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改見到我,給了我一個擁抱,哭了。 當時,我正在關(guān)外著名的文化大樓一樓。準確說是在一個天井里。那時候,我正抬頭仰望頭上正方形的天空,正方形的天是關(guān)外的天。
七公分,這主要指的是一條鐵絲網(wǎng)的寬度。因為這道鐵絲,我一直沒有機會見識深圳是什么樣。但是這一點也不耽誤我寫信向郭小改抒情。
千萬里,我追尋著你。這是現(xiàn)成的話。我把這句歌詞寫到信里。我知道,這些話,會對郭小改起作用。
關(guān)外住著來自全省各地小縣城的人們,當然,也有一些外省的,比如我和幾個自以為是的大學生。這個區(qū)被劃分成許多個小鎮(zhèn),而在這個既不是深圳也不是內(nèi)地的小鎮(zhèn)里,我們像熱鍋上的螞蟻。熱鍋旁邊是綿長的鐵絲網(wǎng)。那是深圳的一道關(guān)。這道關(guān),是用來隔開犯罪分子的,可同時把缺少自信的人擋在丁關(guān)外。
深圳人得以深圳,全靠有了這道二線關(guān)。有了這道關(guān),他們覺得安全指數(shù),幸福指數(shù)正不斷提升。因為這道關(guān),才有了關(guān)外這個地名。
郭小改抱著我哭的當口,徐森林進來了。他的頭發(fā)留得像女人一樣,搭在肩頭??匆娢覀冞@個樣,就傻笑。他傻笑的時候把嘿嘿的聲音也帶出來,順便甩了一下他閃著油光的頭發(fā)。這使得我眼睛也有點濕潤了,盡管我的臉和身體此刻有些僵硬。估計郭小改的眼淚流完了。雖然她和我保持一小段距離,但是我們的手還拉著。她盯著我的臉說,真是想死你了。
我低著頭嘟嚕一句,我也是。我盼著郭小改的到來,在學校,她是我唯一的姐妹,只有她真正關(guān)心我的處境。我知道她此番到來就是為了改變我的人生。
手掙脫之后,我趕緊拖起地上的一個棕色人造革皮包,樣子甚至有些夸張。徐森林在后面拿著一個更大的包登上了關(guān)外文化大樓的臺階。郭小改細長的手上只捏著一個紅色的小外套,她有點像一個受寵的孩子,就是這樣的一小件東西竟然也有點累到她。她的眼睛四下瞄著,而腳步走得無比飄浮,
上三樓的途中我們遇上了很多人的眼睛。這些人有的站在樓梯上,側(cè)起身子給我們讓路,順便看一眼打扮怪里怪氣的郭小改和徐森林,有的則扶在陽臺上,安靜地看我們,就像我們是一群怪物。
郭小改才不管這些呢。她自顧自地表現(xiàn)著自己的興奮和驕縱。倒是徐森林四下看了一遍,在進入我辦公室的前的一秒鐘,站在陰影里,用他的櫻桃小嘴擠出這樣一句,這里太好了。
真的嗎。
對。這里是一個好地方。作為一個男人,他這樣的嘴讓我有些不舒服,我甚至想到,如果他留個胡子把嘴藏起來倒是一個好辦法。
如果你們再來晚點,我就回去了。我嘟嚕著,竟然有了一點撒嬌的意思。
所以我們就快點來了,什么都沒顧,本來不是那么急的,有些事情還沒等處理好。徐森林說。
沒啥大事。郭小改意味深長地打了一下徐森林手臂。徐森林笑了,不再說什么了。把手里的行李一件一件分別放在了短沙發(fā)和長沙發(fā)上。
這時,辦公室的老何突然站了起來。他先是盯著徐森林看了兩秒,隨后又盯著郭小改看了一秒。我才想起他的存在,慌亂中,我一一做了介紹??墒俏业穆曇籼?,他像是沒有聽到。他掀翻沙發(fā)上面最大的一個包裹,并從下面抽出一本雜志,邁著大步出門了。
這就是那個老何嗎?徐森林一臉吃驚地問。
是啊。你們應(yīng)該通過信的。我對著郭小改說。
郭小改說,不僅是通信,上車前還通過電話。他說了兩次熱烈歡迎,前面一次,后面一次,還說要到廣州火車站接我,我說不用麻煩。
對啊。那他怎么這個樣子呢。徐森林瞪著一雙大眼睛說。
我也不知道。他應(yīng)該知道今天你們要來的。我下去接你們的時候,就說了。
