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中良這幾天每天拾的垃圾都能賣二三十塊錢，對于一個從偏遠(yuǎn)農(nóng)村來的農(nóng)民而言，有這樣的收入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可是，李中良這幾天的心情卻好不起來，他一直記著幾天前的那件事情，想起那件事情李中良心里就堵得慌，就灌血。別看李中良沒有文化，也沒有技術(shù)和手藝，是一個從偏遠(yuǎn)山村來的老實的青年農(nóng)民，可李中良的自尊心卻特別的強(qiáng)，受不得別人的氣，特別受不得冤枉氣?？墒浅抢锶瞬⒉恢浪倪@個個性，給他一點顏色看，或是隨心所欲地罵他幾句甚至把他侮辱一番，在他們看來算不得什么?？伤麄儏s不知道，這個一身汗臭，兩腳泥濘的青年農(nóng)民會把這些牢牢地記恨在心里呢。當(dāng)李中良去郵局把手中積攢的幾百塊錢寄回家之后，他的那顆受了委屈的心也似乎一塊被寄回家去了。他真的好想把心里的委屈對妻子訴說一番。

李中良從郵局回到住處的時候，他看見跟他住在一塊的那幾個拾垃圾的人都在談?wù)撝抢锶嗽趺催^中秋的事情。李中良抬起頭來，從一堵只封了半截的磚墻縫中看過去，發(fā)現(xiàn)灰蒙蒙的天空中掛著一個碩大的淡黃色的月亮。來到城里半年多了，李中良常常在夜里的時候躺在那床散發(fā)著汗臭味的被子里，把目光從斷墻縫里看過去，呆呆地看著天上的月亮，他發(fā)現(xiàn)城里的月亮跟農(nóng)村的月亮不一樣，農(nóng)村的月亮又大又亮，月亮里面的桂樹和那個名叫吳剛的砍樹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城里的月亮卻是灰蒙蒙的，像是沒有洗干凈的臉面，蒙著厚厚的灰塵。跟他住一塊的同伴說，這是城里的污染太嚴(yán)重的原因，但有的人卻不這樣認(rèn)為，他們說是城里的燈光太亮，把月亮光搶去了。李中良不參與他們的爭執(zhí)，他看著月亮，就想家了，想妻子了，他的妻子叫劉月美，一個又漂亮又賢慧的女人。他曾經(jīng)問過妻子，她的父母為什么要給她取劉月美這個名呢，她卻答不出來。她只說，因為名叫月美，她對月亮就特別的喜歡，李中良說：“我也喜歡月亮啊?！庇谑撬麄兊膬鹤映錾?，也就叫李新月了。

“到了中秋節(jié)，就想老婆了吧?！币粋€年紀(jì)比李中良大得多的男人看著李中良坐在那里發(fā)呆，取笑他說。

李中良卻是自言自語道：“今天怎么是中秋節(jié)呢？”

“怎么，中秋節(jié)你也不記得了，你沒看見人家城里人都在過節(jié)么，白天人家手里提的都是幾百塊錢一盒的高級月餅。大餐廳，高級賓館人滿為患。我們這些拾垃圾的也沾了便宜，今天的紙盒就比平時拾得多嘛?！?/p>

李中良還是在想他的心思，他不知道妻子和兒子今天是怎么過的中秋節(jié)。

李中良怎么也睡不著了，他爬起身，一個人來到房子的外面。說是房子，其實是沒有封頂?shù)臓€尾樓。半年前李中良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他找不到事情做，隨身帶來的一點錢已經(jīng)用完了，他十分地著急，離家千里之外，再要找不到事情做，他只怕是要當(dāng)乞丐了。就在這時，他碰到了幾個好心人，他們的年紀(jì)都比他大，他們都是來自農(nóng)村，因為找不到事情做，他們就靠拾垃圾掙錢了。他們要他也拾垃圾算了，拾垃圾不要技術(shù)，只要吃得苦就行。那天，他們把他帶到城郊一片長滿了狗尾巴草的地方，這里有幾棟沒有修好的高樓，看上去已經(jīng)幾年沒有人在這里施工了。他們告訴他，這就是城里人說的爛尾樓，或是地皮遇到了麻煩，或是別的什么手續(xù)沒有辦好，或是資金上面出了問題，施工就停下來了。“這樣也好，倒是給我們這些拾垃圾的人提供了方便，不要住宿錢啊。”

