己一樣，來自北京，有著黃皮膚黑眼睛，以及愉快閑談的舊相識，突然來到了自己面前，被這舊相識如花的笑魘再次明媚朗照，她頓覺自己的身心都一下子飛離開了這半個多月來惱人的沉寂和郁悶。往昔日子里的酸甜苦辣頓時開始活色生香，熱辣辣地滾滾襲來。這半個月來，她自己救命稻草一般，總在念想的曾經(jīng)日子，難道就全是美好么?為什么要回去?回去親朋們會如何看她?講她?盡管她來這兒的念頭是有離婚之后想逃離舊環(huán)境的心理在作祟，并沒什么深思熟慮，可畢竟開弓沒有回頭箭，連眼前這么個弱小女孩兒都能在這兒生存下來，她憑什么就不能?她有什么顏面回頭……

于是，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這女孩兒撿到購物籃子里的全是些成品的食物，便斷定她不會燒飯，繼而盛情相邀，請她去家里吃飯；當(dāng)一起吃飯時，聽說女孩兒租的房子要到期。正在找房，她便告訴女孩兒，她這兒樓上的大房間一周后要空出來，因走得急，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租金便不可能太高；當(dāng)女孩子提出她們倆個可以合租那個大房間，大房間房租分?jǐn)偅》块g又好找房客，房東還有她們都可謂是三全其美，她便和女孩兒一起興奮，為這個主意而摩拳擦掌……

憑心而論，她和凱西合租的日子其實有許多溫暖、甜蜜的記憶。在這個城市里安頓下來，讓自己的日子漸漸充實、有序，凱西幫她不少，當(dāng)然，她覺得，自己對于凱西，也是同樣如此的。有時候，天晚了，她在廚房做飯，心神不寧地不斷朝門口東張西望，巴望凱西早點兒出現(xiàn)?；蛘?，她起早要去乘火車上課，正輕手輕腳地整理書包，聽到身后傳來凱西睡意惺忪的呢喃，別忘了帶傘啊，姐姐……每每這樣的時候，她總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軟軟地，輕飄飄充盈、鼓脹起來，她知道，那是感動，是真心的感動。而凱西呢，凱西難道不珍惜么?

就在臨吵架前一天的晚上，她們倆還在幸福地計劃著她們這個家將迎來的第一個重大節(jié)日。再過幾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凱西說，到時候，商場要全都關(guān)門，連公共交通都要停掉，到那個時候，每個家庭里，都是自己的家庭成員團(tuán)聚在一起，因為對家庭來說，圣誕節(jié)就應(yīng)該是安靜和溫暖。所以，她們也早早開始了準(zhǔn)備，打算到時候，在她們這個小家里營造屬于她們的安靜和溫暖。在為此憧憬和準(zhǔn)備的時候，她的心里總是涌動起感激。她感激命運能讓自己和凱西相遇，在一個徹頭徹尾陌生的城市里，能有個人，能彼此惦記、關(guān)照、相依為命，這是多大的幸運啊!可現(xiàn)在呢?這幸運成了什么?凱西憑什么在她不在的情況下，亂翻她的東西?亂翻她的東西也罷了，凱西憑什么講后悔和她住在一起的話?人難道都是這樣令人心寒的動物?一件事情不滿意了，曾經(jīng)的，所有的好，全都可以忽略不計?

我的東西找不見了。我全翻了都沒找見。

這是后來，她唯一能想起來的，凱西說過的和自己翻臉原因相關(guān)的話。除此之外，無非是凱西熱氣騰騰，她冷風(fēng)颼颼的吵架而已。當(dāng)然，她和凱西吵架時的不同，不過都是表面，實質(zhì)的內(nèi)容完全一致?？蛇@難道不就是吵架么?吵架不就是挖空心思表白自己的委屈，指責(zé)對方的過失么?吵架無非就是在你來我往中，辨清對方的弱點，然后一路發(fā)起猛攻，去爭占上風(fēng)么?吵架的充分必要條件就是要去傷害對方，誰能把對方傷害得越精準(zhǔn)、越有力，誰就距離取勝越近。

毫無疑問，那個下午，發(fā)生在這個屋子里的爭吵，她是贏家。凱西后來哭得連嘴都閉不上，也說不出話來，以至后來不得不摔摔打打地撤離。

晚上，她一個人躺在空空的大床上，心里漸漸泛起了自責(zé)，漸漸開始擔(dān)心起凱西的去向，可這擔(dān)心在第二天下午就煙消云散了。因為第二天下午，她剛上課回來，房東就尾隨而至，表情嚴(yán)肅地告訴她，凱西搬走了。并說，凱西說，是你們商量好的，這個月除了你們已提前付過的房租外，水、電、電視、寬帶等等一切費用，都將由你自己來承擔(dān)。

她愣在那兒，好半天才點了點頭，把房東打發(fā)走了，她知道，自己和凱西從前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這都是被大家看在眼里的。盡管那個下午發(fā)生在這房間里的短暫戰(zhàn)事，雖沒觀眾出場，但卻很有可能，一些人，甚至包括房東，都在自己的房間里悄悄聽了個大概的。但是，她更加知道，自己是無論怎樣，都沒臉面和房東啰嗦什么她和凱西已翻臉這個實情的。而且，她還想，或許凱西也正因為深知她的這一弱點，才會如此做最后的反戈一擊吧?那么，現(xiàn)在來看，這場爭吵，她和凱西，到底是誰贏了?或者說，爭吵這種事兒，到底有沒有輸贏?

現(xiàn)在，她也要搬走了。凱西走后的一個多禮拜里，她一直在找房子，沒有合適的。恰巧現(xiàn)在在她原來住的那個小房間里住的韓國女孩兒，前天來找她，說她男朋友下個月要搬來，問她是否喜歡換回到原來的小房間里去。她當(dāng)即同意，并講好月底調(diào)房，所以，這兩天，她一有空兒就著手收拾，每天都爬上爬下，里外折騰，翻檢出許多舊物、往事，當(dāng)然最令她沒想到的，還是翻檢出了這一摞郵件。

開始她只以為這是自己的文件。因為是被放在了自己的皮箱夾層里，用的是自己買的信封。她這個人，隔上一段時間總會在去超市的時候，順便買回一些這樣子的信封，因為她不少作業(yè)都需要用信封郵寄給老師?？僧?dāng)她打開那信封，才發(fā)現(xiàn)原來其中的內(nèi)容并不屬于自己時，她便隱約想起，這錯誤在前段時間她曾犯過一次，當(dāng)時想當(dāng)然地以為是自己的，就隨手收到了皮箱的夾層里?，F(xiàn)在看來，是她誤把凱西要找的東西，當(dāng)成她自己的收起來了?？蛇@責(zé)任不全在她啊，怨還要怨凱西這個馬大哈，做事情從來沒計劃，總是在需要用信封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的已用完了，便轉(zhuǎn)而向她討要。

