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祁 二十世紀50年代生于廈門島,現(xiàn)任教于日本島某大學。系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詩集《唇邊》、《情結》;散文集《心靈的回聲》《歸來的陌生人》;論著《 “風骨”與“物哀”——20世紀中日女性敘述比較》、譯著《望鄉(xiāng)》等。常為日本《中文導報》、《日本新華僑報》等撰寫專欄、隨筆、人物專訪等。長篇紀實小說獲日本新風舍出版大賞頭等獎。
緣來緣去緣如水
茶濃茶淡總關情
——采訪手記
不知為什么,我和妹妹林紅相約去“巖茶房”,總是趕上雨天。雨里霧里尋找“巖茶房”,使我覺得就像是漫步在武夷山間。然而,這卻是東京的鬧區(qū)之一目黑呀,武夷山巖茶居然走進燈紅酒綠的異國他鄉(xiāng)了。我使勁擦了擦眼鏡。
妹妹取出張木良老局長的信,又認真地看了看地址。去年這位武夷山管理局的老局長訪日時她曾陪同前往,那時新搬遷的“巖茶房”正在裝修。但門口那株茂盛的櫻花樹她是清楚地記得的。老局長說要能把這株櫻花移植到武夷山就好了!這位“老武夷山人”對櫻花可是情有獨鐘!
哦,櫻花!妹妹叫了起來。其實在這個季節(jié)里櫻花是只有樹葉的,很一般的綠葉。但可以想象,到春天的那一剎那間,要多美有多美!
“巖茶房”鬧中取靜,一棵水淋淋的櫻花樹引導我們曲徑通幽,邁入雅趣橫生的茶室。櫥窗里陳列著名貴的日本傳統(tǒng)茶碗。墻上掛著老局長從武夷山請來的書法,那是行草武夷的書畫家陳躍勤的作品。陳躍勤曾對我說過“書法最適于表現(xiàn)武夷山水了”,果然,它給茶室?guī)砹松剿g那奇妙莫名的靈氣。
茶房女主人左能典代笑盈盈地迎了上來,和她的笑容一起撲面而來的是巖茶的清香,一種沒有受過污染的山澗的特別清香。如果你去過武夷山,見過長在三十六峰九十九巖上的茶樹,你就能聞出這清香里帶有云霧的縹緲、朝霞的輕盈。
泡茶用的是日本上好的白瓷茶具,卻也能沖出武夷巖茶一份悠悠的韻味。這奇特的韻味是靠巖縫間的養(yǎng)份,靠朝露、晨曦、山水滋養(yǎng)出來的。久在繁忙里,呷上一口茶,讓清香在嘴里緩緩地滾動,讓茶韻喚醒全身的細胞,可真有“復得返自然”的感覺。
女主人說這些茶都是她與她的助手光地泰代女士每年組團去武夷山用肩膀扛回來的,有時過海關會碰到麻煩。但總有神人相助。
神人?神人是誰?