就是這個老何給郭小改發(fā)出的邀請,說來這里大有作為,雖然是關(guān)外,但是不會差過深圳里面,來了先試用一下,這也都是形式,馬上就能辦調(diào)動。招聘的廣告還放在郭小改紅色的小包里呢,一路上他們翻出來,看過好幾回呢。
老何個子不小,剛才的表情停在半空中,誰都可以看得見,直到他拐了一個彎,下了樓,我們才又有了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想起說話,我對郭小改說,你瘦了。
她又恢復(fù)了剛才的樣子,聲音比那時輕了一些,她說,別提了,一路上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吐。
可能是暈車了。我說。我像個傻子,我并不知道郭小改已經(jīng)懷孕。
徐森林只是笑,見了老何,他分明少了剛才的底氣,頭發(fā)也沒有甩起來。
看見他在我們中間,我很親切,也覺出了踏實。這種感覺來到南方第一次擁有。雖然在這之前我一直反對郭小改和這個男孩子好。他們是老鄉(xiāng),徐森林為了郭小改把過去的女友拋了。就這一點我說了他不少壞話。我總是覺得他不是真的愛郭小改,而是喜歡郭小改家里的人民幣。
郭小改懷了孩子還來深圳與我匯合,我有些內(nèi)疚,甚至覺得對不起徐森林,不應(yīng)該那么急地催促她,不過,她的確也想快點找到工作。有了這樣的前提,我竟然說出下面的話,似乎是讓他們明白此行的重要。
之前我在關(guān)外快呆不下去了,他們都覺得我是一個雞,可是我不是。
你當然不是了。我的話前言不搭后語,把他們兩個弄得有點不知所措,郭小改的一只腳擠出鞋,顯然她太累了。但是仍瞪著一雙小眼睛說。
怎么樣才能不像呢。我沒辦法啊,只因為我講國語。我自問自答。
講國語就是那種人嗎。他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問。
那種人什么樣子?他們有點好奇。
那種人喜歡穿黑裙子。我說。郭小改,你一定記得不要那樣打扮。
郭小改夸張地說,我們北方人都愛穿那樣的衣服啊,尤其是學表演的女孩子。
有一件,被我?guī)砹?,那是我演江姐時穿的。
這樣的問題我也問過,可是我的鄰居和同事總是一句話打發(fā)我,說,那有什么辦法呢,我們南方人不會那樣穿衣服的,再說了,你看我們南方人哪個會去做那種事呢。
我曾被說得啞口無言。當晚我就對那個職業(yè)的人有了好奇心。我準備按他們的提示,去看看她們,可是到哪兒才能找到她們呢。
眾目睽睽之下,我和郭小改、徐森林大談妓女的事情。這讓一個樓里變得特別喧嘩,他們好像都過來看了我們一眼。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是搞藝術(shù)的人一樣,我們有意無意間把文化藝術(shù)與雞婆這樣的詞高了八度提出來,然后再試著討論,好像他們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
第一次發(fā)現(xiàn)郭小改是個人來瘋。在學校的時候,她有些靦腆??墒乾F(xiàn)在她仗著徐森林在身邊,完全不顧自己剛到關(guān)外,完全不顧自己還是一個外省人,大聲地說話。
說話的時候,我們沒有一個人看天色,直到聽見有人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得很響,我才想起,早就過了下班時間,吃晚飯的時間到了。
徐森林也聽到了,他用自己那一雙透著血絲的大眼睛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說,好了,你們兩個別再說雞婆的事了,今晚我們一起吃飯。他的話,讓我們兩個都笑了。
