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并不是眾花之中最美的一種,也不像寒梅與芰荷那樣,具有高潔的聲名。但每當我看見桃花盛開,心中總會涌動特殊的感觸。在月光中漫步于桃花林,是我此生中最享受的一件事,其樂趣超過了吟詩作畫和顛鸞倒鳳。我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同時也非常寂寞。一般人只會看到我的熱鬧,桃花卻懂得我的寂寞。有時候駐足于林中,抬頭凝視紅白的花影,恍惚間就覺得此花即我,我即此花。大覺和尚曾說過,這是一種心障,是執(zhí)迷于外物、不得解脫的癥狀。也許吧。不過我始終覺得此花不僅是盛開在姑蘇城外,而且還深種于我的靈魂。它與我的生命有太深的緣法一就像我無法忘掉自我、證人真如一樣,我也無法對它視而不見。執(zhí)迷就執(zhí)迷吧,我本就是一個陷入紅塵太深的人,再深一點又有何妨。
秦淮河上名妓如云,是國中文人普遍向往的地方,唐伯虎總是憋足了勁往這里跑。跑是正常的,相反,要是有哪一陣不見唐的蹤影,南京的朋友就會忍不住嘀咕,這小子躲到哪去了,該不會是陽痿吧。往往這樣想的時候,唐伯虎就會從天而降,滿面笑容地向你做書生之揖,他笑起來的時候透著股滿不在乎的神氣,妓女們見了總是會說:“你好好可愛哦?!辈恍Φ臅r候則有點憂傷和落寞,妓女們又會說:“哇噻,不要太酷了?!笨傊撇⑹莻€帥哥,又是著名藝術(shù)家。所以會得到這么多贊美,換了是祝枝山就不行了——妓女們見了他最多是橫一眼,說:“你這死胖子,怎么又來了?!被蛘弑亲雍邇陕暤溃骸白蛱炜吹侥阋黄恼拢瑢懙脨盒乃懒??!逼鋵嵗献9盼囊涣?,還在唐伯虎之上,主要是長得不行,可見妓女們成天說什么我看中的是他的才華而不是……之類乃是騙人的鬼話。幸虧祝枝山比高老莊的豬兄還是要長得好看一些,兜里也有些碎銀子,所以總算沒有被當球踢出去。現(xiàn)在祝枝山穿著在“華軒鋪”定做的新衣,戴著頭巾,昂昂然走在南京的大道上。如果隔二十米遠看過去,你一定又以為是哪家酷哥出動了,走近了才曉得那身打扮是給糟蹋了,由此可見距離產(chǎn)生美的真理性。距離產(chǎn)生美據(jù)說是唐伯虎的名言,但也很有可能是另外一個人想破了腦袋才磨出來的妙句。但同樣的一句,掛了唐伯虎的名字就立刻會家喻戶曉,掛了另一個無名之輩的就是屁話一句,無人喝彩。不管怎么樣,這句話還是在唐伯虎的水平之內(nèi),沒有人會傻不雞雞地去考證真?zhèn)蔚?。只是祝枝山已忘得一干二凈,心里只裝著將要去拜訪的鳳芳姑娘。鳳芳已經(jīng)不是姑娘了,但在秦淮河的名妓圈中,她算是最年輕的一位。十四歲出道,才一年時間就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勝出,經(jīng)過本地眾名士的品評定為名妓,擠進了秦淮河的上層社會,確實是不容易啊。要曉得秦淮名妓不僅要相貌經(jīng)得起考驗。而且個個是高學(xué)歷,其中有一個甚至還男扮女裝在最高學(xué)府國子監(jiān)旁聽過一年,文化層次之高。足以嚇倒普通老百姓。她們交往的對象,自然也非凡品。同樣是經(jīng)受一鳥,但這一鳥要么是風(fēng)雅無比,要么是位高權(quán)重,等而下之也要財大氣粗。三者之外,誰要是再接其他的客人,會被認為是自損身價,再不配與姐妹們?yōu)槲榈模⒖讨鸪鲂∪ψ?,打人下品。這條規(guī)矩是妓女協(xié)會至高無上的原則,散發(fā)著圣潔的光輝,令大多數(shù)人仰視,而極少數(shù)人因之獲得了自傲的資本。風(fēng)芳獲得這種資本還沒多長時間,所以格外地驕傲?,F(xiàn)在她倚坐欄邊,盡管天氣很冷,但那柄紈扇還是時刻不離手的。眼前清波東去,想到韶華如水,正在一點一滴地消逝而無可挽回,風(fēng)芳不禁黯然神傷,輕嘆一聲。再抬頭看岸上行人往來匆匆,大都皆俗子,無非是為名而來,為利而去,哪里會有像自己剛才那樣的高雅情懷。她覺得自己和他們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不禁感到又寂寞又驕傲。這時視野中出現(xiàn)了一位秀才模樣的男士,打扮新潮,昂首闊步,似乎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鳳芳的嘴角邊隱隱浮出一絲微笑,又低頭去看河水。等到客人走進艙中,才轉(zhuǎn)過頭來,那絲微笑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生祝枝山,久慕姑娘芳名,特來拜訪?!?/p>
風(fēng)芳眼睛一轉(zhuǎn),道:“哦,你就是唐伯虎的那個鐵哥?!?/p>
“正是在下?!?/p>
“唐哥呢,他怎么沒來?”
這一聽祝枝山幾乎要拉下臉來,勉強維持著一堆笑容說:“他約會太多了,沒空來。”
鳳芳立刻撅起了小嘴道:“我不信,聽說你最喜歡騙人了,肯定是在騙我?!?/p>
一聽自己名聲竟如此之臭,祝枝山的頭發(fā)差點沒把頭巾頂了下去,脖粗臉紅地辯白了一番,伴之以手舞足蹈,差點一腳把船底頓爛。鳳芳也沒怎么聽進去,等他結(jié)束演說,方橫了一眼道:“祝先生不必激動,你下次把唐大哥帶來,待我當面問他,不就行了嗎?”
沒想到鳳芳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祝枝山頓覺狂沒面子,奮然而出。一路上越想越氣,突然間“蓬”的一聲,加固的腰帶竟然繃斷了,惹得幾個女子掩嘴相顧,其中有個小妹子還說了一句:“哇,猛男。”祝枝山聽在耳中,氣才漸漸順了?;嘏笥鸭液?,他立刻躥進書房,掩上門,提筆用行草寫了封短箋——伯虎君卿:此間有妓名鳳芳,雖有才貌,然任性無常,每置人于不堪。兄乃花間領(lǐng)袖,或可使其稍有收斂。山白。信寄出后,祝枝山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其長無比。哈欠打完了,唐伯虎也快到了。伯虎這小子,最喜歡跟女人搞笑,尤其熱愛修理那些喜歡扳翹的妹子。祝枝山自信這一餌最對小唐的胃口,馬上會把他從蘇州釣到南京來的。
南京在一般北方人的想象中當是溫山軟水、風(fēng)物宜人之地,住起來想必舒服得很,其實不然。這鬼地方夏天潮濕得要命,冬天又冷得要死,才十一月,天空就飄下小雪來。雖然冷,但鳳芳還是倚在了欄邊看雪,否則便是不懂風(fēng)雅。她微微蹙著眉,也不知是嫌天氣冷還是恨雪太小讓她幾乎欣賞不了。賞雪是一定要做詩的,何況風(fēng)芳新近又加入了秦淮詩會,必須多加練習(xí),不然集會時會被別人比拼下去的,說不定還影響身價。剛才她還研讀了一會《桃花庵集》,寫得爽透了。唐伯虎真不愧是自己的偶像,不知那個死胖子會不會帶他來。要是能跟唐哥和詩一首。馬上可以四海聞名,一定會讓姐妹們眼紅死了。這般想著時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冒雪走了過來,籠著手,縮縮的,身上的衣服既單且舊,居然還打了個大補丁??粗陲L(fēng)中不停地發(fā)抖,鳳芳鄙夷一笑。沒想到書生眼尖得很,朗聲道:“倚欄何事笑嘻嘻?”
鳳芳靈感突發(fā),應(yīng)聲而道:“笑你寒儒穿布衣。”那書生走得近了,鳳芳才發(fā)現(xiàn)他長得俊秀,心下不禁有點后悔。
書生不待她變臉,手一指,高聲吟道:“錦繡空包驢馬骨,那人騎過這人騎。”不待鳳芳回過神來,便仰頭大笑,飄然而去。如果這時誰看見鳳芳姑娘的臉,一定會以為是看到了一塊上好的豬肝。唐伯虎詩戲鳳芳的事經(jīng)過祝枝山的添油加醋,第二天就傳得滿城的人都知道了。鳳芳羞憤之下,嚷著要跳河,但終于沒有跳。
我是個喜歡制造笑料的人,因為人生的底色乃是悲苦。但正如前人所說,強樂還無味,大笑過后往往會陷入更深的無聊和空虛與悲哀。捉弄風(fēng)芳并沒有帶給我什么快樂,相反,讓我對人生的失望又加深了一層。一個如此漂亮而有才華的姑娘,她的內(nèi)心卻是那樣庸俗。那天的大笑其實也是大哭,我是在哭詩意的虛假,愛情的飄渺和理想境地的不存在。本來不必如此的,本來早就看透的。當年會試時被都穆出賣,幾乎身敗名裂,落魄而歸后又遭續(xù)弦離棄——那時寫下的詩句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的:世間多少無情者,枕席深誼比葉輕。人世無情,我又為什么還要這樣多情而癡情?多情常被無情所傷,我傷痕累累卻偏偏不愿放棄?;蛟S這就是一種宿命吧。命中注定我是跟這個世界唱反調(diào)的人——它帶來痛苦,我就要制造歡樂;它勢利冷漠,我就要詩情漫漫;它單調(diào)寡味,我就要挽起袖子在上面揮毫弄藻,潑出些熱熱鬧鬧的顏色來。雖然這無助于從根本上拯救我浸透悲涼的靈魂,但至少能使我一舒胸中郁結(jié),能讓朋友們開心一下,舍此我還能有什么奢望呢?
應(yīng)祝枝山的邀請,唐伯虎跑到南京來把鳳芳捉弄了一番,心情卻不是太好,嚷著要回蘇州城陪老婆。朋友們哪舍得放這個開心果回去,左哄右勸,灌了他一通酒,才沒走成。第二天張靈從無錫躥了過來。唐伯虎一覺醒來看到這小個子歪戴著帽子,笑嘻嘻地半蹲在床前,馬上彈了起來,抱著他大叫道:“你這小子怎么來了?”
張靈聲音比他還高:“你怎么也在這里?”
祝枝山?jīng)_了進來,一把圈住他們兩個道:“還有我呢!”三個人馬上要到秦淮河邊去喝酒,結(jié)果早飯也不吃就飛出門外。唐伯虎甚至還沒洗臉,不過這沒關(guān)系,沒洗照樣是小白臉,走在街上回頭率還是很高的。他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飄逸,仿佛是在云中漫步。張靈走路卻像是在跳舞,配著他四處亂轉(zhuǎn)的超大眼睛,還是蠻可愛的。祝枝山邁開大步,簡直是馬車出動,聲勢驚人。這樣三個人一現(xiàn)身在南京城的大道上,馬上成了一道風(fēng)景。認識他們的人立刻有了賣弄見識的好機會,大聲向旁人指點道:“走在中間那個就是唐解元唐伯虎,左邊那個走路帶官相的是祝京兆祝允明,右邊那個跳舞的小孩子乃是張夢晉?!?/p>
“你講到底是哪一位長了六根手指呢?是唐伯虎還是祝枝山?”