讀讀這本書你就知道了。女主人送給我一本文春文庫出版的小冊子《巖茶的魅力》(也就是這本譯著)。書里記載了一個日本女作家邂逅武夷山巖茶從此改變人生的獨特經歷——
那是1986年初夏。左能典代小姐在武夷山喝到了巖茶。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喝到的茶。她被那茶獨特的口感、美妙的香味陶醉了。
茶……拂曉那如夢似幻的喃喃低語是武夷山巖茶對她的呼喚。于是,她斗膽給福建省旅游局副局長林國清寫了一封信,請求分點巖茶,因為“擁有十幾億人口的偌大的一個中國,我所認識的卻只有他一個?!?/p>
而恰是這一個,幫她實現(xiàn)了夢想。真的是如夢似幻呀,歷來不出武夷山的極為貴重的巖茶從此走出國門,來到扶桑。
是啊,如夢似幻,我喃喃自語:你喝 “大紅袍”時也是這種感覺?那長在懸崖峭壁的武夷山大紅袍,據說已有千年歷史。雨水多了少了,霧氣輕了重了,一年里好不容易風調雨順,也就那么半公斤的產量,全都進貢北京。尋常百姓就是舍得重金,也買不到。那可是稀奇的地方長出的稀奇品種呀。老茶農都知道,好茶是可遇不可求的。
緣,緣分啊,她沉吟著,如夢似幻的眼光里有那片仙境。
恰是武夷巖茶的魔力使她放棄待遇豐厚的出版社工作,白手起家,創(chuàng)辦起日中文化交流沙龍“巖茶房”至今已有20年。當初她想,如果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加上巖茶,準會使得很多人的身心由此得到滋養(yǎng)。而今如果已不再是如果。如果說,好茶是為了友誼而存于世間,那么,武夷巖茶便是為了知味的人而存在于中日之間。
此刻,聽雨聲淅瀝似語非語,沐燈火柔情似夢非夢,我就沉浸在這樣的喝茶時光中。我與福建省武夷山的巖茶生來有緣。而今我與和武夷巖茶有緣的日本有緣。緣來緣去緣如水,而水是永遠截不斷流不盡的。
想起水,我問,有了好茶,還得要有好水啊。記得《紅樓夢》中說寶玉喝茶用的是梅花瓣上采來的雪水。武夷山的巖茶雖然沒有這般講究,卻也得用山澗泉水泡,方能泡出其悠悠神韻,可在東京上哪兒找這樣的水去?據說杭州的龍井之所以有名,是和虎跑泉水分不開的。同樣的龍井到了上海用自來水一泡,就走味了。
——嘿,為了不讓武夷巖茶走味,我們研究了很久,終于找到竅門了。你看那屋,我們在那里造了座“小武夷”,水就從那巖上而來……女主人不無自得地說著,但并不肯讓我靠近“小武夷”,畢竟那是”巖茶房”的“秘密武器”嘛。
說了水,還有溫度。泡巖茶需得100度的開水,臺灣作家林清泉說得好:“水,永遠在100度的時候煮開,不是80度或200度,一切的姻緣就是如此玄妙和神奇!”
捧著溫熱而清香的巖茶,我感到巖茶緣的神奇。兩杯、三杯……越喝越上下通氣,巖茶的清香沁入我全身的細胞,隨之,吐出的氣息也飄逸著武夷的仙氣,身體隨之漂浮,如夢似幻。呵呵,“此中有真諦,欲辯已忘言”。
妹妹把話題引向櫻花的移植,應該為老局長圓夢呀。只說老局長張木良身離武夷山,心還在武夷山是遠遠不夠的,他的心是要讓武夷山走向世界呢!
顯然,移植櫻花具有國際性的文化意義。
可是,日本俗語說“櫻折死,梅折活”。梅花只要剪枝插土就能活,而移植櫻花卻很不容易。雖然這樣說,女主人還是立刻把房東請來商量移植櫻花的大事。
房東是“巖茶房”最熱心的支持者之一。他答應想辦法。他曾在“巖茶房”原址遇拆遷之難時慷慨將自家獨院一樓提供給“巖茶房”。這一次,他將設法親自把“巖茶房”門前這株20多年樹齡的櫻花樹剪枝帶到武夷山,以滿足老局長的心愿。左能典代說,等這櫻花到武夷山落戶的那一天,我要給它立塊碑,刻上它的名字,就叫“姬殿櫻”吧。姬指太太,殿指先生。
