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四川汶川⒏0級地震，在甘肅，文縣受災最為嚴重。據(jù)統(tǒng)計，截至5月27日，共造成甘肅文縣111人死亡，其中5名學生死亡；1347人受傷，其中113人重傷。全縣20個鄉(xiāng)鎮(zhèn)、305個村、3個社區(qū)、71962戶、230782人受災。

地震來臨時

5月12日下午14點26分，躺在沙發(fā)上午睡的我，剛剛醒來，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認為再遲一些去上班也可以，不至于遲到。腦子里迷迷糊糊的，似乎還沒有睡醒，只好點了一支煙以驅趕睡意。煙才吸了幾口，窗戶和沙發(fā)突然之間，都在不停地抖動。我意識到發(fā)生地震了。但轉念一想，地震不大，沒有必要大驚小怪。約十秒鐘后，地震非但沒有停，反而猛然劇烈了，窗戶和玻璃喀嚓喀嚓地響了起來，整個房子都在搖擺。我一下子坐起身，又迅速站起來。因為住在四樓，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不能往外面跑。我只好往衛(wèi)生間跑。妻子剛剛上床，準備午睡，還在臥室里沒有出來。我大喊了她一聲，要她趕緊到衛(wèi)生間來。我則先一步穿過廚房，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鉆了進去。妻子很快地，只穿著內(nèi)衣，連鞋襪都來不及穿，光著腳板就跑進了衛(wèi)生間。在整個過程中，地震一直持續(xù)著，沒有停。我的一只手支著衛(wèi)生間的門，另一只手，被妻子緊緊地攥著，她已經(jīng)被嚇得癱在地上了，我怎么拉也拉不起來。我說：“別怕！別怕！”這時，我聽見了玻璃破碎的聲音，我發(fā)現(xiàn)是陽臺上的一大塊玻璃，掉了下來，緊接著，又是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各個房間里，放在高處的東西，碗、瓶子等，都掉在地上。貼在廚房墻壁上的瓷磚，嘩啦嘩啦落了一大堆。又過了一會兒，妻子哭著說：“怎么還不停??！”這是整個地震過程中，她說過的唯一的話。我找不到別的話語來安慰她，仍然說：“別怕！別怕！”連我自己也覺得我說的話，有氣無力。我這么說，其實也是在給自己壯膽。

突然，我聽見一陣坍塌的聲音，距離不遠，但我什么也看不見，我認為一定是房屋。一想到坍塌的是房屋，我就覺得自己也快要“嗚呼哀哉”了。好在，我雖然慌亂，卻還鎮(zhèn)定。

大約兩分鐘后，地震終于停了。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對妻子說：“什么都不要管，你把衣服穿好，我們趕緊下樓去?！痹诘却拮哟┮路臅r候，我迅速找了點錢裝在身上，又急忙把兩個人的工資存折找出來，拿上。我這么做的原因是，屋子都成了這樣，我根本就沒有打算再回家來?；仡^再看妻子，她還抖索著，連衣服都沒有穿好，由于過度驚嚇，她的腿怎么也伸不進褲腿里去。等她終于穿好，鎖了門，我們一起跑下樓梯，仍然驚魂未定。走出院子，走到街上，我才感覺，真的到了安全的地方，逃過一劫了。

在街上擁擠的人流中，我聽見身后有人說：“心跳得像有一只秤砣在不停地砸！”我雖然沒有回頭看他，卻覺得，用他的話來形容我此刻的狀態(tài)，確實是最恰當不過的。

和許多人一起，我這才抬頭望了望四周的山。前前后后的山，無一不在流淌著塵土和石頭，山頂上更是“狼煙”四起，一副天昏地暗的景象，時間不像是中午，仿佛已黃昏。太陽的確還在頭頂上，但昏黃著，恰似一塊蛋黃，陽光也仿佛被漫天的塵土一根根地抽走了。我想，要是把相機帶出來，拍一幅照片，叫它《流淚的山》，肯定不錯。但我不敢回家取相機。這個念頭在我的腦子里，也只停留了一瞬間，我就不再想它了。