還要喝點酒。你還想喝酒啊。徐森林對郭小改說。
郭小改說,我高興,喝一點點怕什么。
好,你喝吧,不過少喝點。徐森林用他粗糙的嗓子笑了一下。然后把放在沙發(fā)上的一個皮包斜挎身上,對我和郭小改說,走吧,吃啥?今天你們愛吃啥就吃啥。
我知道,是大排檔。那里的東西最好吃,我腦子里馬上浮現(xiàn)出線菜和炒田螺。
好,我們就吃那個東西。
線菜?難道長了線嗎。郭小改問。
我說沒有,就是這樣叫的。南方和北方太不一樣了,你以后就知道了。
關(guān)上門,我看見辦公室亂七八糟,到處擺著行李和包袱,再想起老何的臉。那種臉是有意的,他不喜歡大大咧咧招搖過市的人。更主要的是,郭小改帶了一個男人來了,這樣的女孩子還有什么意思。很顯然,郭小改剛剛踏進關(guān)外大地就已經(jīng)失業(yè)了。
走在二區(qū)到六區(qū)的大街上,因為整個一條街上沒有多少人,我們顯得轟轟烈烈。我們可以并排著說話,一會是我,因為一句話擠進郭小改和徐森林之間,一會是郭小改要打一下徐森林而竄進了我和徐森林兩個人的手臂間,她分別拉著我們的手。
好了,好了,到了到了。這是我來到關(guān)外后,第一次敢在大街上放心大膽地說話。
面對與北方完全不同的大排檔,徐森林和郭小改無所適從。徐森林兩只手扎煞著,看見什么都好奇,總是盯著別人桌上的菜。有一個吃飯的男人還瞪了他一眼,說了一聲,七興!就是神經(jīng)病的意思。我則顯得興奮。拋出一句廣東話,拿菜牌!
馬上就來。有人用普通話回了一句。
一個黑乎乎的菜牌從徐森林的肩上飛過,啪地一聲丟在眼前。
郭小改嚇了一跳,我笑著安慰,這就是大排檔的風格。然后繼續(xù)表現(xiàn)著老道,翻了幾頁說,腐乳線菜、炒田螺。
過來寫菜單的是一個黑黑的南方女孩,穿著一雙人字拖鞋,臉上很麻木,說,要不要下飯的菜。
還沒等我緩過神,又問,還要不要加一個咸魚茄子煲。
好,就加上這一個。我說。
菜點完了。我在郭小改和徐森林面前表演沖茶杯和倒茶。也是學來的,終于可以表演了。
手被熱水燙了一下。徐森林接過來,說,我們就喝大杯的。
我笑著說,喝酒啊。
是啊,真蠢呢,怎么都忘記我們要喝酒呢,我們在深圳重逢了,我們要讓深圳嚇一跳!這一句是郭小改說的。平時這個小縣城的女孩不會這樣說話,可是現(xiàn)在她身邊有我,還有丈夫。盡管她遠離家鄉(xiāng)來到深圳關(guān)外,也不會那么害怕。甚至像是喝多了,拿著一瓶深圳金威啤酒比劃著。
你是不是怕呀,我讓你看一下這個你就安心了。他把我的手強壓在一個地方,那是他的軍用黃挎包,敞開一角,露出里面四疊厚厚分外耀眼的錢。
那么多啊!我嚇了一跳,坐回原來的椅子里。
是啊,可以把你們那個樓買下來,你信不信。他指著不遠處一個青色的樓房,那是我們的辦公大樓——再讓那老何對我牛逼哄哄!說完這句話,徐森林抿了一口酒。顯然他明白老何對郭小改進行過面試了,而且是不合格。
郭小改曾經(jīng)在電話里說過要多帶一個同學來。老何更是高興,他以為是女同學呢,說了那兩句歡迎。
我是被老何開門的聲音給弄醒的??匆娢宜诶锩?,他一點也不奇怪。
他甚至連問一句,你怎么不睡在自己房里或是你來得真早這樣的話也沒有,就開始了工作。
我的確是想和他說一句話??墒撬难燮]抬一下。
你就不能聽我說一句嗎。我在心里說。
他連頭也不抬。
于是我必須說話了。你見的那個女的就是郭小改啊,你不是還說要加一個辦公臺嗎。
哼,他們都能搞文化了,就是笑話了。
你不是同意他們了嗎。我說。
我說試用,懂嗎,試用包括面試。
你是說不行對嗎。
你真聰明。說完這句,他把頭再次低下去看書了。
我拖拉著鞋一路小跑,回到六樓宿舍。那里住著為了夢想而來的郭小改和徐森林。
