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作為《綠原》的記者，來到江口鎮(zhèn)采寫“承傳歷史與改革創(chuàng)新”的新聞實錄。實錄發(fā)表后，在全國產(chǎn)生了不小的震動，引起上層對保護古建筑物的重視。于是，物以文傳，文以人傳，我和江口鎮(zhèn)都因此有了點小名氣。這次應(yīng)邀參加“客舍”大酒店的開業(yè)典禮重訪古鎮(zhèn)，便想趁此機會收集一些素材，回去爬格子才好肚里有貨。我的兩個短篇題材就是來自這間客廳的主人王喜來口里的軼文趣事。所以當(dāng)天公事一完，我就躲到這里來了。

早秋的傍晚，巴藤河從窗戶送來溫情的涼意。王喜來小巧精干的南方女人于瑞芬給兩只古舊的青花蓋碗泡上茶葉后，就說，他都說過好幾回要去西安看你，這回不用去了吧！我說，他想我，我想他，于是感動了上天就安排了這次會面。她說，出自你們文人嘴里的話就是不一樣??！你們聊吧！說罷提著青花茶壺出去了。我端起蓋碗，呷了一口據(jù)說是從她老家寄來的上等綠茶，顧不得盛贊綠水名茶的醇厚香色，就對興奮得臉膛發(fā)紅的王喜來說，今天晚上，你說到啥時間我聽到啥時間。

他呷了一口茶，咂嘴品著滋味。突然他說：“你聽說過狗打官司嗎？”

我說，沒聽說過。

“那我今晚就給你講一個狗官司的故事。先聲明，這可不是我胡編亂捏的，有其人，有其事，有其狗，而且就發(fā)生在這個鎮(zhèn)上?！?/p>

興奮之下，我的耳朵都快被它拉到一尺長了。

鎮(zhèn)東邊黨有才和高海濤兩個人，由于兩家隔得近，抬頭不見低頭見，雖談不上是那種知心交心的朋友，但也是見面打招呼，有忙必幫那種關(guān)系。兩人下崗都沒正式職業(yè)，啥都干，只要掙錢。跑小買賣，撈魚蝦，販山貨，甚至還開過幾個月婚介所。錢雖然掙不多，日子倒也自在。前些年鎮(zhèn)上興起養(yǎng)寵物，兩人又都弄回來一條狗養(yǎng)。因地處農(nóng)村交界，養(yǎng)的不是真寵物叭兒狗，而是那種既可看又唬人的大狗。黨有才喂的是一條大花狗，又好看又威風(fēng)，給它取了一個非常高貴的名字，“天后”。高海濤的是一條黃狗。因他爹媽是五十年代隨廠北遷的南方人，叫名字都愛帶個“阿”字，叫高海濤不叫高海濤，而是阿海阿濤。見他阿濤弄回來一條狗，愛得寶貝似的，就說這年月阿貓阿狗都比阿爹阿媽吃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高海濤就給狗取名阿黃。阿海阿濤阿黃，同字輩。可能因為個頭還沒長起來，阿黃看上去要比天后小整整一圈，所以在觀者們的眼里，自然要比天后遜色得多，很可能因為這，再加上兩條狗都是母狗，見了面汪不了兩聲就咬成一團。高海濤因擔(dān)心自己的狗吃虧，只要帶出去就掛上鏈子牽著，有時候還故意繞道避開天后。正是因為這樣，天后和阿黃一直都沒認真見過高下，都想尋找機會決戰(zhàn)一場。

那一天，高海濤正同從縣城來的一位客人在客廳里談生意。阿黃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氣宇軒昂地往他身旁一坐，一下吸引了那位客人的注意力。那位客人把阿黃反復(fù)看了又看，問高海濤這狗從哪里買的？高海濤遲疑不答，后來說是一位親友送的?？腿藳]再深問，只要求將來下崽了給他一只，交現(xiàn)錢拿貨款抵都可以。高海濤滿口答應(yīng)下來。阿黃坐了一陣，卻又大搖大擺地出去了。那位客人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它走出去。大概也就十來分鐘，外面就傳來攆狗的聲音，跟著就有人在窗外吆喝：高海濤，你的阿黃把天后咬傷了，快去看看吧！高海濤疾口否認：胡說，我家阿黃剛剛還在這里！那人說，你不相信？等會兒自會有人找上門來的。正說著，阿黃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又往高海濤身邊一坐，伸出長長的紅舌頭把嘴巴舔了一圈，樣子比剛才更顯威風(fēng)。高海濤撫摸著阿黃，口里卻罵道：莫說是人了，連他媽狗都有人栽臟陷害！客人說，你還是去看看吧，十有八九是它干的。他頭一次進來是麻痹你，讓你以為它呆在家里的，這后來進來的目的也是一樣，是讓你以為它一直呆在家里的。用現(xiàn)在的法律術(shù)語，就是造成它不在現(xiàn)場的假象。

