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 1970年代生,安徽省樅陽人。現(xiàn)居安徽合肥,供職媒體。迄今已在《人民文學》、《天涯》等數(shù)十種文學期刊發(fā)表散文、小說五十余萬字,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以及《2007中國年度散文》《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7散文》等十余種散文選本。作品《地母》、《征婚》獲2007年度人民文學獎。
我沒有詳細地統(tǒng)計過,在這條被叫著“合淮路”的省道上,究竟發(fā)生過多少次車禍。但一個深刻的記憶是,自我1997年進入新聞行業(yè)以來,合淮路63公里長的長豐段,一度被國務(wù)院定為全國29個黑點路段之一,幾乎每一年,都會發(fā)生幾起重特大交通車禍。最為驚心的一次是,一輛依維柯上的乘客幾乎全部喪命(具體死亡人數(shù)一直是個謎),血肉模糊的斷臂、無法歸屬的手指、豆腐一樣新鮮的腦漿,以及一地碎玻璃和乘客四散的包裹,雜亂地鋪陳在合淮路長豐段1015公里拐彎處。這些不忍卒睹的被暴力強制切割的器官,像是好萊塢大片里逼真的道具,似乎只有借助于高科技,才可以制造出這樣血腥和驚悚的效果。
現(xiàn)場難以下腳。現(xiàn)場一片混亂。夏秋之交的小北風,揚起死亡的腥氣,更多的血跡,借助于風的指引,四散開去。交警站在北面,拉起的橫線(他們總是拉起橫線),把我們隔在血跡的南面,沒有一條道路,可以讓我們遠離令人作嘔的腥氣。他們也從來沒有處理過這樣大的車禍,許多人都木然地站著,有些則顯得有些手忙腳亂。一個年輕些的交警拿著相機,顯然,他的工作和我一樣,只不過我用的是攝像機,而他則是要以照片的形式記錄這場慘烈的車禍。他兩只手都在握著那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傻瓜相機,但他顫抖的雙手和打擺子似的身體,讓我對相機的重量產(chǎn)生了懷疑。我只能對相機產(chǎn)生懷疑。人的判斷,在對習見的物事上,往往會產(chǎn)生荒謬的誤差,比如攝像機(一個黑沉黑沉的大家伙),就連一直在電視臺工作的我的同行們,也一直以為它至少能有三十斤,然而,它實際的重量,其實只有九斤而已。
沒有人愿意接受我的采訪。他們都在忙著,事實上他們也確實都在忙著,忙著尋找一個恰當?shù)姆绞胶头椒▽ΜF(xiàn)場進行處理。這時候,一個年輕的報社女記者不合時宜地哭了起來,她就蹲在我的旁邊,在我的腳前,橫陳著一具女人的開膛破肚的尸體。她的腸子全都流了出來(那么逼真和鮮活),全身扁平,倘是把她單獨地剝離出這樣的現(xiàn)場,她就更像是一攤薄餅,而不像是具人的尸體。唯一能昭示性別的,是她的長發(fā)和包裹著她的外衣。一件粉紅的秋裳,大部分粉紅已經(jīng)洇成了血紅,長而順滑的頭發(fā)汪在他人的血里。她身邊的一個小包裹里,散落出一些毛衣,我已經(jīng)記不確了,好像還有幾袋牛肉干、幾個蘋果什么的。這是輛自淮南開往合肥的依維柯,我有理由相信,這個來自淮南的女人,是借這個周末,去看自己的丈夫或者是孩子。許多淮南人,都習慣于在合肥安家置業(yè),這條車禍頻發(fā)的合淮路,是他們的必經(jīng)之地。
報紙和電視都發(fā)了這條新聞。報紙和電視都把這條新聞放在了頭條位置,連市長和市委書記的親切會見,都退居其次。也正是這一次,合淮路首次亮相包括央視在內(nèi)的省內(nèi)外媒體,篇幅之多、時間之長、范圍之廣,在單次車禍報道中,甚為罕見。一家境外媒體甚至打出了“死亡之路”這一觸目驚心的黑色標題,并第一次大膽披露:“合淮路長豐段有63公里長,設(shè)計日流量僅6000輛,但在平時的流量就達到18000輛,節(jié)假日的流量均超過20000輛,甚至達到30000輛。彎道多、集鎮(zhèn)密,事故頻發(fā)……”
在如今的長豐縣,合淮路依然被稱為“死亡之路”。種種不潔的說法,廣為流傳于坊間。
車禍以及央視等相關(guān)媒體的集中報道,引起了有關(guān)方面的高度重視。再次路過合淮路長豐段1015公里拐彎處時,這里樹起了一塊高高的警示牌:車禍多發(fā)地段,務(wù)必小心駕駛。下面還有幾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這里發(fā)生了一場特大車禍;某年某月某日,這里發(fā)生了一場重大車禍……
但牌子豎得實在太高了,除了我們這些職業(yè)記者,我想,估計沒有幾個路過的司機敢在車子拐彎(接近六十度)的時候,抬頭看看別的(這無疑是件冒險的事),除非這時候,正好掠過一架來歷不明的戰(zhàn)斗機,再或者,是這個司機恰好要打一個噴嚏。