開始時，當(dāng)她打開那信封，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些打印出來的，一個名字叫喬的人用中文寫給凱西的電子郵件，她還有些猶疑，琢磨著自己該如何處理，然而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那些信件一旦被打開，竟讓她再也無法釋手……

發(fā)件人：ioe＠hounail.com

收件人：cathy＠hotmail.com

主題：cathy別哭

日期：Sun，8Moy2005

Cathy：

別哭，你哭得我心都亂了。你不知道，你淚流滿面的樣子多讓人心疼……我不得不切斷MsN的連線……可是，在這屋子里無助地走來走去，我滿腦子里依然全是你……

現(xiàn)在，我又回來了，回來寫這郵件給你。想告訴你，如果我剛才的那些話，讓你感到為難，或不開心，就當(dāng)我什么也沒說好么?你原本就該是你，那么好，那么陽光燦爛、無憂無慮，都是我不好，我應(yīng)該把這感情埋在心底，永遠(yuǎn)不講出來。

求你凱西別哭

Joe

發(fā)件人：Joe＠hotmail.com

收件人：Cathy＠hotmail.com

主題：我愛你

日期：Mon，9May2005

Cathy：

你昨天把我嚇壞了，我不敢奢望還能再接收到來自你的任何訊息。昨天晚上徹底失眠，把僅剩的那點兒從國內(nèi)帶來的煙全抽光了，不想，今早一上來，就收到了你的郵件。我真幸福，幸福得都有點兒不敢相信……

我得趕緊收拾收拾上課去，下午就回來，回來在線等你

我愛你

Joe

發(fā)件人：Joe＠hothmail.com

收件人：Cathy＠hotmail.com

主題：想你

日期：Fri，13May2005

Cathy：

想你。我其實和你是一樣的啊。每天打開電腦，第一件事也是要看你是否在線，要是在，就又可以看到你，聽到你的聲音了啊。要是不在呢?那也好，因為還有你的郵件來。文字里的你也讓我喜歡，它比出現(xiàn)在視頻里的你更安靜、乖巧，也讓我更從容。你的每封郵件我都是翻來覆去，看過好幾遍。每一次打開它們，那些文字都會暖暖地漫溢過來，瞬間就把我淹沒……這種感覺真好。知道么?Cathy，對我來說，你總是在的，一直都在，無處不在。地理的距離根本就無法阻隔住我們。

不過，無論是視頻，還是郵件里，你都似乎特別喜歡提及距離這個詞兒。為什么呢?我想來想去，覺得你指的應(yīng)該是我們的年齡，對不對?

是的，我承認(rèn)，十二年，它太過漫長，因為我們每個人，這一輩子里的十二年都屈指可數(shù)。

可是，cathy，你也曾像我這樣想象過么?那一年冬天，在陰冷的江南，我剛過完自己的十二歲生日半個月以后，即將開始為升中學(xué)考試而勞心費神的時候，在遙遠(yuǎn)的北京，你正呱呱墜地。當(dāng)我們相隔千里，各自沉湎在各自的日子里時，我們?nèi)绾螘滥?會有一天，我們能孤零零地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街頭偶遇。會有一天，相愛，讓我們懂得，原來，我們在各自日子里邁出來的每一步，都是在命定地朝向彼此邁近、靠攏……

Cathy，相信我，這就是命運!是命運讓走在各自路途中的我們，終于匯合。我記得，很多年以前，我還在讀高中的時候，曾看過一本臺灣的小說，名字似乎叫《千江有水千江月》，我記得那里面有個美麗的詞語，用來描述這種機(jī)緣，叫。途合。

而且，cathy，你想想，我們的這場途合，它有多神奇!二十年后，當(dāng)我們相遇，小小的你，卻做了我的師長。我一直都記得那天的情景：那個八月，剛來到愛丁堡的我，就在自己即將要開始新生活的城市里迷了路，而你呢，你這個途經(jīng)這里的小小旅行者，卻按圖索驥，幫我找回了家……所以，凱西，你看，連年齡這個距離我都要否認(rèn)，它其實也并不真正存在，因為它的不同僅僅是表面，它無法代表強(qiáng)大、自信，或者你所謂的“熟極而油”，在愛的國度里，每個人都是孩子，我和你，沒什么不同，我們是一樣的，一樣、平等地在一起，一輩子，好么?

我愛你

Joe

發(fā)件人：Joe＠hotmail.com

收件人：cathy＠hotmail.com

主題：相信愛

日期：Sun，15May2005

Cathy：

你生病了，當(dāng)然心情會不好。你心情不好時說的話，我怎么能當(dāng)真呢。在我的愛里，你是自在的，嘻笑、眼淚、朝我發(fā)脾氣……種種樣子的Cathy，都好，我都喜歡，都懂得。不好的，只是我，是我總讓你擔(dān)心。

這幾天我的確忙，可我不想和你解釋，因為我知道，無論我如何解釋，都無法消除你的擔(dān)心。

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是什么世界家庭日。甚至于根本就不知道還有這么個日子?？蓜偛拍惴磸?fù)地講來講去，我能明白，你是有所指的，這也正是我下線后，還要靜下心來給你寫這郵件的原因。

Cathy，我覺得，我是懂得你的，真的，我能理解你所有的擔(dān)心，全都是因為愛我的緣故。可我還是要說，Cathy，你這擔(dān)心里，一定也無法排除你缺少對我信任的成分，對么?

相信別人是一種美德。我的Cathy。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熙來攘往，每個人來到對方面前都是個未知數(shù)，如果沒有相信，那他人無疑都是地獄。而相信是一種有生命的感覺。它是神圣的，它說明你對生活有熱情，它是人和人之間，能感受到幸福的基礎(chǔ)。

你還記得么?Cathy，當(dāng)我們最初開始在MsN上聊天時，說起我們偶然的相遇，我曾以此對你贊美。真的，其實在我們初相遇的那天，跟在你的身后，行走在街頭的我，腦海里就一直縈繞著“相信別人是一種美德”這句話。那是我最初感受到的你的美好。它讓我不由自主地審視自己曾經(jīng)的、習(xí)慣的知人論事的態(tài)度和方式，讓我覺得色慚形愧?？墒牵瑸槭裁茨?Cathy，為什么你從前能對一個偶遇的、素昧平生的男子，如此相信，而對你愛的人，就不能了呢?難道愛，足以成為一個人變得狹隘的理由?這是對愛的褻瀆!我認(rèn)為。

相信我相信愛也相信你自己好么?