高海濤對此暗暗吃驚！

那一年，高海濤去部隊看望弟弟高海豹，在返回來臨上車前，高海豹交給他一只提包，說里面是一條小狗，叫哥哥帶回去悉心喂養(yǎng)，將來下的小狗可賣上千元一只。高海濤方知弟弟在部隊養(yǎng)狗。但是他不相信警犬就那么聰明利害值錢，一只能賣幾千，因此養(yǎng)狗致富的念頭一直都沒形成起來，只是遵照弟弟的囑托，悉心喂養(yǎng)而已。誰知此狗極通人性，對高海濤親切有加，高海濤教它啥它很快就會，因此形影不離，吃睡相伴。今天突然驗證了此狗的聰明利害，高海濤除了吃驚就是欣喜，方知弟弟所言屬實。

那他的那位客人是如何看出來這是一條警犬的呢，又知道它在耍鬼？我忍不住問。

“不知道?！边@高海濤沒對我說，也許那人對狗很內(nèi)行，到了專家水平，也許是一位養(yǎng)狗復(fù)員兵，對警犬的特點習(xí)性熟悉。當(dāng)然，高海濤不敢說這狗是他在部隊的弟弟給的。

高海濤并沒有出去看看，他在鼻孔里哼了一聲：真他媽中看不中用，又笨得跟那豬樣！平時見咱阿黃耀武揚威的，占盡風(fēng)光，出盡風(fēng)頭，真正一上陣，屁作用不頂，連咬不贏跑他媽都不會。咬死活該！

當(dāng)天黨有才就找到高海濤，要高海濤賠他狗。高海濤雖是心里樂，但是表面上卻說，你的狗比我的狗大一圈，又是天犬，我的阿黃只不過是一條凡胎俗狗，能咬得過嗎？十有八九是你天后有毛病了，不然阿黃絕對傷不著它。

黨有才見說不過理，又不愿承認他的狗不行，轉(zhuǎn)身憤然離去，看那樣子象不會善罷干休。

第三天下午，天后就死在寵物診所。從此黨有才見了高海濤如同仇人。高海濤心里不踏實，擔(dān)心黨有才對阿黃不利，成天把阿黃關(guān)在家里不放出去。阿黃被關(guān)得煩燥不安，嗷嗷直叫。高海濤覺得這樣長期下去不是個辦法，打定主意拿錢消災(zāi)。于是，他主動找到黨有才說我賠給你三百塊錢，咱兩家這事就算徹底了結(jié)。

如果是在兩天以前，高海濤做出這樣慷慨的處理決定，肯定不會有這后來一場兩敗俱傷的官司。高海濤錯過了一次寶貴的機會。因為就在前天，黨有才的兒子黨大偉從外面回來，穿得就象一只大花蝴蝶，披肩發(fā)，削臉膛，給很少見過世面的古鎮(zhèn)憑添一道風(fēng)景。據(jù)黨有才往外的傳話，他家大偉在天津一個法律事務(wù)所當(dāng)管事，就是舊社會訟師的角色，忙得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息，所以才把人整成那樣兒的?？梢姶蚬偎镜娜酥?。高海濤送錢去的時候，父子倆正商量這事。黨大偉坐在沙發(fā)上，左腳直直地擱在茶幾上，左手里挾著一支煙，舌頭在嘴里攪動得兩個腮幫子往外鼓起。右手先是把蓬在臉上的頭發(fā)順到耳后，又忙不迭地搓腳丫子。黨有才坐在側(cè)面沙發(fā)上皺著眉頭瞧著，見了高海濤冷臉說，現(xiàn)在進入法制社會了，再私了就是違法！高海濤吃驚地看著他，問啥！你說啥？我這樣做是違法？他本來是還想同黨有才談一談，就這樣了結(jié)算了，怎么一聽說上法院身子就不由自主打顫顫。黨大偉這時拿腔捏調(diào)：法制觀念太淡薄了！太淡薄了！人家外國，一只耗子都拿去打官司，而我們，再大的事都是私了，太落后了！高海濤厭惡地瞪了黨大偉一眼，猛地轉(zhuǎn)身子就走，嘴里說著，還真以為你那是天狗啊！就像那球砧板上的菜狗，一百塊錢都不值！他心想，從古到今，沒聽說過狗打架上法堂的，你法制再制也制不到狗身上。

從那以后，高海濤再也不關(guān)阿黃了，行動不離地帶著它，走街過市威風(fēng)得就象一位賦閑的將軍，在河邊捕魚撈蝦，阿黃坐在旁邊真就有點兒飲馬長江的感覺。阿黃成了他的靈魂。它倆誰也說不來究竟誰仗誰的勢，反正狗威風(fēng)人也威風(fēng)，人威風(fēng)狗也威風(fēng)。直到那一天高海濤聽說黨有才把他在法院告了，這才有點緊張，張揚勁也有所收斂。不過他想，兩條狗打架能打出多大個官司來，不就是幾百塊錢的事情嗎？認真體驗一下法制啥滋味嘛！因此一直都沒往心里頭放?！?/p>

