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1970年代生于江西上饒縣,江西滕王閣文學院第三屆特聘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江西上饒某媒體。有散文作品在《人民文學》、《散文》等20家刊物發(fā)表,有十余萬字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轉(zhuǎn)載。作品收入《2007中國散文年選》、《2007文學中國》等20余種選本。散文《露水里的村莊》獲江西省第五屆\"谷雨\"文學獎。已出版散文集《屋頂上的河流》。
圓形,齊腰深,廳堂一般大。老八伯說,這個泥壇怎么看也像墳坑。他又說,我沒看過比它更大的地方啦,我一輩子都在泥壇里打轉(zhuǎn)。泥壇是踩窯泥用的。泥從后山的荒地里,挖出來,用平板車拉到壇里,勻碎,澆上幾擔水,泥嗤嗤嗤地叫響。老八伯手拿竹梢,不時地打一下牛屁股,他自言自語地,溫和地罵道:“誰叫你是牛呢?牛的命就是踩泥?!迸R荒_一蹄,在泥面上陷下深深的腳窩。也陷下老八伯的腳窩。泥漸漸變得稀爛,粘稠,膠一樣。
窯泥最后成了我們頭頂上的瓦,廚房里的米缸,地窖里的酒壇,腌制菜的土甕?!斑@是家的臟器,”老八伯說,“泥是個好東西。”沒有泥,哪來家呢?他又說。我父親說,說是家的臟器倒不如說是人的臟器。比如說米缸吧,那是人的另一個胃,父親說,最怕米缸空了,米缸一空,胃就會咕咕叫,喊人,怎么勞累了一年,連一個米缸都裝不滿呢?在沒有分家的時候,我家有十三口人吃飯。我母親最怕早上走近米缸量米,米缸一升一升地淺下去。米缸就是一個家的深淵。
老八伯是我的鄰居,右腿有點瘸,禿頭,愛喝點小酒,身體窯泥一樣飽滿。下雨天,不能踩窯泥,他就去村里的寡婦家竄門,腰上掛一個竹筒的酒罐,哼著他自己才能聽懂的小調(diào)。他從寡婦家里出來,臉紅撲撲的,操著小圓木的茶樹杖,追著老婆打。他老婆跑過一道田埂,跳過矮墻,就到了我家。這個輕度弱智的女人,頭發(fā)像一團馬蜂窩,一手提著油臘的褲子,一手摸著紫青色的臉,對我媽說:“拐子又打人了。嘟嘟。他把錢都給了寡婦。嘟嘟。他日上也要做那個事,我不做,他就打我。嘟嘟。”弱智女人有結(jié)舌,眼睛往上一翻一翻,露出豆腐一樣的眼白。拐子追到我家門口,不敢進來。我父親是個威嚴的人。拐子就喊:“邪媽,邪媽?!毙皨屖撬掀诺拿?。其實,老八伯除了這點之外,是個很好的人。他從來沒出過村子,八里外的小鎮(zhèn)他也沒去過。他的膽子特別大,村里死了人,都是他替死人洗身,換衣,守夜。我祖父去世,也是他洗身的。我父親看都不敢看。為此,他常常取笑我父親。他說,人死了,不就是一堆泥嘛。他不怕泥。他說,楓林這三十年蓋的房子,哪一片瓦沒有我的腳印呢?但他自己的房子沒有瓦,是用茅草席蓋的,用竹篾編起來,一列一列地壓在木櫞上。
我們看不到瓦里的腳印。腳印煅燒進了泥里。怎么說呢?泥給了我們家園,又被我們拋卻。泥是我們的父母,又讓我們難以言齒。老八伯坐在我祖父的遺體旁,獨自一個人喝酒,大塊吃肉。死對他而言,仿佛并不是一件傷心的事情。他勸我父親,人站在泥上,是暫時的,被泥遮蓋才是永世的,你聽說過人蓋泥的嘛?沒有。祖父的死,父親并沒有哭,那兩天,他穿著麻衣,流著稀稀的鼻涕,神情木然,靠在高背凳上,胸口劇烈地起伏。家族的鏈條,最頂端的一環(huán)斷了。