愛你的：Joe

發(fā)件人：Joe@hotmail.com

收件人：Cathy@hotmail.com

主題：相信親情

日期：Fri，3Jun2005

Cathy：

我最喜歡過周末了，因為明天又可以晚起。好好睡個懶覺了?，F(xiàn)在，還沒過十二點，夜很靜，今天要做的功課都結(jié)束了，還一點也不困呢。想起下午在線時，你說起過的你父母的事兒，就又上來給你寫郵件。

Cathy，大人的事情，你不要掛心太多，好么?他們既然已分開一年多了，都沒有告訴你，并且還能在你上次回家時，勉為其難地重聚一起，應(yīng)該就是怕傷害到你。你能盡可能長地不知曉他們的事情，便是他們所希望的。所以，凱西，我覺得，你應(yīng)該如他們所愿，裝著什么也不知道，換得他們的心安。

在我看來，婚姻或者說愛情，這種事情你無法也不應(yīng)該論及對錯，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在獨自面對自己的命運，每個人都是不完整的，愛是每個人一生的追尋，可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不忍和兩難，也有自己愛或不再愛的權(quán)利，誰也沒有權(quán)利去做道德審判官，沒有權(quán)利去指責(zé)別人。你愛自己的父母，就不要讓他們的疼痛雪上加霜。要相信他們對你的愛，并尊重他們對自己生活的選擇。

另外，這件事情，如果說非要說個對錯的話，我覺得，就該埋怨你那位國內(nèi)的同學(xué)，嘴太碎，太多事。你該盡量減少和她討論這件事情，如果自欺欺人能讓事件中人減少傷害，那自欺欺人也沒什么不好。

晚安

Joe

又及：附件給你發(fā)了一首歌《youraisemeup》，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聽。喜歡。推薦給你聽。上網(wǎng)搜了下歌詞，有一段我特別喜歡，可惜沒有找到神秘園的原唱，而Westlife樂隊翻唱的這版，沒有這段兒歌詞。把它翻譯下來，送給你：

(沒有一個生命

沒有生命是沒有渴求的

每個繹動的心都跳動得不那么完美

但是當(dāng)你來臨

我充滿了驚奇

有時候

我覺得我看到了永恒)

發(fā)件人：Joe＠yhotmail.com

收件人：Cathy＠hotmail.com

主題：別笑我

日期：Fri，22Jul2005

Cathy：

這段時間功課開始緊了，心力交瘁。你在線的留言和郵件我都看到了。卻一直沒回，你別不高興好么?等我們將來見面，你怎么罰我都可以。

我當(dāng)然不是不盼著見面，但還是覺得你不應(yīng)該到我這兒來。凱西。剛知道了父母的事兒，又難得趕上這長長的暑假，你還是按原計劃回國吧，多陪陪他們。以后，我一定會找機(jī)會去看你的。真的。我保證。

其實，從我們初相遇時在愛丁堡分手，我就盼望過，將來，有一天，我對這兒熟悉了，一定會利用假期去倫敦看你，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們的故事會有后來的進(jìn)展。可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我安頓下來了，時間也不是沒有，出行也很方便，可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沒了跑去見你的勇氣……

我愛你別笑我

Joe

發(fā)件人：joe＠bobnsu.com

收件人：Cathty＠hotmail.com

主題：想著信著祝福著

日期：Thu，11Aug2005

Cathy：

知道你已順利到家，我就放心了。你才這么小，就孤零零一個人飄洋過海到海外求學(xué)，每年一次的返家，便是小船終于靠港，好好地，細(xì)細(xì)地，懶懶地享受你的好日子吧。不必聯(lián)系我，否則，若是被你父母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事情，他們會擔(dān)心的，這不好。

我好。放心。讓我們彼此遠(yuǎn)遠(yuǎn)地想著，信著，祝福著，沒在一起，沒聯(lián)系，不等于我們不愛，對么?

愛丁堡的八月又來了。今年的藝術(shù)節(jié)正進(jìn)行得如火如荼，這兩天，到處都是來旅游的遠(yuǎn)行客，到處可見各類演出的海報，演出場所天天星光閃爍、高朋滿座，而大街上則隨處可見盛裝登場的來自世界各地的街頭藝術(shù)家們，在表演雜耍、演奏樂曲、或展演自己劇目中的一段華彩為即將到來的正式演出做宣傳……整個愛丁堡都沸騰了，仿佛是個巨大的嘉年華狂歡場，夜夜笙歌，通宵達(dá)旦。昨天，我和一個同學(xué)特意跑到王子街和皇家大道那一帶轉(zhuǎn)了轉(zhuǎn)，拍了不少照片，置身在這狂歡的人流中，Cathy，我是那么想念你，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去年八月，我們在王子大街的初相遇……

愛你保重

你的：Joe

為什么，自己偏要看那些郵件呢?那是凱西的，凱西因為丟失了它，和自己反目，可為什么，她還是要偷看?

那天深夜，坐在地毯上捧讀那些郵件的她，是不會知道的。這以后，她將無數(shù)次地面對這個問題，面對這問題帶給她的折磨?？茨切┼]件，她是因為要獵奇么?當(dāng)然，這成分一定是有的。至少開始時是這樣，因為雖已和凱西一起生活了大半年。但她真沒想到，這個在她印象里，始終口無遮攔的小姑娘，竟然能把自己的秘密隱藏得這么好，非但從未和她提起，而且，她們朝夕相處半年多了，凱西在戀愛，有個在蘇格蘭的年長男友，兩個人只在去年八月見過一次面，后來就只靠在線聊天或電子郵件聯(lián)絡(luò)這件事兒，凱西竟沒露出一丁點兒蛛絲馬跡，以至于捧讀那些郵件時，她一次又一次地心驚、大跌眼鏡。

那么，除此之外，這些郵件，讓她一拿起就無法放下，是不是還有信件形式的原因呢?是的，在后來的日子里，經(jīng)過冷靜的回想，她將會知道，這一點，也無法否認(rèn)，那便是因為：這些郵件，它，是情書。

