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底,我們湖南省長沙市零陵縣國營前進公社被改為地區(qū)五七干校。1964年、1965年下放到前進公社的600多位長沙知青被再次下放,縣里將我們分散安置到全縣一些偏僻的小山村插隊落戶。我們四隊20多名男女知青,被下放到遠離縣城30多公里的幾個偏遠小山村,開始和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插隊落戶后,我們天天出工回來還要自己種菜做飯,一天到晚累得要命,可還是渴望娛樂活動。盡管我這個沒有京劇細胞的人,也可以把《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杜鵑山》等樣板戲的唱段唱個八九不離十,但我們這些小資意識濃厚的知青,還是喜歡偷偷在田野山間悄悄地唱那些在“文革”期間被批判的、好聽的民歌和愛情歌曲。想唱歌就得先學,但沒有人教,也沒地方能聽到,更難找到歌本,于是我們想盡辦法互相傳抄??捎械娜瞬辉改贸鲎约赫洳氐母?,怕領導一旦知道說這是傳播封資修的毒草,扣上帽子招工、讀書就沒有希望了。但是,這些禁忌還是阻止不了我,我還是通過各種辦法抄到了許多好聽的歌,如《草原之夜》、《秋水伊人》等等,歌劇《劉三姐》、《江姐》、《小二黑結婚》里的歌曲更是我特別喜歡唱的。外國歌曲中我喜歡的有《紅莓花兒開》、《三套車》,還有后來的《拉茲之歌》。
知青們最喜歡合唱《拉茲之歌》,那悲涼激越的旋律最合我們的心思,尤其對那句“我忍受心中的痛苦時,幸福地來歌唱,有誰能禁止我來歌唱?”特別欣賞,這首歌是印度電影《流浪者》中的插曲,主題是批判血統(tǒng)論的。我們這些被下放的知青,正好是被當時的成份論拋棄的優(yōu)秀學生。
我當時是從別隊一位叫愛蓮的女知青處抄到這首歌的,我和玩得好的一些知青直唱到滾瓜爛熟。因為有共同的愛好,不久我便和那白蓮花一樣的女知青成了知己。
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我們正準備睡覺,突然,鄰隊知青小余冒雨趕來報信:“公社可能會派人來搜查你們,不知為什么,今天下午我們隊的知青已被監(jiān)視,你們要把信、日記、歌本等有文字的東西處理掉,免得被人抓到把柄?!毙∮啻掖艺f完,又跑去其他隊報信了。他一走,我們隊仨知青連覺也不睡了,趕緊把清理出的一大堆東西塞到灶洞里,一燒了之。
第二天晚上,公社武裝部長果然帶幾個人闖進來,二話不說就滿屋搜查,我們質問干什么,武裝部長緊盯著我們:“縣里出了反革命,據說有知青參加,我們奉上級指示來查一查?!彼麄儾榱撕镁枚紱]找到什么,部長有點失望。正在這時,一個干部從我床上墊的草中翻出一張抄了歌的紙,好像得到偉大的戰(zhàn)利品一樣高興地大喊:“找到了!找到了!”武裝部長接過仔細一看,臉一板:“真的是反動貨色,‘到處流浪,命運喚我奔向遠方;孤苦伶仃,露宿街巷,我看這世界像沙漠;命運雖如此凄慘,但我并沒有一點悲傷,我一點也不知道悲傷。我忍受心中的痛苦時,幸福地來歌唱,有誰能禁止我來歌唱?’這不是給‘文化大革命’抹黑嗎?這就是反革命的證據,把他帶走!”于是我被關到公社一間做倉庫的小房子里,日夜不停地審問,要我交待這首歌是從哪里來的。我當然不肯交待。幾天后,公社突然把我放了,我驚詫地回到知青組,從其他知青口中才知道是愛蓮不忍我被關被審,毅然帶著歌本跑到公社自首,公社才將我放出。
部長調集大隊基干民兵,連夜直撲十數里外的愛蓮住處,從她住處搜出了《青春之歌》、《牛虻》等幾本被打成毒草的小說和一些愛情歌曲,又發(fā)現她一本日記,于是加以顛倒黑白的批判:“小說都是封資修的東西,歌曲都是黃色歌曲,而日記更是暴露了這個反革命分子仇視社會主義的陰暗心理?!痹俨閻凵彽臋n案,她父親當過國民黨的團長,后隨程潛起義。這不是國民黨的殘渣余孽嗎?愛蓮因此被打成反革命判刑5年。知青們聞知無不痛哭失聲,他們都說:這個愛蓮太單純了!小柳的問題只是一首歌,就算是反動歌曲也絕不至于被判刑,她卻不做任何準備就去自投羅網,真是太不該了。小余自責:“我想愛蓮那里離公社遠,又是女的,可能不會去搜她,所以沒有通知她做準備?!蔽腋巧罨谧约撼四鞘住独澲琛罚嗔藧凵?。
此后我們便失去了愛蓮的消息。30多年后,我偶然得知了愛蓮的情況:“文革”結束后,愛蓮平反回到城市,建立了幸福的小家庭。我們立即去看她,說起當年事,大家感慨萬千。愛蓮說:“我們再唱一次《拉茲之歌》吧?!庇谑?,一群頭發(fā)花白的老知青引吭高歌:“到處流浪,命運喚我奔向遠方;我忍受心中的痛苦時,幸福地來歌唱,有誰能禁止我來歌唱?”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