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醉神迷的感受說不好,有些類似于死亡,也有些類似于音樂的終極感受。
挺喜歡一個叫Nick Drake的英國民謠歌手,他的吟唱純凈如冰涼的湖水,然而其中浸淫著淡淡的痛楚,好像一個迷失在倫敦深秋的廣場上的落魄少年,站在電話亭前吸著煙不知所措,四處張望著尋找棲身之地。
他唱道:“Know that I love you/Know I don't care/Know that I see you/Know I'm not there.”
歌名叫做“Know”,只有四句話和一個和弦?!?/p>
聽著聽著,出了神。
曾看到過一句話說禪宗宗教體悟,說有種狀態(tài)“是對時間的某種頓時的神秘的領悟,即所謂永恒的瞬間”,恍惚間有些相像。
昆德拉說:“生活,就是一種永恒的沉重的努力,努力使自己不至于迷失方向,努力使自己在自我中,在原位中堅定地存在。只消從自我中脫離出來一小會時間,人們就觸到死亡的范疇?!?/p>
出神之于理智,大致相當于死之于生,自由之于約束。
二
給我印象深刻的出神不是來源于文學,不是來自電影,而是來自于我的外婆。
外婆二十七八歲的年月里,她每天挑著裝滿小貨物的扁擔去鄉(xiāng)下,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走,要走到直到全部的小玩意兒都換成錢幣。
那是個初夏的下午,她的肚子里剛懷上母親。
太陽暖洋洋地烤在金黃色的田野上。她一直沿著田埂走,感到無比的庸懶和疲倦。
終于,她不再堅持了,躺了下來,她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她只想躺下,讓熱熱的太陽曬著她的臉,熱熱的土地烘著她的背,她什么也不想……
我每每看到金晃晃明艷艷的太陽,就想起我的外婆來。我想象那場景,想象躺在大地陽光之中瘦削的身體,覺得那時的她,心醉神迷,動人無比?;蛟S很多年后,她忘記了在苦難歲月中饑餓的痛苦,忘記了她在生活的逼迫中種種無奈的舍棄,忘記了她在面對人生和女人的尊嚴時苦澀的淚水……然而,卻沒有忘記一個簡單的初夏的午后,庸懶而勇敢的自我放縱,瞬時解脫了的自由的幸福。
我有時候會思考我的父輩或父輩的父輩們,就像認真地傾聽外婆瑣碎的回憶那樣。不是為了知識或人生經(jīng)驗的積累,而只是好奇。那些印象式的、片段的、回憶的,帶著淡淡的懷舊溫暖的詩意,也掠平了歲月真實的苦難和幸福。
于是,我思考青春,思考它對于不同人的相同含義。
爸爸媽媽最愛看知青題材的電視劇,看到戲曲頻道有樣板戲,就堅決不讓換臺。我實在難以忍受那高亮的唱腔、刻意的手勢以及他們跟著一起哼唱的激情四溢。
或許,所有時代的人們都一樣,只是他們穿的衣服不同,住的地方不同,看到的事物不同。人們熱愛他們生命中最美好的歲月,不論處在貧乏而封閉的時代,還是處在富足而開放的時代。
三
于是,我也思考我的青春,我的心醉神迷。
我想到了音樂。我們這個時代,搖滾。
身體代替了靈魂,性代替了愛情,節(jié)奏代替了旋律,人生在茫然面前成了根本的游戲。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放逐在感覺的頂端,不是幸福,不是美麗,而是叫囂,發(fā)泄和無盡的自由,竟是另類的出神,完全的心醉神迷,瞬間的極限永恒。
在嘈雜的世界中,驀然發(fā)現(xiàn)更絕對的嘈雜卻凈化人的心靈。
在搖滾中,人的嗓音壓倒了樂器,尖利的高音壓倒了低音;聲響粒度沒有任何對比反差,一直維持在最強上,這始終如一的最強把唱變成了吼。