好一個“姬殿櫻”,孕育著愛情美好,中日友誼。
錢是會用完的,而巖茶的魅力無窮無盡。我想,窗外的櫻花正是這“巖茶房”最好的見證人。
女主人左能典代說,八月她將率領30名巖茶愛好者訪問武夷山,舉行紀念日中文化交流沙龍“巖茶房”創(chuàng)辦20年慶?;顒?。她們將帶去日本傳統(tǒng)的舞蹈,諸如《俄獅子舞》又稱“俄狂言”,是江戶到明治時期流行的民間演藝——即興喜劇。它以舞蹈形式表現(xiàn)出獅子狂喜的瞬間;《潮來舞》出自東京以北的茨木縣水鄉(xiāng)町?!冻眮怼吩瓉硎菨O歌,表現(xiàn)的是水邊美麗的花兒映照著花一般美麗的姑娘……
就這樣,猶如雨聲一般柔和的日語,伴隨著巖茶的余韻,一直送我走進風雨里……
白子溫泉落日圓
雖然自幼喜愛詩歌,旅日多年,卻一直沒法愛上日本的俳句,以為它淡薄,乏味,不足以歌之詠之舞之蹈之。
偏偏我所供職的那所大學十分重視俳句,特舉辦國際綜合講座,請著名詩人演講:“向世界擴展的俳句”。不得不聽,一聽進去,方知其美。
如,芭蕉句曰:
古老的池塘青蛙跳進水當中撲通一聲響
俳句講究5-7-5句式,翻譯顯得牽強。詩句難譯,但詩情可意。試想那靜夜里萬籟俱寂,萬物不動,卻有一只調皮的青蛙突然打破靜寂。水響夜更靜,與“鳥鳴山更幽” ,不正有異曲同工之妙么?日本俳句的境界,須得靜靜品賞,細細揣摩。
看來,日本太小,詩人小中求妙是也,不可免為其難。
只是,我略懂其妙,卻不滿其妙。夢里仍然是中國古典詩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雄渾景象。
旅日期間,久違此景,人間所憾,夢寐以求。
所幸的是,天涯何處無落日。日本雖無“大漠”,卻有大海,可以觀賞大海落日圓也。于是,多次到九十九里海邊觀太平洋看日落。太平洋總是波濤雄偉壯闊,浪卷千秋雪。只是看日落總是不趕巧?;蛘咛鞖獠患眩蛘邥r間不對,難得遇見那壯麗的場景。
這一天,韓國的李老師邀我前往白子溫泉。輕音樂聲中,我們緩緩地驅車而行。不開車的我自然挺放松地躺在雨天灰蒙蒙的田野風光里,握方向盤的李老師突然驚呼:落日,太美了!
我一驚——
剛洗過的海灣地邊,一輪圓圓的大大的紅紅的夕陽正面對著車窗,明亮亮地望著我們,把暖烘烘的氣息灑向我們。圓圓的他輕輕抖落著濕淋淋的雨滴,就像是憋足了氣就是不往下沉落似的,人也被定在這一刻,屏住氣,穩(wěn)住身,生怕失去這一刻。
停車坐愛夕陽美。
這種偶然相遇的驚奇感久久地震撼著我。
李老師感嘆道,世間的美好幸福是不可刻意追求的,但不可放棄追求的情懷。因為美只贈予能夠感受美的心靈。李老師是愛美的。她愛去日本的溫泉,也經常拉上我。
感謝溫泉,讓我和這夕陽之美相遇。
泡在溫泉里看夕陽,紅艷的偉大也被泡得柔和起來了,圓圓的,很可愛。和平時代的日本人似乎更喜歡“可愛”。與日本人不同,中國人則喜歡偉大,特別是中國男人。我曾愛過這種偉大到張狂的男人。此時此刻他在哪里呢?
望著夕陽緩緩落下,心中的思情卻緩緩升起。日本人認為溫泉是他們“心的故鄉(xiāng)”。我想,溫泉也是太陽的故鄉(xiāng)。
美是永恒的。
永恒是日出日落。
大詩人曾感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悵然而淚下。那種面對時空的孤獨感越過千年萬年,至今依然撞擊著千千萬萬文人墨客的情懷。
我感受孤獨感之偉大。但我太弱小了,我消受不起孤獨。我還是希望能與自己心愛的人,一起看著夕陽,慢慢老去。
誰能與我同泡溫泉,共賞落日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