“這個,在下就不太清楚了?!?/p>
“我有辦法知道,”旁邊一個女孩叫著沖了出去,右手拿了支禿筆,左手拿了張草紙,攔住三人要求簽名。
三人一見那紙和筆就啞然失笑。張靈道:“小妹妹,你這紙是用來上茅房的吧?”
小妹子很精靈,一聽這話就撅起嘴說:“你們要是嫌紙不好,那就寫到我衣服上好了?!闭f著把胸脯挺得老高。
三人相視苦笑,都沒想到會被一個小妹妹給將了軍。祝枝山第六根指頭動了一動,接過筆,看一下又退給她道:“你這筆用不得,快去換一支。”
“原來是你長了六個手指啊!”女孩叫著跳開了。三個人才明白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張靈道:“老祝,沒想道你的枝指這么有魅力,連小妹子也被你吸引來了,早曉得我也長一根?!?/p>
祝枝山傲然道:“那當然?!?/p>
唐伯虎想笑,目光卻被前面的人群牽了過去。人群是往這邊移,還有銅鑼當當?shù)穆曧懀腥嗽诔吨韲颠汉?。張靈已跑了過去看熱鬧,原來是個通奸的和尚被押著游街。和尚瘦高瘦高,脖子上套了副木枷,愁眉苦臉。一瞄之下唐伯虎心里就不爽,心想通奸算什么鳥罪,反正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兩相情愿,礙著別人什么事了?又覺得這和尚也不怎么樣,既然有豪興做那種事,就不要怕游街,不必擺出一副我有罪的姿態(tài),簡直是丟了風(fēng)月中人的臉。老兄,精神一點吧,不要這么蔫,好像從此以后就會永久性陽痿一樣。唐伯虎跨前一步,高聲吟道:“精光頂上著紫光頂,有情人受一無情棒。出家人反做在家人,小和尚連累大和尚?!痹捯暨€沒落,笑聲已是撲騰成一片。和尚與押解的衙役都咧開了大嘴;人群中有人笑得在地上打滾;一位老儒生因斯文起見,勉強繃住臉,背著手慢慢走回家,因為忍笑忍得太厲害,結(jié)果腸子給繃斷了,剛到家門就一頭栽在地上,斯文徹底掃地。張靈和祝枝山捧著肚子一路笑到秦淮河邊。張靈是邊笑邊打轉(zhuǎn),差點轉(zhuǎn)到馬車底下去了。祝枝山則仰天狂笑,聲量驚人,駭?shù)靡恢贿^路的小鳥驚慌失措。頓時忘了怎么飛翔,直挺挺地掉了下來,差一點沒落人祝的闊嘴中。笑過之后,三個人肚子都有點餓了,沖上望月樓。張靈狂點了一桌菜,又叫伙計溫十斤紹興女兒紅。祝枝山認為他過于奢侈,瞪著眼睛問到底誰請客。
“當然是老子請了,你們只管放量吃?!?/p>
唐伯虎笑道:“你這小子肯定有艷遇了,還不老實交代?!?/p>
酒已上來了,張靈自斟了一杯,仰頭一空,把杯子往桌上一頓,抹了下嘴,道:“實不相瞞,這次在無錫碰到了夢中情人?!?/p>
“不要是看花了眼哦?!?/p>
“祝胖子你眼紅了也不要亂講!”
看樣子張靈真的生氣了,這可是不容易的事哦。唐伯虎本來想追加兩句的,但又怕他一怒之下跳樓而去,方拼命忍住,勸了他一杯酒。張靈卻直接拿起酒壺往肚子里灌。他是江南有名的酒仙,這種表演簡直是小兒科。只是這次有點不同,壺嘴離口一尺,酒線直往嘴里射,大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勢,難度系數(shù)很高,看得唐祝兩位眼睛都有點發(fā)直。完事后,張靈把頭一甩,傲然道:“我就是以這種方式吸引了崔瑩小姐的目光。”
唐伯虎與祝枝山立刻齊聲喝彩。祝道:“這位小姐好名字,想必是人如其名,晶瑩如玉。”
唐說:“靈兄甘冒被嗆死的危險以博佳人一顧,佩服,佩服。”
雖然寒意不淺,張靈還是被贊得滿臉紅潤,道:“我還即興做了一首詩?!碧谱6笋R上做恭聆狀。張靈干咳了一下,搖頭晃腦道:“夢中跳過舞,夢中做過愛。今日一相逢,還疑是夢中?!?/p>
話音才落,祝枝山即正色道:“靈兄這首詩固然大膽直率,表現(xiàn)力很強,但是似乎既不押韻,又不合平仄……?!?/p>
祝枝山的發(fā)言還沒完,張靈就把它截斷了,道:“你講這首詩大膽直率,表現(xiàn)力很強,這還不夠么?又要押什么狗屁韻?在我看來,那些通通都是束縛,是存心讓人施展不開手腳的鐐銬。做詩講求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如何充分地表達自己的情感。格律什么的,都是三家村老夫子混飯吃的玩意。我輩才子,靈氣得之于天,一言一句無不合于天籟,這些瑣碎的窮講究又要它干什么?”
掌聲猛烈地響起,桌上的碗碟都跳起了舞,樓中一片震動。祝枝山深恐酒樓被震成四分五裂,連忙呼吁道:“唐兄掌下留情。”
唐伯虎這才停住,其實是一雙手正好拍融了,膠在一起,半天才勉強分開,嘴里卻還在大呼小叫:“好見解!好見解!”
張靈連忙和他碰杯,道:“知我者唐兄也?!?/p>
祝枝山在一邊看得酸酸的,辯解道:“其實我也懂你的心?!?/p>
酒過三巡后,唐伯虎終于忍不住問:“劇情發(fā)展怎么樣?”
張靈大笑道:“還能怎么樣?當然是滿臉緋紅,瞪了我一眼,甩袖離去。你們不知道,她那臉紅的樣子,瞪眼的姿勢,甩袖的動作,真真是醉死人也!”
“就這樣完了?”唐、祝二人異口同聲地問。
“就這樣完了我還是張靈?當然是馬上跟蹤,一跟就跟到崔員外府前,再翻墻跳進后花園,在她窗下猛吹簫。吹了半天,才吹下一方素帕。你們猜上面寫著些什么?”
“快講!”唐、祝二人厲聲喝道,目光灼灼。
張靈人逢喜事,胸襟猛然開闊,也不跟他們計較,搖頭晃腦地道:“上面寫著:郎君何必太猴急,其實奴也喜歡你。明夜月上三更時,牡丹花兒為君開。”
“哇!該不會是性欲壓抑過度吧,這么主動?”
張靈心知唐伯虎分析得有理,卻不愿承認,瞪了他一眼道:“人家還是純情處女呢!”
祝枝山滿臉艷羨,道:“你真的驗證過了?”
“豈止是驗證過了,我還教會了她三種最經(jīng)典的姿勢。最后她滿眼是淚,抱著我說:‘我的身子給了你,我的心兒屬于你。與君永交好,愿君勿相忘?!薄?/p>
祝枝山頓覺渾身肉麻,捂住了耳朵。唐伯虎卻笑道:“這位崔小姐詩才不在你之下,其真情流露,不拘形式,亦雅亦俗,恐還在你之上。”
“那當然,張靈之侶,豈能是俗流?!?/p>
“當真要娶她?”
“除非是天地合,江倒流,鴛鴦喜單不喜雙。即使是這樣,我還是鐵了心要娶她?!?唐、祝二人立刻放肆鼓掌。唐伯虎道:“靈兄至情至性,當浮一大白。”
張靈猛灌了一壺,道:“要不是崔父有所察覺,真愿意躲在崔小姐樓上,這一生都不下來了。”
“哇,你這小子重色輕友,連我和老唐都不想再見了。”
“祝兄此言差矣。你我二人雖和靈兄堪稱莫逆,但怎么樣也不可能像崔瑩小姐那樣和靈兄形神相合,交融無礙。崔小姐方可稱靈兄的人生第一至交知己。與此知己相伴一生,正是我輩畢生所求,又怎么能夠稱為重色輕友呢?”
張靈與祝枝山皆猛點頭。唐伯虎仰頭干了一杯,閉目品咂。結(jié)帳時伙計卻笑嘻嘻地說:“已經(jīng)有人會過鈔了?!?/p>
緊接著一個方面大耳的中年人帶著奴仆走上樓來,拱手對唐伯虎道:“在下沈通,久慕解元公大名,不想今日得見,何幸如之?!?/p>
唐伯虎斜睨他道:“沈先生不必多禮。只是今日在下無心做畫,寫幾個字如何?”
“先生肯賜墨寶,定將使蓬蓽生輝?!?/p>
唐伯虎更不多話,待文房四寶端上來,提筆一揮而就: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幅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唐伯虎的墨跡熔端莊嫵媚于一體,是頂漂亮的文人字。
沈通看完全詩,眉頭略皺,馬上又松開,道:“唐先生雅人高致,沈某佩服?!?/p>
唐伯虎也不看他,淡淡地道:“沈先生過譽?!?/p>
看著沈通一行退下后,祝枝山道:“這人倒還不討厭?!?/p>
張靈哼了一聲,道:“無非附庸風(fēng)雅?!鞭D(zhuǎn)而又笑道:“唐兄這首詩真是寫得絕妙,他掛也不是,不掛也不是?!?/p>
唐伯虎微微冷笑,既而嘆道:“算了,不提了。”
下了樓后,小雪已住,遍地素白。三人酒意上涌,意興飄然,照例往河上畫舫里鉆。過了一會河面大動起來——祝枝山的那只左搖右擺上翹下顛險些翻倒;唐伯虎的那只則做旋風(fēng)之舞,最后竟飛了起來。半天兩人才戀戀不舍地上岸,一步一打跌。他們看到張靈鉆進的那只竟然是靜如處于不起波瀾,大覺奇怪。唐伯虎甚至擔(dān)心這小子樂極登天,已死于高潮。正疑惑間,簾子一挑,張靈笑嘻嘻地出來了。
“你小于到底是怎么干的?”
“不用講,肯定是碰上了石女,鉆之彌堅,棄之不甘,最后被夾在里面,拔也拔不出來了?!?/p>
“舟中可是人間尤物,不要誣陷別人哦。只不過我是跟她下棋聊天而已。”
“不會吧?”