是的，不錯，她曾幻想過情書。在她的整個少女時代。

大學(xué)時，她讀的是文科。和自己同齡時的許多文科生一樣，那時候，她最喜歡的文學(xué)作品是《約翰·克里斯朵夫》。在那英雄之所以能成長為英雄的漫長生理、心理的歷練中，她最著迷的是英雄的愛情，而在英雄周圍那些走馬燈般變幻的女人中，她最喜歡的是那個早夭的法國女教師，那個讓克里斯朵夫真正見識到到底什么才是真正法蘭西精神的安多納德。是的，在她看來，那才是愛情，是只有英雄或者說天才配領(lǐng)受的靈魂之愛!克里斯朵夫和安多納德只在包廂看過一場戲，他們甚至都沒有握過一次手，自始至終，只是隔著車窗和馬路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一面，便失之交臂、天地兩隔……但那又有何妨?真正的愛情就該如此，該悲劇性的被思念和寂寞填滿，是因為思念和寂寞才會讓愛走向純粹，讓它摒棄世俗的瑣碎或混沌而熠熠生輝!當(dāng)然，那時候，喜歡這作品。喜歡這愛情的不僅僅是她自己，她和上鋪的一個女生曾因?qū)Υ舜笾孪嗤目捶ǘ舜俗呓?，那女生后來還成了她唯一的一個畢業(yè)分開后還總是惦記，隔上一段時間總會主動聯(lián)系一下的老同學(xué)。記得讀書時，她曾對這女友描畫過自己理想的愛情生活：戀愛，結(jié)婚，兩個人不生活在一起，而是靠鴻雁傳書——彼此從對方瑣碎紛雜的生活現(xiàn)場里撤離，于千山萬水之外，冷靜地用文字去傳遞彼此的關(guān)愛和溫暖……

畢業(yè)后不久，她那女友就跟隨年長許多的夫君移民去了加拿大，早早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而她走向紅地毯的道路則漫長曲折：三十歲時，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失敗相親的她，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當(dāng)時還沒轉(zhuǎn)業(yè)，還在外地服役的丈夫。然后，不到半年，他們就結(jié)婚了。兩年后要離婚時，她曾反思，自己當(dāng)年那么快就有了結(jié)婚的沖動，是否和他們分居兩地相關(guān)。只可惜，最有可能和她一起研討這問題的老同學(xué)，如今張口閉口全是孩子、老公，早沒了和她提及此類問題的興致，而她自己呢，被離婚劈頭蓋臉地打了一頓悶棍，也已接受了離婚便是宣告自己愛情理念徹底失敗這個絕大多數(shù)人信奉的通論共識。

所以，那個夜晚，那一封一封的郵件溫軟地喚起了她久遠(yuǎn)的情感。讓她看得都有些貪婪。一頁一頁地翻看下去，慢慢地，竟投入了感情進(jìn)去，跟隨那些文字的引領(lǐng)，她幾乎都已忘記自己這是在偷看別人的信件了……

可是，偶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時鐘竟然要指向一點半了，把她驚得騰地一下就跳起來。明天還得上課呢，無論如何她也不該再看下去了，站在那兒，她匆匆忙忙地又往后翻了翻，才知道自己已不知不覺看完了大半，心里竟涌起了絲絲縷縷的不舍。但最終到底還是把那些郵件隨手放進(jìn)了抽屜，手忙腳亂地把翻了滿地的書本、衣物大致歸攏了一下，就飛快地跑出去洗漱了。

可是，洗漱完畢，熄了燈躺到床上，她卻又翻來覆去睡不著了。黑漆漆的夜里，那些打印的郵件，又一篇一篇展開在了她的眼前，文字一行一行地跳來跳去，把她跳得越來越清醒。

她的失眠并不經(jīng)常發(fā)生，卻也由來已久。不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出國后的失眠和國內(nèi)時倒是明顯不同。在國內(nèi)時，她的失眠是全心全意地為自己和自己周圍的人和事而拋灑喜樂悲歡。可現(xiàn)在呢?遠(yuǎn)遠(yuǎn)地跑到歐洲來，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變得像個要寫回憶錄的老人，喜歡在往事里糾纏，讓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的，全是那些從前的、早已不相干的人和事兒。在寂靜的夜里，她在一片漆黑中睜著或閉著眼睛，那些已逝的，雞毛蒜皮的往事，像一幕幕電影的分鏡頭腳本一樣，毫無章法鋪天蓋地。困頓在那些往事的細(xì)節(jié)、氣息里，她冷眼打量的卻是自己，自己這跌跌撞撞的一路走來：她曾經(jīng)是個很快樂的，或者說，很容易感受到快樂的人啊，可是，后來，后來怎么了?她怎么成了現(xiàn)在這樣子了?這么冷靜、冷血?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問題出在哪兒?

“相信別人是一種美德”，喬在郵件中反復(fù)提及的“相信”，在這個夜晚，徹底地點燃了她。

她覺得，這個詞語似乎一下子就讓她找到了問題的癥結(jié)!是的，她變了，是因為她不能再相信了。她不能輕易地相信喬用文字給凱西描繪的愛，甚至于，她還想到，自己因為不相信，而和凱西的走近又走遠(yuǎn)，和丈夫的結(jié)婚又離婚……她不再相信了，早已不再相信人和人之間情感的神圣了。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應(yīng)該是開始于她離開了校園，離開書本，跑進(jìn)生活現(xiàn)場去之后吧?她想起來了，她其實，是一點點地、慢慢地不再相信的。愛、緣分、上天眷顧……這些玄妙的，閃著光，帶著電的字眼，當(dāng)她還是個女文青時，是最習(xí)慣用來解釋自己和周圍世界的關(guān)系的。可后來呢，這些神圣的字眼已多久沒在她心里出現(xiàn)了?她變了，在整個變化的過程中，她能有多少心甘情愿呢?她記起來了，她記得自己別扭過，可別扭，又有什么用呢?她最初打出的旗號，好像是，要盡快融入社會，學(xué)會自我保護(hù)、免受傷害。漸漸習(xí)以為常之后，她則為之冠以成長之名……她就這么成長了，削足適履，自以為是……在從前，她解決自己遇到的問題用的方式，非常簡單，是用心，用感受，是直覺?？珊髞?，她開始動用大腦，對，她現(xiàn)在靠的是算計、權(quán)衡、稱斤論兩……

那么，這就是成長么?這是對的么?這豈不是正應(yīng)了那句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話么?她如今的處境是不是就是個最有說服力的個案?她越算越復(fù)雜，越過越累，快樂和幸福越來越遠(yuǎn)，她和她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不是在南轅北轍?