敲了半天的門,門才慢慢打開。里面先是沖出一股昨晚的酒氣和腥味,隨后是郭小改一張幸福的臉,還有徐森林半裸的身體。
睡得還好吧,我的眼睛故意看向別處。
還行,就是有蚊子。徐森林伸著懶腰回答。
怎么不想一下我是在辦公室住的呢,別說蚊帳,大清早就被上司看見一個蓬頭垢面。想到這里,我心里有些不舒服。
郭小改帶著三個茶燒包和兩個糯米雞進來,不知何時溜下去買東西去了。
快去收拾一下吧,別傻愣著!她拍著我的肩膀。
嗯。
拿著牙刷進了公用洗漱兼洗手間的時候,突然覺得郭小改剛才的樣子有些傲慢。我不應(yīng)該因為高興就把想說的話給忘記了,那是老何的那張臉讓我想說的話。必須馬上找工作了,如果不找,很快就有麻煩,他們連暫住證都沒有。
盡管我什么也沒有說,可是我知道,他們并沒有想馬上離開我的宿舍,他們也許忘記我昨晚一個人在辦公室里面度過的,光是那些會飛的巨型蟑螂就會把人嚇死。
我說,你有沒有見過蟑螂啊。
哎呀,別提了,快嚇死人了!郭小改表情很夸張。
直到第三天,我才在辦公室里面看見他們出門的。郭小改的臉顯得有些腫,這是在我把實情跟她說過之后,我看見她的腳一拐一拐,跟在徐森林的后面。
我知道他們要去找工作了。
想不到的是,他們兩個又去喝酒了。也就是在這前一天,老何和我發(fā)過脾氣,他罵我把辦公室當成家了,他是我的老板。顯然他看見我每天都在這里過夜。這一切不是你害的嗎,你為什么要他們來呢。不是你說要大量招收文化人嗎。再有,你不是想讓我在這里過夜嗎。不然的話,你干嘛想要和我在沙發(fā)上做。我心里壓著火呢。還說過北方女孩就適合做雞,那是我們干得最起勁的時候,他說的話。這些難道不記得了嗎。報到的第四天我就成了他的獵物。后來,他讓我把經(jīng)常提到的郭小改也叫來,他還以為郭小改也是一個單身,想不到她帶著丈夫來深圳關(guān)外求職了,她不失業(yè)才怪呢,我突然明白。
就是這個下午他們終于找到一家玻璃公司,在深圳關(guān)外的六區(qū)。
那是關(guān)外最大的一家公司,曾經(jīng)捧紅過張秋秋那類小歌星。這是郭小改說的。誰是張秋秋,我問。
就是后來拿了錢和一個小白臉跑的那個女歌星啊,這個都不知道,她說。
可我還是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這個,現(xiàn)在,我只在乎到了晚上可以好好地睡覺了。
兩個人沒有一個說句對不起,只是在那里埋頭收東西。我感覺郭小改的樣子有點揚眉吐氣。
直到喝醉了酒,我們又重新變成了同學。到了最后,徐森林很想找一個人劃拳。沒法實現(xiàn),他蹲在椅子上,看著我和郭小改笑。
嘿,我看你們就像兩個小孩。他的眼睛開始發(fā)直了。
走的時候,徐森林給了服務(wù)員二十塊錢小費,郭小改看了一眼徐森林顯得很不高興,出門的時候,不理他。徐森林偏要拉著她的手。這時,郭小改拉住了我的手。我們?nèi)齻€并排走在關(guān)外五區(qū)到六區(qū)的路上。走到影劇院門前,我們都站下了,他們要回到自己的新住地,最大的玻璃公司。而我要回到我的文化大樓里面。
對了,差點都忘記了。我把一個藝術(shù)女神的泥像從包里拿出來,遞給郭小改。
郭小改看了一眼,客氣地說了一聲,謝謝。
我突然覺得寂寞。
她的手搭了一下我的肩,收回去的時候說,好了,快回吧,要不然我們送一下你。
不要,徐森林送一下吧。她用整個身體貼著徐森林。
不用了,又不是小孩子。我說。說完這句話,我突然跳躍了一下身體,用手去揪住頭上面的樹葉,故意顯得瀟灑。
是在他們走遠的時候,我才停下的腳步,一個人坐在路邊的石階上。
街上早就沒有了路燈。只有我一個人。
我就這樣地看著黑暗。聽著細風吹著樹葉。
只過了五分鐘,就聽見怯怯的一聲廣東音,小姐,要做生意嗎?