地震發(fā)生后

凡是比較空一點的地方，都擁擠著人，大家都在呼喊著，談論著，或在尋找自己的親人。我突然想起自己剛去上學的兒子，不知道他怎么樣了。我特別叮囑妻子，要她在原地呆著別動，我到文縣一中去找兒子。我好不容易到了學校，可在學校操場上，在嘈雜擁擠的幾千名師生和涌進來避難的人群中，要尋找一個人，談何容易！我無功而返。

我經(jīng)過的街上，所有的店鋪，全都關了門。出門時，我連從不離身的煙，也忘了帶。找不到兒子，我想，那就買一包煙抽，先穩(wěn)定一下自己的情緒。但我走過來，又走過去，時間雖然剛剛過了中午，我卻找不到一家還在營業(yè)的店鋪。十幾分鐘之后，總算找到了一家。買了煙，點燃后我才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在買礦泉水，這時候我才感到了渴。太渴了。天氣那么熱，全身都在冒汗，也不知是因為熱，還是因為內(nèi)心的焦急。但是，小店里的礦泉水已經(jīng)賣完了，我只好買了幾瓶綠茶，打算自己喝，也給妻子她們幾個在一起的人喝。

把礦泉水交給妻子她們之后，我再一次去學校找兒子。找到了，一家人總算都活著，還毫發(fā)無損。我不由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不再想家里的情況。反正它已經(jīng)破爛不堪了，還能壞到哪兒去呢？

搶購必需品

我小舅子跟岳父岳母一大家人，都住在文縣第一人民醫(yī)院一幢由辦公樓改造而成的三層危樓里。小舅子在醫(yī)院門口開了間小鋪子，因為鋪子是平房，周圍還算開闊，所以比較安全。我的心情穩(wěn)定下來后，我們決定去他那兒看看，主要是擔心他們的安危：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到底好不好。還好，大家都安全。

鋪子周圍和鋪子里，都擠滿了人。人們都在搶購礦泉水、方便面、電池、手電筒、蠟燭等必需品。一個不足二十平方米的鋪子，一大家人都擠在里面當營業(yè)員，還是忙不過來。我去了不到半個小時，這些東西就全部賣完了。小舅子去進貨，跑了好多家批發(fā)部，都沒有開門營業(yè)。后來總算找到了一家，才進了點貨回來，很快又賣完了。再去，批發(fā)部已經(jīng)漲價了。生意這么好，不進貨不行，還得進一點來，但是，他不得不將這些剛進來的貨，也漲價銷售。好在大家也是親眼看見剛剛進的貨，沒有一個人計較漲價的事。能夠買到想要的東西，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就這樣，隔一小時左右，小舅子就去進一次貨。天黑了，我們一大家人才分頭吃晚飯，都泡方便面。晚上十點多了，許多人還沒有吃晚飯。他們雖然買到了方便面，卻沒有辦法吃。岳父四下里給他們找開水，又不顧家里人的阻攔，上樓回家去，取了蜂窩煤爐子下來，把火生著了，給大家燒開水，讓他們泡方便面吃。柜臺上擺滿了已經(jīng)拆開包裝的方便面，人們都在外面等待著開水。后來連水也找不到了，岳父出出進進，束手無策，就有人買礦泉水，讓岳父給他們幫忙燒水。

凌晨一點，鋪子周圍還擁擠著很多等水吃晚飯的人。

第一個不眠之夜

5月12日，在縣城，沒有人敢在家里睡覺。人們都聚集在濱河路外側、學校操場等開闊的地方?？h城本來就狹小，空地也不多，公路和街道兩邊，包括汽車里，全都睡滿了人。絕大部分居民找不到空地，只好睡在樓下距樓房很近的院子里，雖然危險，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因為有月光，雖然震后一直停電，縣城里倒不怎么黑。