這樣的思考無疑是折磨人的。她既沒有哲學(xué)家的頭腦，又沒有行動者的見多識廣，她不過是個多思的、自尋煩惱的小女子而已。這不過是些艱苦的玄想，它毫無意義，能帶給她的無非就是失眠、飲食難安，心里多翻騰幾個個兒罷了。該怎么做，她還不是得怎么做。雖然自己很卑微很渺小，但她永遠(yuǎn)不能放棄自己的面子，一件事情掂量來掂量去，最后起決定意義的因素往往是：千萬不可以讓周圍的人笑話……

她在第二天繼續(xù)經(jīng)受這思考的折磨。第二天是周五，要上她最犯難的管理會計課。講課的老師是個波蘭移民，英文發(fā)音很怪，每次聽這課她都格外費勁兒，今天精力又不行，就更是跟不上了。越跟不上她越著急、越自責(zé)，這一科她今年可是已報了名要參加考試啊，這個樣子可怎么行呢?這一堂課下來，她沒什么收獲不算，還耗上了七上八下的折磨，身心俱疲。課間茶歇的時候，她剛打開手機(jī)，一個電話便打了進(jìn)來，當(dāng)即，就把她從現(xiàn)實的困境里解脫了出來。

是一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英文講得很悅耳。對方在確定她的身份后，又問她是否知道凱西張。她當(dāng)然沒否認(rèn)，卻奇怪對方為何要問她，對方便更和氣了，語速放緩，一字一頓地對她說，因為凱西張在申請表上填寫了你的信息，你是凱西張的緊急聯(lián)系人。

她終于恍然大悟，記得自己當(dāng)時填表格時。曾問過凱西什么是緊急聯(lián)系人。凱西說，我們是外國人啊，在這里萬一有個突發(fā)事故什么的，別人可以通過你的緊急聯(lián)系人盡快聯(lián)絡(luò)到你遠(yuǎn)方的家人。我在這兒這么多年了，填過我的老師，同學(xué)什么的，卻從來也沒用上過?？蛇€是覺得這條信息挺人性化的，覺得緊急聯(lián)系人便是一個和你同城的，一個最近的家人。她聽后，也有些感動，當(dāng)即便在自己的表上填寫了凱西的聯(lián)系信息。以后再有類似的表格，她也都是如是填寫。凱西不止一次看到她這樣子填過，都沒說什么。但如今看來，凱西也已悶聲不響地更改了自己從前填過的信息，把她改作自己的緊急聯(lián)系人了。那么，到底有多久了呢?她已成為凱西最重要的同城家人了!她的心不由得一熱，趕緊追問凱西怎么了。

原來是凱西在地鐵里發(fā)生了眩暈，已被送到醫(yī)院了。她連忙確定醫(yī)院地址，并說自己盡快趕去。然后，她跑去和老師告假，一陣風(fēng)兒似的跑了出來。一路上，又是地鐵又是巴士地折騰，可她心里卻比剛才在課堂上輕松了許多，挺直腰板，步履堅定，她的腦子里只被一個念頭填滿：凱西病了，而她是凱西在這個別人的城市里唯一的家人，是遇到緊急情況時，凱西第一個要聯(lián)系的人，是病中的凱西正苦苦等待的依靠……

她沒料到自己剛一走進(jìn)醫(yī)院大廳，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在接待處對面椅子那兒的凱西。更沒料到，猛然見到凱西時，自己會那么尷尬。原來，她的心底還是存有芥蒂的啊。把手摸索著向凱西的身體探過去，頭卻不由自主地下垂，她極力想回避面對凱西的眼睛。然而，低頭有什么用呢?低了頭，在她腦子里晃來晃去的，倒變成了她更不愿意面對的畫面：那是那天下午和她翻臉時胡攪蠻纏的凱西形象。

然而，凱西可不像她那么小氣。凱西站起來，向前一把抓過了她的手，熱熱地向她靠過來，姐姐啊，凱西委屈地抽抽噎噎，帶我回家去，好不好?

傻孩子……凱西的話扯拽出來了她心里已蓄積多時的淚水，尷尬頓時煙消云散，一把抱住了凱西，她讓自己心底的話沖口而出。透過朦朧的淚眼，她看見接待處后面站起來個醫(yī)生模樣的黑人，趿著高跟鞋，噼里啪啦地向她們走過來，邊走邊哇啦哇啦飛快地講話，她張著嘴巴，聽得同樣也朦朦朧朧。只知道醫(yī)生在解釋病情，具體內(nèi)容卻越急越聽不懂，只知道她后來說了句謝天謝地，凱西現(xiàn)在已沒什么事兒了。再次陷入語言迷霧的感覺越發(fā)加重了她的伶仃之感，她把懷中的凱西摟得更緊了。

她們離開了醫(yī)院。彼此間什么也沒講，卻都不由分說，安靜地、毫不遲疑地一同踏上了回“家”的路。默默地同行了一路，她們的手始終緊緊地拉著，一刻也不肯松開。

她的亢奮在推開家門那一刻降臨。

推開那扇虛掩的一樓入室門，她就推散了自己那一路上溫暖繚繞的冥想，思緒涌動著，變得激昂、活躍起來，抻起脖子，她開始東張西望，是希望能看到有人在家。對，人越多越好，最好都在。她盼著所有的人都能知道，和她吵翻的凱西回來了，是她把凱西領(lǐng)回來了，而原因是因為，凱西生病了，而她，要照顧凱西。

可惜，一樓廳里空無一人?？扇耸议T沒鎖，應(yīng)該是有人在的啊。果然，二樓有聲音，是有人在房間里看電視。但聲音不是來自那韓國女孩兒的房間。韓國女孩兒的房門緊閉，門口也沒擺鞋子，顯然主人外出不在，這讓她頗為沮喪，她知道自己無法如路上所幻想的那樣，直接領(lǐng)凱西進(jìn)門去，向她道歉，說情況有變，凱西回來了，并和她商量一下，是否可以不調(diào)房間了。

牽著凱西的手，繼續(xù)拾階而上，她能感覺到自己剛進(jìn)門時的亢奮正如飄揚的熱氣球，在一點點地撒氣、癟掉，等到真的來到了她們的“家”門口，她的情緒已跌落谷底了，木木的，無精打采，可是，一推門，她突然打了個激靈，醒過來了，緊張呼地一下攫住了她的心，讓她的心怦怦怦狂跳不止，簡直都透不過氣來。不錯，是這樣的，她終于想起那些郵件了。天，她當(dāng)時為什么就隨手把它放到抽屜里了啊!