從那以后，李中良便加入到拾垃圾的隊伍。說是拾垃圾，其實有的是拾，有的是要買的，一些人家有廢舊報紙或是紙盒油瓶塑料桶之類的東西，又懶得往廢品收購站送，就讓拾垃圾的給一點錢，把這些東西弄走算了。拾垃圾的時候他們這些同伴是決不會在一起的，那樣拾不到垃圾。偌大的城市，分散開去，白天誰都見不著誰，到了晚上，把拾到的垃圾送到廢品收購站賣掉，然后像歸巢的鳥兒，挑著空籮筐或是背著空蛇皮袋子回到這里來，他們在灶坑上架起小鍋子，放點水，拾來一些干枯的狗尾巴草，把水燒開，放一點面條煮了，再放點鹽，就狼吞虎咽地吞進(jìn)肚子里去了。這就是他們的晚餐。但他們都非常高興，吃過晚飯之后，都會從貼身的口袋把賣垃圾賣得的錢掏出來點了一次又一次，過后又小心地放進(jìn)貼身的口袋，還要輕輕地拍一拍。然后他們就開始他們百說不厭的話題，關(guān)于家鄉(xiāng)，關(guān)于女人，關(guān)于孩子。別看跟李中良住一塊的都是些四五十歲的男人，他們也對自已的妻子百說不厭。他們說不能跟老婆睡覺，圖圖嘴巴快活，也能解饞呢。

可是，這樣雖是辛苦，卻也苦中有樂的日子并沒有讓李中良平靜地過下去，前幾天讓他遇到了一件心里堵血的事情，他怎么都忍不下這口氣的。

二

李中良走出爛尾樓，抬頭看了看月亮，月亮像一個黃乎乎的大餅，怎么看都怎么的不順眼，李中良又向那閃爍著燈光的城市看去，城市里的燈光紅紅綠綠，亮了半個天空。李中良就想起白天拾垃圾的時候，看見大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小車也是川流不息，那些開店子的人或是端著一個茶杯喝茶，或是在那里扯談，好一副得意的樣子。他聽說過，那些開小車的人也好，開店子的人也好，甚至那些逛商店的人群里，很多都是有錢人，不是大老板就是小老板。他真的弄不明白，他們怎么會賺那么多的錢呢。這樣想的時候，李中良的心里又開始在堵血了，他又想起幾天前的那件事情，自已靠拾垃圾掙錢盤送孩子讀書啊，自已可憐啊，可他們還要欺負(fù)自已。李中良抬起頭，在燈火通明的城市里搜尋著，欺負(fù)自已的那一對狗男女住在哪個方向呢？是那個燈光最亮的方向么，是那個車子最多的方向么。對了，李中良想起來了，那一對狗男女就住在電視轉(zhuǎn)播塔的下面，那天他從那個小區(qū)被人們追趕出來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高高聳立在背后半山坡上的電視轉(zhuǎn)播塔。

也不知道李中良走過了多少條街道了，也不知道李中良走了多久了，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不由地怔住了，他來到幾天前他拾垃圾的那個小區(qū)的門前了，守大門的那個老頭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前幾天也是這樣，要是那個守大門的老頭守在大門口不讓他進(jìn)小區(qū)，他也不會受那種侮辱的。那個老頭是個不怎么負(fù)責(zé)的人，讓他長期守大門，住在小區(qū)里面的人遲早要出事的。李中良這樣想的時候，他就大搖大擺地進(jìn)去了。這時李中良的心里生出了一種惡狠狠的想法，既然來了，就得報復(fù)一下那一對曾經(jīng)侮辱過他的狗男女，解一解心頭之恨。

李中良走進(jìn)小區(qū)之后，他沒有直接往最后面的那棟只有四層的小樓房走去，他在小區(qū)里面一處沒有路燈照著的地方站住了。這里有一棵桂花樹，這棵桂花樹很大，枝葉婆娑，卻被人們修剪得像一把大傘。幾天前他走進(jìn)這個小區(qū)的時候，看著這棵桂花樹，他心里就想，城里人怎么這么有精力和時間，把樹也要修剪成這么個樣子，他農(nóng)村的家門前也有一棵桂花樹，八月桂花樹開花的時候，他的女人劉月美會從桂花樹上采許多的桂花插在自已的頭上，弄得渾身都散發(fā)出陣陣香氣。

可是，就在前幾天，他居然被那一對狗男女像玩猴子一樣把他堵在這棵桂花樹下，羞辱了一番，這還不算，他們一吵一鬧，使得全小區(qū)的人基本上都來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的當(dāng)然全是羞辱他的話，他真的有些無地自容了，當(dāng)時這棵桂花樹下面要是有一道裂縫，他是會不管不顧地鉆進(jìn)去的。