徐森林跑到樓下喊我,讓我去一下,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炜戽i上門就下去了。怎么了。
徐森林又用他那櫻桃小嘴笑了一下,然后說,郭小改受傷了。
怎么了。
她被人打了。
打得重不重。怎么回事。
也沒什么。
怎么樣了。我問。
她流產(chǎn)了。
我嚇了一跳。
怎么會這樣呢?
都怪她多嘴,去買菜,跟人家講價,被一幫潮州人打了。現(xiàn)在送到醫(yī)院了。還是我把他送去的。躺在擔架上還跟人理論呢。
想不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的腦子轟的一聲,要知道郭小改多么期待這個孩子啊。
我?guī)е词闷纷×诉^去,我要陪一下她。徐森林說,郭小改在怪他。他也很內(nèi)疚,讓一個孕婦去市場畢竟有點不對。
你也是的。我說。
我怎么知道會這樣。他脖子露出了青筋爭辯。
別說了,關(guān)外關(guān)外,你怎么忘記了你是一個北方人呢。
徐森林突然不說話了。
我也不知道再說什么了。
郭小改看著我眼淚流了出來。淚掛在臉上,她馬上就閉上眼睛,我一句安慰的話也沒說,不想說。
靠在了他們的被垛上??匆粫核麄冇脕韺W習白話的書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聞到了黃花魚的味道??匆娡饷娴奶煲呀?jīng)黑了。這樣的時候,我突然很想抱住他們兩個。對不起啊。有你們在,我在深圳不那么害怕了。要知道我真的差一點回去了。我在黑暗中自言自語。
吃進了一點稀飯之后,郭小改有了一點力氣。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下。
我看他們長得土樣,與我們老家的農(nóng)村人一樣,就是想不到他們是潮州人。這些人真是蠻啊。
也不一定,李嘉誠還是那里的人呢,人家多斯文啊。
她不說話了。
徐森林把雞湯端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八點多了。
我也吃了不少。郭小改只喝了一點湯,不過情緒好了很多。讓徐森林遞湯匙的時候,她明顯在撒嬌。
飯吃到一半,她拖拉著鞋,一瘸一拐出去了,說是到門口再買一瓶酒。讓我和徐森林坐在房間里面說話。怎么沒看見那個像呢,我指的是藝術(shù)女神。
徐森林看了一眼門口,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指著垃圾桶。我看到那里是一些瓷器的碎片。
聽見她在走廊里和一個廣東女人打招呼的聲音,也許她已經(jīng)恢復(fù)了。期間有個人賊頭賊腦地進來看,徐森林和那人笑了笑,沒說話。
郭小改回到房間,除了酒,還拿了一個小白口袋,里面是久久牌鴨脖子。我接過來,趕緊把桌子上原來吃剩的骨頭全堆到徐森林這一邊。徐森林正瞇縫著眼睛看著我,顯然他喝多了。
沒事吧。我看著郭小改的腳問。
沒事,他們在跟我說話呢。
噢,還是少說話,多休息啊,廣東人有什么好說的。我嘟了一句。
是啊,全是八婆。她樣子顯得瀟灑。
呵呵,我笑了一下,沒說什么,把椅子上的墊子放好,讓她坐下來。郭小改沒有坐,先是站著,抱著手臂。站了一會,沒說話,直到我把她買回來的酒打開并用原來的杯子倒好以后,她突然坐到了另外一個椅子上。臉對著我說,那些人都在笑話徐森林呢。
徐森林怎么了。我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徐森林笑著問。
他們說徐森林比他們南方人還大膽,讓兩個老婆住在家里。