高高的警示牌很快就顯出了它的無能為力。大約兩個月之后,合淮路長豐段再次發(fā)生了一次重大事故,與1015公里拐彎處相距不到三公里。這次的重大事故死亡4人,傷11人,包括司機自己。這次事故,除了一家晚報根據(jù)報警臺的口頭公布,登了一條三百字左右的消息外,沒有見諸于其他的媒體。
隨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媒體上都看不到一條關(guān)于合淮路的消息,即便有,也與車禍沒有任何關(guān)系。盡管在那些漫長的時間里,合淮路上的車禍,依然保持著居高不下的發(fā)生率。去長豐采訪,幾乎每隔幾次,就能聽到車禍發(fā)生的消息。有一次,我們一幫記者恰好正在交警隊采訪一個上級指定的“三個代表”學習典型,經(jīng)驗介紹得正歡呢,電話就來了,坐我對面的“典型”吱吱嗚嗚了半天,后來,人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們一幫記者一邊看他們自己攝制的工作錄像帶,一面在傻等,半個小時的錄像帶都快看完了,才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出來一看,一個隊的人都神奇地蒸發(fā)了,空蕩蕩的走廊和辦公樓里,空無一人。還好,他們走的時候,沒有鎖上高不可攀的鐵門。
再次與車禍的近距離接觸是2003年的一個深夜。那個年關(guān)將近的深夜,我們的采訪車在合淮路上來回梭巡了三次,借助于車燈的光亮,我們一直無法找到事故的準確地址。整個合淮路沿線一片死寂,伸手不見五指,呼嘯而過的大貨車和小轎車,也都急于趕路,沒有停留的意思。就在我們哈欠連天幾乎準備放棄的時候,我們終于在徐廟鎮(zhèn)的一截公路上,發(fā)現(xiàn)了一道痕跡鮮明的黑色的車轍。那幾乎已經(jīng)不能算是車轍,那么長長的一道印子!那么彎曲的一道印子!很難想象,那樣的一道黑印子,竟是車輪碾出來的。
寫到這里的時候,我依然為自己那一刻職業(yè)性的興奮感到羞恥。盡管作為一名職業(yè)記者,我是有理由興奮的,因為我終于抓住了這條“活魚”,它將在第二天一早,成為一條時效性很強的獨家新聞。而從業(yè)伊始,我就受到了這樣的職業(yè)培訓:我們要的就是時效性,我們要的就是獨家新聞。
公路的西側(cè)散落著書包,鞋子和其他一些學習用品。在接到報料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知道,出事的是幾個孩子,下午放學的時候,他們遭遇到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三個孩子當場喪身。最大的今年十一歲,最小的只有九歲。和我一起前往采訪的有記者滕原、攝像左俊和部門主任周澤清。當時,滕原還是個剛剛畢業(yè)分配來的女大學生。終于找到現(xiàn)場的時候,她一直賴在采訪車里,渾身抖個不停。本來,我和主任的意思是,讓她在現(xiàn)場出鏡,也就是左俊一面拍攝,她一面解說,在現(xiàn)場完成這條新聞。然而滕原那天的現(xiàn)場表現(xiàn)讓我和主任都感到失望,她原本是個優(yōu)秀的女記者,雖然從業(yè)時間不久,但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來安徽視察的時候,她的臨場應變能力,連我這個“老記”都感到吃驚。
更令我們失望的事情發(fā)生在長豐縣火葬場。事故現(xiàn)場的拍攝非常簡單,附近的村莊都像死過去了一樣,我們先后敲了七八戶人家的大門,但沒有人肯回答我們,出事的那幾個孩子究竟屬于哪幾戶人家。我們趕到長豐縣交警隊的時候,交警隊的同志們剛從火葬場回來,神情疲憊、焦慮萬分。意外的是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學生家長,按道理,這時候的學生家長應該是在交警隊里呼天搶地,或者是直接追究肇事者的賠償和責任。這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讓我們對事故的處理方式產(chǎn)生了疑問。交警對我們的深夜來訪有些吃驚,一陣含糊其詞的推諉之后,一個副職讓我們直接去火葬場,他說,家長都在那里。
火葬場在長豐縣近郊。久雨初晴的機耕路泥濘遍布,除了采訪車的車燈,周遭依然是一片漆黑,整個小城都像是睡過去了,天地一片岑寂。不時飛濺的泥漿拍打在車身上,發(fā)出沉悶而驚心的叫喊,每一聲叫喊,都像是雷聲。暗夜里的泥濘以及不熟悉的路況,采訪車一路都像是在登高沖頂,短短的一截機耕路,我們開了四十多分鐘。