李中良已經(jīng)來到小區(qū)后面那棟樓房下面了。其實，那戶人家就住在一樓。李中良對那戶人家看了一眼，房子里的燈光已經(jīng)熄滅了，顯然他們已經(jīng)睡了。李中良知道那戶人家只有三口人，夫妻倆，再就是一個兒子，兒子的年齡跟他兒子的年齡差不多，男人的年齡跟他也差不多，女人的年齡卻看不出來，城里的女人總喜歡把一些化妝品往臉上涂，三十多歲看上去只有二十幾歲。但他聽到過那個男人叫他女人的名字，女人的名字叫月桂，跟他女人的名同一個字。怎么她的父母也喜歡月亮啊。這樣想的時候，李中良的胸口又開始堵血了。他在心里說：“老子今天一定要報復(fù)這一對夫婦，特別是要報復(fù)這個渾身灑著香水，把嘴巴涂得血紅的女人。李中良悄悄地來到房子的后面，房子的后面有一片青青的草地，草地中間有幾棵小樹，李中良蹲在靠窗口的那棵小樹下，他要好好想想怎么報復(fù)他們。當(dāng)然，他不會下毒手報復(fù)他們，更不會傷害他們的孩子，他只是覺得不出這口氣，心靈的傷口就難得撫平，胸口堵的那一股血就無法散去。

李中良朝四周看看，只有幾點稀疏的路燈閃著迷蒙的光亮。他抬頭看看天，月亮已經(jīng)落了下去，廣袤的天空中有幾粒星星在眨巴著眼睛。李中良心里想，我該怎樣報復(fù)這一對狗男女呢？干脆在那扇漂亮的防盜門上畫一道痕吧，這容易得很，從地上拾一塊石頭在門上使勁一畫就成了，只是他又替這對狗男女考慮了，明天早晨起來他們看見防盜門上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一道油漆剝落的痕跡，還不傷心死了，聽說防盜門要千多塊錢呢。那就在他們家門前灑泡尿吧，早晨打開門的時候，那個女人得把鼻子捂住，看你還臭美吧。不過，李中良最后還是把這種報復(fù)的手段也排除了，那么，用什么樣的手段最合適呢。

報復(fù)的手段沒有想出來，李中良的心跳卻加快了，呼吸也憋住了，他聽到從房子里面?zhèn)鞒鲆环N聲音來。這種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在家的時候，夜里每次跟女人做那個事情的時候，他的月美也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李中良的心里有一種難耐的饑渴感，他真希望耳朵能把里面的每一個細(xì)微的聲音都聽到。他甚至希望能看到他們是怎么開著睡燈做那個事情的。只是，李中良還在一邊聽一邊回味自已跟月美做那個事的時候，房子里面的聲音卻沒有了，隨之而來的是輕微的鼾聲。李中良心里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他們做那個事情的時候不也跟農(nóng)村人一樣的么，做的時候像頭牛，做過之后又像豬一樣睡死了。

李中良又開始思考他應(yīng)該怎么來報復(fù)那一對剛剛做過那個事便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狗男女，他站起身，貼著墻壁往前面走去。前面是客廳，防盜門緊閉著，李中良怔站在大門外面，他還是沒有想好要怎么報復(fù)他們。不知道怎么的，剛才他聽到的那個聲音讓他心里的氣不知不覺地消了許多，現(xiàn)在占據(jù)他整個心里的是他的女人。他不知道他的月美現(xiàn)在是不是睡覺了，是不是也跟他一樣想著他。

突然，李中良聽到一種蟋蟋嗦嗦的聲音，李中良感到奇怪了，整個小區(qū)的人都睡了，是誰弄出這樣的聲音，這又是什么聲音呢。他貓起身子，貼著墻壁，向發(fā)出聲音的地方輕輕地溜過去。當(dāng)李中良轉(zhuǎn)過墻腳處的時候，他不由驚呆了，他看見一個黑影正從這戶人家的防盜網(wǎng)往里面鉆，防盜網(wǎng)的外面還有一團(tuán)黑影。李中良知道防盜網(wǎng)里面就是這戶人家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面是廚房，廚房旁邊是客廳。李中良十分的驚奇，他們是怎么把這么粗的鋼筋弄斷了呢，剛才的聲音很小的么。李中良在那里蹲了一會兒之后，他就準(zhǔn)備離去。心里想，這些盜賊把時間選得可真好，過節(jié)的時候，大家高興都來不及，誰會想到盜賊會下手呢。不用我去報復(fù)他們了，這兩個家伙進(jìn)去之后，有他們好受的了，明天早晨起來的時候，讓他們呼天抱地哭去吧。