只要求興奮、興奮、興奮……就像連接吻和撫摩都不要的愛情,只剩下持續(xù)不斷的性高潮,反復而反復,既無演進又無結(jié)束。
于是,在我們這個時代,那優(yōu)美而舒緩的出神已經(jīng)漸漸變質(zhì),不再是偶爾的放縱或勇敢的選擇,它成了時代的道德。
“人們鼓吹對思想罪要嚴厲,人們鼓吹對在激情的出神中犯下的罪孽要寬容。”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后現(xiàn)代生活和新新人類:因為缺乏審判道德而自由,每個人都可以是社會的中心——至少自以為是。恰如德里達解構主義中所描述的多重羅格斯主義,更具體一點而言,如昆德拉所說的“統(tǒng)一化的自我中心主義”。
世界變得平面化。
搖滾是出神的道德中最真實而直接描繪靈魂躁動的符號。
四
在上一輩人的眼里,搖滾是不堪忍受的,韓少功疑惑地說:“也許音樂的標準正在發(fā)生變化。不僅旋律讓位于節(jié)奏,節(jié)奏的變化讓位于節(jié)奏單調(diào),而且音樂將讓位于對音樂的‘聽’。聽眾不是來聽‘音樂’的,只是來表現(xiàn)如何‘聽’的。一整套‘聽’的姿態(tài)(流淚等)、動作(擺手等),器具(熒光棒等)、言語(叫喊)已經(jīng)構成了聽眾們的儀規(guī),構成了音樂會實際上的主體。觀眾是花錢進場的演員,是花錢鬧騰的主角。全世界正大批生產(chǎn)著這樣的主角,正在通過電子傳媒培訓著這樣一批批彼此無異的主角。他們其實不需要崔健,不需要任何歌星,但不能對臺上的歌星更加瘋狂地崇拜——這是‘聽’眾操典的一部分。他們其實也不需要音樂,能聽清或者不能聽清已無關緊要,聽革命搖滾或性愛搖滾也已無關緊要,那只是一個借口或背景?!?/p>
很喜歡他的文章,真實,深刻得平淡,毫不造作。這段話是在他體悟他和他們那一代人的生存時順便提及的。但我有些難以忍受他口氣中的嘲弄——把沉浸于中的人們都視做了膚淺的附庸和放縱,似乎搖滾和年輕人只能帶上自我標榜的表情。
我想他并不十分了解他的后輩們,雖然他說得很對。
但我理解他潛藏的漠然心理,因為這并不是屬于他的青春。
我也想談?chuàng)u滾,因為這個時代的搖滾并非僅僅指向了音樂的形態(tài),而成了一種變異的時代精神,成了一種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和感受形式。
我敢說,這個時代真正嚴肅思考、用生命全力去感知過或正在感知這個世界的,是那些熱愛搖滾,卻又掙扎著要遠離搖滾式生活的人們。
我們眼前擺放了太多的海市蜃樓。
這個奇怪的矛盾姿態(tài)有些像古時候莊子冷漠的背影。
所以搖滾更多的是種無奈。并非只是標榜自我。
狂吼亂叫是一種方式,失魂落魄也是一種方式。既然世界的中心屬于每個人,也就等同于誰都沒有中心,于是,每個人都是一個生活在別處的人,其實心是流浪的,只好默默尋找一個落腳的地方。我說無奈,因為我們永遠生活在自己的夢里,等待現(xiàn)實將理想粉碎。
五
從上代人到這代人。人們從集權的狂熱中走出來,失去唯一仰望的對象,正如西方人失去了上帝和信仰。
只好堅定他們的理性。
但過分的理性導致了非理性的瘋狂,所以出神成了時代的道德。
而因為出神成了道德、自由和死亡被時刻提到了日常議程,于是搖滾的生命態(tài)度在輕笑和嘲弄中漸漸滋長。
上一代有種種單純而盲目的理想和行動,有種種可笑而莊嚴的迷失和遺憾。
這一代同樣有。
所以青春有著不同的形態(tài)和相同的本質(zhì)。
我想,人們都在忘卻,忘卻在一代又一代心醉神迷的狂亂中。
卻沒有人能得到終極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