我說，高海濤的姿態(tài)已經(jīng)夠高的了，黨有才何必非要拿去打官司？法制也不是那個意思呀！要是那樣，法院從早到晚打不完的官司。

王喜來呷了一口女人新續(xù)的開水，潤了一下嗓子，繼續(xù)講起他的狗官司。

“是呀，這在旁人看來，高海濤的風(fēng)格確實夠高的。兩條狗打架嘛，咬死咬傷是你的狗沒本事，怪不到人家高海濤身上。問題出在黨有才的狗當(dāng)時是拴著的。”

我似有的悟，原來雙方不是公平?jīng)Q斗。

“就是公平?jīng)Q斗，他黨有才的狗也斗不過高海濤的狗。關(guān)鍵是黨有才損失了狗又掃了面子，想撈回來，再加上黨大偉的法制就是有事不能私了要經(jīng)法院判決的影響，想利用玩弄訟事敲高海濤一筆錢。高海濤這時還蒙在鼓里，直到拿到訴狀后才手足無措傻眼了。

訴狀上黨有才要高海濤賠他十幾萬！”

我也吃驚得不行。他黨有才的狗就是個寶貝疙瘩也值不了十幾萬??！太過份了！

“你說不值，黨有才還說不止。首先一條德國產(chǎn)純種牧羊犬，價值三萬，是他們一家人的精神寄托和財富象征，現(xiàn)在突然一下沒有了，一家人都非常痛苦。黨有才的媽，黨大偉的奶奶氣得心臟病復(fù)發(fā)住進了醫(yī)院，黨有才的女人也因為這事氣成瘋病，在醫(yī)院住院治療，兩個人的住院費加起來一萬多。這都有醫(yī)院的證明發(fā)票。給狗治傷三次五千，也是有據(jù)可查。另外交通費誤工費亂七八糟加起來又是三千。接下來是一家人的精神損失費二萬。天后是母狗，就算它一生下十只狗崽（其實不止這個數(shù)，有的母狗一窩就下六七只狗崽。按照黨有才的話說，是看在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面子上才沒多算）每只按保守價格五千元計，十只狗崽就是五萬，加起來可不就是十幾萬！”

我突然感覺頭發(fā)暈，趕忙呷了一口茶，幫忙松弛一下繃得太緊的神經(jīng)。

這一下可真夠高海濤受的。我說。

“高海濤氣得都快不行了，他想這是他媽的啥法制？法制肯定不會是這樣！你這都與事實相差十萬八千里嘛！那狗是黨有才從塬上他一個親戚家里抱的，抱回來那天高海濤說我還抱過。那時候他還沒有阿黃，阿黃是半年以后才抱回來的。高海濤當(dāng)時是想叫黨有才給他也抱一只，結(jié)果看黨有才那個得意樣就打消了念頭。這都是盡人皆知的事實，他黨有才都敢胡說！開始高海濤不想請律師，心想自己到法庭上把事實真相說出來，看你黨有才的臉往哪兒擱。別人說不行，打官司不請律師要吃大虧。還有人說，你不請，法院也要給你安排律師，這一臺戲才唱得圓滿。安排的律師還得你掏錢。高海濤一權(quán)衡，那還不如自己請，要是給安排個吃里扒外的，那可就慘了。他聽說葛書記對律師熟悉，就去找他。葛書記就給他介紹了汪律師。汪律師拿著訴狀一看，事情不那么簡單，趕快查覺有才的狗是不是德國進口的?！?/p>

查的結(jié)果呢？我不得不又呷一口茶壓驚。

“先不忙說結(jié)果，那是法判的事。人家黨有才也不傻，有關(guān)德國牧羊犬的證明材料就有這么厚一沓?！彼媚粗负褪持噶砍黾s有三公分高的距離?！爱a(chǎn)地證明，通關(guān)證明，檢疫證明，又是如何輾轉(zhuǎn)到黨有才手里的證明……德文的，英文的，中文的，件件有據(jù)，樣樣有證，叫你不相信不行！”

那法院判呢？該不會判他高海濤賠十幾萬吧！我趕快呷了一口茶。心想這一家人的本事還真不??！

“官司還不是在縣上打的。黨大偉懷疑安臺縣法院的水平，他們通過關(guān)系直接在中院打。結(jié)果雙方唾沫橫飛打下來，高海濤賠黨有才二百元死狗錢?！?/p>

就在我終于松下一口氣來時，王喜來卻嘆聲不迭。他說錢雖然只打出了二百，但是雙方付出的代價相當(dāng)高，得用成千上萬計?！案吆ㄕ埧统燥埳抖妓阆聛沓^三千。黨有才，我們幾個給他粗略算了一下，沒五位數(shù)下不來，你兒子再是內(nèi)行有本事，我的證總不能給你白出吧！章總不能給你白蓋吧！路總不能給你白跑吧！關(guān)系總不能給你白用吧！大厚一沓紙，張張都是錢哪！再說人也熬不起！一場官司快則一年半載，耽誤多少事！還把人緊張得不行，精神上受不了?！?/p>

于瑞芬一手提著茶壺，一手端著一盤點心進來。說，第一個講完了，吃點茶點再講下一個。想來有啥意思，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能和和氣氣了結(jié)不是更好嗎？原來她一直在隔壁屋里聽著的。

責(zé)任編輯 寇 揮

建華 陜西省寶雞市輕工局干部，這是他的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