李中良才貓著身子轉(zhuǎn)過墻，他就聽到一聲響，原來剛才進(jìn)去的那個家伙已經(jīng)從里面把防盜門打開，把他們家的彩電搬出來了，外面的那個家伙接的時候，不小心碰著墻壁，發(fā)出了響聲。李中良又站住不動了，這時，他又希望那一對狗男女快快醒過來，那怕是咳嗽一聲，那兩個家伙搬著彩電就那樣走了，他們家的損失也就會小許多。

可是，這一對狗男女就是睡不醒。剛才他們做那個事情的時候像牛耕田，累了，現(xiàn)在打雷扯閃都不會醒的。那兩個家伙只是把身子趴在墻壁上聽那么一會兒，就又開始往外面搬東西了。電視機(jī)，洗衣機(jī)，功放機(jī)，微波爐，過后就把一些衣服也往外面抱。這時，李中良還聽到圍墻外面有響動，原來圍墻外面還有人接應(yīng)呀。李中良有些忍無可忍了。李中良在農(nóng)村的時候，最見不得的是那些好逸惡勞的家伙，對那些小偷小摸的人，更是憎恨得不得了，要吃要穿得靠雙手勞動得來啊，怎么能長三只手做小偷呢。今天，這兩個盜賊偷他們家一樣?xùn)|西也就罷了，算是替他李中良報復(fù)一下這一對狗男女。可是，他們要把這一家的東西全偷走呀，明天他們起床之后，看到家里什么都沒有了，全都不翼而飛了，他們還不傷心成什么樣子了。李中良這時居然想起他的女人月美遇到傷心事的時候哭的那個樣子，讓他心里都開坼了。一種力量在李中良的心里鼓動，他就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口里還在大聲地叫喊：“快抓賊啊。快抓賊啊?！?/p>

外面的那個盜賊正在把東西往圍墻邊搬，看見墻角落里突然沖過來一個人，嚇得拔腳就要逃跑。只是，他才跑出幾步，就被李中良抓住了，那個盜賊不要命了，回過身來狠狠地在李中良的臉上砸了一拳，李中良只覺得眼睛冒出許多的金花，但他沒有松手，口里還在大聲地叫喊著。正在家里搬東西的那個盜賊東西也不搬了，驚慌失措地跑出來，看見四周的樓房已經(jīng)亮起了燈光，還有人大喊著抓賊，準(zhǔn)備翻過圍墻逃走，卻看見他的同伴被一個人死死地抱住，動彈不得，他又改變了主意，轉(zhuǎn)身向李中良撲過來。李中良只覺得自已的胳膊像是被什么穿透一樣的剌痛了一下，他知道那個盜賊對他動了刀子，但他仍然沒有松手，口里還在大喊著抓賊。這時，他又覺得自已的大腿也涼了那么一下，他的頭部也連續(xù)地挨了重重的幾拳，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李中良醒來的時候，他躺在醫(yī)院里的，醫(yī)生正在給他掛針。他的胳膊和大腿都被纏上了白色的帶子，他的臉也被纏上了帶子，只露出兩個眼睛來。這時，他眼見他的旁邊站著許多的人，有身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和護(hù)士，也有一些別的人，那一對狗男女也站在人群之中的，男人的眼神里透著一種感激，女人的眼眶里卻是淚水。他們看見他醒過來的時候，都不由地松了一口氣，說：“英雄終于醒過來了?！边^后，一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對他說：“還好，刀子沒有剌在要害部位，沒有生命危險，住一些日子的醫(yī)院就會好的，我們會用最好的藥，不讓英雄的身體留下任何的后遺癥?！?/p>

李中良擔(dān)心地問：“住醫(yī)院要多少錢，我沒有錢付的啊。”

醫(yī)生說：“這個你不要著急，我們會向市里匯報的，市里設(shè)有見義勇為基金會，你是我們市冒著生命危險抓賊的英雄，受傷了，市里會從見義勇為基金里面拿出錢來救治的。”

李中良聽到醫(yī)生這樣說，他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這時，那個名叫月美的女人來到病床前，想對他說什么話，話沒說出來，眼淚卻先出來了。李中良不想看見她，他心里還在想，我怎么會在那個時候沖上去抓那兩個盜賊呢，要是那個盜賊把刀子剌向自已的胸口，自已就沒命了啊。

這時，那個男人說：“感謝你，不然，我們家的東西全被那兩個盜賊偷走了，損失將是好幾萬啊?！?/p>

那個女人則哭著說：“為了我們家，讓你受難了，我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謝你?！?/p>

李中良把眼睛緊緊地閉著，心里罵道：我才不是為了你們家呢，我是恨那些盜賊。不光是我，誰看見他們偷東西都會沖上去抓他們的。

這時，病房外面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后來就聽到人們說：“都讓開，電視臺的記者來了，記者要采訪勇抓盜賊而負(fù)傷的英雄?！?/p>

