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這輩子曾經(jīng)擁有過一個最好的朋友。他叫李圖。比我小五歲。但我們在一起卻有二十年了。也就是說,李圖在二十歲那年我們就已經(jīng)認識并成為一對很好的朋友。不幸的是李圖去年二月十五日晚因病去世。享年45歲。李圖去世前,我就在他身邊。我是眼睜睜地看著他躺在病床上死去的。讓我非常凄楚的是,李圖停止心臟跳動后,眼睛卻沒合上,死死盯著我。李圖的老母親顫栗著伸出那雙布滿青筋的老手,哭著想把他的眼睛合上,可怎么也無濟于事。老母親哭著對我說,老禾啊,你看看這怎么辦啊。我輕輕撫摸著老人家枯瘦的雙手,望著老人家滿臉皺褶和一頭雪花似的白發(fā),欲哭無淚。李圖為什么不閉上眼睛,是否說明李圖還有未了心愿呢。我是李圖的好朋友,目睹李圖母親哭成一個淚人,我他媽的怎么也得試試讓李圖合上眼啊。讓他放心上路。我想了想,就附下身子在李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我說,李圖啊,你那長篇小說我看了,行。我服了你,你丫的就閉上眼睛,讓你母親少流點淚,行不。說來也怪,就這么一句話,李圖的雙眼終于合上了。
我是二月十三號深夜接到李圖母親打來的電話。電話中李圖母親哭著對我說,老禾伽陜點來,李圖在醫(yī)院,快不行了。我嚇了一跳。我想李圖平時身體很好啊,就說俯臥撐吧,這小子一分鐘能撐一百下,連氣都不喘一口,這是我親眼目睹的,這小子怎么會不行了呢。李圖母親在電話里也講不清楚,反正就是那個意思,李圖在電腦前整整寫了一個晚上,后來身子一歪倒下了。老太太這么一說,我才猛地想起,李圖熬夜肯定是在修改他的長篇小說。媽的,如果是為了修改小說,把小命送了,李圖這他媽的不是弱智是什么呀。
關于李圖寫的那個長篇,我是非常清楚的。李圖也曾經(jīng)將他的長篇小說前面十幾個章節(jié)發(fā)給我看。憑良心講,還是不錯的。我覺得他的長篇小說比起他的中、短篇小說來說,更勝一籌。說起他的長篇,還得從今年元旦說起,那天我與李圖在我家門口的小酒館里喝酒,李圖沖我說:老禾,你丫的以后幾個月里,少他媽的來煩我。我一聽愣了。我說:你什么意思啊。你是醉了,還真是不想與我交朋友了?他說:不是的,老禾啊,你我什么關系啊,那是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啊,我巴不得天天見面,只是我這輩子發(fā)了那么多的中、短篇小說,可在你眼里沒有一篇是好的。我想試試長篇,看看究竟行不。我說,李圖你怎么這樣說話?老哥滿意不滿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編輯滿意。小說寫給誰看的?小說首先就是寫給編輯看的,只要他們約你稿,發(fā)你稿,你就成功。哪像我啊,這一生,除了喝酒、看書,啥東西都不會,連個新聞報道都整不了,更不用說寫小說了。李圖說,你拉倒吧。我從你眼里能看出,這些年你常把中國的小說斥之為一堆垃圾,沒一個能上你的眼的,更何況我寫的小說?就算發(fā)了有什么用,所以啊,我想花上個半年時間寫個長篇試試。我說:那好啊,什么內(nèi)容啊。李圖說:你我在照相機總廠工作那么多年,下崗也有那么多年了。我總在想,我們那個大廠怎么說倒閉就倒閉了,我他媽的不死心啊。我就是想寫一部關于中國照相機興衰史的長篇。否則我死不瞑目。李圖有這樣的雄心壯志,我是不能潑冷水的。我說好的,我一定不來打攪你。不過寫好后,我得先睹為快。他笑了,猛地擊了我一拳說:那當然了。你不看還不行,不看老子跟你急。不過,我想以你的鑒賞能力而言,恐怕這個小說不會得到你的好評。我說,那是什么話啊,你還沒寫,我還沒看,我怎么會說這樣的話?李圖啊,不是大哥恭維你,你現(xiàn)在的水平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水平了。我相信你能寫好。李圖聽了,低下頭,使勁喝了一口酒說:你可不要蒙我。
那個晚上,我倆喝得非常盡興。盡興時,我便按照每次我倆見面喝酒時的習慣,做起了游戲。這個游戲說來也是俗套,就是雙方輪流編故事。這個故事可以說得胡說八道;可以編得天花亂墜,但有一點必須明確,那就是一定要讓對方聽了心服口服。
你想啊,李圖好歹稱得上是個作家,一個作家我們其它不說,單就編故事的能力而言,總他媽的比我強吧。我是啥,就像我前面講的,除了喜歡看些書,喝些酒外,啥都不是,我能贏他嗎。不過也有例外,比如今晚我就有備而來,我他媽的一定編個讓李圖睡不著覺的好故事。
我記得清楚,那天喝酒時,李圖看我菜沒吃上一口,而是上來就是美美地喝了一大口小糊涂仙,李圖就說:老禾大哥,看你那神采飛揚,你丫的肯定是編了一個好故事,搞不好老子今天就得買單。我得意地說,李圖啊,你真聰明,到底是小說家,觀察人就是不一樣。李圖一聽,突然正色地對我說:老禾你別說我是小說家。我最煩你的就是說我是小說家。老子一直定位在文學愛好者這個層面上。我說:好好,我說你是超級文學愛好者這不算錯吧。李圖說:這才對了。不過老禾你別先牛逼,說不定你編的那個故事剛開了個頭,老子就知道是個什么結尾了。我看到時究竟誰買單。我說:行了,不過你現(xiàn)在別說話行不,你這樣一說,影響老哥的情緒。拜托兄弟了。李圖說,好好,你說吧。
李圖不吭聲了,我開始編故事了。我說,我現(xiàn)在編的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主人公叫什么呢,我瞎編一個吧,那就叫他張熱。小說就是講張熱在整個抗戰(zhàn)時期的經(jīng)歷,時間跨度也就是從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開始,然后編到1945年8月9日零時,158萬蘇聯(lián)紅軍突然越過烏蘇里江、黑龍江和蒙古大草原,從三路攻人偽滿洲國。70多萬日本關東軍像雪崩一樣在24天內(nèi)潰滅。
我說,我編的這個故事主要內(nèi)容就是張熱在整個八年抗戰(zhàn)當中的經(jīng)歷與感受。在日軍侵入東北之前,張熱自己在家鄉(xiāng)經(jīng)營著一個馬幫。盧溝橋事變后,張熱被征召進國民黨的軍隊里,當了一名通訊兵。很快,他就被日軍俘虜,關進了長白山戰(zhàn)俘營。在戰(zhàn)俘營里,由于干活賣力,被安排當了汽車兵,運送什物。接著又被調(diào)配到日軍首腦位于東北窠穴附近的“長白山自然保護區(qū)”帝國獵犬隊,直接為日本陸軍上將板恒征四郎元兇狩獵活動服務。當然了岡村寧次、梅津美治郎、山田乙三、松井石根、土肥原賢二也常會到這兒來打獵的。
在這之后,張熱又被調(diào)到位于“沈陽軍政學?!狈?。這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已近尾聲。當蘇聯(lián)紅軍于1945年8月9日零時攻人偽滿洲國時,日本法西斯帝國全線崩潰之時,張熱帶著一名兒童加入了逃亡的日本人的隊伍。后來為了躲避蘇軍坦克,他終于陷入了一處沒頂?shù)恼訚?,在?zhàn)爭即將結束的同時,結束了自己的人生。
我在簡述我編的這個故事的梗概時,其實是擔心的。為此我始終注視著李圖。我生怕李圖把酒杯一扔說:你個老禾,你丫的編的是什么故事啊,不就是……李圖沒有扔了酒杯,而是說:老禾啊,怎么每次見面你丫的總會編些我不知道的故事啊。我怎么就猜不了你那狗日的故事的結尾呢。我聽了哈哈大笑。我說如果你猜到了,還輪到我來編故事,你早就跳起來讓我買單了,所以啊,接下來見面喝酒的日子里,你快快準備好銀子,就等著替老哥買單吧。
李圖一笑說:未必?,F(xiàn)在是你編故事,等會兒是我編故事。如果你輸了,我們也就是打成平局,從制。我說,好好好。現(xiàn)在我先編其中一個情節(jié),我要讓你知道,什么叫好東西。李圖見我眼睛發(fā)亮,說,你只說了個梗概,看你那樣子像撿到了一件寶物。
李圖已經(jīng)急了。
我說,我先編的這個故事的題目叫:長白山的吃人魔鬼。
剛才我說了,長白山是個“獵宮”。而前面講到的張熱是個戰(zhàn)俘。那么張熱第一次見到日軍陸軍上將板恒征四郎是怎樣的場景嗎?