“真的,”張靈正色道:“我與崔小姐已定了月下之盟,八月十五再去相會。我已立下重誓,再不沾染其他女子?!?/p>
張靈在三人中本是最放蕩不羈的,沒想到骨子里竟然這么癡,這么專,唐、祝二人立刻肅然起敬。張靈倒有點不好意思,吐吐舌頭道:“拜托,別這樣看我,好像在看孔圣人一樣。其實我只不過是依性情行事而已。”
唐伯虎道:“靈兄依天性行事而合于大道,乃是真圣人?!?/p>
祝枝山嘆道:“我就是找不到一個值得我這樣去做的人?!?/p>
唐伯虎欲言又止,眼睛竟紅了。
張靈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陣心酸,強笑道:“喝酒去?!?/p>
唐祝二人都急于擺脫沉重之感,馬上熱烈響應(yīng),摸摸腰間卻發(fā)現(xiàn)囊中已空,三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扮花子去?!?/p>
脫了外衣,把頭發(fā)披散,三人即在路邊高唱蓮花落——唐伯虎曾在江南首屆通俗歌曲大賽上拔得頭籌;祝枝山則是美聲唱法的行家;張靈也曾組建過“才子”搖滾樂隊一一歌聲一起,馬上壓倒同行,把許多銅錢都吸引了過來。唐伯虎唱得最投入,閉目搖頭,到后來干脆即興配詞:人生七十古來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間光景沒多時,又有炎霜與煩惱。過了中秋月不明,過了清明花不好?;ㄇ霸孪碌酶吒瑁表殱M把金尊倒。世上錢多賺不盡,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錢多心轉(zhuǎn)憂,落得自家頭白早。請君試點眼前人,一年一度埋青草。草里高低多少墳,年年一半無人掃。
張、祝二人均已停下聽他獨唱。唐伯虎歌聲一路凄涼到底,唱得路人慨嘆不已。其中有一人竟號啕大哭,旁人好容易勸住,詢問其故,他抽抽噎噎地答道:“今天我才懂得人生的真諦啊!”
把銅錢換成了一壇汾酒,三只叫花雞后,唐伯虎指著遠處一片樹林道:“那里有座荒寺,正好聚餐?!?/p>
祝枝山有些信佛,躊躇道:“在菩薩面前喝酒,恐怕不太適當?!?/p>
張靈不耐煩地道:“什么適不適當。豈不聞酒肉穿腸過,佛祖心頭坐。”
唐伯虎卻哈哈大笑道:“菩薩就是我們,我們就是菩薩?!?/p>
祝枝山這才醒悟到自己的拘泥本就離佛法甚遠,不禁啞然失笑。寺不大。庭院蕭索,有石桌石凳,卻長滿青苔。三人也不掃除,唐、祝二人都是一腳踏在石凳上,大啃叫花雞,張靈則干脆蹲于其上,扯下只雞腿吃得滿嘴流油。叫花雞乃是有名的香,結(jié)果吸引了不少野狗前來拜訪,有的大搖尾巴,有的則干脆露出一副強盜相。好容易把它們打發(fā)走,張靈趕緊把院門頂上。唐伯虎道:“來,喝酒!”沒有酒杯,三人輪流抱著壇子喝。汾酒香味清冽,醉意襲人。三人本來就喝了不少酒,很快就飄了起來,在院中大跳三人舞。唐伯虎還嫌不盡興,沖進廟中,要跟觀音跳舞。祝枝山見他如此瀆神,駭出一身冷汗,拼命拉住,道:“唐兄,萬萬不可。”
“有什么不可?觀音不是個男的嗎?”
祝枝山這才記起觀音的真實性別,但仍是大搖其頭。唐伯虎無法,只好脫下外衣,跳起了獨舞。他的舞是跟姑蘇名妓徐素學(xué)的,富有陰柔之美,雖然是個男的,但也跳得風(fēng)情萬種,讓祝枝山心旌搖蕩。幸虧他沒有龍陽之好,否則唐伯虎要倒大霉。張靈沒有這份舞功,只是上躥下跳,尖聲高叫,把院中老槐樹亡的一只烏鴉駭暈過去。祝枝山受到感染,張開雙臂,打起了旋風(fēng),結(jié)果一頭和張靈撞了個滿懷。張靈正準備起跳的,重心本來就不穩(wěn),頓時摔了個仰面朝天?;艁y中他還不忘把祝枝山拉下水,一攔腿,祝就來了個狗啃泥。唐伯虎見狀,跳得更加興高采烈,舞得天花亂墜,直到連廟里菩薩也頻頻鼓掌。出來時三人均出了一身大汗。張靈連聲叫爽,唐伯虎卻長嘆一聲。祝枝山不解,問:“唐兄何故長嘆?!?/p>
“我嘆此樂惜不令太白知道?!?/p>
李太白是我仰慕的大才子,蘇東坡也是,但最讓我感到親切的乃是小杜。我想,古往今來,寫贈妓詩沒有誰能蓋過小杜的。每當我吟詠起“多情卻總是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時,就總?cè)滩蛔釡I盈眶。這要多么深的體驗,多么癡的情感,多么高的才華,方能一詠而就。這不是做出來的,乃是熱血柔情釀就的,是真性真情的自然流露。而且,我想古往今來沒有誰能比我更真切地體味這首詩中所蘊藏的傷感與無奈和痛楚。小杜是數(shù)百年前的古人,但我總覺他就像一位才離開不久的兄長。或許,他是我的前身。我們的一生都與名妓歌女有不解之緣。誠如祝枝山所說,每個人都希望像張靈那樣碰到一位崔瑩,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種幸運的。我承認我沒有,我所遇的只是惆悵和傷心。記得往昔應(yīng)試南都,那個揮使的女兒,真正的美人,在樓上向我暗送秋波,又拋下一封短箋讓我八月十五考完后去見她。只怪我太不謹慎,這封信被另一個人看到了。試畢那夜,他故意把我灌醉,然后冒充而往,與美人歡合,結(jié)果被揮使察覺。他是個武夫加老古董,不僅殺了那人,連自己的女兒也不放過。等我清醒過來,急急地前去赴約,美人已魂歸西天。這個故事在世間流傳已久,而且注定要一直流傳到千年。我可以證明,它是真的。而且,我還想補充的是,我并不因避過一難而慶幸。相反,我寧愿在與美人纏綿時共赴黃泉。那樣,我就永遠地獲取了一份至純的真情。但是沒有,美人已化為塵土,而我?guī)е夼c傷還茍活在這世上。從那時起我就隱約意識到,我這一生恐怕只能在青樓中尋找感情的寄托了。
徐素一連十天都不見客,因為唐伯虎正躲在她樓上喝酒。徐素身段婀娜苗條,一張秋月臉清純得讓人心疼,一點也看不出風(fēng)塵的痕跡。徐素側(cè)對著菱花鏡,微閉雙目。唐伯虎那只擅名天下的丹青手此時拿的不是畫筆,而是眉筆。他畫得很細,很慢,像是在貫注全部精神作平生最得意的一幅工筆,像是這一生就準備在這雨后窗下替心上入畫兩道彎月眉。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輕放下眉筆,嘆了一口氣。
“嘆什么氣?”
“嘆老天爺對你太好了,生就這樣一副美貌?!?/p>
“少在這里甜言蜜語啊——你忘了昨天早上是怎么說的?”
“你還記我的仇啊?講清了那是跟你開玩笑的嘛。對了,今早上填了一闕詞,就是寫昨天那事的?!?/p>
徐素乃是文學(xué)發(fā)燒友,忙要唐伯虎拿過來看。唐伯虎笑嘻嘻地道:“有個條件,你看了千萬不要不理我哦?!?/p>
“看你的詞還要講條件,算了,不看了?!?/p>
唐伯虎忙陪不是,雙手奉上。徐素橫了他一眼,方才接過,原來是首妒花歌:昨夜海棠初著雨,數(shù)朵輕盈嬌欲語。佳人曉起出蘭房,折來對鏡比紅妝。問郎花好奴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見語發(fā)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將花揉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
徐素看罷,將紙一拋,道:“好哇,把奴寫得這么壞,不理你了。”
唐伯虎忙將她抱住,哄了好一陣才哄轉(zhuǎn)來。兩個人耳鬢廝磨,漸漸就彼此情熱。徐素的羅帶被解開,斜睨道:“不要?!?/p>
唐伯虎心知女人說話如禪門中人做機鋒語,不要就是要,也不多說。攔腰把她抱到床上。過了半天,帳中傳出徐素的聲音:“不要啦?!?/p>
“春宵苦短,不盡興怎么行?”
“你呀,不分白天晚上,還講什么春宵?!?/p>
“放下帳子就是宵。別人講三十六洞皆是春,我只要你這一洞。來,換種姿勢。” “你呀,別人說你是江南第一大才子,奴看你是江南第一小淫棍?!?/p>
“這一棍就專打你。要不要?”
“不要……啊……”徐素又開始浪起來,拼命地向上聳動下半身。每次那活兒在里面抽動時,麻癢、疼痛、充實感混合成為一種極為詭異的快感。一次過后,感覺還沒有消失之前,第二次又緊接而來,電擊一般??旄幸粚右粚拥丿B加、交融、擴大。徐素腦中什么也不想了,只一味沉浸在這種感覺當中,此身似有非有,亦痛亦樂,似無法忍受偏又全心投入,似無法解脫又像正在大解脫當中。雙目間突然掠過一道閃電,頓時整個人如白云一樣片片分開,漂浮于大宇之中……。
“別玩奴的腳啦。奴精神單薄,只能弄一次的?!?/p>
“我又不弄你,只玩你的腳嘛。”
“你壞死啦。你曉得一弄奴的腳,奴就想要?!?/p>
“就是要玩。”
“別啦,今晚上讓你玩?zhèn)€夠。”
“是你講的,到時別后悔哦?!?/p>
“奴什么時候后悔過?”
“開玩笑的。告訴你,這次到南京這么久,想起你這雙金蓮,心就癢得不得了,還寫了一首詞?!?/p>
“念給奴聽聽。”
“聽好啦:第一嬌娃,金蓮最佳,看鳳頭一對堪夸。新荷脫辦勝新芽,尖瘦纖柔滿面花。從別后,不見它,雙鳧何日再交加?腰邊摟,肩上架,背兒擎住手兒拿。”
徐素皺眉道:“不好。詩詞貴空靈,這首寫得太實了?!?/p>
“什么空不空,實不實,哪樣有表現(xiàn)力就哪樣寫。這樣的題目,空不起來的。”
“你呢,異端邪說天多,難怪李夢陽他們不喜歡你?!?/p>
“他們那些人啊,除徐昌谷外,都是些食古不化的老書蟲。什么詩必盛唐,活在大明就要有大明的風(fēng)格嘛,不然何不干脆倒轉(zhuǎn)輪回,跑到唐朝去過活算了?!?/p>
“怕是徐昌谷跟你要好,你才放過他的。”
唐伯虎瞪大眼睛道:“此言差矣!文章書畫,是好就說好,是差就說差,難道還講什么私人交情不成?周東村還是我老師呢,但他的畫確實不及沈周,我也是從來就服從公論的。”
“你這么認真干嘛?逗你玩的嘛。不過奴就是喜歡你這份真性情?!?/p>
“這份真性情也不知害了我多少。”
“那些事你就別再想了。傷心往事就讓它隨風(fēng)而去吧,曉得么,大才子?!?/p>
“我可不是大財主的兒子,你不要認錯了?!?/p>
“誰說你是了?奴的心,你難道還不曉得么?要圖錢,我何不找別人去?”
“你想到哪去了。”
“就是要想。你這個恨心短命的,枉奴對你這么好,一點也不懂奴的心思?!?/p>
唐伯虎忙伏低做小,又高唱:“明明白白你的心,給我許多真感情。只想說聲我太愛你,相知的心永遠不會變。”
徐素這才破泣為笑:“你呀,真是奴命里的冤家?!?/p>
唐伯虎一笑:“我是維摩詰,前來超度素小姐的。”
“維摩詰是什么人呀?”