凱西有些興奮，不停地說著話，夾雜著大量夸張的語氣詞，抒發(fā)自己對這個家的依戀和重返故地的激動，光著腳，小貓咪一樣輕手輕腳地在房間里跳來跳去，東看看，西看看，偶爾還隨性停下來，胡亂翻弄一下。她則難以和凱西一起進(jìn)人抒情狀態(tài)，心神不定地跟在凱西身后，一步不離。謝天謝地，凱西終于要上廁所了。站在那兒，看著那門剛在凱西的身后合上，她就彈起來，撲向了桌子，翻出裝有那些郵件的信封，想了又想，她最后決定把它放進(jìn)自己的隨身挎包。

姐姐啊，在醫(yī)院時醫(yī)生給你解釋了啊，可能你沒留神聽，我體質(zhì)不好，低血糖，以前也暈過的，但都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來英國后沒犯過。這次犯，我覺得…是因為…這段時間…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怎么了?凱西。我一直很羨慕你呢，小小年紀(jì)，那么獨立，心態(tài)那么好，你知道么?在我印象里，你總是陽光燦爛的。

沒有了，姐姐。咳……姐姐，你說，要是一個人，她徹底地相信另外一個人，是不是會很蠢?相信會讓人沒了智商，沒了理智，看不清很多東西。對不對?而且，有時我想，當(dāng)你徹底對一個人偏聽偏信時，會連尊嚴(yán)都不要，會很白癡，你的嘴臉會非常惡心，非常丑陋!對不對?

說的什么呀，凱西。相信怎么可能等同于偏聽偏信呢。

可是，困在事情里的時候，相信和偏聽偏信間的界限，誰能分得清?姐姐……我覺得，許多的時候…情感，因為情感，人會非常輕易就滑向偏執(zhí)的迷信，也因為情感，人會受到更深的傷害……

怎么了，凱西?你哭什么?有什么事兒發(fā)生，對么?

沒有。姐姐。不是…還是我父母的事情……

哦。是這樣么?你父母的事，你是和我說過的。還記得么?凱西。當(dāng)時我還羨慕你有主見呢。你說，你要尊重他們的選擇，而且，為了不傷害他們，要裝作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事情。能隱瞞多久，你就會隱瞞多久。

是啊。姐姐。我和你說過的?？墒恰览碚f起來簡單，做起來…就難了…尤其是你要真正面對的時候……

你在說什么?凱西?你又回國了么?不是你父母有什么事兒吧?

當(dāng)然不是…因為他們。怨也只能怨我自己……剛才…我說明天幫我取行李的時候，不是跟你說了么?姐姐。離開這兒后，我就把行禮搬到我那個同學(xué)那兒了，這一個多禮拜，我的行李就沒打開過。因為一直沒在倫敦，我暈倒，是暈倒在回市內(nèi)的地鐵里……

這個圣誕假期，不到十天的時間，你又回了趟國?凱西。你怎么能這樣呢?你這么匆匆忙忙跑來跑去的，你父母會擔(dān)心你的!

可是，姐姐，我覺得我都要發(fā)瘋了，我覺得我特別可憐，特別孤單，特別想家，想爸爸媽媽……

那天下午，她們的談話，以凱西最后情緒失控，嚎啕大哭而告終。

她知道自己不該再問下去了。安慰了一會兒凱西，她想讓凱西安靜地在房間里休息一會兒，自己去做飯?？蓜P西說什么也不肯，凱西像尾巴似的跟著她，做飯、吃飯，又去超市采買。當(dāng)然，她其實也是喜歡這樣的，這讓她恍惚間感覺昔日重來。而且，如她所愿，住在這棟房子里的大部分房客，也觀瞻到了她和凱西昔日重來的現(xiàn)狀。最讓她滿意的當(dāng)然是韓國女孩兒，韓國女孩兒一進(jìn)門，就朝正在一樓客廳里吃飯的她們瞪大了眼睛，凱西，是你么?你又回來住了?她和凱西幾乎同時站了起來，朝向那韓國女孩兒微笑，可韓國女孩兒顯然笑不出來，她用比哭泣還難看的表情和腔調(diào)說，哦，我的上帝，你們一定不同意再和我調(diào)房間了，對么?看來，我還是得再出去找房子了呀。

可是，昔日真的已重來了么?她在凱西頻頻向自己看過來的，和從前無異的眼神中，頻頻走神兒。她當(dāng)然能感覺到凱西此刻的艱難、無助以及對她的信任和依戀，但她更清楚的是，凱西不打算和她分享導(dǎo)致自己問題的實質(zhì)原因。憑直覺，她確信凱西是在撒謊，而且更確信的是，凱西的心情不好，一定是和那個喬，和他們之間的愛有關(guān)。

她還想起，自己和凱西是談?wù)撨^關(guān)于愛情這個話題的。

那是個周末的夜晚，她和凱西一起從電影院出來，路其實并不近，但她們依然不約而同地放棄了乘車，拉著手，慢慢步行回家。正是初秋宜人的季節(jié)，微風(fēng)輕緩地在她們的周圍躥來躥去，把她們的裙裾吹得啪啪啪啪不斷鼓起又癟下，凱西揚起臉，興奮也如鼓脹的風(fēng)，兀自喋喋不休地復(fù)述著電影里的細(xì)節(jié)、為男女主人公后來的咫尺天涯而做各種假設(shè)、唏噓慨嘆。后來，漸漸地，凱西竟把話題展開，變成了對她的發(fā)問。她在剛開始和凱西住時，曾輕描淡寫地和凱西說過自己已離婚的事兒，所以無論那晚之前還是之后的凱西和她，一直都是繞著這個話題走的?？赡翘焱砩?，那場風(fēng)花雪月的唯美電影同樣也觸動了她。她很自然地接過了凱西的提問，抒發(fā)了自己的看法。而其實她的看法，就是她出國前曾非常迷戀的安妮寶貝的看法，是“愛如捕風(fēng)”?！皭凼且魂囎⒍ㄒx散的風(fēng)，你真的，要捕捉住它嗎?”