說到這兒,我輕輕地喝了一口酒。我說,那天晚上張熱看見龐大的轎車緩緩地開進長白山的“獵宮”停了下來。四個車門同時打開,只見從一扇后車門里滑出一個淺黃色的、長長的驅(qū)體,一只老虎,是只真正的東北虎,系著一根皮繩。繩端拉著帝國上將,他顯得快活而又笨拙,身上裹著雪白的軍服,圓滾滾的,簡直就像只圓球。他們共同走進了餐廳。隨后板恒征四郎讓張熱宰馬,馬宰了以后,當場肢解,扔給了長白山森林里的一頭野豬吃。那頭兇暴的野豬幾口就把那匹馬吃光了。隨后板恒征四郎又將野豬殺掉,喂他本人和他的老虎。李圖你丫的好好聽著。李圖說:老禾你說呀,賣什么關子。我說,那好。此刻只見板恒征四郎身穿一件雅致的淺藍色和服坐在餐桌前,面前擺著半頭野豬,手中正高舉著一只野豬腿,仿佛舉著一根大頭棒。老虎就坐在他們身旁,猛烈地盯著那塊在它頭上移動的獵品,可當獵品朝它的方向靠近時,卻拿不定主意,慢慢地把嘴往前湊了幾下。最后,帝國犬獵隊隊長板恒征四郎大口地啃咬起來,一時間,他的整個面孔消失在巨大的野豬腿后面。接著,他滿嘴塞得鼓鼓的,把野豬腿遞給了老虎,老虎跟著張牙猛咬。就這樣,那塊獵品在兩個魔鬼之間正常地來回移動,只見兩個魔鬼滿含深情地相互凝望著,一邊大口大口地咀嚼著散發(fā)著麝香味的黑色野豬肉。李圖,我操,你聽后覺得怎么樣啊。就這么……李圖一下截斷我的話說:老禾啊,我只是聽你講,你不要讓我評論好不好,后來呢。
我說,對不起李圖,我激動了。我說,接下來,也就是第二天白天,板恒征四郎帶著他的隨從開始對長白山森林里的鹿群展開了大屠殺,那天總共有十一只公鹿和四只不生育的母鹿躺在血泊中,冒著騰騰熱氣。張熱看見板恒征四郎高舉闊刃矛,跑到一只只雄鹿面前,他拉開那還顫抖著的龐大軀體的兩條大腿,把兩只手一起伸進去,右手有力地拉鋸,左手摸索著被鋸開的陰囊,取出像鮮肉丸的睪丸,白里透紅。李圖啊,你看看老于是怎么編寫戰(zhàn)爭的,老子不是從正面來編的,而是通過這些殺人惡魔在后方基地這些深含寓意的畫面,將法西斯嗜血成性的兇殘邪惡本質(zhì)暴露無遺。
李圖這次沒有作聲,但我發(fā)現(xiàn)李圖嘴唇哆嗦起來。他急切地問我說,這果真是你編的,還是從哪本小說里看來的。我說,李圖,論看書,你不比我少,你見過這樣的小說嗎?我說,你這樣懷疑,本身就說明你違反了游戲規(guī)則,罰酒一杯。李圖垂下了腦袋。
李圖喝了酒后說,老禾你不要牛逼,媽的,老子也準備了一個新故事,我倒要看看你最終服不服我?同時李圖接著又說,我在講故事的時候,我希望你不要自作聰明,總以為自己編的故事都好,別人家的你都瞧不起行嗎?
我知道李圖講這話是報復我。我說:行啊。我一定謙虛謹慎行了吧。李圖說,那好。
坦率地講,我與李圖就是這樣喜歡常?;ハ嗵Ц?。如果不是這樣,我與小說家李圖很難成為一對知音,很難把我們二十年的友情保持到今天。我想,我倒要看看他給我講了個什么樣的故事。自從我倆在同一單位共同下崗以來,李圖家我也不知去了多少回,他書架上只有二千余本外國小說,老子有五千余本外國小說,翻他個倍。此外他發(fā)表過的小說,我都看過。他肚子里有什么貨,我也知道一些。我除了不會寫東西,論說編故事的能力我不會亞于他的。我怕什么呀?我想,這一局我肯定贏了。李圖輸定了。
但我沒料到,李圖開門見山就說:你剛才說的是發(fā)生在抗戰(zhàn)時東北的故事,現(xiàn)在我要說的是發(fā)生在我們東海上一個荒島上關于兄弟倆的故事。我一聽馬上說,那好,我最喜歡聽荒島發(fā)生的故事了,不過,你可不要編個《魯濱孫漂流記》給我聽啊。
李圖一聽不高興了,說:我說老禾老禾啊。我就知道你喜歡自作聰明。我小說寫得再他媽的糟糕,但也不會弱智到編個《魯濱孫漂流記》來蒙你啊?
一見李圖不高興了。我馬上說,對不起兄弟,是我的錯,我自罰一杯。說完,我自己倒了一杯滿滿的小糊涂仙,隨后一干而盡。李圖說,慢,你什么意思,你看故事只是剛開了頭,你就喝掉三兩了,你還讓我喝不。
我說:怎么不會讓你喝。只要編得讓我叫絕,我再買一瓶又如何?嘁,不就是一百元嘛。
李圖,行,那你就豎起你的狗耳朵好好聽著。不過我就不像你那樣先編故事梗概了,我是直接講細節(jié)。你聽著,那天在荒島上,弟弟要干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他自己一下也弄不清楚。在一堆火燎滾燙的灰堆上,他放上了他從海里逮到的那只大烏龜,他把龜背朝下放在火堆上烤。烏龜還沒死。離死還遠著呢;只見它四個爪子在空中亂抓亂扒。站在一旁的哥哥甚至相信聽到了某種沙啞的干咳聲,這大概就是烏龜按照他的方式在訴冤叫苦吧。也就是一會兒,哥哥看見龜殼原來凹陷的地方已經(jīng)消失,在烘烤之下漸漸隆起,弟弟連忙拿一把刀把龜殼從這個動物的肢體相連的地方割下來,哥哥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甲殼并不是很平的,形狀如同一個向內(nèi)凹陷的盤子,這時,那只龜向側面翻滾,于是四爪著地。在它背上冒出一個透明的紅紅綠綠兼帶紫色的大水皰,晃動著,活像充滿血液和膽汁的一個大背包。簡直像是噩夢,烏龜以極快的速度向海里跑去。潛人大海的波濤里面去了……弟弟平心靜氣地看著烏龜說:你錯了,你這樣下去,螃蟹一定會把你吃掉的……
這下我笑不起來了。李圖以上講的這個細節(jié),讓我聽了惡心。媽的,這個弟弟也太殘酷了。在我的記憶中,《魯濱孫漂流記》里好像沒有這樣的情節(jié)啊??磥砝顖D真的是在編故事了。但這樣準確的細節(jié)難道真是李圖編出來的。想想不會吧,李圖盡管是個作家,我前面說過,我?guī)缀蹩催^他所有發(fā)表的小說,好像沒有這么精彩簡練的描寫啊,這是怎么回事??墒窍胂胗质强赡艿摹T谖业挠洃浝锖孟褚矝]有哪個作家寫過這樣準確無誤的大手筆的細節(jié)啊。
(二)
自從李圖開始寫那個長篇小說后,我們大大減少了喝酒相見的次數(shù)。原先至少一星期見一次面,現(xiàn)在變成了半個月見一次面。見面后主要還是繼續(xù)游戲。繼續(xù)自編故事。
現(xiàn)在李圖死了,又是累死在電腦桌前,我非常傷感。李圖不承認自己是個小說家,但我心目中一直認定他就是一個純粹的小說家。在我們這個城市里,你們也知道,所謂的小說家也有六七百個,但像李圖那樣,每天除了看書、寫作、外加喜歡喝點小酒的男作家非常少。男作家們大多忙著邊做生意邊泡妞了。由此每每想起英年早逝的李圖,我總在想,這輩子恐怕不會再有李圖這樣的好朋友了。一想到這些,我的心情非常難受與沮喪。李圖死了。李圖的墓地坐落在上海遠郊奉賢區(qū)的海邊。盡管很遠,但李圖去世后,我還是常常去看他。去看李圖十分簡陋的墓地;去看粗糲的花崗巖石碑上李圖那張笑口常開的臉,同時我還常常坐在他的墓地前,看著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試圖把他從墓地里喚醒,想為他講講我最近又在新編的故事。
李圖坐落在海邊的那個陵墓非常大,據(jù)墓地管理員說,它是目前上海規(guī)模最大的陵墓,那兒居住著一萬多個亡靈。但只有李圖的墓碑上寫著這么一行字:文學夢幻者李圖之墓。這行字是李圖生前對我說的。他說:老禾啊,我他媽的這輩子就好文學這一口,可就是寫不好。如果有朝一日我死了,你要告訴我媽,一定不要在墓碑上寫上什么小說家李圖此類的撈什子,那是扯蛋,要寫就寫文學夢幻者李圖之墓。