我也找不到可以睡覺的地點，覺得，還是不睡比較好，更加安全。因為余震每隔一兩分鐘就發(fā)生一次，實在太頻繁了。從地震發(fā)生到5月13日凌晨4點左右，我終于熬不住了，決定帶著兒子、妻子，回家看看。我還沒有回過家呢。

到了樓下的院子里，看見這幢居民樓里的住戶，很多人都在院子里，席地而臥，但他們只是躺著，并沒有睡著，一進入院子，就有許多鄰居跟我們搭話。說了一陣閑話后，我決定也跟他們一樣，在院子里休息一下。我讓兒子在院子里呆著，與妻子迅速回家取了兩張涼席和兩床毛毯出來，也在地上鋪開。距樓房那么近，我并不打算睡，我只想坐下或躺下，放松一下痛得不想再挪一步的腿腳。

眼皮很重，眼睛很酸，我那么渴望睡一覺，但哪里敢睡，又怎么睡得著呢？

不知道月亮是在什么時候落下去的，四周一片漆黑。為了看時間，也為了等手機信號，我一直開著手機，而讓妻子把手機關掉，這樣可以節(jié)約電源，以備急用。

躺在地上，我才感覺到余震是多么頻繁。剛剛躺下，地皮就開始抖動，樓房也在“嘎嘎”響，剛要站起來往街上跑，余震又停了。實在讓人心驚肉跳。

家屬樓上，不知誰家的固定電話響起來了。不久，鈴聲在樓上各家的房子里此起彼伏，但沒有一個人敢上樓去接。天快亮的時候，躺得離我不遠的一個鄰居說：“手機有信號了！”我立即打開來看。果然如此。我母親跟我弟弟一家，都住在四十里外的鄉(xiāng)下，我還牽掛著他們的安危。我趕緊給鄉(xiāng)下的老家撥電話，想問一下情況，但無論怎么撥，就是不通。不通也得撥?。∵^幾分鐘，我就試一次，不管怎么試，還是沒有任何作用。

天快亮的時候，冷氣襲人，我把毛毯緊緊地裹在身上，就這么熬到了天亮。

5月13日，無所事事的一天

5月13日，水、電、路，還是不通。

上午，我想回鄉(xiāng)下的老家去看看，又不敢離開縣城。我估計更全面的抗震救災工作馬上就會開始。因為，小范圍的救災工作從地震發(fā)生以后就已經(jīng)開始了。我連早點也沒有吃，就安排妻子和兒子到醫(yī)院去，跟岳父一家呆在一起。我到縣委政府辦公大樓下面的院子里去，想看看有什么情況。但是，縣領導都不在這里。好多單位的干部職工都在院子大門外的空地上聚集著，恰似無頭的蒼蠅。聽說縣領導帶著各部門的領導，忙著救災，具體去了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我等了很久也不見他們回來，辦公樓又不敢上去，只好也到醫(yī)院里去，跟家人呆在一起。

人們的情緒，基本恢復了穩(wěn)定。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設法打聽或近或遠的親人的消息。此刻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有的人打聽到了，一臉高興；大部分人什么也沒有打聽到，依舊一臉茫然。

中午吃的，又是方便面。再沒有什么可以吃。房子雖然沒有垮掉，但不敢到家里做飯吃；屋子里一片狼藉，家具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塵，不打掃一下，也做不成飯。以往那么繁忙的街頭，在這天，百分之九十的店鋪依舊關著門。擺小攤賣小吃的，全縣城不足五家，價漲了幾倍不說，排一小時隊，也不能確保能買到吃的東西。

因為余震，縣城對面的南山，過幾分鐘就有土石垮塌下來。我望了望天空，有大片大片的烏云。時間雖然是中午，陽光卻藏到烏云后面去了。大家都在祈求老天，千萬不要下雨，一旦下起雨來，就沒有地方可以藏身了。然而，祈求歸祈求，雨似乎還是隨時都會下起來的樣子。街上，頭一天已經(jīng)占到地方的人，有的在匆匆忙忙地搭著簡易的防震棚，更多的人，無所作為，想搭也沒有材料。

