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注定是不尋常的#65377;凌晨,兒子出生了#65377;雖然母子平安,但因為難產(chǎn),需要住院治療和觀察,于是妻子住進了婦產(chǎn)科病房#65377;這是一間三人病房,里面已經(jīng)住了一位本地中年產(chǎn)婦,我們住進去以后,就還剩下一張空床#65377;
第三天中午,護士來到病房,通知說馬上又有一名產(chǎn)婦要住進來,叫我們把東西整理整理#65377;下午兩三點,醫(yī)院的護工阿姨把產(chǎn)婦送來了#65377;這是一對外地農(nóng)村夫婦,都是30多歲的樣子,衣著樸素而整潔,隨身生活用品也不多#65377;問他們哪里人,那男人說是湖北#65377;又問生的男孩還是女孩,回答說是女孩#65377;妻子低聲說,估計這對夫婦是“超生游擊隊”成員,現(xiàn)在生了個女孩,恐怕心里不痛快呢#65377;看他們的表情,男人是茫然中有點無奈,女人是失望中顯出淡漠,絲毫沒有生兒育女的喜悅,似乎印證著妻子的猜測#65377;
按照醫(yī)生囑咐,順產(chǎn)的婦女要先臥床休息一個小時,然后盡快小便一次,這是為了恢復對膀胱的控制機能#65377;但這位農(nóng)婦的舉動出人意料,她躺了不過十來分鐘,就起床上廁所,而且不需要丈夫的攙扶#65377;妻子表示很慚愧,她因為難產(chǎn),生完小孩躺了三天還坐不起來,更別說獨自行走了#65377;
趁著農(nóng)婦丈夫不在的機會,我們問那農(nóng)婦這是第幾胎#65377;農(nóng)婦猶豫著,說是第二胎#65377;又問,是不是想生個男孩啊?農(nóng)婦說,是啊,家里男人就想要個男孩#65377;農(nóng)婦的話像是一種推脫,又像有些沮喪,卻絲毫沒有埋怨#65377;打掃衛(wèi)生的護工阿姨接過話頭說,看你產(chǎn)后這么快就能下床,只怕不止第二胎吧?農(nóng)婦沒有否認,也不再多說什么#65377;
事實也看得出來,這對農(nóng)村夫婦對剛出生的女嬰,并不疼愛#65377;特別是當他們知道這個病房的另外兩個新生兒都是男孩時,我?guī)缀醵寄芨杏X到他們的自怨自艾了#65377;晚飯時分,農(nóng)婦從床上坐起來吃飯的時候,孩子正好放在身邊,農(nóng)婦順手拉了下被子,把孩子從頭到腳都蓋住了#65377;這舉動讓我和妻子面面相覷#65377;我盡管沒有育兒經(jīng)驗,但孩子睡覺時不該把臉蒙住,這是基本常識#65377;而這農(nóng)婦的舉動,看似無意,卻似有意,像在掩蓋某種令人羞恥的事物#65377;我心里不禁生出一種悲涼#65377;
接下來,似乎又有新的情況在醞釀#65377;晚飯后,護工阿姨進進出出了幾次,后來還曾帶進一位陌生的本地中年婦女,她們跟那對農(nóng)村夫婦低聲商量著什么,雙方的語氣冷靜且平和#65377;妻子悄聲跟我說,估計這對夫婦不想要這女孩,想把孩子送人#65377;我吃了一驚,但隱約聽到那位護工和那位陌生的本地婦女,都曾低聲提到“營養(yǎng)費”#65380;“沒有孩子”#65380;“這家人條件很好”,等等#65377;想來不是空 來風#65377;
第二天上午,病房里來了老老小小四五個本地婦女#65377;妻子向我示意了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看來這對農(nóng)村夫婦真的同意把孩子送人了#65377;前來接孩子的女人們,帶了些營養(yǎng)品給農(nóng)婦,又用帶來的被褥衣物給小孩換上#65377;其中一個中年婦女還對那農(nóng)婦說,放心好了,這家人對孩子很“寶貝”的,你看剛才給孩子買衣服奶粉就花了1000多元#65377;農(nóng)婦和她男人都沒有多說什么,沉默地坐在床邊#65377;只是,那農(nóng)村男人的目光卻始終被那孩子牽引著,而那目光,顯然只有親生父親才有#65377;
不到半個小時,孩子被接走了#65377;這對農(nóng)村夫婦仍然沉默著,表面淡漠的神情里,似乎又多了一絲無奈#65377;過了半晌,隔著布簾聽到點數(shù)鈔票的聲音#65377;也許,這就是對方給的“營養(yǎng)費”吧#65377;又過了一會兒,到午飯時分,他們已經(jīng)在收拾衣物,看樣子是準備出院了#65377;果然,等我吃完午飯再進病房,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65377;
人的命運真是無常,就像這孩子,注定得不到父母的歡迎#65377;出生才一天,一個孩子和她的親生父母,從此就各分西東#65377;
(!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08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