“你連他都不曉得,還不趕快找本佛經(jīng)來發(fā)狠學(xué)習(xí)?!?/p>
“就不看,奴要聽你講。”
“好好。維摩詰是吠舍離城的居士,很有錢,書也讀得多。在佛學(xué)義理上,他達到了非常精深的地步,神通道力不僅壓倒二乘,而且也高于一切大乘菩薩。有次他生病,如來佛派大弟子和彌勒佛去探問,這兩位都駭?shù)貌桓胰ィ吕暇S考教他們的佛理。后來是文殊師利,也就是智慧第一的菩薩去了,兩位大俠比拼佛法,妙語如珠,講得天上落下許多花來?!?/p>
“哇噻,這么厲害,偶像。”
“當然是偶像了。老維不僅是個得道高人,還是個大玩家,活得瀟灑之極,鮮衣美食,淫欲游戲,無所不為。寓禪意于風(fēng)流之中,已經(jīng)進入化境。”
“奴明白了,你就喜歡他這一點?!?/p>
“正是?!?/p>
“我看呀,你是借佛理來掩飾你的風(fēng)流行徑。”
“胡說。”
“我當然是胡說啦。如來佛是胡人,所以他講的也是胡說?!?/p>
“不懂就不要亂講?!?/p>
“我當然是亂講了。那些和尚還不是亂講,經(jīng)常說什么四大皆空,其實哪里能空得了?既然是空,還要建那么多寺廟干什么?還要為一句佛理爭來爭去干什么?伯虎,你不要陷在里面啦。難道你連我也空得了么?”
唐伯虎默然。徐素伸手摩挲他的臉,柔聲道:“不要煩惱啦,我們在一起就是成佛成仙?!?/p>
凝視著她,唐伯虎道:“素兒,你有慧根。”
“別這么抬舉奴啦。奴只不過是個賤女子,任人采摘而已。”
“不,你定是歡喜佛下界,來度我這個欲界中人?!?/p>
“好啦。你講奴是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在一起歡歡喜喜的就好。”
一笑,唐伯虎撩開羅帳,抬頭就看到對面懸掛的畫。那是去年秋天為徐素畫的像,也是他平生的得意之筆。畫上題了一首詩:秋來紈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傷。請把世情詳細看,大都誰不逐炎涼。徐素也坐了起來,笑道:“你這首詩還上了詩歌排行榜呢,江南這一帶的姐妹們沒有不會吟誦的?!?/p>
“只怕是讀的人多,懂的人少?!?/p>
“自古知音本就難求的,尤其像你這樣的人?!?/p>
唐伯虎伸了個懶腰道:“我總算還有知音,尤其是有你這個紅顏知己?!?/p>
徐素目光閃動,道:“紅顏知己怕不只我一位吧?”
唐伯虎正色道:“真正懂得我的,只有你?!?/p>
“那沈姐呢?”
“她是賢妻良母,卻不是知己。”
徐素笑靨如花,口中卻道:“她為你辛苦操勞,你卻說她不是知己,真沒良心?!?/p>
唐伯虎頹然道:“你愛怎么講就怎么講吧。我很感激她,但是心靈上的契合,是強求不來的。”
徐素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輕聲道:“奴其實很想從良的?!?/p>
“我也一直想把你贖出來。但你也曉得,我這人手上留不住錢的。去年為了建桃花庵,拼命作了不少畫,還借了債?!?/p>
“奴也積了一些銀子的?!?/p>
唐伯虎斷然道:“我不會用你的錢的。再等兩年吧,我定會想法把你贖出來的?!毙焖厣钪撇⒌男愿?,也就不再多說,只緊緊抱住他。
女人和詩畫一樣,是我最后的寄托。不是沒有過功名的夢想,但那一切已成泡影,無須再去留戀。眼前只需左手抱著心愛的女人,右手潑墨揮毫,人生就更無它求了。但是女人和詩畫不同。詩與畫從不會負我——用多少分精神,就有多少分收獲,女人卻可能帶給你意想不到的傷害。你付出,未必就會有相應(yīng)的回報。在第一個夫人徐氏亡故之后和娶沈九娘之前,我還曾有過續(xù)弦。那時我已中解元,春風(fēng)得意,她也是天生麗質(zhì),柔情似水,對我無所不從。本以為我們能雙宿雙飛到白頭的。沒想到那場科場冤案把我從天堂打入地獄,出獄后她是那樣絕情地離我而去。這是我一生最大的創(chuàng)傷,最深的隱痛。什么功名失意,什么蒙冤含垢,都可以慢慢淡忘掉,惟獨這件事永遠像把尖刀插在我心口,稍微觸動一下就會帶來錐骨的疼痛,所以我從不提及。從那之后我對女人其實已存了戒心。我愛她們,但又深恐因為這愛而給自己帶來傷害。本來可以先不建桃花庵,先把徐素贖出來的。這個念頭曾經(jīng)很強烈,但被我硬生生地壓下去了。不為別的,我只怕付出得太多,最終得到的卻是一種猝不及防的巨創(chuàng)。只是在昨天,我才徹底下了決心,就算她以后背棄我,也不后悔。我想通了,所謂愛,就是要把眼前的這一刻把握得最好。在月最圓的時候賞月,在花最艷的時候折花。雖然明知月圓后即是月缺,花開后就是花謝,但這怎么能夠成為不賞不折的理由呢?我是不是太癡了?大覺說我前身是一絕色女子,負人太多,所以今生要來償債。也許吧。反正我現(xiàn)在徹底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最難勘破的就是情關(guān)。
石湖的水上多青萍。唐伯虎曾即興改蘇東坡的詩說,欲把石湖比徐素,深厭濃抹喜淡妝?,F(xiàn)在徐素和三個姐妹躲在畫舫艙中竊竊私語。一個說唐大哥好帥,素姐能不能讓給我一天。另一個卻道別人都講祝枝山丑我卻覺得他那臉絡(luò)腮胡子好性感。這句話讓進艙取物的張靈聽見了,忙跳出去宣揚。祝枝山聽了心中狂喜,從此再也不肯刮胡子。還有一個看著張靈的背影嘟起嘴巴道:“張靈也不曉得吃錯了什么藥,總是在我面前裝假正經(jīng)?!?/p>
張靈是狼耳朵,逆著風(fēng)也能聽清這句話,卻無動于衷,手搭著帽檐往岸上看:“衡山兄怎么還不來?該不會失約吧?”
唐伯虎道:“衡山兄的為人你還不曉得么?下刀子他都不會失約?!?/p>
“那講不死哦。說不定他曉得了我們的陰謀,所以就不來了?!?/p>
“那不可能,我們做得很隱蔽?!?/p>
祝枝山道:“衡山兄什么都好,就是這一條跟弟兄們合不來。”
張靈舉起拳頭道:“這一次就要把他拉下水?!?/p>
唐伯虎搖頭道:“很難,很難?!睆堨`瞪大眼睛道:“那你還出這個餿主意干什么?”
“正是因為難,所以要試試?!?/p>
張靈卻已手指前方,大叫:“來了,來了?!?/p>
這個世界上有種人,一看就知道是貨真價實的正人君子。此種人非常之少,屬珍稀之物,因為表象和實質(zhì)往往是相偏離或者干脆截然相反的,但文衡山無疑就是一個。文不僅人品好,而且是詩、文、書、畫全能冠軍,唐、祝、張三人均是白眼看人之輩,但碰上文衡山只能是立馬換上青眼?,F(xiàn)在文衡山遠遠地向三人做揖,道:“在下晚來一步,還請恕罪則個?!备袅诉@么遠,又是逆風(fēng),聲音居然傳送得清清楚楚,三人均疑心他閉門讀書是假,苦練氣功才是真。
待他上了船,張靈拱手道:“恭喜,恭喜。”文衡山不曉得他恭喜些什么,卻只微笑不語,靜聽下文。“衡山兄勇猛精進,內(nèi)力又上一層樓,真叫懈怠如我輩者慚隗啊!”
“哪里。只不過煉氣有助于作書,故下了點小功夫而已。前次相聚,張靈兄不是說要練一種功嗎,不知進展如何?”
張靈立刻眉飛色舞地道:“承蒙伯虎兄指點,再加上小弟也是刻苦無比,堪稱進展神速啊?!?/p>
“恭喜恭喜。這功法不知叫何名目?”
“陰陽雙修大法。”
文衡山?jīng)]怎么聽懂,點了點頭道:“枝山兄也練了?!?/p>
祝枝山連忙否認道:“沒有。我只不過每天做做眼保健操而已,再就是跳跳減肥舞?!?/p>
文衡山一笑,轉(zhuǎn)而向唐伯虎道:“伯虎兄功力想必已有全新突破?!?/p>
“哦,沒有,沒有。不過我近來確實在苦練一種睡功?!?/p>
“可是陳摶老祖所傳,專練胎息的那種?”
“跟那個大大不同,乃是唐某人自創(chuàng)?!薄拔揖驼f唐兄是天才,愿聞其詳?!?/p>
“陳摶那種是一個人練,我這種乃是兩個人練?!?/p>
“這,如何練?”
此言一出,張靈馬上背過身去,祝枝山臉上肥肉顫動了幾下,只有唐伯虎一本正經(jīng)地道:“很簡單,只需覓靜室一間,鴛鴦床一張,二八佳人一名,脫光了衣服,即可開練。”
文衡山這才醒悟過來,道:“伯虎兄越來越會開玩笑了?!睆堨`和祝枝山縱聲長笑,一左一右,把文衡山架入艙中。里面酒菜齊全,徐素她們卻化做了空氣,連一痕青絲都沒有留下。落座后,文衡山指著隔斷前后艙的板壁門道:“此門若不設(shè),空間將開闊些?!比嗣髦暮馍綄︶蚣酥掳装V得很,還是瞠目以對。文衡山見他們神色如此,也不再問,只繼續(xù)徐徐而言:“近日看到伯虎兄洗梧圖一幅,氣韻生動,境界高妙,比往昔更勝一籌?!?/p>
“是在江員外那里看到的吧?!?/p>
“正是。只是如此神品,賣出去太可惜了。伯虎兄何不再作一幅,將此件自留?!?/p>
唐伯虎自斟了一杯,淡淡地道:“如果此畫無傳世之緣,自己收藏也沒用,遲早會毀于天災(zāi)人禍。再說我輩作畫,至樂在當時而已。完事后此畫已不能帶給自己多少快樂,不如換些酒錢。況且買畫的人又可以拿去給別人欣賞,讓他人得到享受,又可揚我之名,豈不兩全其美?”