下午，我又去縣委政府樓下，依然如故。下午五點左右，我回到自家樓下，發(fā)現(xiàn)鄰居們已經(jīng)用塑料薄膜支起了一片片低矮的晴空。我四下里看了看才發(fā)覺，在窄小的院子里，我已經(jīng)沒有地方再搭一個了。即使有地方，也無材料可用。我只好把一直扔在院子里的涼席和毛毯拿回家里去，又往醫(yī)院的方向走。

聽說固定電話可以打通了，但無論怎么撥號，無論你撥了多少次，還是無法接通。也不知道這個消息可靠不可靠。這晚，我與妻子多次上街找公用電話，但打不通。我發(fā)現(xiàn)有人在用街上的公用磁卡電話，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打通磁卡電話的中學生。我在他身邊一直等待著，想等他打完了，付他錢，借他的卡用用?？伤髞硪恢睋?，卻沒有再撥通第二次。我也想買一張磁卡試試，但找了幾個地方，都說磁卡很早就賣完了。晚十點左右，我實在堅持不住，躺在醫(yī)院小舅子鋪子里的簡易床上，睡著了。我醒來時，一家人已經(jīng)在醫(yī)院后院的兩排冬青樹下，用很窄的一塊彩條布，搭了個臨時防震棚和一張床。

好在雨一直沒有下。當晚，我們一家三口跟岳父一起，四個人擠在一張簡易床上。小舅子一家則在鋪子里的單人床上，將就睡。

總算可以安心地睡一會兒覺了。

追記5月14日

5月14日，我早早地來到縣委政府辦公樓下才知道，大規(guī)模的抗震救災工作已經(jīng)全面鋪開了。我的一個同事，已經(jīng)被單位領導派到本單位包點的文縣尚德鎮(zhèn)去查災情。相關單位也紛紛搬到樓下院子里，在用彩條布和鋼管搭建的簡易防震棚里辦公。我和另一個同事，被安排在“文縣抗震救災指揮部”下設的“宣傳報道組”值班。當時，我們所使用的，是用發(fā)電機發(fā)的電。

我第一次大著膽子，走進了投入使用還不到四年的縣委政府辦公大樓。這應該是全城最結實最牢靠的建筑物了，可看上去，它仍給人支離破碎的感覺。我所經(jīng)過的每一層樓，都有或大或小長短不一的裂痕。走到我辦公的六樓，開了門，用于裝修內(nèi)屋頂?shù)囊粔K方形石膏材料，碎了，掉了，堆積在門里邊?？看皯舻牡胤剑灿袔讐K同樣的建筑材料掉下來。放在靠墻一個角落里的電扇，保護罩被砸掉了，落在一旁。我喝茶的杯子掉在電腦桌旁邊的地上，已經(jīng)碎了，來不及倒掉的茶水，弄出一塊黑色的污漬。電腦桌也有好幾處脫落，但電腦還在桌上，比我家那臺電腦的運氣好多了。桌面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報紙、文件和雜志，散亂著，桌上地上，到處都是。

我拿了一支筆和一個筆記本、幾張白紙，迅速下樓，到我的崗位上去了。

下午六點前后，省市領導都來了，外面救援的人，陸續(xù)也來了。路當然通了，電通了，電話全都通了，不久，還恢復了供水。雖然通了的，都僅只是縣城的局部地方，但畢竟通了。

一有空，我就嘗試著給鄉(xiāng)下打電話，還是打不通。到晚上九點左右，我不抱什么希望地試了試，居然聽見了撥號音。終于通了。問了一下家里的情況，知道家人都很好，而且，居然意外地，老家沒有太大的損傷。我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日記：5月17日