這觀點無疑太過消極和悲觀，絕不適宜大姐姐講給小妹妹，及至她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頭去看凱西，卻遭遇了凱西直視前方的大眼睛里幾欲奪眶而出的閃動淚光。她大為驚駭，當(dāng)下心里很是不忍。

后來，到底還是凱西開了口，有些哽咽，卻是給她講述自己父母的事情：大學(xué)同窗，畢業(yè)后就結(jié)婚，一起教書，結(jié)婚一年后女兒出生，三口之家，工薪階層，兢兢業(yè)業(yè)地過日子，一點點積攢夠了昂貴的學(xué)費，把寶貝女兒送出國來讀書，終于要松口氣了，他們的婚姻卻走到了盡頭……

記得當(dāng)時，憑借凱西那個周末夜晚聊天時言說愛情的態(tài)度，以及自己平日里對凱西自以為是的了解，她還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小凱西目前對愛情僅停留在紙上談兵的臆想階段呢。可現(xiàn)在通過對那些郵件的仔細(xì)推想，她知道，凱西和喬相遇是在去年夏天，真正彼此表明心跡則是今年的春天，那么，那個初秋夜晚時的凱西，正在她自己的愛情里經(jīng)歷著什么呢?她和喬的愛情故事，后來到底怎樣了?她為什么現(xiàn)在這么傷心?她知道，這一切，凱西一定是都不可能同她講了?？墒?，她想，她還是會知道的。因為，她還有那些郵件，她還沒看完。她覺得，那些郵件一定能幫她解決，至少部分解決她所有的疑問。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來了。說好了和凱西一起去凱西同學(xué)那兒取寄存的行李。她早早就準(zhǔn)備早飯。

周末的清晨，公用廚房里空無依然，靜悄悄的，所有的廚具也都空著，她于是得以從容地烤了吐司，煎了培根，煮了紅茶，還啟開了一盒從超市買的番茄豆子，以及一瓶桃子罐頭。都說英國人最不擅烹飪，但和凱西一樣，她對英式早餐倒是情有獨鐘。一個人的時候，她總是對付，常常是站在桌前，喝上一杯冰奶，啃上幾片面包了事?，F(xiàn)在一盤子、一盤子地把早餐擺上餐桌，她的心里暖洋洋的。而更讓她溫暖的還是凱西，睡眠惺松的凱西為早餐發(fā)出了夸張的感嘆，然后，坐下來，面對著早餐，低下了頭，凱西頗動感情地說，姐姐，我昨天就想和你說的…可不好意思…上次吵架，都是我不對，我這人馬大哈，經(jīng)常丟東西……我當(dāng)時是太著急了，心情又不好，可是…再著急，也不應(yīng)該遷怒別人啊!姐姐，你沒和我一般見識，沒生我的氣，對不對?

她讓凱西說得慚愧。沒好意思搭腔。只是低頭一邊忙活著往紅茶里倒鮮奶，一邊催促凱西快去洗漱，吃過早飯，好早些去取行李。然而凱西卻說，她剛接到寄存行李的同學(xué)的電話，說今天她宿舍里另外一個女孩兒過生日，邀她一起去唐人街吃飯，吃飯過后，再一同幫她把行李送回來。這樣拖延的時間就太長了，要不姐姐，我自己一個人去，你看好么?

站在陽臺上，她朝凱西揮手，早點回來。開著手機(jī)，有需要打電話。她都能感覺出自己的嘮叨來，趕緊打住了。可凱西卻依然遠(yuǎn)遠(yuǎn)地朝她微笑。還不舍地擠著眼睛。目送凱西遠(yuǎn)去，她一刻也不能耽誤地走向了自己的挎包，走向了那些郵件。

發(fā)件人：Joe＠hotmail.com

收件人：Cadly＠hotmail.com

主題：你回來了真好

日期：Fri，30Sep2005

Cathy：

剛才沒好意思和你講，這個暑假，在你回國期間，我去倫敦了。

是臨時動意，可一有了想法，就沒法子擱下。到底還是拗不過，預(yù)定了火車票，一個人出發(fā)了。

在那兒共停留了不到四天，去看了西敏寺、大本鐘、格林威治、塔橋等景點，第一天到達(dá)的那個下午，在牛津街，特意找到了那班你經(jīng)常提到的137路公交車，乘著它跑了兩個來回，每次車駛過古老的切爾西橋時，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到處東張西望，很遺憾，每次，都沒能看到一個能讓我寄托思念的，匆匆行進(jìn)在路途中的東方女孩兒。那天的天氣非常不好，陰沉沉的，一陣一陣地總在飄雨，我的心也是，在飄雨，一陣又一陣地……

想你凱西你回來了真好

愛你的：Joe

發(fā)件人：Joe＠hotmail.com

收件人：Cathy＠hotmail.com

主題：神通廣大

日期：Sat，220ct2005

Cathy：

特意寫此郵件，是想告訴你，你要給我的意外驚喜，我今天終于收到了。

就像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神通廣大地從國內(nèi)幫我?guī)砟敲炊酂焷硪粯?，我也不知道你又如何神通廣大地找到那個連我都不認(rèn)識的在這兒就讀的校友，把那些煙又從倫敦捎到了愛丁堡來。可是，Cathy，我還是想說句心里話：我的確需要那些煙，但，我不喜歡你的神通廣大，

這兩天忙，沒上網(wǎng)，留言都看到了。知道你已找到了房子，且有個投緣的姐姐做伴。很寬心。

晚安

Joe

發(fā)件人：Joe＠hotmail.com

收件人：Cathy＠hotmail.com

主題：愛不是兒戲

日期：Fri，4Nov2005

Cathy：

一直沒在線，因為最近忙。你回國那么久，終于回來了，我當(dāng)然也盼著視頻?？晌夷壳皼]時間。那些留言我都看到了，你想得太復(fù)雜了。Cathy，就像愛不能輕易說出口一樣，不愛也不能如此兒戲。不過，相信我，Cathy，我是懂得你的，你這么講只是在賭氣，在發(fā)小脾氣，對不對?

上封郵件，是我不好。我能理解你所說的寒心。但我說的也是實話。只是現(xiàn)在看來，是方式不大合適。別生我的氣，好么?我很同意你留言里的一句話，是的，Cathy，我們彼此，的確都需要對方的信任。這是愛的基礎(chǔ)。

我愛你

Joe

發(fā)件人：Joe＠hotmail.com

收件人：Cathy＠hotmail.com

主題：簡單的愛

日期：Sun，20Nov2005

Cathy：

你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這樣發(fā)脾氣了。那些絕決的、刻薄的文字，還有文字背后，那些我完全可以想象的憂慮、困頓、怨天尤人……它們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

這不是我的本意。Cathy，相信一定也不是你的。這是以愛為名義的傷害。如果我的愛帶給你的是這些，那我情愿我們沒有愛。

愛情是什么呢?Cathy，在這個人際關(guān)系日趨功利化、表面化的時代，我們的愛情是什么，它何處安放?