火葬場里鴉雀無聲,較之于暗夜,這里和死亡更加接近。一個老大爺在我們的詢問聲里打開了火葬場幽深而空洞的大門。家長早走了,老大爺說,死了四個孩子(報料說是三個),司機也受傷了,在縣醫(yī)院急癥室(司機的情況,沒人告訴我們)。我們面面相覷,簡單的商議之后,我們央求老大爺帶我們看看那四個出事的學生。
四個孩子都陳放在一間逼仄的停尸房里,擠擠挨挨的,一頭睡著兩個,半開半閉著眼睛。如果不是鼻孔和嘴唇上掛著的血跡,我很難相信,這已經(jīng)不是鮮活的生命。他們的身上還穿著原來的衣服,沒有像我習見的那樣,蓋著白色的床單,阻隔俗世的灰塵和憂傷的目光。三個男孩,一個女孩,一共是四個。擠在一起,像是試圖抵御暗夜里的寒涼。
滕原正是在這時候哭了起來。她的哭聲撕裂了死亡的寂靜,切割著我們繃緊的神經(jīng)。本來,我們還能鎮(zhèn)定地面對四具小小的尸體,但她的哭聲,放大了我們的恐慌,加劇了我們逃離的愿望。我最后一個撤離出停尸房,其時,我一直站在左俊的旁邊,抓著他篩糠似的衣裳。這個新婚不久的小伙子,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一直神思恍惚,并伴有受孕般不時嘔吐的癥狀。再后來,他就從一線的攝像崗位,轉(zhuǎn)到了后方的制作機房。
而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攝像,職業(yè)水準能超得過他。
看門的老大爺一直站在我們的旁邊,抽著煙,始終沒說一句話。一直到我們臨出門,老大爺才說,撞人的是輛奧迪A6,車子還在徐廟,你們可以去看看。
返回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無法敲開醫(yī)院急癥室的大門,交警隊的辦公樓,也是一片漆黑,始終無人應答。好在在徐廟,我們總算見到了那輛肇事的奧迪A6,擺在一堆車身破損的肇事車中間,車子還是新的,但車體已經(jīng)嚴重變形,幾乎扭成了麻花。在車后身,我們看見了這輛車的牌照:皖X00009。
返回合肥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始終沒有說話。暗夜里的寒冷,加劇了道路的荒涼。在筆直的車燈的光柱里,我們再次路過了事故現(xiàn)場,周遭的村莊依然一片岑寂,不見一絲光亮。一切好像都睡過去了,甚至都死過去了,只有一地碎玻璃,發(fā)出幽冷的寒光。車轍碾過玻璃的聲響,刺耳。尖銳。像锃亮的刀鋒,砍殺在我的耳邊。
那條新聞被安排在第二天中午提前播出,我們的《午間》,收視率一直比較低靡。而學生家長們反常的集體沉默,也讓我們陷入于周伯通般左手搏擊右手的尷尬境地。
這樣的尷尬讓我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無法在長豐縣境內(nèi)進行采訪。我似乎成了一個比市長還受歡迎的人,被有關(guān)方面無微不至地“照顧”了起來,無法前往新聞現(xiàn)場。
在我被“照顧”的這段時間內(nèi),合淮路長豐段進行了目標明確的整治。方法之一是在路中間樹起了隔離帶,方法之二是局部整修起了路況。整治的效果不久之后就初步顯現(xiàn),合淮路上的交通事故率整體得以下降,今天上半年,長豐縣交警大隊還因此獲得了合肥市頒發(fā)的“交通事故預防突出獎”。在全市17個交警大隊中,只有長豐縣獲得了這個惟一的獎項。盡管雨雪天氣,合淮路上的交通事故依然頻發(fā),但傷亡人數(shù),已經(jīng)控制在了交警大隊可以坦然接受采訪的數(shù)量,已經(jīng)控制在了交警大隊可以獲獎的數(shù)量。這時候,我也終于得以獲準前往新聞現(xiàn)場。就在這次頒獎大會上,一個熟悉的交警朋友一個勁地埋怨我:你何苦呢?全中國,哪天不死幾個人啦?!我啞口無言,只好笑而不答。想想也是。同全國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的交通事故相比,合淮路上的交通事故,似乎也已經(jīng)讓人們熟視無睹,司空見慣。
確實。哪一條道路都會有血跡。哪一條道路都會有死亡。
也許,我應該盡快地學會遺忘?;蛘呤?,像左俊一樣,盡快地轉(zhuǎn)崗或改行。
新聞鏈接:
2007年,全國發(fā)生道路交通事故327207起,造成81649人死亡、380442人受傷,直接財產(chǎn)損失12億元,分別比2006年下降13.6%、8.7%、11.8%和19.5%。公安部提供的數(shù)據(jù)顯示,2007年發(fā)生一次死亡10人以上特大道路交通事故26起,造成389人死亡,比2006年下降31.6%、30.2%?!碓矗盒氯A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