5月17日早晨，在地震棚里，我是被又一次較大的余震搖晃醒來的。

我剛剛起床，就聽見直升飛機從頭頂上飛過，很低。可以肯定那是運送救災物資，而且是給文縣災區(qū)的。雖然從5月14日下午開始，陸續(xù)有救災物資運進來，但還是覺得太少了，全縣二十幾萬人受災，至少有一半急等著社會各界的救助，真有杯水車薪的感覺。

在我抽空寫作的時候，時不時地，椅子和桌子就開始抖動起來，每當這時候，我先是等幾秒，然后站起身來，做出要逃命的樣子，余震停了，再坐下繼續(xù)寫。

中午十二點半，我們幾個仍在值班的同事，去街上吃便飯。在餐館，碰見數(shù)十個前來支援災區(qū)的志愿者，也在吃飯。他們都穿著白色的統(tǒng)一的T恤，T恤上印著五個或六個字，忘記了，只記得其中有“北京”字樣。據(jù)他們說，他們把自己捐助的錢物，直接交給了受災的農(nóng)民。他們認為這是最便捷也最直接的方式。在與其中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交談時，他說，你們甘肅的宣傳不夠快，也沒有把真實的情況，及時反映出來。他還說，來自四川災區(qū)的新聞鋪天蓋地，很多人卻不知道甘肅也受了這么大的災。作為一個在宣傳部門工作的干部，我無言以對。

5月17日，下午15點46分，我正在辦公室的電腦上寫日記的時候，突然停電，15點53分，又恢復供電。我也不知道停電的原因是什么。好在，電只停了一會兒。

下午，天一直陰沉沉的，又是要下雨的樣子。我祈求上天，千萬別下雨，你就再忍幾天再下吧。連我這樣的機關干部家里，至今都沒有防震棚可用，那些受災的百姓，可想而知。他們吃什么呢？更是不得而知。

雖然我在祈求，雨還是下起來了，就在我剛剛寫完上面這段話的時候。雨下得還很大，伴著先還隱約后又響亮起來的雷鳴。

下雨的時間，是5月17日16點53分。

我心里非常急，坐立不安。不知道防震棚里的被褥怎么樣了。但又不能回去看看。雨下得太大了，雖不算太遠，我要是往回走的話，肯定還得淋濕?？吹接暝较略酱?，我終于忍不住了，下了樓，在門廳里等著。約二十分鐘后，雨突然小了些，我跟另外幾個人迅速跑了出去。到醫(yī)院后院一看，簡易防震棚果然漏下許多雨水來，床與被褥都濕了，家里人正在重新搭建。我也參與了進去。過了一會兒，雨完全停了，我們正忙著搭防震棚，突然聽見有人說，關家溝堵住水了。又一個人說，這老天爺，到底還讓人活不活了？

關家溝是縱貫縣城中心的一條枯水溝，從中間把縣城分成了兩半。二十多年前，就因為泥石流，醫(yī)院附近的這一塊地方，曾經(jīng)死了四十八個人，只要下大雨，這條溝總有泥石流浩浩蕩蕩地流。我心里“咯噔”一下，飛快地跑出醫(yī)院后院，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因為我和我的家人，此刻都在醫(yī)院這最危險的地方。

許多人都在醫(yī)院大門外不遠的溝口看泥石流。我跑過去，我也看見它了。它流下來就好，我想。我迅速轉身，到鋪子里取來了我擱在那兒備用的照相機，我要拍攝這橫沖直撞的洪流。

泥石流一個浪頭又一個浪頭地撲下來。就在我眼前，一輛停在路邊的大卡車被沖出去三十多米，斜著，撞在另一輛車的側后方，終于停住了。另外兩輛停在附近的小車，被滾滾的泥漿推進了白水江中，一輛很快就看不見了，另一輛則卡在江水中間的一塊石頭上，晃蕩著。一塊足有兩噸重的石頭，也被泥石流推著，飛快地進入江水里去了。十分鐘后，泥石流終于小了下去。我提著的心，也放下了。粗略估計，泥石流寬約八九米，深度接近二尺。這些泥沙如果再聚集下去，而不順著這條溝流下來，后果必然是淹沒大半個縣城。