李圖有些謙虛了,據(jù)我所知李圖在我們這個城市里的小說家中,并不是很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以我的眼光來看,李圖寫小說的水平在我們這個城市屬于中上。李圖出道很早。13歲在《青年報》上發(fā)表小小說;17歲在《少年文藝》上發(fā)表短篇小說,20歲在《萌芽》雜志發(fā)表中篇小說,30歲在《十月》雜志上發(fā)表長篇小說。除了《收獲》,后來十幾年里他的小說差不多在全國各個刊物上都發(fā)表過。也算可以了。不過李圖在我心目中,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小說家。然而我最為敬佩的是李圖那種對小說執(zhí)著的精神。這種精神我是沒有的。李圖比我強多了。然而李圖對我非常尊敬。這種尊敬并不是我比他癡長五歲。那是有其它原因的。不過這種原因一般人是不知道的。那時我們那個有著5000余名員工的照相機總廠里的好多人非常納悶。在他們心目中,李圖是個極為驕傲的員工。不要說一般人,就是廠長、書記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即使如此我們廠領導看見他,也從不叫他姓名,而是客氣地稱他作家。李圖驕傲是有資本的。
我早先與李圖并不認識,我們雖在照相機總廠,可那大廠有5000余名員工,占地500畝。我們不是一個部門的,再說年齡也不對,我們怎么會認識呢?不過那時對于我們廠里這位叫李圖的小說家我是知道的。5000余名員工中,只有他一人寫小說,并且成功了。我能不知道嗎?我也曾看過他發(fā)表過的那些小說。不過我并沒有對任何人說說我的感想。我想我算什么呢。鄧小平說發(fā)展就是硬道理,我想李圖能發(fā)表小說也就是硬道理吧。
我與李圖最初認識是在一次從市郊回上海的廠車上,李圖見我在看一本厚厚的書?,F(xiàn)在我記得很清楚,我看的是法國杜伽爾的長篇小說《蒂博一家》,那是一本分上、中、下三冊,長達近一百五十萬字的煌煌巨著,那時我已看到下冊了。李圖非常驚訝,他說,你怎么會看這么厚的書?我說我為什么不能看呢。李圖笑笑說:我敢說,整個照相機總廠沒有一人會像你那樣,能這么耐性把這本書看完。就說我吧,這三大本書也只看了兩本。你行啊。我說我不行,我們廠里那個叫李圖的行,他會寫小說啊。李圖一愣說:你認識李圖?我說我不認識。他說:你想認識他嗎?他是我們車間的。我說:我要認識他干嗎?他的小說寫得很一般啊。李圖說:不會吧。他在上海還是有些小名氣的。我說:他是憑小聰明來寫小說的。這種小聰明逃不過我的眼睛。就拿他最近在北京那個《青年文學》上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來說,雖有生活,但缺想象。太糟糕了。那些狗日的編輯怎么會發(fā)他那種破小說。李圖說,那你認為什么是好小說。我說,很難說好小說有統(tǒng)一標準,但至少對我而言,一要有閱讀難度;二要有超出常人的日常生活與閱讀經(jīng)驗之外吧。這是起碼的。坐在我身邊的李圖臉蛋兒漲得通紅,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說:還沒人這樣說我的小說。你這是污辱我。李圖這么一說,我愣了。我不知道這個坐在我身邊的小伙子就是李圖。我不想與李圖在廠車上爭論起來。我笑笑說:你是李圖啊。對不起,我是胡亂說的。如果我知道你是李圖,我就不說了。
李圖見我這么一說,有些沮喪。坐了下來。
一個半小時后,我們廠車到了市區(qū)靜安寺,我下車了,李圖也下車了。李圖是提早下車的,他家住曹家渡,他完全可以從曹家渡下車的。當時我并不知道。他跟著我下車后,就對我說:老哥你能告訴我,你是哪個車間的,你叫什么,我們以后能成為朋友嗎?李圖這樣一說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想了想說:李圖啊,我剛才是瞎胡鬧的,你別生氣。其實你有才氣,你的有些小說也確實寫得不錯的??墒俏页讼埠每磿?,又不會寫小說,你和我交朋友,不怕誤了你的寶貴時間。李圖說:老哥,你他媽的別給我戴高帽。我知道你說得有道理的??傊氵@個朋友我交定了。就是你不理我,我也會來找你的。你只要在照相機總廠一天,你就跑不掉。李圖說這話時,我笑了。我腦海里突然一轉,我總覺得李圖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尤其是這家伙說話的語氣、神態(tài)我總覺得熟啊。可仔細一想,卻怎么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了。
現(xiàn)在我就坐在李圖墳地前。我給李圖倒了滿滿一杯小糊涂仙。我對李圖說:小老弟,哥又來看你了。你知道你走后,我就沒朋友了。喝酒也只能一個人了。太沒勁了。你為什么走得那么早啊。你還記得元月十五號我們見面嗎?你不會忘記的吧。那天是在你們曹家渡中行小區(qū)門口的小酒館里喝酒啊。你半個月的時間里就寫了二萬字,我看了,我損你了。我說了,寫那個長篇你要記住,情節(jié)咱不說,但你一定要給老子弄出幾個鮮活活的人物來。你很沮喪。我說,你沮喪什么?老哥不會寫小說,但是老哥上次編的,包括你編的那個故事,你為什么不把它融進你的小說中呢?李圖想了想說,我知道了。
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天,我繼續(xù)與李圖玩游戲,繼續(xù)和他編故事。
張熱已經(jīng)從長白山來到了小興安嶺打獵場。這時蘇聯(lián)紅軍開始大反攻。日本鬼子就準備讓那些從日本招募而來的娃娃兵們上去。小興安嶺打獵場的日本總管對孩子們說,蘇聯(lián)人的這些坦克并不可怕,孩子們你們就像平時打獵一樣帶上地雷上去。孩子們?nèi)杠S歡呼??偣荛_始對孩子們進行反坦克火箭實彈射擊訓練。學員隊輪流按彈幕法埋設反坦克地雷陣。這是一種碟式地雷,至少要40公斤壓力才能引爆。操作起來相對安全一些。不過這種地雷自重15公斤。對孩子的耐力與體力無疑是種嚴峻考驗。他們必須將地雷從卡車上搬下來,搬運到事先選好的埋設地點。即敵方坦克可能突破的“必經(jīng)之路”。在縱深二到三百米的范圍內(nèi),地雷呈梅花狀分布,每二米的陣面就有三顆地雷。其中有個孩子叫小津三郎,個頭不高,長得腰圓背厚,雙腿粗壯有力。外表雖然笨重,但步履輕盈,然而他失去了平時平地生風的步子,右手提出沉重的死亡之碟,這個鐵甲封閉的圓餅壓得他身體歪向左側,另一只空手的胳膊直直的,在空中呈水平狀擺動著。走出百步后,他停下?lián)Q手,步子比剛才還急促,右胳膊在空中晃蕩。看見他走出百步后,他朝跟在后面的張熱笑了下。鼓了一下腮表示累了。最后他才用了一種無疑是更省勁的搬動技術,但完全違反了教官所教的布雷和排雷規(guī)程。只見他兩手托在地雷下端,將它抱起,緊貼腹部,上身微微往后傾,他又停息了兩次,這樣張熱與他就更近了,當?shù)乩妆〞r,張熱與他只有十來米的距離。張熱什么也沒聽見,只看到孩子行走的地方燃起一團白色火光,緊接著,一陣耀眼的風暴將張熱橫掃在地,一陣氣化的血雨淋了張熱一身,有一陣,張熱自己都覺得自己恐怕已不省人事,他只記得有人很快把自己抬走了。在醫(yī)務室,大家見張熱毫毛未損,甚為驚奇,而張熱從頭到腳像穿了件血衣,可卻沒有一滴血是從他自己身上流出來的。原來是小津三郎被氣化成紅血球霧,染了張熱一身血。
李圖聽后久久不作聲。半晌眼淚流了出來。說:媽的,你編得真好,老哥,可憐那個孩子了。我也低下了頭。我說,我自己故事編到這兒時,一想到那個叫小津三郎的孩子被氣化成紅血球霧,我自己也想流淚,這個細節(jié)怎么樣啊。
李圖想了想說,太好的。我他媽的還能說什么呢?我無話可說。不過,現(xiàn)在輪到我編故事了。我他媽的再編不出好故事,我可真要買單了。我說,那當然,你不編,你編不出讓我滿意的故事,那我們這個游戲就無法進行下去了。