由二區(qū)出來,用八分鐘的時間走到了新安影劇院,我準備看一場電影。
整個電影院有五十多人的樣子。一排只坐一兩個人。到了最后一個變兩個,兩個變一個。
我還是選擇坐在第一排,這樣看電影非常過癮。完全鋪天蓋地。感受很不一樣,更主要的是我不想看見影院里面那些人的樣子。多數(shù)是打工妹、打工仔。
人還沒坐下,燈就熄了,我被最后一個臺階差點拌倒。
字幕出來,我看見空中突然飛出一個蝙蝠,它飛了幾圈以后不知去了哪里。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徐森林的小嘴。
狠狠搖晃了一下頭,打開眼睛,銀幕上有了一些巨型河山。
不知過去了多久。聽見后面有聲音傳過來,是一個女人的喘息聲,還聞到了一些腥味。斜視了一下,看見后排斜對面有一個光頭佬和一個留海很長的打工妹疊坐在一起,這樣的情景在影院里到處都是。
我正想站起來換一個座位,椅子上的玉米花翻到了地下。我看見它們迅速粘在一口痰和口香糖上。
這個鬼地方鬼城市讓我惡心!黑暗里,我罵了一句。
燈光像白天一樣,我站起身??匆娛畮着诺牡胤剑幸粋€男人褲子前門完全打開,四個衣口袋全翻著。下身露出一條藍花的底褲,流著口水歪坐在椅子上。我知道他被人蒙汗了。近看,感覺眼熟,竟然是徐森林。
腦子里全是徐森林敞開褲子的樣子,和電影里的畫面交織著。驚慌中,我走進了一個滿面是管道的地下室里。
見到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絲涼意,感覺到已經(jīng)是秋天。我暗暗下了決心。我暫時要放下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沒有本地人要我,我也要結(jié)婚,或是戀愛,我不想被郭小改這個事情再折磨了,她分明是在向我顯擺她的幸?!跉馕???墒撬佬焐值氖虑閱帷?/p>
就這樣想著,就看見了郭小改。她竟然站在影院門口。
互相都看見了,再不好躲,她拉住我,手很熱,說,你怎么在這兒呢。
我說,我看了一場電影。
正要去買點東西,就走到這里了。她說,我看見她手里攥著一些錢。我們?nèi)ド⑸⒉桨?,她拉住我的手?/p>
我們在路燈下慢慢地走著,沒有說一句話。經(jīng)過了六區(qū),五區(qū),四區(qū),三區(qū),終于,我們走到了文化大樓門前,她伸著脖子向上面仰望著,眼里噙著淚水。
路燈還沒熄,照著我們,臉上都比平時白。就像過了一個世紀,我們發(fā)現(xiàn)彼此都瘦了,不過誰也沒說出來。
你一定也看見他了吧。告別的時候,郭小改突然說。
因為小廣東,我沒有聽到她下面的話,更不知他們已經(jīng)身無分文。
小廣東在等我。他是一個小包工頭。他又約我第二天去商場買衣服。
你怎么不找她們呢。我曾經(jīng)問過他。我指的是一樓那幾間發(fā)廊里面的女孩子。
嘿,她們不是正經(jīng)人,沒意思。他說。我見過他經(jīng)常去發(fā)廓玩。
你怎么想找我呢。你不是有阿珍嗎。我指的是上一次見過的那個。
什么阿珍呀,看看她那個樣吧,長得像一個婦女。初中都沒畢業(yè),除了是一個本地人,什么也沒有。
人家有戶口,你還不要么。
我是本地人,要那個做什么。
那你就找我呀。我問。
找你怎么了,你是大學生啊,說白了,找你玩,我有面子。他說。
沒人想到,我竟然有點高興。我也決定和他好。我看見自己正移動腳步,把他引進房間。房間沒有客廳,一進門就要看見床,這讓人有些不太自然,可是此刻我就想讓他看見這個床。
他顯然也看見了,但是他不敢直接坐過去,而是委到了靠在門邊的一個椅子了。這是房間里唯一的椅子。