“伯虎兄快人快語,通脫透徹,衡山佩服?!?/p>
張靈笑道:“我也是快人快語,通脫透徹,你就不稱贊我一下。”
文衡山正色道:“三位都是魏晉中人,我所不及也?!?/p>
唐伯虎仰頭干了一杯酒,道:“說到底,我們最佩服的人還是你。你講講,我的畫還有什么不足之處?!?/p>
文衡山沉吟了一下,緩緩道:“你的畫以文人筆墨摻人宮廷畫法,氣韻飄逸而秀潤縝密,只是筆力小弱,是一缺陷?!?/p>
唐伯虎點點頭,跟他干了一杯。張靈道:“老唐畫的美人,我覺得已沒有什么缺陷了。”
文衡山道:“伯虎兄工于美人,不僅是緣于筆法精妙,而且還因為他日日在美人中打轉(zhuǎn),體驗極多,感觸極深,自然而然就滲入畫中。再者,美人氣質(zhì)嬌柔,伯虎兄筆力稍弱,正好相配,反成一大長處?!?/p>
張靈猛點頭,險些把頭點斷。祝枝山嘆道:“衡山兄剖析精當,當浮一大白?!?/p>
唐伯虎道:“老祝,你要是肯跟衡山兄學(xué)畫,不出三年,定有所成。”
“我自己幾斤幾兩還不清楚么,等一下畫只老虎像只狗,豈不丟盡了衡山兄的臉?!?/p>
“哪會呢?畫畫跟寫字一樣,訣竅就在于執(zhí)筆轉(zhuǎn)腕的靈妙。你的草書冠絕江南,轉(zhuǎn)腕的功力怕還在我們?nèi)酥希诶L畫上又入了門的,若肯下苦功,說不定又是一個黃公望?!?/p>
祝枝山大搖其頭:“人這一輩子,只須用心鉆研一件事,其余時間則用來享受人生,這樣子既不會覺得空虛無聊又活得夠輕松。我同時迷戀于古文和書法,已是犯忌,再不想多陷進一樣了?!?/p>
“這真是魏晉中人的言語,”文衡山嘆道,“我本以為只能從《世說》上讀到的,沒想到今日親聆于枝山兄之口。”
祝枝山臉皮之厚本和他的草書一樣冠絕江南的,居然也紅了,擺手道:“我這只是懶人的一種遁辭而已。”
一拍桌子,張靈說:“假謙虛什么?這是見道之言。只是我跟老唐老文沉溺已深,難以自拔了。”
唐伯虎一笑,道:“既然進去了,巴不得多動一下,要急著拔出來干什么?”
張、祝二人狂笑。文衡山聽而不聞,慢慢地喝了一杯酒。笑完后,祝枝山道:“三位都是天才,異稟得之于天,心力廣大,故能精數(shù)門,正不必自拔?!?/p>
“老祝不必謙虛,”唐伯虎傲然道,“我們都是天才。沒有天才,再努力也做不到一流。我們都做到了,不是天才是什么?”
文衡山道:“后天的刻苦精研也很重要的?!?/p>
“這叫非天才無以啟其端,非苦研無以盡其才。”“這兩句好,不讓唐宋?!?/p>
祝枝山被贊得滿面生光,隨即又頹然道:“古文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豈不聞‘當今天子重八股,足下何必講漢唐?!薄?/p>
文衡山看了他一眼,道:“那只不過是老朱禁錮士人,鉗制思想的一種手段而已。真正的英杰之士,是視之如糞土的?!?/p>
“但是非如此不能博取功名呀?”
“一定要博取功名么?何況什么叫功,什么叫名?一將功成萬骨枯,那是殘忍之功,殘忍之名。奉上凌下,左右兜旋,以保官位,以求升遷,那是虛偽之功,虛偽之名。大丈夫生于世,當不依不從,不折不諛,但憑一片真性真情行事,俯仰無愧于天地。倘有余裕,或寄情于文辭,或醉心于繪事,若有所成,即是世間真功業(yè)。如此則清名播于當時,筆墨傳于后世,無愧無悔,豈不樂哉?何必要生封萬戶侯呢?”
文衡山徐徐言畢,神定氣閑。唐、祝、張三人立刻猛烈鼓掌。文衡山的第一反應(yīng)是想捂上耳朵,但念及這樣做不禮貌,才勉強抑制住,結(jié)果耳膜險些被震破。唐伯虎大叫道:“我們?nèi)齻€人看起來比你瀟灑,其實都是心有掛礙,只有你才是真正解脫。來,每人敬文兄三杯?!彼娜硕际呛里嬛叄皇欠从车侥樕嫌兴煌簭堨`是一喝臉就發(fā)紅,而且紅得很漂亮,簡直是頰邊生霞,喝到最后任何一個女人見了都想撲上去,猛親一口叫聲好兒子;祝枝山臉上黑黝黝的難得看出什么反應(yīng),只是一部絡(luò)腮胡子竟然左右搖擺形同醉舞,而且越喝到背后跳得越歡快;唐伯虎在十斤之內(nèi)臉還是白如冠玉,等到白玉轉(zhuǎn)青。就是他翩翩起舞之時;文衡山越喝到后面眼睛越亮,一般是他負責(zé)把三個人用獨輪小車推送回去。但這回看樣子唐、祝、張三人誰也沒打算喝醉,只是一個勁向文衡山敬酒。文衡山謹遵酒逢知己干杯少的原則,來者必干,結(jié)果一雙眼睛灼灼如中夜星,看得三個人心里發(fā)虛,唐伯虎甚至擔(dān)心再被他這樣看下去,就沒有施展陰謀的勇氣了。把帽子一甩,衣服解開,他擺出一副街頭流氓的姿態(tài)高聲叫道:“快給文先生敬酒?!?/p>
板壁門豁然洞開,飛出一群美女,其中一個粘住唐伯虎,另外三個笑聲撲面地向文衡山夾攻。文衡山平素舉止舒緩,深具儒家風(fēng)范,這一下卻變成了道家,而且明顯屬于列子御風(fēng)那一路,轉(zhuǎn)眼就逃到了船頭,向遠處的一只舴艋舟高呼。背后香風(fēng)逼近,一位美女左手持杯,右手去扯文衡山的袖子,口中道:“哥哥,來嘛!”
文衡山險些暈倒,大叫:“姑娘,非禮勿動!”
姑娘不聽,繼續(xù)動作。文衡山只好見招拆招,把她擋在一尺開外。姑娘一跺腳,把杯子拋在湖里,大發(fā)嬌嗔:“你好壞!人家不來了,”身子卻往文衡山懷里靠。
文衡山已經(jīng)打算跳湖,所幸那小舟的主人參加過江南龍舟大賽,速度極快,已到了一丈開外。文衡山想也沒想,一躍而出,居然沒跳進水里。雙腳站穩(wěn)后,他轉(zhuǎn)身看了一下距離,自己也吃了一驚。那邊畫舫上唐伯虎等高聲喝彩道:“沒想到衡山兄深藏不露,輕功竟如此了得。”
文衡山苦笑了一下,拱手道:“三位仁兄,盛情心領(lǐng),在下先走一步,還請恕罪則個?!?/p>
唐伯虎高叫:“你不是說要憑一片真情真性行事嗎?為何如此放不開?”文衡山朗聲道:“喜好女色是你的真情真性,不好女色是我的真情真性,伯虎兄,我們是各得其所啊!”
看著小舟消失在云水深處,唐伯虎才背著手步入艙中。那個被文衡山拒絕的小妹子覺得狂丟面子,拿了方軟紅帕嚶嚶哭泣,張靈做了多少個鬼臉都不能逗她展顏一笑。徐素道:“這個文書呆子,一點都不解風(fēng)情?!?/p>
唐伯虎正色道:“不要這么講,文兄乃是真君子,我這個玩笑開得過分了?!?/p>
祝枝山撫掌道:“人各有素志,不必勉強。來,繼續(xù)開吃。”
那小妹子還是哭個不停,唐伯虎倒覺得她有意思,笑道:“我們今天不用奏樂了,光聽銀花的哭泣就夠動聽了?!?/p>
銀花忍不住一笑,繼而又抽抽噎噎地道:“人家心里煩死了,你還來取笑?!?/p>
唐伯虎道:“那好,你哭吧,讓你一次哭個夠。等你雨下完了,我再讓你一次笑個夠?!?/p>
張靈涎著臉道:“怎么讓她一次笑個夠呀?”
“這還不容易,把手伸到到她腋下,搔她的癢不就行了嗎?到時我們?nèi)齻€輪流上啊。”
“不要!”銀花扭動著身子叫了起來,仿佛唐伯虎真的來搔她的癢。大家一齊笑了起來。這時船頭傳來“啪”的一聲,張靈第一個躥了出去,竟看到一尾大鯉魚在那里撲騰。生怕它重歸于水,張靈立刻撲了上去,一把抱在懷里,笑嘻嘻地得勝回艙。
“哇噻!”