李圖這次講得簡單。沒我講的多,但也足以讓我震顫。李圖說:在荒島上,那個弟弟發(fā)現(xiàn)了一頭高大威武的野公羊。這只野公羊出現(xiàn)在潮水般涌來的公山羊與母山羊群中,它那身姿活像一塊巖石死后兀立著。就是這頭大公羊把那個弟弟撞得像一具脫臼散架的木偶人一樣,然而這個弟弟一下?lián)涞竭@頭公羊的脊背上,人的重量壓得公羊站立不直,但它放開四蹄一個勁兒地朝前猛沖。弟弟咬牙忍住肩上的劇痛,死死抓住那畜生不放。他兩只手牢牢抓著彎曲的兩角靠近頭骨的地方,兩腿緊夾兩脅上的羊毛,他的腳趾緊緊揪住它的生殖器。這公羊顛來顛去亂蹦亂跳,企圖把這緊纏著它的身體、像流蘇一般的赤條條的肉體甩掉。它沿著海島四周跑了好多圈,在亂石叢中居然一次也沒有失足跌到,雖然壓在身上的重負眼看陜要把它壓垮。假如它一下摔倒,假如它故意在地上打滾,那它就休想再站得起來。弟弟只覺得胃里一陣陣搗得痛,擔心再度失去知覺。必須強制讓這只巨大的野公羊停下來。弟弟兩只手順著它那凹凸不平的頭骨往下移動,用手捂住這畜生的兩個眼眶。眼睛看不見,也不肯停下來。既然眼睛看不見,那么前面的障礙物也就一概不存在,它盲目地往前沖。它的蹄子在石片上發(fā)出響聲,再往前去就是懸崖,兩個緊緊糾結摟抱在一起的身體,一沖就沖到半空中去了……
李圖編到這兒停止了。我禁不住地鼓起了掌。不錯,后來呢,我急切地問李圖。我要知道這個狗日的弟弟與那頭野公羊究竟是死是活。但是李圖卻賣起了關子,不說下去了。
(三)
我想我與李圖成為好朋友,可能是天意吧。也就是沒幾年,我們照相機總廠每況愈下,我們廠的主打產(chǎn)品海鷗牌DF300照相機占有市場份額越來越小,這款照相機是仿照日本美能達300,美能達原裝貨市場只賣900多元,而我們組裝貨卻要賣1100多元,你說,這不是讓小日本卡著脖子過日子嗎?并且隨著對外開放,越來越多的德國、日本產(chǎn)品進入中國市場。尤其是高科技的數(shù)碼相機的進入,必將注定我們廠敗北。不但我們廠這樣,全中國的照相機廠敗北也是注定的。我是喜歡看書的;李圖喜歡看書外還寫著小說。我對市場還稍稍了解一些,而李圖根本不懂。不過有一點我與李圖清楚,國營企業(yè)難過了。國營企業(yè)難過,也就意味著我們的日子開始難過。我所在的銷售科更是如臨大敵。每個銷售員都有一定的推銷指標。完不成任務,連吃飯都將成為問題。
我永遠忘不了1996年10月。人說10月是金秋的日子,我說那他媽的絕對是昏暗的日子,就在這昏暗的10月里,中國唯一的大規(guī)模相機生產(chǎn)廠上海照相機總廠破產(chǎn)。破產(chǎn)的目的很單純,免掉銀行債務,挽救中國唯一的135相機品牌。領導們想得很簡單,上海照相機總廠破產(chǎn),債務全免,然后重新成立海鷗照相機公司,5000名職工拿政府撥給的每位職工3萬元安置費總共1.5億作為注冊資金和購買金,購買全部原上海照相機總廠設備,把總廠改名為海鷗照相機廠。領導說了,這次破產(chǎn),肯定有許多不合規(guī)的,但手續(xù)倒是全的,我們把老廠一部分資金轉到新廠注冊資金上,就這么成了,主要就是免去債務,支持民族工業(yè)。原廠4.6億元債務只有21%轉到新廠,其余3.1億一筆勾銷。由于為了趕2個月的公告期,整個破產(chǎn)過程從立案至法院宣判只有18天。然而事實呢?十余年后的今天,我們照相機總廠,也就是破產(chǎn)后更名為海鷗照相機廠,它挽救了中國唯一的135相機品牌嗎?沒有。用上一句兵家俗語:兵敗如山倒。不說別的,就說李圖去年在寫那個照相機興衰史的長篇小說時,曾經(jīng)上網(wǎng)查了,讓他差點暈倒的是,現(xiàn)任海鷗照相機公司的一位領導竟然連照相機發(fā)燒友說的山寨機都不明白。嗚呼,我操他媽的逼,有這樣的領導,海鷗翅膀不斷,那才是怪事呢。
這些是李圖寫小說需要用的,與我現(xiàn)在說的無關。還是說說破產(chǎn)后我與李圖的情況吧。也就是破產(chǎn)后的那一年,即1997年的秋天,為了加強海鷗相機的推銷,廠里一下把原本50余人的銷售科擴展到300多人,從而形成了一支龐大的銷售隊伍。在這種形勢下,李圖就從135裝配車間調(diào)到我們銷售科里來了。想著李圖好歹是個作家,又是我的好朋友,作為銷售科的老銷售員,我對領導提出,讓李圖跟著我跑華北地區(qū),也就是說,主要跑京津冀。領導對我的建議是有意見的。一般來說,新來的銷售員都是跑邊遠省區(qū)的,邊遠地區(qū)的購買力可想而知的。由于我據(jù)理力爭,最終領導還是同意了我的要求,這樣一來,寫小說的李圖就跟著我跑銷售了。
我與李圖第一次共同跑京津冀地區(qū)時是1998的早春,李圖是搞裝配的,他第一次跟我跑推銷,這才明白跑銷售那是多么難的一件事啊。他最經(jīng)典的一句話就是:媽的,我寫小說都比這狗日的推銷容易啊。
想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廠的海鷗牌照相機是多牛逼啊,那時全國各地的商家啊,天天堵在我們松江那個廠子門口,要求領導無論如何給個批文,哪怕弄個10臺20臺135或者說120相機也好,那時我們是爺們。那時一張海鷗135DF照相機的購貨券黑市價就是100元。哪像現(xiàn)在啊。記得那次跑北京做照相機銷售,我與李圖為了節(jié)約鈔票,吃的是盒飯,住的是地下室,而且自己還得掏錢請銷售商吃飯,可是最終結果呢,最好的也只能是代銷,銷出一臺,事后結帳。銷不出,退貨。退貨的郵費還得我們自己先填上。我們那個氣啊,就差噴血了。這就是市場。市場不講眼淚。這些我就不說了,這些與我現(xiàn)在說的無關。
我只講與我有關的東西。
在北京的那些日子里,李圖是很沮喪的。不過他又是亢奮的。沮喪的是照相機根本無法推銷;亢奮的是他幾次想拖著我去北京那些文學編輯部。我不去。我想這是干嗎?我又不寫東西,你讓我去陪襯啊。李圖說了幾次,我火了,我說:李圖,至于嗎,不就是發(fā)幾個鳥小說,你丫的用得著去請客送禮?要知道,完不成銷售任務,你就得喝西北風,你還有這樣的心思啊。你丫的是上海人嗎?我心一急,就說出了這樣傷害李圖的話。李圖愣住了。李圖的臉變得通紅通紅。半晌李圖小聲地說:不是我請他們,是人家請我。我想這些天,我們吃得太差了,我想讓你一起去。不就是讓他們多放一雙筷子嗎。我一聽讓我去蹭飯,更火了。我冷冷地說:我他媽的沒吃過飯啊,要你憐憫啊。
李圖被我罵后,終究沒去。我太知道李圖了。我雖然不是他們文學圈子的,但是李圖說是人家請客,鬼才信呢。皇城根下那些牛逼哄哄的文學刊物會請你李圖吃飯,你以為你是大作家啊。你拉倒吧。果然,李圖去世后,來了幾個李圖生前的朋友。其中一個也是小說家,我無意中說起當年請客一事。這位小說家沉思了一下對我說:你說對了。那些狗日的編輯怎么可能請李圖吃飯呢。北京是什么?是首都?。皇切呐K??;是操他娘的霸主啊,是中國文壇最牛逼兮兮的地方。李圖不是大作家,不過就上海而言,李圖的小說還是可以的。李圖完全用不著去請客。你做得對。我們那些小說家就是把那些狗日的編輯慣壞了??傄詾樯狭吮本┑目锞褪谴笞骷伊?,真他媽的狗屁。我在北京魯院讀書,每當吃晚飯時,那些編輯就像蒼蠅一樣嗡嗡地出現(xiàn)了。所以我說北京的一些編輯,就是四頓飯編輯。第一頓是交稿子;第二頓是改稿子;第三頓是發(fā)稿子;第四頓是拿到稿費。真他媽的太鬧心了。
我記得李圖被我罵了后,我們的關系就僵了。幸虧我們已經(jīng)忙完了石家莊、天津的事務,否則從北京再到那兩個城市,我不知道我將怎樣面對吃喝拉撒共處一室的李圖。