我們活著，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渺小如塵芥，生命只是時光長河里的一瞬，是一場結(jié)尾注定為死亡的旅途，我們每個人都是俗人，活著就要一場不斷經(jīng)歷委屈、憂慮、對自身審視和懷疑、不斷忘記自己、改變自己，向生活妥協(xié)的過程。每個人，每一天都要為實實在在的生計和飄飄渺渺的理想打拼，林林總總的負(fù)面情緒總會揮之不去，如影隨形，而愛，或者說情感，我覺得，它該是我們靈魂的庇護(hù)所。它該是讓兩個原本陌生的人，靈魂的相遇，因為愛，我們才能在彼此的心上，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曾鮮明、燦爛地活過，感受到來自外界的支撐、溫暖和慰藉。

你會笑我柏拉圖么?Cathy，可我理解的愛就是如此，純粹的，沒過多的奢求，僅此而已。

我愛你凱西沒有變也不會變很簡單只想對你好想帶給你愉悅

晚安

Joe

發(fā)件人：Joe＠yhotmail.com

收件人：Cathy＠hotmail.com

主題：我很好

日期：Fri，26Nov2005

Cathy：

最近開始寫論文，很忙亂。留言都看到了。我很好。寬心。

保重

Joe

發(fā)件人：Joe＠hotmail.com

收件人：Cathy＠hotmail.com

主題：就這些

日期：Fri，16Dee2005

Cathy：

我早就說過了，你是神通廣大的。對這一點，你應(yīng)該有自信，何必一定要把那些你已通過別人打聽到了的正確信息，再來向我本人核實。

還有，你不必總用那些傷人的推論來激我，我一直的沉默也是表態(tài)?，F(xiàn)在看來，這種表態(tài)方式或許更合適，至少它符合我一貫的心思：我不想誤傷你，從開始就一直這樣對自己說。你能想到這是我一直以來沒勇氣去見你，以及不同意你來找我的原因，我很寬慰。

還有，以下幾個問題，他們和我們的事情無關(guān)，我拒絕和你討論，請不要再提起。

1、我長達(dá)七年之久的婚姻。

2、我的已開始上幼兒園的女兒。

3、我妻子和女兒申辦陪讀簽證的事，以及她媽是否年底前就會來等等。

另外，我的手機(jī)打不通，是因為我來時是用一個學(xué)成回國的朋友留下的手機(jī)號，現(xiàn)在合同到期，就又重簽了個合同，換了另一個號，手機(jī)我并不總開著，聯(lián)系并不方便，就沒告訴你。至于一直不上線是因為我的攝像頭兒壞了。但我們還可以通過MSN留言或?qū)戉]件的方式保持聯(lián)系。如果你愿意的話。

就這些

joe

發(fā)件人：Joe＠hotmail.com

收件人：Cathy＠hotmail.com

主題：請體諒我些好么

日期：Mon，19Dcc2005

Cathy：

我從來也沒有說過我們之間完了，倒是你說過。不止一次。

我這段時間焦頭爛額，請體諒我些好么?你能不能過一段時間再找我算帳。

Joe

就這么完了么?她覺得自己的許多疑問并沒解開，而新的疑問倒是又產(chǎn)生了不少，可郵件到此就沒有了啊。坐在地毯上，她嘩啦嘩啦把那些郵件翻來翻去，真的是沒有了。緊挨著那最后一封郵件的，則是5月8號題目是凱西別哭的那一篇了。天，這一年，從五月初到十二月中旬，半年多點兒的時間，這場浪漫的形而上的靈魂之愛就這么完結(jié)了么?盡管通過凱西的現(xiàn)狀，她已想到會有曲終人散的結(jié)尾，但在心理上，她覺得自己越發(fā)無法接受喬是個感情騙子這個簡單論斷了。是啊，她的想象力太貧乏了，她沒有想到，這故事竟然是這么一個讓她說不清、道不明的結(jié)局。

可她不會知道自己更無法想象的局面還在發(fā)生。抬起頭，她愣住了，一時都沒能反應(yīng)過來，因為她看見了凱西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正失神地朝她瞪著大眼睛。

我在路上又接到我那同學(xué)的電話，說聚餐推遲到下午了，所以，我想下午再去，就又回來了。凱西喃喃地說著。竟然慌亂得不敢看她的眼睛。

可她覺得自己比凱西還慌亂，她趕緊解釋，凱西，我……空張了嘴，她正急得不知該從何開始，卻聽見凱西又開始了講話，我知道我不對，凱西說，我不該同你撒謊，這個圣誕假期，我其實…沒有回國去，我是…是到蘇格蘭去了。對，是的。我就是…想找喬…當(dāng)面說說清楚……

她想拉凱西坐下來，卻有些心虛，只是向前探著手，不敢碰凱西，可凱西還是自己軟軟地和她一樣坐到了地毯上，不看她，把頭轉(zhuǎn)向窗外，凱西哽咽著繼續(xù)說，可是你知道么?我在愛丁堡，呆了一個多禮拜，卻沒找他說上一句話，因為…我看到…他妻子和女兒來了…有一次，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他和他妻子在超市里吵架，他女兒就尖著嗓子在一旁跺著腳哭，我也哭了……我覺得，他女兒長大了就是我…我不能那樣…只想著自己…我就回來了……

她站起來，去拿了條毛巾，遞給已哭得一塌糊涂的凱西，可接過她遞過的毛巾，凱西把臉轉(zhuǎn)向了她，飄忽的含著淚的目光開始變得銳利了起來，姐姐，凱西皺著眉頭問道：那你呢?你為什么要撒謊?從一開始你就想騙我，對不對?你把我的信藏起來，就是要把我的故事當(dāng)笑料來消遣，對不對?

凱西!不許你胡說!她被凱西激怒了，尖利地喊叫著，站起身來。是的，她這個人最不怕的就是吵架，可是，現(xiàn)在的這場吵架，她實在是力不從心，她也沒辦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了。捂著自己已淚水漣漣的眼睛，她越發(fā)覺出自己的思路紛紜。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自己輕聲說：讓我們，都能學(xué)著，相信別人好么?相信，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從一開始，就想做惡人，相信我們每個人的心底，都有難以言說的艱難……

是的。這話是她講的。只是，她不知道，這番話，她是要講給凱西，還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