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本名閆榮霞,1971年生,河北正定人。著有《紅樓的草根兒們》一書?!蹲x者·原創(chuàng)版》簽約作家。
忠實內(nèi)心,真實寫作。希望生活和生命盡可能簡單、干凈,有時不妨寂寞。
清晨出門,遠(yuǎn)遠(yuǎn)的青灰墻上憑白多出一幅“畫”:一片芭蕉,闊綠大葉,一枝亭亭,上面一朵紅花灼灼其妍。日常來去,并不見它起眼,及至花開,它活了,連帶整面墻都活起來,楚楚地生動??梢娀ㄊ呛脰|西,錦熟容顏,叫人心生喜歡。
情緒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最難摹狀,有人寫得好,有人寫不好。寫不好的無非是大而化之的幾個詞輪番招呼:高興、興奮、悲哀、氣憤、憂慮、郁悶……高手摹情狀緒,由物生發(fā),多多變幻,如狐如仙。古人失意詩多。李白失意會寫“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李賀替辭漢的金銅仙人做詩曰“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張繼一首《楓橋夜泊》,更把離愁之狀寫到逼真:“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秀才下第,最為失意,一肚子酸氣沒處跑,化成詩句冒出來,所以下第詩頗多,詩句也濕漉漉地帶水。唐羅隱六試不第,連妓女云英也羞辱他:“羅秀才猶未脫白耶?”隱遂強顏自嘲兼嘲人:“鐘陵醉別十余春,重見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卿未嫁,可憐俱是不如人。”賈島則有“淚落故山遠(yuǎn),病來春草長?!泵辖几恰扒槿绲度袀薄T丁峨S園詩話》里也錄下同代不少下第詩:“也應(yīng)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得原有命他休問,壯不如人后可知”、“共說文章原有價,若論僥幸豈無人”、“親朋共悵登程日,鄉(xiāng)里先傳下第名”。
其中最有意味便是這首:
“失意雅不愜,見花如見仇。
路逢白面郎,醉簪花滿頭。”
這句“見花如見仇”,最艷,最悲,最有意思。
人生失意,備覺風(fēng)雨如箭,雨低云黯,前路漫漫阻關(guān)山,卻少有人奇思妙想到見花如見仇。偶有一個,十分搶眼。
見這一句,就曉得了老舍先生是什么樣的巨匠高手。《四世同堂》里錢先生被日本人抓走,錢孟石被日本人和漢奸打死,錢太太和兒媳婦恨不能哭死,街坊鄰居也滿腔悲憤,李四爺忍痛勸兩個女人收淚,祁瑞宣想說什么話又說不出來,粗人孫七對此慘狀“不忍再看,躲到院中去。院中的紅黃雞冠花開得正旺,他恨不能過去拔起兩棵,好解解心中的憋悶:‘人都死啦,你們還開得這么有來有去的!他媽的!’”
果然,花是喜興東西?!对娙擞裥肌芬粫芯陀幸粍t《誠齋紀(jì)逸詩》:“予昔為零陵丞,嘗肩輿過一野寺前,壁間有山谷親筆一詩……止記一聯(lián)云:‘春將國艷薰花骨,日借黃金縷水紋?!钡欠旁诔钊搜劾锞腿缤?。老舍先生多么諳熟人的心理。
老舍先生親經(jīng)亡國之恨,做詩才子親歷下第之愁,才能說出這么真切的語言。一朵花何干人事?偏偏教人看見內(nèi)里乾坤,真是千歲而下,讀之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