“好可愛的魚魚哦?!?/p>
“快讓我摸摸?!?/p>
張靈干脆把魚往銀花臉上貼,這一下她再也不說可愛了,躲進了板壁門后。祝枝山頗為驚奇,道:“這鯉魚也太會跳了,不去跳龍門反而跳到我們酒席上來了,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
唐伯虎一皺眉,道:“古人說,魚傳尺素,莫非它是帶來什么音訊不成?”話音剛落,鯉魚口中已吐出一團白絹。張靈手一抖,這魚已倒躍出艙,沒人清波之中。眾人顧不上驚嘆,一齊去看那白絹,上面凝結(jié)著一些暗紅的小字:
夢晉郎君:
寧王無道,強搶奴入府做歌女,今生恐不得再見。郎君珍重,奴將夜夜
入君夢中。
瑩泣血而書
張靈大叫一聲,口中鮮血噴出,倒在地上。
我從沒想到張靈竟會以這種方式離開紅塵。紅塵中有太多不如意事,故情深者往往不壽。只是太快了,太突然了。記得往昔我與他同窗共桌,那時就開始交好。有一次兩人脫光了衣服,跳進府學(xué)泮池中以手擊水相斗,吶喊叫囂,惹得眾人側(cè)目,搖頭嘆息。他們嘆他們的吧,他們哪里懂得人生的真諦啊?所謂的禮法不僅捆綁住了他們的手腳,而且勒緊了他們可憐的靈魂。記得有一次張靈在家門口豆棚架下舉杯自飲,那當是他因為放浪形骸而被官府革去秀才功名之后吧,有人慕名去拜訪他,他卻只顧喝酒,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那人拂袖而去,怒氣沖沖地找到我訴說張靈的無禮。當時我笑著對這人說你這是在譏諷我啊。是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張靈就是我,我就是張靈,我們心中都有太深的憂憤,因為太多太深,所以反而表現(xiàn)得無所謂了。只是張靈做得比我更加無所忌憚,他是真正完全憑性情行事的人。像是天上落下的精靈。在人間鬧完了,意興闌珊后拍拍屁股就走了。也許是帶著無窮遺恨,但我以為他是幸福的——為真情而死是幸福的??尚δ菐图俚缹W(xué)還在像灰麻雀一樣議論不休,說什么為了一個女人傷心而亡不是士人的所為。這些舉止虛偽心理陰暗的人,他們一生的事業(yè)就是用一根繩索綁住自己再去套牢別人。如果讓他們完全得逞的話,這個世界就將毫無生趣可言了。盡管張靈走了,失去了一個最具活力的同行者,我還是要跟他們斗爭下去。何況,我并不孤單,還有諸多好友和我一樣,在這個庸?;野档氖澜缋镉盟麄兏鱾€不同的方式潑灑著一些輕紅淺綠,讓那些偽君子們跺腳嘆息卻又無可奈何。對于真正的君子我則永遠懷著一份尊崇的心情,像衡山兄,像陽明先生,無論是在朝還是在野,他們都如大柱撐住一方青天,讓人覺得這世界畢竟還有敞亮和開闊的地方。遺憾我今生注定不能享有君子之名,那就繼續(xù)狂狷下去吧??裾哌M取,狷者有所不為。有所不為自信做得不錯,但是進取呢?我想我還不夠努力。也許我應(yīng)該沉潛下來,好好地做幾幅畫,寫幾首可以跟李太白一爭高低的詩,好讓后世人知道,江南第一風(fēng)流才子并非浮浪自大之輩,他的真才實學(xué)足以當?shù)闷鸬谝粌蓚€字。
有一陣子唐伯虎失了蹤,酒樓妓院中居然看不到他老人家的影子,這可是件奇聞。也就是說,唐伯虎風(fēng)流是正常的,不風(fēng)流反而讓人覺得奇怪,換作是一般人就要顛倒過來了,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擠破腦袋想做才子自封名士的本因所在吧??傊?,唐伯虎不發(fā)酒瘋,不摟著小妹妹招搖過市,就很讓大家猜疑而著急——這說明大伙兒雖然在禮法的威懾下過著很沉悶的生活,但內(nèi)心深處還是希望有個人能代替他們甩掉這根繩子,放浪自適,過另一種生活。關(guān)于唐伯虎為什么突然消失,歸納起來計有三種說法:一是成仙說——唐伯虎某日歡會過后,感到無比空虛,在大街上碰到一位仙風(fēng)道骨、童顏鶴發(fā)的老頭。老頭看出唐才子乃是生有慧根、夙有仙緣之人,遂掏出一個枕頭來讓他睡下。在夢中唐伯虎高中狀元,又被某位公主看中,招為當朝駙馬。此后官運亨通,從知府做到巡撫,巡撫做到總督。最后榮升大學(xué)士,有“朝中宰相無雙,海內(nèi)文章第一”之稱。榮華富貴三十年,美妾滿金屋,兒孫盡為官。后公主逝世,皇帝換人,猛被彈劾,結(jié)果慘遭抄家,子孫受罪,自己也被發(fā)配邊疆。異域孤身,獨立風(fēng)雪,不勝凄涼。正無比傷心之際,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街頭,頓時大悟,吟詩一首,隨老頭飄然而去。另一說是老頭上門服務(wù),把枕頭送到唐伯虎床上。夢中唐伯虎中的也是狀元,不過是武狀元。然后是奉旨出征,斬敵十萬,揚威邊庭。龍顏大悅,馬上被封為大將軍,鎮(zhèn)守西南,擅威作福二十年。到頭來被控謀反,打人天牢。半夜獨坐,隱約聽到獄卒說什么秋后斬立決,忍不住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醒來后也是做詩一首,不顧沈九娘的苦苦勸阻,跟著老頭走了。但此說甚為可疑:一是那首詩如果確實存在的話,一定廣為流傳,說不定已上了本年度的詩歌排行榜了。但事實上誰也沒見著。二是唐伯虎不信仙道之說是出了名的。曾有一個道長去拜訪他,猛夸了一番丹道成仙的妙處。唐伯虎笑笑的,聽他宣講完畢后方說:“先生即有此妙法,何不自己修煉,也好早日升天?!?/p>
道長卻直搖頭:“我雖曉仙術(shù),但無仙緣,所以一直在找一有緣之人。我平生閱人多矣,說到根器之利,福澤之深,無人能過先生。先生有此仙福,而我有仙術(shù),我們共同投資,精誠合作,沒有辦不到的事。”
唐伯虎聞言一笑,道:“這很好辦。我出仙福,先生負責(zé)燒煉,待金丹成后兩人再平分,你看如何?”
道長還沒搞懂唐伯虎根本不信他那一套,又拿出一柄扇子來求詩。唐伯虎倒是很有靈感,提起筆一揮而就:破布衣衫破布裙,逢人便說會燒銀。君何不自燒些用,擔(dān)水河頭賣與人。道士這才醒悟過來,滿面羞慚而去。這故事連同這首詩被收入國子監(jiān)編輯出版的反對邪教叢書。一般來說,錯不了。還有更重要一點是沈九娘每天還是笑嘻嘻地挽了個籃子出現(xiàn)在大街上,毫無失去老公的悲戚之色。她和唐伯虎乃是著名的模范夫婦,恩愛情深眾所周知,故唐伯虎并沒有白日飛升是可以肯定的了。
二是化裝為奴追女仔之說——話說某天唐伯虎坐在閶門游船之上,依窗獨酌。有畫舫從旁經(jīng)過,舫中盡是女客。其中一青衣小鬟非常出眾,要身材有身材,要容貌有容貌,要氣質(zhì)有氣質(zhì)。她目視唐解元,掩口而笑。唐伯虎頓時醉倒,一時竟不知如何舉動,眼睜睜地看著美人隨船而去。半天過后他才回過神來,問舟子可認得剛過去的那只船么?舟子告訴他這船上載的乃是無錫華學(xué)士府眷。唐伯虎家也不回了,立刻搭另一只船跟蹤畫舫,一路跟到無錫城,看著那青衣美女隨眾人走進一座大門樓。問清是華學(xué)士府后,馬上辦了一身西部窮漢裝,跑去找華府總管,自稱康宣,是業(yè)余書法家,因窮困潦倒,想投一大戶人家充書辦之役。筆試之下,當場通過。遂入華府,結(jié)果如何,卻不甚分明。一說那青衣美人乃是華府名列四大名婢之一的秋香,通曉詩詞,乃唐伯虎的狂熱崇拜者。唐才子摸清這一點后,深夜前往,挑明身份,兩人遂連夜私奔,結(jié)果導(dǎo)致全城通緝。此種說法最受大家歡迎,一時成為定論,但有民間考據(jù)家指出華府并無一名叫秋香的人,倒是成化年間南京有一名妓叫秋香,本名林奴兒,姿容嫵媚,能書善畫。從良之后,有老相好要求再敘舊情,秋香遂畫柳于扇,題詩婉拒:昔日章臺舞細腰,任君攀折嫩枝條。如今寫入丹青里,不許東風(fēng)再動搖。詩寫得很有個人特色,足可跟唐伯虎比拼一下。但秋香論年齡足可做唐伯虎的姑奶奶,唐伯虎的性心理又正常得很,絕無戀老癖的,故可推斷此故事有人為捏造的嫌疑。
三是潛心創(chuàng)作說——唐伯虎天分很高是大家都承認的,同時他也是一著名的懶漢,如果不是因為要養(yǎng)家糊口攢酒錢,很可能半年才做一首詩,一年才弄一幅畫。之所以現(xiàn)在突然要發(fā)奮圖強。主要是因為有個女孩子講了句話。這個女孩到底是誰,至今還無法查證,總之,肯定是一級美女,讓唐伯虎大大傾倒的。原話如下:唐唐,你有文衡山那么厲害嗎?美人的話總是簡潔而威力非凡的。唐伯虎頓時再也睡不下懶覺,每天聞雞而起,揮毫弄藻,據(jù)說弄出了不少足可傳世的杰作,那首轟動一時的《桃花庵歌》就是在此間寫下的: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fù)日,花開花落年復(fù)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qū)馳我得閑。別人笑我忒風(fēng)顛,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此作一出,立刻得到民間詩人熱烈無比的掌聲,被奉為口語詩歌的一座里程碑,常常在論戰(zhàn)文章中被引用以攻擊士大夫詩人提倡的知識分子寫作。但唐伯虎顯然不受某種主義的束縛,緊接著又寫了一首讓廣大女知識分子珠淚盈眶的《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閉門,辜負青春,虛負青春。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這首詩讓士大夫詩人如獲至寶,甚至還有人據(jù)此推出萬言長文《論口語詩歌向知識分子寫作回歸的必然性》。民間詩人不甘示弱,發(fā)憤通讀唐寅詩集,寫出《論口語化乃是唐寅詩歌的主流傾向》。就這樣,唐伯虎成了兵書上所說的必爭之地,被雙方當國寶一樣拼命搶奪,而他自己則關(guān)在屋中搞創(chuàng)作,對外面的主義之爭一點也不感冒。有人想搞獨家新聞,麻著膽子去采訪,結(jié)果被桃花庵的女主人兜頭一桶冷水,慘敗而歸。
唐伯虎經(jīng)月不出,把祝枝山害慘了。沒有了小唐這個超級大玩家,祝枝山耍起來一點勁都沒有。無奈之下,只好向唐伯虎學(xué)習(xí),閉門用功,寫了不少古文。后來實在是憋不住了,一氣沖進桃花庵,沈九娘想攔都來不及,結(jié)果看見唐伯虎脫得精光,底下那家伙直挺挺地怒眼賁張;提了枝筆站在滿屋酒氣里瀟灑揮毫。祝枝山進來后,他只看了一眼,又自顧埋頭作畫。見他如此,祝枝山便不出聲,環(huán)顧室中,見壁上掛滿了新作。其中有一幅春圖,圖中美人酷似徐素,以綠蕉一葉為簞,頗有出塵之韻。旁邊懸雨中墨竹一幀,墨跡淋漓,看久了真的有置身雨中觀竹之感,上面題詩云:一林寒雨暮蕭蕭,臥聽令人轉(zhuǎn)寂寥。記得浙江曾買棹,蓬窗深掩侯春潮。又有一畫,中設(shè)臨江小亭,眾山環(huán)繞,一人角巾白衣憑欄遠眺,超然物外。其上有題詩:落日山逾碧,亭孤景自幽。蒼江寒更急,客興自中流。又有疏林獨步圖一,萬木如云,一溪漾碧,蕭蕭寥寥。又有鴉陣圖一,中有鴉數(shù)十,橫旋縱飛,團聚酣戰(zhàn)。祝枝山在此畫前凝神靜觀良久,耳邊居然聽到了十里埋伏的古樂,借此他隱隱窺見了唐伯虎內(nèi)心深處的動蕩起伏,當下暗嘆一聲,移步到案邊,見案上擱著薄絹本一冊,封簽為:六如畫論。翻開來一看,只有寥寥數(shù)則而已,其中一則云:作畫破墨不宜用井水,性冷凝故也;溫湯或河水皆可。洗硯磨墨,以筆壓開飽浸水訖,然后蘸墨,則吸水均暢;若先蘸筆而后蘸水,則被水沖散不能動也。祝枝山暗自點頭,抬頭見唐伯虎已停住筆,遂道:“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唐伯虎振聲答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兩人相視大笑。祝枝山道:“恭喜恭喜?!?/p>
唐伯虎凝視他道:“你說我現(xiàn)在已到了何種境界?”
祝枝山少有的嚴肅,沉吟了一會道:“畫法已有沉郁之格,風(fēng)骨已呈奇峭之象,足可與沈周匹敵。若再進一步,即可探幽入微,進入神妙之境?!?/p>
講完后,見唐伯虎默然不語,便指著案頭那冊絹本道:“何不寫完?”
唐伯虎擲筆于地,道:“再也沒有這個心情了?!?/p>
“百尺竿頭,不可退縮?!?/p>
唐伯虎頹然嘆道:“百尺竿頭,又有何用。我這陣子才悟清楚,后人知我不在此啊!”