我既后怕，又慶幸。

我一直沒有顧得上看一看時間。泥石流小下去的時候，我才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是18點20分了。

匆匆地，我又返回單位。

天看上去要晴了，但是，到了19點40分，又下起小雨來。

幾天以來的生活狀況

5月15日晚，我在地震棚里，震后第一次洗腳。次日晨，第一次洗臉、刷牙。

雖然在5月14日下午18點左右，縣城就恢復了局部供水，但在14日，我早晨去上班，中午沒有回家休息，值完班回到地震棚時，已經(jīng)是5月15日凌晨三點整，累得一步也不想再挪動了，沒有洗腳就睡了。15日早晨，由于等不及，我沒有洗刷，直接去上班。

地震發(fā)生以來，我的睡眠質(zhì)量特別好，不再有失眠的現(xiàn)象。往往是，頭只要放在枕頭上，很快就睡著了。連夢也不用做。睡覺的時候，當然也沒有脫衣服，襪子都不脫，只把鞋丟在地上就可以了。不僅僅我是這樣。我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都這么睡。目的是為了在有大的余震時，第一時間逃生，還因為周圍人很多，不方便。我所在的醫(yī)院后院，我觀察了一下，這家的床與那家的床之間，只有不足一尺的距離，而且，多半沒有遮擋。許多家庭都是老老少少，都在一張或大或小的床上，沒有男女之別，也不存在“代溝”。

能夠休息一下，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連續(xù)幾天都馬不停蹄地工作著，能夠坐下來休息一下的時候，用彩條布搭建的辦公室，又非常熱，仿佛它沒有把酷熱的陽光阻擋住。我的全身，都在出汗。皮革的椅子火一樣燙，根本不想坐上去。坐在木椅或值班用的竹床上，褲子很快就緊緊地粘貼在皮膚上，要用手撕扯才能把它與身體分開。身上也餿了。無論身體的任何部位，只要用手指輕輕一擰，就有一大塊烏黑的塵垢，粘在手指肚上。我們在樓下值班時，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能洗個澡就好了?！绷⒖陶衼泶蠹业某靶?。要在平常時間，這是何其普通的要求，但在此時此刻，他說的，仿佛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空想。的確，到了今天，5月18日，余震還是或大或小地，隔幾分鐘就晃蕩一次，騷擾一次，從不曾間斷過，誰還敢在家里舒舒服服地洗一個澡呢？

吃飯也是一樣。這么多天來，我就沒有準時吃過一次飯，而且，多是一日二餐。早點，到5月18日為止，我只吃了一次，還是妻子有一天很早也很運氣地，很快就買來了，才吃的。其余幾天，因為賣早點的人很少，要吃的人又太多，我實在等不住，去早點攤上看一眼，就無暇再等了。到了單位，雖然有方便面在辦公室里擱著，但我只要吃一次方便面，十天之內(nèi)，就不想再吃第二次，只好不吃。

從地震發(fā)生到現(xiàn)在，我每天都早出晚歸：起床以后去上班，次日凌晨前后才回到臨時防震棚，沒有午休，更沒有周末。

下鄉(xiāng)筆記

5月19日，縣“抗震救災指揮部”抽調(diào)縣直單位部分科級干部下鄉(xiāng)查災情，安排給我的是尚德鎮(zhèn)田家壩村。接到通知已經(jīng)是中午了。下午，全體抽調(diào)干部趕到尚德鎮(zhèn)，與鎮(zhèn)政府的干部一起開會。兩個會開完，天已經(jīng)快黑了，鎮(zhèn)上沒有地方住，進村去的路又很危險，晚上不敢走。眼看做不成什么事，我只得回縣城，決定次日再進村查看。

