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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大有時只是一瞬間的事

        2008-12-31 00:00:00陳凱歌
        文苑·感悟 2008年12期

        1969年春天,我離家遠行。

        在上世紀60年代的中國,有大批城市青少年在多數(shù)不自愿又沒有選擇的情況下,以軍事動員的方式被送到偏遠的鄉(xiāng)村。

        17歲出門遠行,我第一次看到了父親的淚水,車輪轉(zhuǎn)動時,他跟著列車小跑,直到站臺的盡頭。他站在站臺外面的陽光中,逐漸變小,直到這時,我才流下淚來。我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在我抬腳的同時,心里卻一下空了。

        火車穿過了8個省、市,全程4000公里,我頭一次看到了黃河、長江、高原和古舊的小鎮(zhèn)。4天的火車之后又是4天的汽車,山路繞來繞去,到達目的地景洪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天空中飛滿了螢火蟲,讓我們以為是個童話世界,這個錯覺一直保持到天亮。

        我和同來的朋友被分配到農(nóng)場最邊遠的生產(chǎn)隊。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砍樹,把眼前一切看得到的樹都砍倒。

        大概是1970年底,一位16歲的上海知青砍倒一棵大樹,又被樹壓倒,樹太大,倒下來的時候,天似乎缺了一塊,就那么空著。枝葉把他蓋住,找不到了。他被壓在大樹的枝干下面,被砸碎的身體沒有出血,蠟一樣的潔白。他父親來了,是上鋼五廠的一位工人。來后要我們帶他去出事地點看看。問我們,“我兒那刀呢?”老頭接過刀,手有點兒哆嗦,“還砍樹不砍?”又拿刀指向大伙兒,“你們可要小心點兒啊?!蔽矣浀煤芮宄?,大家都哇哇哭了。這下我明白了什么叫勞動人民。

        有許多次,我坐在林中砍倒的樹身上,深深地吸一口煙。風從林子深處吹干了我頭上的熱汗。我和身邊的一切沒有區(qū)別,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在陽光和綠葉之間,我想起受難的父親、病中的母親和尚小的妹妹,想起我的同學(xué)和朋友,我的所愛和所恨,侮辱了我的和我侮辱了的一切,不禁悲從中來。在自然接納了這一切之后,我覺得心慢慢沉了下去,沉到它該在的地方。

        在我能夠用手中的刀砍倒一棵棵大樹的時候,我肯定了自己。我不再恐懼。千百次勞動后的手臂鼓脹起來,血液在脈管中暢快地奔流,一種不僅是物質(zhì)的東西在我體內(nèi)暗暗生長起來,漸漸有力量。我坦然起來,感到一陣輕松,人長大原來只需要一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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