心頭像是被打了一錘,祝枝山一時開不得口。唐伯虎見他如此,倒有點不安,道:“牢騷而已。其實不用想這么多,只要開心就好。”
“對,對,開心就好?!?/p>
兩人對視一笑,卻都發(fā)現(xiàn)對方笑得很苦澀。
太仆都穆回鄉(xiāng)省親,卻有點樂不起來。也不是說沒有受到地方官員的熱情接待,也不是說沒有聽到鄰人的嘖嘖稱羨,但是身邊浮動的面孔中始終沒有出現(xiàn)內(nèi)心深處渴望見到的那幾張:文衡山,祝枝山,還有那個最俊朗飄逸的人——在都穆心中,這個人簡直就是姑蘇靈氣的化身。以他為中心建立起的那個小圈子,就像天上的群星一樣光彩流溢。這才是些真正的人,至情至性,才華高絕,而他都穆也曾是其中的一員。只是如今這些人已不愿意見到他。無論做了多大的官,都穆明白自己在他們心中,始終是被蔑視和被唾棄的。想到此處,都大人的臉色就不怎么好看。
“元敬兄何事憂慮?”前來看望他的老友江仁問。
都穆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過了一會方道:“聽說張夢晉過了?!?/p>
“為情而死啊?!?/p>
“他是個性情中人,”都穆頓了一頓,“文衡山他們怎么樣了?”
“都好。文衡山現(xiàn)在是一代宗師了。祝枝山古文和草書越寫越好,酒也越喝越多,”江仁看了都穆一眼,接著道,“唐伯虎還是那樣風(fēng)流自適,只是比以前刻苦用功多了。聽說近來作了一大批畫,準備開個拍賣會?!?/p>
“哦,”都穆目光一閃,隨即嘆道,“伯虎我是一向很欽佩他的。當初我也是不小心說漏了嘴,結(jié)果害了他。哎!”
江仁道:“我看你還是找個機會解釋一下?!?/p>
都穆?lián)u頭道:“他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再大的冤仇也會慢慢消解掉的。何況他本是個曠達之人,近年來又勤于參禪,這些事想必早已看淡了?!?/p>
都穆凝視他道:“那就拜托你了。”
江仁興沖沖地跑到桃花庵,正好碰見唐伯虎一伙在林子里搞小聚餐。祝枝山抓了只童子雞腿猛啃,滿嘴流油,那種享受勁勝過寫下一篇絕妙好辭。唐伯虎則敞開衣杉,抱了壇酒猛灌。文衡山則坐于案邊,左手端杯,面露微笑看著這兩位超級食客。不遠處擺放著一張青玉案,上面文房四寶擺列整齊,蘇州十大書法家中排第三的王寵正在那里乘酒興揮毫。江仁湊過去看,剛讀了一句“唐君磊落天下無,高才自與常人殊”,就被唐伯虎抓去喝酒。江仁本是酒中豪客,又想討唐伯虎高興,接過那壇酒仰脖便喝。唐伯虎大喊痛快,把衣衫脫下,赤著上身走到案前,看王寵寫完,然后高叫道:“我也來一首。”童子聞聲趕忙重新鋪紙。大家都圍了上來,只有祝枝山還不忘那只雞腿,邊啃邊看。唐伯虎取了一支狼毫,也不作勢,落筆如龍蛇飛走,轉(zhuǎn)眼間便是滿紙煙云:我觀古昔之英雄,慷慨然諾杯酒中,義重生輕死知己,所以與人成大功。我觀今日之才彥,交不以心惟以面。面前斟酒酒未寒,面未變時心已變。區(qū)區(qū)已作老村莊,英雄才彥不敢當。但恨今人不如古,高歌伐木天滄浪。感君呼我為奇士,又言天下無相似。庸庸碌碌我何為,有酒與君斟酌之。
“好詩!如快刀利剪,寫得痛快?!?/p>
“青蓮復(fù)生,也不過如此?!?/p>
“字與詩正好匹配,沒想道伯虎兄狂草也寫得這么酷?!?/p>
江仁也連連稱好,心里卻有點發(fā)虛。他萬沒想到唐伯虎頹然自放這么多年,骨子里的鋒芒還是尖銳硬扎如少年時。但既已應(yīng)承了都穆,退堂鼓是打不得的。
唐伯虎把筆一擲,長嘆道:“恨我不見古人,恨古人不見我。”
江仁笑道:“伯虎兄書畫日益精妙,可喜可賀。聽說伯虎兄有一批近作要拍賣,此說可當真?”
“正是?!?/p>
“我有一舊友,對伯虎兄甚為仰慕,愿出重金收藏,不知兄可愿一見?”
唐伯虎摸了摸下巴,道:“明日我沒空,就定在后日申時三刻吧。”
徐素近來身體一直不適,躺在床上對著帳子出神。等到唐伯虎來看她時,就把身子轉(zhuǎn)過去,背對著他。唐伯虎左哄右勸,還是無法令她轉(zhuǎn)向,只好驚叫道:“你怎么長了這么多白發(fā)?”
“哪里?”徐素轉(zhuǎn)過頭來,看到唐伯虎嬉皮笑臉的樣子,才曉得上了當,瞪了他一眼,又要轉(zhuǎn)過去。
唐伯虎連忙摟住她,柔聲道:“你怎么瘦了這么多?”
“你還好意思問,這么久都不來看人家。”徐素說著眼淚就出來了。
“告訴你我在家里日夜加班搞創(chuàng)作,想賣一筆銀子把你贖出去。”
“真的?”徐素一雙淚眼看著唐伯虎。唐伯虎用嘴唇把她的眼淚吮干,腰已被徐素緊緊抱住。
醉月樓在拙政園邊,地處繁華又有幽寂之韻,是騷人墨客愛去的地方。江仁早早地定下了酒席,把祝枝山、王寵都拉來做陪,文衡山因為要趕任務(wù)寫一篇墓志銘,所以就不出席了。申時二刻,唐伯虎搖著把折扇上來了,看了這一桌精致的酒菜,就叫道:“哇,老江,你太破費了!”
“哪里,今天是我那位朋友作東?!?/p>
唐伯虎也就不再客氣,一屁股坐下。江仁要替他斟酒,唐伯虎擺擺手道:“等人來了再說?!?/p>
江仁道:“伯虎兄是腑C/所欲而不逾矩啊。”
這句贊語有點牽強附會,顯是故意示好。江仁平素不是這樣子啊!唐伯虎有點奇怪,看了他一眼,沒做聲。
祝枝山道:“我昨天關(guān)門讀了一天《史記》,看到朱家、郭解的事跡,感慨良多啊!”
一聽朱家、郭解的名字,唐伯虎立刻臉露激昂之色,道:“可惜這樣的人現(xiàn)在提著燈籠也難找啊!舉世滔滔,大都不過見利忘義之輩而已。”
王寵道:“伯虎兄此言痛快,罵盡天下負義之人?!?/p>
“罵亦無用,天下正是此輩人的天下。我輩除了不同流合污之外,還能做些什么呢?”
祝枝山一拍桌子,道:“恨不得鐘馗三尺寒鋒,斬盡天下鬼物?!?/p>
“算了吧。你這樣的高度近視眼,只怕鬼沒砍到,倒把僅有的幾個人都砍死了?!?/p>
大家都笑了起來,江仁也跟著干笑,只是心中老不自在。申時三刻,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江仁站了起來,道:“來了,來了?!?/p>
唐伯虎也不去看,自顧和祝枝山說話,突然間發(fā)現(xiàn)祝枝山面露驚詫之色,遂抬頭看去,立刻臉色大變,霍地站起,轉(zhuǎn)身竟從窗戶中跳了下去。都穆雙手打拱正欲致意,不防他這一著,臉上的笑容頓時僵在那里。江仁極為難堪,不好再做解釋,口中道:“我去看看,”一溜煙就下了樓,唐伯虎卻早已沒了蹤影,像是已練成了陸地飛騰術(shù)。江仁擔(dān)心他摔傷,一路沖進桃花庵。唐伯虎正站在桃林中想事,見江仁進來,大叫道:“你還要逼我?”
這一聲勢如雷霆,江仁頓時被震飛出去,自此再也不敢上門。
江仁也許是好意,但他永遠也不會了解我的感受。都穆這個人,我已慢慢地將他淡忘,已不再像當初那樣強烈地憎恨他,但我絕不會與他和解。他代表的是一種風(fēng)氣,一股大流。我可以不恨他這個人,但我永遠憎惡這種薄情寡恩、賣友求榮的風(fēng)氣。我不是天生圣人,無力去改變這股大流,但至少我可以做到不跟它一樣,至少我可以拒絕跟那些人合作,好讓人知道黑中還能有一點白,遍地污泥之上還有荷花在盛開。
寒山寺在蘇州閶門西七里之外。寺的規(guī)模不大,屋舍殿宇皆整潔樸素。天氣雖然炎熱,但走進去自有一種清涼之意,沁人肺腑,仿佛無處不在的佛理。唐伯虎走在寺后塔林中,神色沉靜。旁邊的大覺禪師白眉長長下垂,也不知是活了幾百年的人了,氣色卻望之如童子?!按髱煟茏咏鼇碜x經(jīng),有點小見識?!?/p>
“居士請講。”
“《金剛經(jīng)》上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弟子以為,人生不可不有為,但有為之時,又不可陷入其中,而須另做一身,跳出有為之中,將其觀作夢幻泡影,明曉一切所為,只在當時而已,此后如露如電,一去不返,如此方可做到出入無礙?!?/p>
“善哉此言。居士根器穎利,此言暗契佛家中觀之悟。其實我等出家人修廟建寺,也是在有為。明知一切在有無之間,只不過是暫借一形以便向世間俗眾宣講我佛妙法而已。這次募捐重鑄大鐘,也只是在假借有形之物而顯我佛尊嚴?!?/p>
唐伯虎從袖中抽出一本,道:“疏文已草就,請大師過目?!?/p>
疏文文辭清雅,末尾以四句偈語做結(jié):姑蘇城外古禪房,擬鑄銅鐘告四方。試看脫胎成器后,一聲敲下滿天霜。大覺看到此處,道:“這四句雖寒山、拾得再生,恐無以過之。”
“哪里。寒山、拾得均是得道高僧,弟子只不過是文人乾慧而已,哪能相提并論?”
“居士過謙了。居士與我佛門大有淵源,只是塵劫未盡,故暫時還不得歸位?!?/p>
“今生能盡否?”
“今生尚有一劫,來世可望超脫。”
“請大師明示,當以何法度過此劫?!?/p>
“居士只須牢記一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寧王的使者在地方官員的帶引下找到桃花庵時,唐伯虎正赤著上身在桃林下喝酒。徐素贖身得花五千兩銀子,他畫賣得差不多了,離這個數(shù)卻還有段距離,因此心情不佳,看到知府現(xiàn)身,也只是點點頭。使者饒是閱人無數(shù),也忍不住驚嘆此人氣質(zhì)太不一般,遂畢恭畢敬遞上書信和聘金。唐伯虎只接過書信,掃了一眼便冷冷地道:“唐某何德何能,要寧王來請?!?/p>
知府見唐伯虎在寧王專使面前耍性格,頓時急出一身汗來,忙道:“寧王求賢若渴,先生還是去一趟吧。”
唐伯虎平日得知府關(guān)照不少,倒不好駁他的面子,一時沉吟不語。專使還沒見過有誰敢回絕寧王的,而臨行前寧王又是面囑務(wù)必要請到唐解元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寧王府上可有一名叫崔瑩的歌妓么?”