“沃野千里”,這是一個如此讓人心動的景象。它讓我向往,河汊縱橫,灌木流影,村莊隱映。而楓林,卻是逼仄的,山林延綿,人聲稀稀。我長時間地懷疑過我是否深入過楓林,對這個巴掌大的小村仍然是那么一知半解。我以為小村能給我心靈撫慰。事實上,不是?!澳阒朗裁礀|西對人的摧殘,永無止境嘛?”有一次,我父親這樣問我。我父親是個農(nóng)民知識分子,大學肆業(yè),做了幾十年的農(nóng)民,依然保持著夜讀的習慣。他喜歡談《紅樓夢》,談《三國演義》,他是個寡言的人,但說起這些就滔滔不絕,像是另一個人。我對他的提問,發(fā)傻了。我說,是貧窮。我又說,是疾病。我父親伸出了雙手,說,你看看吧。我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父親的手,我甚至沒有感受過眼前的這雙手帶給我的溫暖——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抱過我,也沒有撫摸過我的臉,我睡懶床不愿晨讀,他就操起扁擔,捅開門,說,你不想挨扁擔你就快點起來。我似乎聽到他扁擔掄下的呼呼風聲,噗哧而來。
寬大,厚實,干裂的旱田一樣皸裂,粗糲的指甲縫隙里有黑黑的泥垢。這就是父親的手。我突然看見了生活的臉孔——手就是生活的臉。我說,爸爸,你年老了,少做事吧。其實,我對父親沒有很深的感情。我十三歲獨立生活,十六歲離開楓林,所有對家的溫暖的溯源和記掛,都在母親身上。除了酒,我還沒有給父親買過別的禮物。他是第一次這樣溫和地坐在我對面,頭發(fā)稀落,比我矮小,臉上的笑容仿佛是刻在巖石上。父親說,每個人的命運都要自己去承擔,我也不例外。他又說,家里的兩畝田還是要種的,自己吃的菜還是要動手的,豬也要養(yǎng)一頭,不然,你們回家過年也沒了氣氛。他手上兩塊錢一包的“月兔”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他說,泥就是我們的命運,泥對人的摧殘就是把人消滅,人死了,泥還要把身體吃掉,連骨頭也不放過。
我握住了父親的手。第一次。像個鳥巢。但穿過我血管的,是陰寒。我想,這可能是泥所要說的,只不過被父親的手傳達了。父親笑了起來,說,你的手軟綿綿的,像一團棉花。突然間,我們都那樣的陌生。我有一種想抱住他的沖動。我張開雙手,卻沒有抱過去。我一只手彈了彈他衣襟上的煙灰,另外一只手捂緊了自己酸酸的鼻子。我們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父子相對,傾心長談。父親說,你十三歲那年,你不肯上學,我罰你跪在廳堂里,用竹片打你,你記得嗎?他又說,你不知道,我吃飯的興頭都沒了,你為什么不去讀書呢?我叫你摸摸我的手,你不肯,你說我的手像塊磚頭,我說你摸了我的手,就會好好讀書的,會懂事得更早一些,你不聽。父親說,從楓林走出去的人,是泥土煅燒出來的。
祖父是在八十八歲那年秋天老死的。如今已有十二年。我趕回楓林時,他躺在床上,身上蓋著白布。墓地是他二十年前自己尋好的。他說,墓地也是家,土質(zhì)要干燥,透氣。墓地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田野面餅一樣攤開。秋天是一個適宜死亡的季節(jié),滿目金黃,地氣下抽,天空高遠,萬里澄明。正如老八伯說,一個老死的人并沒有給我們長久的悲涼。下葬的那天,陽光清冽,山岡上枯萎的狗尾巴草起伏。
在他身邊安睡的,是我的祖母。祖父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就置好了棺木,涂上紫黑色的土漆,棺頭畫了兩朵艷紅的大麗花。
我的鄉(xiāng)土哲學啟蒙者,就是我祖父。他六十來歲,掉光了牙齒和頭發(fā)。他空閑的時候,牽著我的手,去看一個一個祖墳。他說,祖墳也是一種祖屋,要悉心呵護。在他三十出頭,他每天晚上走幾十里的山路伐木,一根一根地把木頭扛回家,花了三年,蓋了一棟大房子。而祖屋仍然留了下來。祖屋很小,不足80平米,分兩間,我伸手能摸到屋檐。我不知道祖屋有多少年啦,但知道它延續(xù)了十六代。先祖是義烏人,打鐵的,和一個姓梅的結(jié)拜兄弟,逃難來到楓林,蓋了這片屋舍。黑黑的瓦壟,猶如洪荒時代的河流。