我與李圖的轉機在于,我們坐13次京滬列車準備返回上海的那個白天,我倆閑著沒事,我想我是老大哥,總得先說句話吧。我說,李圖,前兩天的事就過了?,F(xiàn)在沒事,我們?nèi)ネ醺畷旯涔浒?。李圖不置可否。我想壞了,他真的不理睬我了。我想了想說,好吧,你不去,我一個人去了。有好書,我會代你捎上一本的。我話音剛落,李圖從床上跳了起來說,你以為我沒錢啊。老子有稿費。我笑了笑說:好,李圖我服了你好不好。你有稿費,我沒稿費好不。我們這樣互相說著,就出了紅廟那個地下室里。在等公交車的時候,李圖突然自言自語地說,總有一天我會以上海照相機總廠為藍本,寫出一本有關中國照相機興衰史的長篇小說。他憤憤不平地說,我們?yōu)橹袊障鄼C事業(yè)把自己的青春都搭進去了,這個廠怎么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得那么徹底呢,就像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他媽的干凈極了。 在王府井書店外國文學專柜前,我一下看中了由柳鳴九先生主編,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的法國龔古爾文學獎作品選集一套十本。我算了一下價格,一共是191元。我覺得還可以吧,買了。李圖呢,他想了想,可能是嫌貴,反正最終沒買。不過李圖花共計花了32.8元買了兩本一模一樣的書。那書叫《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我接過也沒認真看,只是翻了一翻,一看又是“禮拜五”又是“魯濱孫”的,我就像老法師的模樣笑笑對李圖說,不就是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嘛?,F(xiàn)在改了名,弄成這樣一個題目來唬人,騙錢啊。這樣的書不買也罷。李圖當時朝我笑笑,什么也沒說。就這樣,我們各自拿了書出了書店。剛出書店,我問李圖,這樣的書,你怎么買了兩本。李圖燦爛一笑說:老哥,我想送你一本。說著就硬朝我包里塞。我不想要,我說,我早就有了笛福的。要它干嗎。李圖說,先不要下結論,回家看看再說嘛。我不好拂了李圖的好意,再說,我與李圖還要修復好關系啊。這樣一想,我就收下了。
收下的同時,我對李圖說,兄弟,你等我一下。我有點事。李圖還沒明白,我就把手里的包朝他懷里一塞,匆促走了。
其實我沒事啊。那一剎那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們上海人常說這么一句話,那就是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敬我一寸,我得還你一尺。這是做人的道理。我知道我剛才買的那套書絕對是好貨,李圖猶豫不決還不是嫌貴嘛。既然這樣,我送他一套不就得了。更何況他是寫小說的。
當我返身捧著沉甸甸的十本書送到李圖手里,李圖呆了。李圖說:老哥,你怎么這樣?我得給你錢。我笑著說:你拉倒吧。這191元就算我替你請了北京那些編輯吃了飯了。
現(xiàn)在李圖死了。我說過李圖死前,我就在他身邊。我們還在繼續(xù)編故事,做著我們一生樂此不疲的游戲。其實這個游戲根本不存在誰輸誰贏。因為沒有一個人敢說,自己的一生只贏不輸或者說只輸不贏。
竊以為,精彩的人生就是憂喜參半,輸贏合一。
二月一號我們見面了。這次見面,我非常高興,我狠狠地擁抱了李圖。我說你那個長篇前面兩萬字不但改好了,同時,你新寫的二萬字更為精彩。不說其它,單就從小說角度而言我就喜歡,因為,你是從一個1958年就開始從事135照相機事業(yè)的老裝配工的眼里,來折射上?;蛘哒f中國照相機發(fā)展歷史的興衰史的。李圖面對我的熱情夸獎好像無動于衷,只是說:老哥,謝謝你的夸獎。八字還沒一撇呢,不說這個了。這半個月來,為了寫好這個長篇,我是滴酒未沾。今天我們邊喝邊做游戲。照規(guī)矩,你繼續(xù)編你上次說過的那個故事。
我說,今天你興奮,我少編一些,主要你編,行不。李圖說:行,我半個月大門都沒邁出一步,我?guī)缀跬嗽鯓诱f話。我是想多說些。不過,現(xiàn)在你說。
我說,行。不過李圖請你原諒,我現(xiàn)在是想到哪兒說哪兒好嗎?我記得我第一次跟你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好像沒有說到那個叫張熱的家伙最初被捕后的情況是吧。李圖說,對的。你沒說。我說,那好,我現(xiàn)在就補編這一段吧。其實張熱被捕后就被送往臭名昭著的731部隊。那個部隊建在中國東北哈爾濱附近的平房區(qū)?,F(xiàn)在我說起這個731部隊,你肯定會汗毛直豎的。但我編的故事不是這樣。就說我故事中的張熱吧,他進了731部隊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細菌工廠,竟然讓他感到這個血腥的殺人如麻的營地里原來是個寧靜的、帶有幾分北國風光的所在地。比如挖溝渠的勞動,守林人的小屋、屋中燃著木塊的壁爐等等。
我剛編到這兒,李圖的眉毛擰緊了。他說,老禾啊,日本鬼子把我們中國人當成細菌研究,你還把那兒編成北國風光,如果讓老子在東北的那些作家們看了,不把你大卸八塊我就不是人養(yǎng)的。李圖這么一說,我火了,說,李圖,你狗日的少說兩句行不。我不會寫什么小說、散文之類的東西,那是你們作家干的玩意兒,我現(xiàn)在編的就是有悖常理,我就是要與你們這些狗日的作家對著干。我到要看看是我編的好,還是你們作家寫得好。不可以嗎?李圖有些惱羞成怒地說,好好,老子看你怎樣往下胡編亂造吧,只要你編得有理。
我說李圖啊,你這么發(fā)火,我還真的不敢往下編了。李圖說,你編,今天你編也得編,不編也得編。否則我踩扁你。我說,好,那你別說話了。那天半夜里,張熱在屋里聽到窗外有什么東西呼赤呼赤地響著。他起床一看,原來是一頭流落在山林中的、瞎眼的駝鹿,張熱動了側隱之心,就拿玉米喂了這頭可憐的瞎眼的駝鹿。后來張熱在這間小屋的里間發(fā)現(xiàn)滿滿一屋子的長發(fā),一看那些長發(fā),就知道那是女人的。那么這些長頭發(fā)是怎么來的。李圖我告訴你,我編的故事就是想說,狗日的日本鬼子蹂躪并殺害了我無數(shù)的東北三省的姐妹后,還要一個個地鉸下她們的頭發(fā),給日軍士兵制作毛氈鞋墊。你說日本鬼子可惡不可惡啊。你知道嗎,我編的那些北國風光只是表面的,我是通過那頭瞎眼的駝鹿自然地將“里間小屋里堆滿了頭發(fā),都是女人的頭發(fā)”,“是用來給鬼子制作毛氈鞋墊的”連在一起,并以這頭瞎了眼的駝鹿來隱喻日本法西斯企圖蒙蔽天下。我是想前后對比強烈,更加暴露法西斯的邪惡本性。就這么一個細節(jié),你能說我是瞎編嗎?如果我是瞎編,那你也這樣瞎編一個,讓我開開眼界,行不?
李圖見我這么一說,才恍然大悟,把酒杯朝桌面兒上一拍,說,老哥啊,你他媽的比作家還作家啊。編得好。現(xiàn)在我能看出。你這個故事不是從正面編小日本鬼子的。你是反其道而行之。我服了你。現(xiàn)在得輪到我編了。老禾啊,以前我總是說海島上的那個弟弟,現(xiàn)在我不說弟弟了,我要說小說中的那個哥哥了。
一個人,無論是男是女。都是一樣的。他(她)上面要吃;下面也要吃。李圖說這話時,我當時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我說,吃什么?李圖先是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在笑聲中我突然明白了。我說,你別笑了,我自罰一杯。李圖說,算了吧,你聽我講啊,那個哥哥同樣如此。你想啊,他們兄弟倆來到荒無人煙的海島上,尤其是這個哥哥,他原本是有老婆與小孩的,現(xiàn)在離開了他的老婆,他能不想女人嗎,可媽的這個荒島上連個鬼影都沒有,更侈談女人呢。然而他又要女人你說怎么辦?