專使一愣,然后笑道:“寧王府中美女如云。先生去了自可細看?!?/p>
唐伯虎搖搖頭道:“你回去跟寧王說,崔瑩是我亡友張靈的紅粉知己,倘能放還,唐某一定前往南昌拜訪寧王。”他這幾句話講得斬鐵截釘,斷不容商量。專使還沒遇到過這樣的人物,垂頭喪氣地走了。半個月后,有五個妙齡少女結(jié)伴來到桃花庵前點名找唐解元,惹得沈九娘躲進室內(nèi)大哭一場。唐伯虎自己也莫明其妙,問清原委后方知她們都叫崔瑩,是寧王特地派來供他差遣的。心知非去不可了,唐伯虎遂把張靈的那位留下讓沈九娘照顧,自己帶著四個美女從水路出發(fā)。等到了南昌府時,他整整瘦了十斤。
寧王那人一看就曉得是個梟雄,就算哈哈大笑時眉宇間那股霸氣還是如烏云不散。寧王特地為唐伯虎修建了舒適的賓館,還要加配美女當服務(wù)員。唐伯虎嚇得連連擺手,說四個足矣,四個足矣。寧王也就不再堅持,轉(zhuǎn)而說自己是解元公的崇拜者,還當場背誦了唐伯虎的一首詩:李白才名天下奇,開元人主最相知。夜郎不免長流去,今日書生敢望誰。這首詩知道的人很少,寧王卻倒背如流。唐伯虎雖然耳朵險些被震聾,心里還是一陣感動。
“解元公之才不在李白之下,本王愿做你的知音啊!”此語一出,立刻就有人稱贊寧王禮賢下士,胸襟氣度天下無二。緊接著有人從另一個角度闡敘正是因為寧王的人格魅力不可抵擋,所以像唐先生這樣的奇士才會千里迢迢地趕來相會。唐伯虎聽了想作嘔;細想寧王的話,又不免心驚肉跳,只有打哈哈混過去。
每天無非飲宴、做詩,再就是起草一下文書。飲宴時唐伯虎坐定了上席,寧王敬酒時總是口稱解元公。至于做詩,那是唐伯虎的強項,尤其是做“口占”、“即席”一類的速成詩,連文衡山都不是對手,寧王府中的那幫子清客更是望塵莫及,結(jié)果每次都是他大出風(fēng)頭,惹得一些人肚子里直泛酸水。起草文書那更是小事一樁,唐伯虎科班出身,又考過頭名的,閉著眼睛也能一揮而就。總之,他在寧王府中活得非常之得意。有時也外出轉(zhuǎn)轉(zhuǎn),沒想到南昌府的人都認識他。原來寧王早就把這件事傳了出去,有人還專門繪制了賢王詩會解元公的畫,木刻印行。畫得不錯,但唐伯虎覺得寧王的像太顯張狂,恐怕有人看了會不舒服。
其實寧王的意思我不是不清楚。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如果他真是賢王,那我姓唐的也就把這項上人頭滿腔才學(xué)賣給他了,不計成與敗,轟轟烈烈大干一場。但他不是——雖然在拼命羅致五湖四海的奇才異能之士,時時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態(tài),卻仍掩飾不了浮躁暴虐的本性。還沒有養(yǎng)成氣候,就擅自逐殺地方官吏,霸占百姓田宅,強搶民女??磥韺幫蹩沼写笾?,卻乏大才,更無大德,就算僥幸成功,也不過是另一個紂王而已。這樣的人,我是絕不會去輔佐他的。本來看在他以禮相待的份上,我該提醒他在當今的時勢下,反叛是沒有什么希望的。武宗雖然沉湎于酒色,但從他殺劉瑾這件事上來看,還不是無能之輩。何況軍權(quán)集中于朝廷,時勢已跟永樂靖難前大不相同,各地藩王已沒有多少力量跟中央抗衡。正德五年,安化王以討伐劉瑾、清除君側(cè)為名,舉兵反叛,殺掉巡撫、總兵、鎮(zhèn)守太監(jiān),一時轟動天下。但僅僅是十八天后,安化王就被擒,次年斬于通州。從這件事上看,朝廷的實力還是很強,朝中還是有一大批忠心耿耿的厲害角色。別的不說,只說陽明先生,那可是文足安邦,武可定國的千古大才。寧王若起事,首先就過不了他這一關(guān)。這些我都暗示過寧王,無奈他剛愎自用,充耳不聞,看來我縱有蘇秦、張儀之舌,也無從挽救了。
寧王寵愛的妃子陳太真坐著軟轎從外面進香回來,進了府她就把一邊的小窗簾打開,看著園中一對對蝴蝶掠過。這些蝴蝶品種都很名貴,是寧王應(yīng)她之請從全國各地搜羅來的。陳太真本是武岡州云山腳下的一鄉(xiāng)村塾師之女,十五歲時被寧王的美女搜集別動隊發(fā)現(xiàn),從湖南綁架到了江西。那時她大哭大鬧,幾欲尋死,但最后也只好認命。好在寧王對她不錯,這命也不算壞,只是有時很懷念在云山中追逐蝴蝶的那些快樂時光。看著窗外的蝴蝶飄飛,想到逝去的青春,她忍不住輕嘆一聲。突然前面?zhèn)鱽硪魂囆[,轎子也停了下來。陳太真掀開一半簾子,竟看到自己的偶像唐伯虎披頭散發(fā),對著轎子脫褲撒尿,口中大叫:“驕(澆)其妻妾?!币粫r愣在那里,陳太真竟忘了放下簾子。管家險些急出尿來,上前呵斥,卻被撒了一身尿水,唐伯虎對著他狂笑,然后又跳起了搖擺舞。管家恨不得把他捆起來痛打一頓,但又礙于他是寧王禮聘來的解元公,只好叫人拖開了事。陳太真這才醒過神來,放下簾子,臉上一陣一陣地發(fā)燙。當天下午寧王就跑到陳太真房中來證實這件事,氣得眼睛都鼓了出來,大叫要把唐伯虎這小子的大頭小頭一起砍下來。陳太真勸他坐下,倒了杯茶,道:“唐伯虎名氣太大,大家又曉得他受你禮遇,突然把他殺了,恐怕有人說王爺你喜怒不測。”
寧王怒氣依然難以遏制,重重地吐了口氣道:“只是讓你受委屈了。”
“只要能成全王爺,奴受再大的委屈也沒關(guān)系。只是這唐伯虎一向聰明伶俐,怎么會一下子變成這樣呢?”
寧王沉吟道:“這件事甚為可疑,待我派人去探個虛實?!?/p>
賓館在寧王府右側(cè),寧王的使者才到門口,就聽得里面一陣尖叫。大門是半掩著的,使者剛邁了只腳去,立刻就定在門檻邊上。庭院里唐伯虎居然一絲不掛,四個侍女也是半裸著身子,五人在狂兜圈子。唐伯虎一改風(fēng)雅之態(tài),勢如餓虎,抓住一個侍女,把她按倒在庭中石桌上,就這么干起來。其他三個聚攏圍觀,拍掌助興。使者戀戀不舍地退出,騎上馬一溜煙就回到府中,立刻把這事稟告了寧王,寧王聽了想笑,又笑不出,悻悻地道:“誰說唐生賢?直一狂生耳?!?/p>
使者道:“這唐伯虎怕是看出了什么,故意裝瘋?!?/p>
寧王眉頭皺了起來。使者見寧王如此,便道:“不如把他……”。
陳太真看見使者做了個斬的動作,忙道:“王爺,萬萬不可。唐伯虎就算是裝的,料他也不敢亂講些什么。殺了他卻將令王爺你背上惡名,天下賢士恐怕從此要望而卻步了?!?/p>
“依你之見該如何?”
“不如放還,只說讓他回家養(yǎng)病?!睂幫醯溃骸叭荼就踉傧胂??!?/p>
唐伯虎發(fā)瘋的事轟動了南昌府。有個正在鉆研唐寅詩集的少女聽了后不能接受,竟跳樓自殺了。更多的女孩看到自己的偶像居然在街上打滾,均痛哭了一場,從此大徹大悟,不再追星。過了幾天,唐伯虎又做了件注定要名垂青史的事——做愛做到大街上來了,而且還當眾示范了十八種秘傳姿勢。此事馬上轟傳大江南北,據(jù)說連幾位臺閣大臣也知曉了,在廟堂上連連跺腳,嘆息世風(fēng)日下。寧王頭痛不已,有時真想一刀把這小子斬了,但想想陳太真的話,又不好妄做決斷。正躊躇間,有人拿了一張紙進呈,說是唐伯虎托送的,上面的字歪歪斜斜,狀如蚯蚓,所幸還看得清楚:信口吟成四韻詩,自家計較說與誰?白頭也好簪花朵,明月難將照酒簪。得一日閑無量福,做千年調(diào)入笑癡。是非滿目紛紛事,問我如何總不知。寧王看了半天,然后大聲道:“來人,送解元公回鄉(xiāng)養(yǎng)病?!?/p>
按大覺的說法,我已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劫,只是付出的代價太大。不僅是自污清名,更讓我不能釋懷的是,回來后跟徐素已經(jīng)是幽冥兩隔。聽她的姐妹說,徐素病逝前還在念我的名字。這一生未嘗負人,但卻欠她太多。真的是欲哭無淚。在她墳前我默坐了一天,寫下了一生中最傷感的詩:清波雙佩寂無蹤,情愛悠悠怨恨重。殘粉黃生銀撲面,故衣香寄玉關(guān)胸。月明花向燈前落,春盡人從夢里逢。再托來生儂未老,好叫相見夢姿容。徐素的墳離張靈的不遠,張靈邊上就是崔瑩。我萬沒想到這個嬌若梨花春帶雨的少女竟如此癡情,在吊祭了張靈后一頭撞死在碑上,九娘攔都來不及。也許這正是她期待已久的歸宿吧——從此再沒有人能夠使他們分離了。昨天我在夢中見到了張靈。他還是那副老樣子,嬉皮笑臉地對我說:“你以為我真的死了嗎?死的是形骸,不死的是性靈啊。我跟崔瑩是才子佳人,鐘天地之靈氣,又怎么會輕易就泯滅呢?”夢醒后獨坐了半宿,默念著這幾句話,我想他們肯定還在世上的某個地方,雙宿雙飛,比任何人都幸福、快樂。早上出門,發(fā)現(xiàn)桃花又落了不少??粗厣夏切埣t,我忍不住痛哭流涕。讓小童細細收拾,盛入錦囊后,我把它們葬于藥欄東畔。這些我生命中至愛的花朵,它們正無可挽回地離我而去,一如不斷流逝的青春與情愛。也許我快要離開這里了。此生如桃花,如蝴蝶,雖然短暫,但是自在舒展,燦爛美麗。因為做到了這一點,我想,走的時候也不至于有太多后悔吧。至于來生,來生仍是一個夢,一顆露珠,一場幻象。也許在來生,我會真正地、徹底地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