5月20日早晨8點，我與村支書田濟明、鄉(xiāng)干部小楊一起，上山查看該村側面和后面的這兩座山。一同下鄉(xiāng)的，還有一名鄉(xiāng)干部小劉，因為她是個女同志，想跟我們一起去，但我們沒有讓她去。田支書說，他5月19日曾派了兩名年輕力壯的村民上山去看過，看的結果，他都不敢跟村民說。根據(jù)田支書說的，如果山上真那么危險，帶女同志去，反而是個累贅，我們讓她在村里等著，我們從山上下來后，再一同入戶查看。

為什么一定得上山去看看呢？這是因為，這兩座連在一起的山，距離村子都很近，又很陡峭。側面這座山，地震發(fā)生以來，一直都在不停地垮塌，如果有較大的塌方，勢必對全村的安全構成極大威脅。后山如果滑坡，后果更加不堪設想。下鄉(xiāng)之前，我本沒有爬山去看這些隱患的打算，但聽了田支書的匯報后覺得，無論有多么危險，我還是得親自去看看。我有點兒不太相信村干部的話。我怕田支書小題大做，故意說得非常嚴重。如果真像田支書說的那樣，我既然下鄉(xiāng)來了，又不去看，也未免失職。

我們繞到了村后，一邊看水渠，一邊走到側面山的山腳下，然后開始爬山。

這條兩千多米長的水渠，是他們的生命線，全村所有莊稼的灌溉，都得靠它。水渠被地震破壞得很嚴重，每走幾步就有垮掉或填埋在渠里的大量土石橫在我們面前。以往，水渠的邊沿也是路，人畜都在渠上走?，F(xiàn)在不行了。在一處長約十米、寬約八米的塌方前，我們沒有辦法走了，但還得走，不走不行，我只好跟在他們后面，繼續(xù)走。我的腳剛剛踩上去，足夠兩尺厚的垮下來的土就開始水一樣往下流淌，一下子淹沒了我的腳踝，人也跟著流。我趕緊手腳并用，和他們一起爬了過去。站住之后才松了一口氣。我俯下身子，脫了鞋，把鞋里的土倒掉，又跟著他們走。

到了最低處的山梁上。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中國移動”的一間小小的通訊機房。房子是用水泥和磚等修建起來的，這么堅固而矮小的房子，看上去，一面墻壁已整體裂開并向外傾斜，只要輕輕一推就會倒，顯然無法再用了。

我們順著山梁往上走。山脊寬約一丈，最窄的地方，只有一尺多，兩邊都是懸崖峭壁。往山下看，由于地勢非常陡峭，許多地方，甚至看不見山腳下。整座山體，幾乎每走幾十米，就有縱橫交錯的裂痕出現(xiàn)在面前。開裂的面積，一般都在一百平方米以上，有的甚至有好幾百平方米，裂痕最深的地方，有兩尺多，最寬的地方，接近一米，最長的裂痕在一百米以上，而且，分布得特別密集，幾乎一步一道口子，腳一旦踩上去，土立刻就塌到溝壑里去了。

這兩座山的坡度，據(jù)我估計，都在60度至70度之間，最大坡度在80度以上。在一處二十多米高的絕壁下面，我們只好一個一個地，一邊盯著，一邊單獨往上攀登，惟恐出現(xiàn)什么意外。我攀爬時才感覺到，人根本不用俯身爬山，而是以略微后仰的姿勢。我腳下是松散的大塊土石，手所攀住的，則是裂縫的邊緣。越到高一點的地方，越覺得可怕。從5月19日起，就一直傳說“近幾天有強余震”的消息，我想，假如此刻發(fā)生所謂的“強余震”，我肯定是個貨真價實的“空中飛人”。這真是在刀尖上跳舞，危險可想而知。

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裂縫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密集了。正因為這樣，更加不敢坐下來休息，怎么也得走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再休息不遲。汗水全身都是，從額上淌下來的，擦了又流，流淌的速度似乎比擦的速度還要快，刺得我怎么也睜不開眼睛。