我不知道,人類最早的房子是出現(xiàn)在什么年代。我相信它和石器一樣亙久。人類在荒火堆里,找到烤熟的肉,也因此找到了火。泥和石頭,使人類告別洞穴,有了房子,有了家園。泥使人類有了姓氏、族群、家國。它的光輝覆蓋了人類的額頭。房子是家園的軀體,也是家園的代言人。假如人的精神也有胞衣的話,那么它就是。
我一直固執(zhí)地以為,城市的房子(像鳥巢)是安放身體的(我們像一群覓食的鳥,到了晚上,我們就蜷宿在巢里),而鄉(xiāng)間的房子(像水缸)是安放靈魂的(我們是瓦檐滴落的水珠,匯聚到一個容器里,獲得一種安靜和力量,它遵循了內(nèi)心的運行軌道,使轉(zhuǎn)動的生活車輪慢下來)。我這樣說,并不是說我厭棄城市,事實上,我熱愛我生活的小城。我熱愛它的美食,街上游來游去的女人,煙霧裊裊的茶樓。城市鼎沸,卻沒有溫度。鄉(xiāng)村寂寂,卻渾身柔軟。
老八伯一年四季都是打赤腳的,哪怕上身穿著厚厚的棉襖。我坐在廳堂里吃飯就能聽得出他的腳步聲,嚯得,嚯得。是腳板擊打土層的聲音,沉悶,結(jié)實,灰塵從腳沿,輕輕地揚出去,懸浮。他的腳,像塊黃褐色的花崗巖。當然,這是以前的事。他已經(jīng)好幾年沒出門了,躺在搖椅上,左腳爬滿了蒼蠅,用扇子趕都趕不走,嗡嗡嗡,空氣中彌散著腐肉的腥氣。他得了靜脈炎,小腿圓桶一樣粗,流膿血。他把邪媽采來的蛤蟆草,嚼爛,敷在腿上。村里的中醫(yī)說,拐子吸了太多的泥氣和水氣,腿是廢了。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外面打工,連過年也不回家。兒子說,回家還花路費呢。兒子不是做事的人,專干偷盜的事,飽一天餓一天。老八伯帶話給兒子,叫他兄弟回來,說,田種不了,只有餓死了。兒子說,坐牢也比回楓林種田享福。老八伯坐在凳子上,用手杖打老婆,邊打邊喊:“我造孽啊,養(yǎng)兩頭畜牲還指望過年呢,生兒子是拉了泡屎啊。”
邪媽隔三差五端一個缽頭,攔在我母親去菜園掏菜的路口?!澳慵依锏碾绮耍o我一些吧。我們家一片菜葉都沒有?!薄肮兆佑植凰?,嘟嘟,我家鹽沒了?!薄敖枰欢访捉o我,嘟嘟,我明年積了米還你?!毙皨屢皇帜笾濐^,一手抱住缽頭,臉上是黑漆漆的泥淤,露出滿口黃黃的牙齒。我母親把咸肥肉割一塊給她,把箱子里壓了幾年的棉襖給她。母親說,人成了一攤爛泥,什么用都沒了。老八伯最終沒有熬過第二個冬天。他全身急速地浮腫,褲子包不住大腿,身體里的水好像隨時會噴涌出來。即使是在深夜,他矮小的屋子里還會傳來哎哎的呻吟。村里的人說,拐子是餓死的,邪媽做的飯還不夠她一個人吃。村里的人又說,拐子窯泥踩得太多,泥把腳給廢了,菜里的蟲死在菜里,是輪回。
臨死,老八伯的兩個兒子也沒回楓林。他的泥壇成了他的墓地。泥壇已廢棄了好幾年,壇邊的稗草瘋長。壇里是烏黑的泥槳水。下葬的人說,埋拐子連墳坑都不用挖。在我小時候,泥壇是我們的樂園。我們用手掏一塊窯泥,捏小汽車、面餅、小板凳、魚,放在墻垛上曬干,成了我們的玩具。老八伯用手搓一截泥,粗粗壯壯的,問我們:“這是什么?”我們說,雞巴。他嘿嘿地壞笑,淌長長的口水。他說男人不為嘴巴就為這個,好東西,好東西。我們哄地散開,跑了。他看見婦女路過,就把泥雞巴亮出來,說,試試這個,換換口味吧。婦女說,塞到邪媽的褲襠里吧。
他像他父親:六十來歲,牙齒開始脫落,呡著嘴巴吃飯,頭發(fā)日漸稀少,吃很咸的菜,不穿襪子,走路拖泥帶水,弓著背,深夜里有長長的咳嗽,半夜起床抽煙,用筷子打人。他不時地通過公共汽車,給我捎來糯米馃,年糕,應季節(jié)的不同,還捎來清明馃,土辣椒,紅薯,水壓白菜,腌制生姜。這些糕點菜蔬,不斷地把我喚回楓林。新米出來了,他會背一大蛇皮袋來我家。他怕冷,還沒入冬,就穿厚厚的棉襖。他的皮鞋有泥槳。我女兒羞澀地叫:“爺爺,吃飯啦?!彼哪樥郫B著規(guī)則的時間的皺褶。他問他四歲的孫女:“你家在哪兒?!薄霸诎t園?!彼麑O女說?!澳菞髁帜兀俊薄皸髁质前职值募?。”他的笑容有些沮喪,僵在臉上,像封凍的河水。但父親住不了兩天,就要回楓林,他說,他聽到地在叫他,地餓得慌,要喂肥,要喂水,還要松松它的筋骨,地舒坦了,人才會舒坦。