李圖說這話時我沒吱聲。我想說這個哥哥如果是手淫的話,那也是能暫時解決問題的,但是我知道,李圖是希望我說出這樣的話來的。那他就可以恥笑我的蹩腳了。我想,你越是希望我說,我越是不說。李圖見我不說,只得自己編了。李圖說,那天哥哥看到了荒島上那棵被雷電擊倒的巨大的榕樹。這棵榕樹就是哥哥日后稱之為植物通道的門檻。哥哥猶豫了好幾天。他一再跑到這株榕樹前面轉來轉去。那神態(tài)很有些形跡可疑、鬼鬼祟祟的,他在草地上看見這棵樹一對黑黑大大分開的大腿的樹槎椏之間,發(fā)現(xiàn)了一種他認為的某種暗示。最后他赤身伏在那被擊倒的樹上,他兩臂緊抱著樹干,他的生殖器冒險深入主枝分開之間那個小小的長著青苔的凹洞,一陣幸?;柩J顾悦B槟尽K氩[著眼睛只見一片像奶油一樣的肉質(zhì)花卉,在眼前蕩漾展開,從傾側的花冠里發(fā)出令人昏眩的濃重芳香。花微微張開潮潤的粘膜,仿佛在熱切等待著上天的某種賜予,昆蟲在天空中懶洋洋地穿飛舞蹈。哥哥是不是人類譜系中返回到生命的植物類的源泉的最后一人?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植物天真無邪地把它的生殖器官呈現(xiàn)給任何來者,正因為具有那最絢爛最芳馥的東西。哥哥在想象某種新的人性,每一個人由于這樣的人性豪邁在把他的雄性特征或雌性特征生長在他的頭上——巨大顯目,色彩斑斕、香氣誘人的……性特征。
李圖一口氣講完這個細節(jié),我手中的酒杯啪地一下掉在地上砸碎了。我半晌才說,媽的,好細節(jié),這是誰編的。是你編的?李圖,你他媽的能編出那么精彩的細節(jié),我可以說,你完全可以當之無愧地成為中國一流作家。我這樣興奮地吼叫著,然而李圖卻不理我,只管自己說著:那個哥哥孤獨極了??吹剿牡艿苷鞜o所事事地在島上瘋玩著,他只能孤獨地看著島上那些野豬在泥潭里打滾。后來,這個哥哥也跳了下去,他把自己當成了一只豬。哥哥把最后剩下的破爛衣服掛在荊棘叢針刺上就此丟棄在那兒。再說,他已經(jīng)不怕烈日曝曬了,因為他的背脊、腰肋和大腿都結了一層可憎的干枯的硬皮。他的胡子和頭發(fā)混雜糾纏難以分清,他的臉在一大片蓬松濃密的毛發(fā)中已經(jīng)看不大清了。兩只手就像勾曲的殘肢一樣,除了用來爬行以外別無他用……他只能用肚皮在地上爬行移動?,F(xiàn)在他才知道,在騷亂與暴動中,一個受傷的人,只要群眾緊緊擠著他,扶持著他,站多久都可以,但人群一散開,他就支持不下去,就要倒下去了。人無非就是這樣一個容易受傷的動物罷了……哥哥鼻子伸到地上吃著叫不上名堂的東西。就地排泄糞便,而且會不時地在自己的爛汲汲的排泄物上滾來滾去。他動彈得越來越少,偶爾挪動一下,也總是滾到爛泥塘里去。在爛泥坑里,他的身體沉沒下去,渾身上下裹在濕軟發(fā)熱的泥漿之中因失去重量而得到解脫。他浸在水塘里,只有眼睛,鼻子的嘴露在盡是浮萍和蛙卵的流動的水面上。他知道他像以前看到那些在爛泥塘里打滾的野豬一樣了。
李圖還在繼續(xù)講著,但我沒聽進去了。我只牢牢記住這么一句話:人無非就是這樣一個容易受傷的動物罷了……
(四)
原本我與李圖說好是二月十五日見面,我前面說了,二月十三日的深夜,我接到了李圖的老母親打來的電話,于是火速趕到華山醫(yī)院。去時,李圖正躺在急診室里。我問醫(yī)生李圖是什么毛病。醫(yī)生說是心肌梗塞,不過現(xiàn)在暫時沒事了。李圖心臟怎么會有毛病?我怎么也想不通。但是事實上真是的??粗焖睦顖D,我在想前些日子李圖編的那部故事中的一句話:人無非就是這樣一個容易受傷的動物罷了……
李圖是凌晨時從夢中醒來的。李圖一看我站在他的病榻邊,他只輕輕地說了一句話:老哥,謝謝你來看我。我看來不行了。剛才我在夢中總覺得我就像你編的那部故事中的張熱一樣,陷入了一處沒頂?shù)恼訚?。可我于心不甘啊。我那個長篇已經(jīng)完成了整整八萬字啊。我怎么能撒手不管了?看來這是命。我說:你說什么呀,你身體素質(zhì)好,你會好起來的。李圖根本沒接我的話,而是說:你個狗日的,你真會編故事,我真奇怪,你怎么就不試試寫個小說呢。說不定你一寫就超過我了。我說,這也是命。有些人注定是寫的;有些人注定是看的;更有些人注定是講的。李圖說,難道你就不后悔你不寫小說嗎?我笑了。不后悔。李圖遺憾地閉上了眼。
我們各自沉默了一會兒,互相都覺得壓抑。但是又感覺不出這種壓抑來自何處。后來我想,這種壓抑或許來自醫(yī)院里那種消毒水的味道吧。
也就是清早四點半的時候,護士前來換吊針時,李圖又對我說:老禾,看來我們十五號不能在一起喝酒了。我說:你丫的真煩啊。誰說不能喝的。到時,只要你有信心,我背也要把你背到小酒店里去。李圖想了想,搖了搖頭說:這個不說罷了,我現(xiàn)在睡不著,我倆能不能各自提前把我們所編的故事全都編完,做個了結好嗎?
看著李圖那種迫切的目光,我心一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朝我洶涌而來。我想,李圖這是怎么啦。他為什么這么急著要做個了結呢?了結不是個好詞。不過既然他這樣說了,我就隨了他的意吧。正在想著時,李圖又說,我也該結束我所編的故事了,否則我一死,你都不知道我編的故事的結尾,那多遺憾啊。
我想了想說,李圖,你為什么老是想著死呢?
李圖說,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天要亡我,我又奈何?