我很從容地看著他,而他不敢看我,我被自己營造出的局面弄得很高興。
我希望生活里一直有這樣的一些人來找我,讓我把時間花在這些事情上面,而不是什么藝術(shù)不藝術(shù),理想不理想的問題上。
第二天晚上,小廣東來看我的時候,徐森林也來了。
我不知道他來做什么。
聽說小廣東是廣東人的時候,他搓著一雙大手,而大臉上的小嘴不斷地抖動,隨后,他主動遞上一棵煙。
抽吧,都是哥們。他的這個態(tài)度把小廣東也感動了,在徐森林決定回去的時候小廣東站起了身。
我老婆打來電話,也要回了。小廣東接完電話的時候?qū)ξ艺f。
什么,你的老婆。小廣東的話讓我和徐森林都大吃一驚。
不過我反倒比較輕松,至于身體,給誰不是給,反正這又不是我的老家,沒幾個人認識我。
我沒有了小家子氣,說,再坐一下,并第一次給小廣東削了一個蘋果。
還沒等到我把這只缺少水份的水果遞到小廣東手上的時候,我又看見了徐森林。徐森林站在我的門前吸煙。他這個樣子突然讓我覺得他和郭小改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什么。
郭小改呢。我問。
她在家里呢。他回答。
她在家里做什么啊。我吃著一個蘋果說。
她在家里幫你做一件衣服。
他一臉的嚴肅嚇住了我。做衣服?這時代還有人要做衣服。我把我的話也說了出來。
顯然,徐森林知道我還在生上一次的氣。
是啊。她總說你是她的妹妹讓我不要欺負你。不然的話,我早就那個你了。你知道我對你的態(tài)度。
我和徐森林的對話有點像外星人,顯然他因為工作的事情完全崩潰了,此刻正住在六區(qū)一個小招待所里。小廣東沒有聽明白我們在說什么,慢慢站起來,感覺想走。
哥們,你別走,我走,我什么也不說了。這個時候,我竟然意外地發(fā)現(xiàn)徐森林的眼里閃出淚花,他接著對小廣東說,你這個笨蛋,怎么不好好陪陪她呢,她是一個多好的女孩子啊,你在全深圳找一找,你如果能再找出一個這樣的人來,我給你一百萬。你如果還不想要,我可搶啦。你看她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子,在關(guān)外卻被人當成雞,沒人敢娶他。
徐森林的樣子一直悲壯,只是在出門的一瞬間,表現(xiàn)出一絲不應(yīng)有的破綻。我知道徐森林是喝醉了酒才來的。最近他好像總是喝醉。
沒辦法,你們東北人太喜歡喝酒了。小廣東用普通話說。
要不,你用車把他送回去吧,他這個樣子我的確有些不放心。當時,我并不知道這句話的后果。
好好。小廣東答應(yīng)了,他把徐森林架到了自己的身上。我看見他們從我的樓梯上慢慢地下去。我知道,在他眼里我是正經(jīng)的。
是后半夜被人拉醒的,房間里亮著嚇人的白光。一些穿制服的人站在我的床前。
徐森林和郭小改在六區(qū)把小廣東的車賣掉,小廣東當時不給,想不到取貨的人不干,硬拉。小廣東丟了半條命。
徐森林有一個侄女是一個演員,因為這個原因,上面有很多關(guān)系,一定能幫你飛黃騰達。這是郭小改在監(jiān)獄里給我寫信時說的話。
第一封信沒有回應(yīng),她顯出了絕望。第二封信是這樣寫的,你才是真正的騙子,至少與關(guān)外這個地方合謀,騙我們來了。我們曾經(jīng)豪情萬丈,可是至今為止,也還不知那里的文化到底是什么。
她希望我?guī)退煲稽c出來,而她并不知,失業(yè)后,我開始從事一種古老行業(yè),終于用上了我那件心愛的演出服。
演出時間:一九九六年秋天
地點:深圳 關(guān)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