終于到了一片小林子里，也覺得安全了，這才休息了十分鐘。

到了后山，發(fā)現(xiàn)幾處很長的裂縫，我估計暫時不會滑坡，如果下雨，就很難說了。

下山的路在后山的另一側。后山因為過于陡峭，沒有路可走。

回到村里，已經(jīng)下午一點多了。在支書家里吃了飯（黃豆面面條），下午兩點，開始挨家挨戶查看。

尚德鎮(zhèn)是文縣受災較輕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我負責的田家壩村，是尚德鎮(zhèn)受災較輕的一個村。但在挨家挨戶查災情的過程中，仍覺觸目驚心。幾乎所有的圍墻、圈舍，都有程度不同的垮塌的缺口，一半以上整體倒塌。街巷里，隨處可見斷墻、殘磚、碎瓦。所有房屋都有程度不同的裂縫，有的甚至連看都不敢近前去看，只能遠遠地望望。大部分房屋從正面看，似乎毫發(fā)無損，但進屋或上樓查看，不是裂縫縱橫，搖搖欲墜，就是樓上已經(jīng)坍塌。有一家，垮塌的屋頂和墻壁，把一樓與二樓之間的橫梁都從中間砸斷了，橫梁本地俗稱“樓扶”，是一座土木結構的房子所用的木料里，最粗也最要緊的一根木頭。

另外有一家。新修的房屋即將完工，地震發(fā)生時，兩名幫忙做收尾工作的村民，還在屋頂上，情急之中，兩人從三丈多高的屋頂上跳了下來，居然沒有受傷。房主說：“要是這兩個人萬一出點什么事，她可怎么脫得了手啊！”這個女人的丈夫，據(jù)說是一個腦子不怎么清楚的人，有點兒傻，家里，里里外外全靠她一個人張羅著。眼看弄好了房子，就要給下一代張羅婚事了，轉眼之間，一切全都成了泡影。說到這里，這個女人終于哭起來，非要拉著我們?nèi)タ纯此倚滦薜姆孔印Ｎ覀兏タ戳?，果然如她所說，這座傾盡大半生積蓄才修起來的房子，一天都沒有住，就已經(jīng)無法再住了：有三分之一的瓦，掉在地上，碎了，部分墻已倒塌，有幾面墻壁嚴重傾斜且布滿了大小不一的裂縫，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

面對這樣的情形，我除了安慰她幾句，叮囑她幾句，還能說什么呢？

我的結論是，一半以上的房屋已經(jīng)無法再住了。

受災群眾的情緒倒還穩(wěn)定，對我們幾個縣鄉(xiāng)來的干部，非常熱情。我們每進入一家院子，他們就紛紛站起來讓座、敬煙、倒茶，還說：“給你們做飯吃吧。”有的甚至趕緊上樹去給我們摘剛剛成熟的桃子。在被我們善意地拒絕之后，又趕緊放下手里的活兒，帶領我們?nèi)ゲ榭捶课菖c圈舍，并爭搶著，七嘴八舌地，對我們陳述災情。有些人還說：“我們看見你們幾個到山上查災情去了，那些山，我們自己都不敢上，你們卻去了?！?/p>

據(jù)村民講，跟我一同到村里來的這兩個鎮(zhèn)政府的包村干部，在地震發(fā)生后的幾天，已經(jīng)到村里來過四五次了。

5月20日晚，19點56分，終于走完了所有的農(nóng)戶。我的腳和腿痛得看見什么東西都想坐一坐。正在這時候，鎮(zhèn)黨委書記張尚貴到村里來了。我把情況對他詳細說了，又叮囑田支書，一定得注意全村人的安全問題，然后，對兩個隨行的鎮(zhèn)上來的包村干部，交代了災情的匯總工作。一切完畢，才開始吃晚飯。

肚子餓得實在不行了。

21點5分回縣城。臨走時，天又下起雨來。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