我說,你個狗日的,既然這樣,那么我就編了。
于是我緊緊挨著李圖的病床邊。我不用上海話,而是破天荒地改用普通話繼續(xù)朝下編著故事。
帝國犬獵隊準備在長白山開始大規(guī)模的狩獵(這個狩獵就是指獵鹿,我上次說過的)活動,森林總管給張熱送來了一匹巨大的黑色閹馬,肌肉凸出,馬鬃濃密,肥大的臀部,活像個女人的屁股。張熱太喜歡這匹馬了。一天上午,太陽將一束逆光投在了馬的身上,張熱發(fā)現(xiàn)黑如煤玉的馬毛呈現(xiàn)出一個個藍色波紋光圈,宛如一個個同心的光暈。,張熱給她起了一個名,叫“藍色之光”。這匹“藍色之光”將成為追逐鹿的有力武器。怎么說呢,讓我還是先說說馬與鹿吧。你知道嗎,鹿的全部力量集中在它的肩膀和頸脖處。與之恰恰相反,馬的全部力量集中在它的臀部。馬的肩部又細又瘦。而且往里縮,而鹿的臀部也是瘦瘦的,往后塌。馬的進攻武器實為尥蹶子,力量恰來自臀部,而鹿則是用側枝頂,力量來自脖頸的部位。跑動時,鹿的身子往前傾。這是一種前拉力??神R相反,是用臀部的力量,從后面把自身往前推,實際上,馬的關鍵部位是臀,前面的一些器官是臀部的補充。那么馬術是什么?一句話,就是一種支配馬的肌肉力量的藝術,主要任務在于保證控制肌肉的力量集中在臀部。只要騎手的腳后跟微微一壓,馬的髖部就必須作出偏離的反應,臀部也必須具有柔和的韌性,以賦予臀部帶動全身各個部位的力量。
說到這兒,李圖一下站了起來,說,老禾,你給我說清楚,你怎么那么清楚馬與鹿的。我說,不瞞老弟,這是我從書上看到的。但我把它變成了自己的東西,我已經(jīng)融會貫通了。難道這也不行?李圖不吭聲了?,F(xiàn)在我主要說的是故事中的張熱。我所說的一切都是從張熱的眼光來看這世界的。上面我說的,那又算得了什么,上面那算精彩啊,你拉倒吧。我編下面的,那才叫精彩。就說馬拉屎吧,我能編得讓你目瞪口呆。不但你目瞪口呆,我他媽的敢說,讓全中國的那些草包作家都他媽的去跳大海。你不信是不是,你好好聽著,讓老子來告訴你,什么叫準確?什么叫優(yōu)美?李圖你別朝我翻眼睛,你是不是不信啊。那你給我好好聽著,老子就編一段馬拉屎讓你開開眼界,讓中國所有的作家開開眼界,讓他們知道什么叫牛逼,老子講得就是牛逼。
一天晚上,張熱在馬廄里流連忘返,金色的影子中,飄忽著甜滋滋的馬糞味,他看著一個個分欄中波動起伏閃閃發(fā)亮的馬屁股,突然發(fā)現(xiàn)“藍色之光”的尾巴斜斜地從根部翹了起來,裸露出整個肛門,肛門不大,卷卷的,往外鼓凸,但整個兒密不透風,往中心皺縮,宛若一只縮邊扣環(huán)錢包。剎那間,錢包張開,像低速攝下的玫瑰花蕾慢慢開放,如同手套一般翻開,往外展現(xiàn)出一只濕潤、玫瑰色的花冠,花冠中心,如開放的花蕾,拉出一個個新鮮的糞蛋,形狀優(yōu)美,色澤光亮,一個接著一個落在墊草上,一點也沒有摔碎。排泄動作竟達到了如此完美的境界。你聽聽我編得怎么樣?李圖長嘆一聲,罵了一句:媽的,你真他媽的編得準確。我說,李圖,你現(xiàn)在別打岔,否則我會忘記的。我說:張熱看了驚嘆極了。他明白了,唯有馬的后軀與人的下半身徹底合二為一,才可以使騎手擁有保證像馬一樣排泄通暢的同一器官。這就是半人半馬的意義所在,它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其肉體與肛門神合二為一的人,騎手的屁股與馬的臀部融為一體,在歡樂中鑄造出一個個芳香四溢的金蘋果。至于馬在獵鹿中所起的極其重要的作用,意義是顯而易見的。這是肛門神對男根神的追逼,是始對終的追捕與處決,張熱驚嘆不已,他再一次從中發(fā)現(xiàn)了令人詫異的錯位現(xiàn)象,在這場你死我活的游戲中,臀部肥大、怯陣逃跑的動物變成了咄咄逼人、置敵于死地的力量,而本來富于雄性力量、擁有金字塔形生命角的森林之王,卻成了疲憊至極的獵物、枉然地苦苦求饒。
我說完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李圖聽完好,蒼白的臉上一臉沮喪。他說:老禾大哥,我寫不好我的長篇了。我說:你怎么這樣啊。李圖說不是我這樣,事實上就是這樣。我和你差不多,說的比寫的好。我說,那你就把嘴里編的寫下來啊。李圖說,我不行。寫下也是形似神不似。沒用的。
李圖說這話,我是明白的。的確,有些人確實是這樣,只會說,不會寫?;蛘哒f寫出來的東西完全與說出來的是兩碼事兒。不過李圖還不至于吧。不像我。我是根本寫不上一行字。
李圖緩緩地喝了口水,提了提精神說,那現(xiàn)在我得編了??晌以谙耄以趺床拍芫幍帽饶憔誓?。好了,我想起來了。既然你能編馬拉屎,老子就編個鼠鼠相斗,也讓你這個狗日的開開眼界。
有一天,那個哥哥看見荒島上有兩只老鼠在嘶鳴狠斗。這兩個動物完全不顧四周的一切,像眼瞎耳聾一樣,嘶嘶叫著,咬成一團,在地上亂滾亂跳,難分難解。最后,互想咬斷頸子,至死仍然緊扭在一起,決不放松。哥哥對這兩只死老鼠作了一番比較:一個毛色很黑,體圓,頭上光禿禿的,各方面都很像他以前在岸上所一貫見到就捕殺的那種老鼠;另一個,灰色,體型長長的,毛長得豐厚,是鄉(xiāng)下常見的一種野田鼠,在草地一部分地方經(jīng)??梢姟罢邿o疑不知是哪個漁民從岸上帶來的,后者無疑是本地的鼠類。有一天傍晚,那個哥哥把洞里捉到的一只黑鼠放到草地上,由此取得了證明。只見草叢上面長時間顫動不已,表明有個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在下面頻繁奔跑亂竄。接著追逐的范圍縮小,后來在沙丘腳下一片塵土飛揚。等到哥哥跑到那兒一看,原來他的那個囚徒黑鼠只剩下幾簇黑毛與支離破碎的腿腳了。于是哥哥把麥粒從洞里開始像一條線一樣連下去,撒在地上,一直引到草地,然后再把兩袋麥子撒在草地上面……待黑夜降臨,黑鼠成群結隊涌出,要把它們也許認為是屬于它們的財富搬回洞中。戰(zhàn)爭爆發(fā)。在幾英畝的草地上,沙塵土飛揚,一小股一小股沙土難以計數(shù),四下噴射,活像是一場風暴。一對對的戰(zhàn)斗者,像活了的鐵蛋,竄來竄去,不停地滾動,同時嘰嘰吱吱響成一片,嘶鳴亂叫,從地上升起,這里簡直成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獄似的兒童游戲場。在青灰色的月光下,這塊平原上喧聲鼎沸,發(fā)出幼兒一般的啼號叫泣。這場戰(zhàn)斗的結局不難想見。一個野獸在敵人的領土上戰(zhàn)斗,一向是以吃敗仗告終。這一天,所有的黑鼠全軍覆滅。
李圖說著說著,臉一下變紅了。他編得太激動了。他激動是有理由的。誰能說,他上面編的故事不精彩呢。
李圖說完后,又對我認真地說:老禾,我們打平了。我倆編的故事都他媽的把對方征服了。這個游戲沒有輸贏。
李圖說這完這話后,一臉的疲乏。我內(nèi)心一動。此刻我真想對李圖說,兄弟,其實你是贏的,我是輸?shù)摹?/p>
(五)
那天清早我回家了。當日下午我又來到了醫(yī)院。李圖見我再次來到,一張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李圖說,老哥,你看你,我都差不多要好了,其實你不必再來看我的了。我笑笑說:老弟,你這就錯了。我能不來嗎?我還得找你喝酒呢。不過,你有了一次病危后,今后可得注意悠著點啊。不就是寫個小說嗎?不要搞得大驚小怪,差點把自己的小命都搭上,你說是不是。李圖說,是啊,是啊。這世上又有什么東西比生命可貴呢。不過就我而言,不看書,不寫東西,那我這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呢。
李圖說到這兒,我發(fā)現(xiàn)李圖的老母親暗里朝我使眼色。于是我找了個借口說是上廁所去,就來到了醫(yī)院急診室外面的大院里。也就一會兒,李圖的老母親匆匆忙忙地出來了。老母親一見我,劈頭蓋臉地就是一句話:老禾,你是李圖的好大哥是吧,可你知道嗎,李圖現(xiàn)在健康狀況很不好,醫(yī)生說了,他再也不能激動。如果這樣的話,他隨時都有可能上路的。我希望你們不要再互相編故事了好嗎?他年紀輕輕的,已經(jīng)心肌梗塞過一回,他不能第二次了,行嗎。我一聽,內(nèi)心一凜。我忙說。伯母沒事了,我們編的故事已經(jīng)暫告段落。李圖母親說,你不知道啊老禾,今晨你一走。李圖老是長吁短嘆。我問他干什么呀,他只是說了這么一句話,說你不寫小說可惜了。如果你能寫小說,那么他絕對不是你的對手。老禾這是真的嗎?我一聽就笑,我說,伯母你別聽李圖胡說八道。他那才叫水平呢。我怎么能與他比,不信你上百度、Coogle,把“李圖小說”四個字打進去搜索,那是一大片一大片他的信息呢。我有什么,屁都沒一個。李圖母親一聽說,話是這么說的,可他就是佩服你啊。他跟我說,你編的那個什么張熱,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怎么說?