吃著新米煮的稀飯,我似乎聞到了楓林的氣息:多雨而溫和的氣候,散著畜牲糞便的地氣,身上凝結(jié)的汗?jié)n。是的,我似乎從沒有離開過楓林。水蓮花一般散開的楓林,是我的胚胎。那里的泥孕育了我的味蕾,認知,美學。我固執(zhí)地以為,泥是塑造人的原始元素。楓林會在某一個瞬間,落座在我眼前。楓林的地下有我長長的根須。我每次寫到楓林的時候,我會無意識地用左手按住胸口。有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可恥的人?!皇钦f我拋卻了楓林,而是我對楓林有深深的隔膜。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選擇與父親不一樣的道路。他讀了大學,卻放棄了外面的世界,回到那片祖祖輩輩俯身的泥地里。我卻像逃亡一樣,離開了楓林。在同一條路上,方向完全相反。他寧靜地耕種,寧靜地生兒育女。而我一路的顛簸,喧嘩,迷失歸途。
泥土是一只籠子。父親說。他的一生都關(guān)在這籠子里。他天蒙蒙亮,就端一把鋤頭去地里了。兩畝多地,種了許多菜蔬。他一年四季都在地里。他幾十年的時光都在地里。父親一邊墾菜蔬,一邊自語。在一塊地里,呆上一天,他并不覺得孤單。中午,我送飯給他吃,他手也不洗,用土在手心里搓,把土搓碎了,米狀,算是把手洗干凈了。土,那么松軟,舒適,像一個沉默的知己。父親說,作為一個楓林人,可以沒有父親,但不能沒有泥土。他說,我們的糧食是刨出來的,是地長出了我們的身體,長出了雙親。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開始懷疑父親的這句話。我知道,父親身上背負的不僅僅是他自己的命運,更多的是那厚重的泥土?;蛘哒f,泥土就是他命運的代名詞。小小的楓林,在他的生命里,是那樣的無邊無際。我十四歲以后,再也沒有去過那塊地里。它在一個低矮的山岡上,黃褐色,六塊長方形,蔥郁的菜蔬和整個山岡上的菜蔬連成一片。從這樣的地里生長出來的東西,必然是堅忍的(像一把無形的鋼刀)。
楓林的歌謠是泥沉默的號子,是泥刀的小小火焰,是油菜花舉過頭頂?shù)挠图垈?。攀過院墻的青藤,暗開的木窗,地角邊上的向日葵,在棗樹下剝豆角的母親,它們和她們,在傍晚的水井里浮現(xiàn),重疊。這是一個人在時間中的倒影,斑駁,散淡,布滿灰塵。這一切,被一所舊年的老屋包容。楓林有固體的時間,菜蔬上的積雪,青苔吸附的人聲。而記憶中的故土正在瓦解,像水中的泥坯。你會看到泥坯慢慢裂開的縫,崩塌,渾濁一片。就像目睹一個親人的死亡。
父親今年七十了。他的年邁將把我推到一條不知歸途的路上。父親說,人是一個部位一個部位老的,像一棟房子,瓦縫漏雨,門窗破損。他又說,人的一生都是雙手空空的,泥土是我們一生的債主,我們還啊還啊,直到把肉體還給它,它才滿足。我理解了父親為什么要生這么多子女——人類與泥土曠古的搏斗,只有通過旺盛的生育,才能得以繼續(xù)。與其說村莊是人繁衍的,倒不如說是泥土衍變的,是泥土把人聚合在一起,生生息息,寬厚,仁愛。
如今,父親很少下地了,但他放下筷子就往菜地里走。到了寒冬,他穿笨重的棉襖,弓著背,被一條小路帶向阡陌交錯的深處。他深黑色的背影被田野抹去,寬闊的落日余暉倒伏在饒北河邊。他仿佛與泥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