我沒做聲。只是笑笑。
后來我就又回到了李圖的病床前??粗顖D那張蒼白的臉,我想,李圖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啊,我可不能把一件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事情瞞著他啊。李圖見我欲言又止,馬上就說,老禾,你這是干嗎?你一定有事瞞著我。李圖這么一說,我臉剎那間紅起來。我說……李圖說,不要我說我說,你就說。我說,李圖啊,其實你編故事的能力是一流的。我他媽的根本不及你。李圖一聽雙眼顯得迷惑不解,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最后還是下了決心對李圖說,我給你帶來一本書,我不知你看過沒有。但我估計你沒看過。李圖一聽有書,一下從病床上挺了起來說,快,快,拿給我看。李圖說著時,我把那本榮獲法國龔古爾文學獎作品,也就是加斯卡爾寫的《死人的時代》從包里取了出來。李圖一看那醒目的黃色封面,有些失望。說,你丫的搞什么名堂。這套書共計10本。比如說《悠悠此情》、《暗店街》、《冬天的果實》、《天根》、《神圣的夜晚》、《大家族》、《名士風流》、《野蠻的婚禮》、《阿維尼翁的情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套書還是你十年前在北京買了送我的。這套書我10年就看過了。我笑笑說,是嗎?不過我希望你把這本書再翻看一下,看看除了《死人的時代》外,還有什么?李圖見我不像開玩笑,便打開了書。這時我的雙眼使勁盯著李圖。我發(fā)現(xiàn)李圖的臉色有些變了。李圖說,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這本書里怎么會有兩部小說?這部《榿木王》是什么小說。我怎么會沒注意到這部小說呢?不過老禾,你把曾經(jīng)贈送給我的書,再拿來給我看,什么意思。我笑了笑,剛想說什么,這時只見李圖臉色大變,他的一雙眼睛死死盯住我,大叫一聲:老禾,老禾,這是怎么回事。這部《榿木王》的作者怎么會是法國的圖爾尼埃。李圖這么突然驚叫,把我嚇了一大跳。我說,李圖啊,你沒有理由啊?!稑伳就酢返淖髡叽_實是圖爾尼埃,這又不是我虛構的。你為什么大呼小叫的。李圖不吭聲了。但是李圖卻在大口大口喘氣。李圖母親一見,馬上對我說,老禾啊,你這是干嗎呢?你不知道我家李圖有病嗎?這時,只見李圖突然沖著他母親說,媽,我與老禾說話,希望你不要插嘴行不。老禾,現(xiàn)在我問你,你為何突然把圖爾尼埃的書介紹給我看?你用意何在?今天你一定要說老實話。
李圖這么較真,把我弄得束手無策。我說是這樣的。我之所以把這本書介紹給你,是因為我斷定你沒看過這么好的書。因為這與我們的游戲大大有關。李圖睜大眼睛地望著我說:游戲?你說的是游戲?我說,對。是游戲。李圖說:你丫的說個明白,這他媽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下站了起來,沉痛地對李圖說,老弟,我現(xiàn)在向你檢討,我他媽最大特點是喜歡看外國小說,可以這樣講,只要是翻成漢語的外國優(yōu)秀小說,隨你說起哪本,沒有我書架上沒有的,也沒有我沒看過的。老子這點就是牛逼。李圖點點頭說,這是真的,就說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那套拉丁美洲叢書,共計41本,拉美那些大大小小的作家的作品,你這狗日的不但收齊了,而且全都看過了,老子聽你講拉美小說,還真以為你這狗日的是個科班出生的拉美文學專家呢。我說,你拉倒吧,我是個屁專家呀。你別哄我。第二我是喜歡喝白酒,好的壞的來者不拒。一頓喝上一斤、半斤沒問題,這些你都知道。李圖說,你簡單點說行不行,我知道這些你都在行。不過我知道,你現(xiàn)在本質(zhì)上不是要跟我講這個,我希望你馬上切入主題行不行。你說,你要向我檢討什么。我說,不,我還得把前言說完,不說完,我他媽的難受。我想說的是,你那東西編得好,那是大作家的手筆。我希望你的長篇里要有類似這種精準的敘述或者說描寫。媽的,中國那些狗屁作家能寫出如你編的那些故事與細節(jié)嗎?那是好東西,你千萬不要浪費。好嗎?對不起了,我的前言完了,現(xiàn)在我正式向你檢討。其實我在與你做游戲時,我是輸?shù)?。接下去的日子,我們喝酒該我買單。因為我不會編故事,我給你編的那個故事,其實就是圖爾尼埃的這部長篇小說《榿木王》里的東西,這也就是我斷定你沒讀過這本書的原因。
我終于如釋重負地說完了。我想,李圖聽完后,一定會大罵我一通。然而李圖沒有,他只是冷笑一聲:老禾,你編吧,你給我使勁地瞎編吧。我怎么會不知道圖爾尼埃呢。一個作家如果不知道圖爾尼埃,那他就去死吧。他是法國頂尖大作家??晌乙膊恢劣诒康揭粋€法國作家他不寫歐洲二戰(zhàn),他怎么寫到日軍陸軍上將板恒征四郎在東北的事情呢。我一聽,笑了,我說,我承認這是我編的。我把歐洲的二戰(zhàn)移到了中國的東北,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講的時候,好多地方都露出了破綻,不信,你可以看原著……我話還沒說完,只見李圖大叫一聲,昏了過去。李圖的母親大驚,指著我鼻子,氣得說不出話來:老禾,你這個老禾……快快叫醫(yī)生……
(六)
李圖再也沒有醒來。我覺得李圖之死與我有直接的關聯(lián)??晌矣植幻靼祝顖D為什么那么激動呢。我本也沒說什么呀。我只是逗逗李圖啊。李圖只要去看一下《榿木王》不就完了?他犯得著那么激動嗎?
李圖那個長篇小說只是完成了三分之一。我把這三分之一的電腦稿存人我的電腦里。我想或許有一天,我也說不定會拿起筆來,寫上一部中國照相機興衰史的長篇小說,但是仔細想想,這不太可能。因為我打二十歲起,就沒拿起筆寫過一行類似文學的語言。我注定成不了中國小說家。可是我又想,真的成為一名中國小說家就那么光榮嗎?我成不了中國小說家又有什么關系?嘁。
但是李圖是小說家。他是中國的一個小說家。原因就在于他加入了中國作協(xié)。不過李圖又不是一個出色的小說家。但是話反過來說,中國有出色的小說家嗎?然而有一點我得說一下,那就是你可以說我的好朋友李圖不是一個好的小說家,但他卻是一個純粹的文學愛好者。李圖的墓碑上能刻上這么一行字:文學夢幻者李圖之墓,這或許就是一個明證。
李圖死了,我這一生也就沒了一個能喝酒,能說外國小說的好朋友了。為此我常常傷感不已。
也就是李圖去世后的三個月吧,我突然想,李圖這一生果然沒有寫出一篇令我這個讀者滿意的小說,但是李圖與我游戲時編的那種故事細節(jié),他媽的絕對是好東西啊。我為什么不把他整理一下放到網(wǎng)上,讓更多的文學朋友們來欣賞呢。
那天晚上,我邊喝著酒邊憑著記憶,開始整理李圖對我編的那些精彩故事與精彩細節(jié)。我想好東西總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我也就是花了三、四個小時,就把李圖編的那些東西整理完畢放到了網(wǎng)上。
我記得放到網(wǎng)上后,我就去睡了。大概也就是迷糊了一會兒,我就醒了。是凌晨時分,我想看看網(wǎng)上的朋友們是如何評論李圖編的那些細節(jié)與故事。然而當我打開網(wǎng)后,卻看到一個醒目的跟貼:老禾先生你好啊。你那哥們李圖的小說我是常??吹?。還是可以的吧。不過,你整理李圖編的那些東西,不是李圖的。那是法國大作家圖爾尼埃的長篇小說《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中的東西。只不過李圖把他移花接木地放到了我國東海上的一個荒島上。李圖說的兄弟倆其實就是星期五與魯濱孫。李圖為什么把人家的東西說成是自己編的呢?你是李圖的好哥們,我是李圖的忠實讀者。死者為大。兄弟我建議你為了李圖的名譽,趕緊撒了,免得貽笑大方。
我成了傻子。
然而我于心不甘。這怎么可能呢。這種事只有我這樣的人才會弄成玩玩的。李圖他是個小說家,他怎么可能呢?
我從電腦桌前跳了起來?!抖Y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這本書我熟。那是當年李圖與我在北京時,他送我的??晌乙恢币詾檫@是笛福作品的另一個版本,我怎么會知道,這他媽的竟然是圖爾尼埃的另一部偉大的作品。我他媽的急功近利;我他媽的鼠目寸光;我他媽的自以為是;我他媽的還自以為讀書多,整天的牛皮哄哄,什么玩意兒。
我推翻了電腦椅子,我撲到我那整整一堵墻的書架前,急速尋覓起來。我想那個網(wǎng)友一定是胡扯。李圖不可能像我那樣,把世界名作改頭換面變成自己所編的故事。不可能。決不可能。
我終于找到李圖當年送我的那本《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十年了,媽的,時間過去整整十年了,那本書還是嶄新嶄新的。我一看作者,確實是圖爾尼埃的。當我顫栗地打開這本書,急速地翻看時,一切如這個網(wǎng)民所言。 我火了。凌晨時辰,我突然打開窗戶,沖著滿天的星星大聲吼叫:李圖,你這個狗日的給我活過來,給我活過來,老子不要你死。老子要拷問你……
可我知道,無論我怎么像狼一樣嗥叫,李圖還是走了。
我想起了李圖編過的一句話,盡管我現(xiàn)在知道這話其實是圖爾尼埃說的,那就是:人無非就是這樣一個容易受傷的動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