李中良睜開眼，他看見一個年輕的男人扛著一個攝像機(jī)從人群中擠進(jìn)來，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那個姑娘手里拿著一個話筒。李中良來城里的半年多，他還真的長了許多的見識，他知道做記者的工作就是采訪，就是把別人的模樣，把別人說的話用鏡頭記錄下來，放在電視里面播，讓千千萬萬的電視觀眾看。這時，那個年輕漂亮的女記者走到他的面前，說：“你是我們學(xué)習(xí)的英雄，為了保護(hù)別人的財產(chǎn)不受損失，你不顧個人的安危，勇抓盜賊，你的英雄行為值得我們大家向你學(xué)習(xí)，我現(xiàn)在想問你一些問題，請你回答我，好么？”女記者的話說得很甜，很動聽，臉上的笑容也很好看，很甜。李中良除了在電視里聽到這些女記者說話，他哪里有機(jī)會這樣面對面地跟她們說話呢，他真的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心里的那種不快也隨之消失了。李中良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人們，說：“我有兩個條件，你要答應(yīng)我，我就跟你說。”

女記者說：“你是英雄啊，我們一定按你說的辦?！?/p>

李中良說：“一個，除了你們兩個記者，其他人都出去，我說的話不能讓他們聽見。二個，你們別把鏡頭對準(zhǔn)我，也不能把我說的話在電視里播出來，我就對你們說?！?/p>

女記者笑道：“看來你要做無名英雄啊，你的思想品德太高尚了?！迸浾邔δ杏浾哒f：“我們還是遵從英雄的意愿吧?！边^后就把人們請出了病房，只留下一個護(hù)士。女記者說，“留下一個護(hù)士陪著你好么，你的傷很重，她要看護(hù)你啊?！?/p>

李中良點了點頭，沒有反對。女記者把病房的門輕輕地關(guān)上了，過后對李中良說：“英雄，我現(xiàn)在可以問你的話嗎？”

李中良沒有做聲，只是看著女記者，心里想，她說話的聲音怎么那樣好聽呢，她臉上的笑容怎么那樣好看呢，如果大家說話都是這樣的聲音，大家的臉上都帶著這樣的笑容，那該多好啊。

女記者問道：“你是哪里人？”

李中良說：“東運縣人?！?/p>

“離這座城市很遠(yuǎn)呀，你是來城里打工的？”

“拾垃圾?！?/p>

“拾垃圾也是打工啊。你住在哪里的？”

“住在城東那座爛尾樓里的，和我一塊住那里的還有幾個拾垃圾的人?！?/p>

“是城東開發(fā)區(qū)吧，那里離桂花坡小區(qū)很遠(yuǎn)的啊，你怎么到桂花坡去抓盜賊呢？”

“我本來不是去抓盜賊的，我是去報復(fù)那對狗男女的，結(jié)果碰上那兩個盜賊了。”

兩個記者顯然被李中良的話弄懵了，女記者渾身不由打了一個怔，頓了頓，道：“你可是見義勇為的英雄啊，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p>

“我說的是心里話，我就是想報復(fù)那一對狗男女?！?/p>

“你為什么要報復(fù)他們呢？”

“幾天前，那一對狗男女侮辱了我。我在農(nóng)村從來沒有被人那樣地侮辱過，我咽不下這口氣?！崩钪辛歼@樣說的時候，他的喉嚨有些哽咽。

站在一旁的男記者說：“我們很想聽你說說你被侮辱的事情，你能不能把事情的原由詳細(xì)地說給我們聽一聽。”

李中良說：“你們城里人都一樣瞧不起農(nóng)民，有什么好說的呢。”

“不，我們就想聽你說這個事情?！?/p>

李中良心里憋了幾天的氣還真的想吐出來，不然憋在肚子里是要憋出病來的。他說：“幾天前，我挑著一擔(dān)籮筐到那個小區(qū)去拾垃圾，那戶人家正好買了一個大柜子回來，他們夫婦倆和那個送柜子的人沒有辦法把柜子抬到房子里去。就把我叫住了，說是要我?guī)兔Π压褡犹нM(jìn)房子里去，包柜子的紙片全都送給我。其實，他們就是不送我那些紙片，只要叫我，我也會幫忙的，在農(nóng)村，誰不幫誰啊。我把籮筐放在他家的門前，就幫著他們夫婦抬柜子，柜子實在太大太重了，我們弄了一陣才把柜子抬進(jìn)他的臥室里去。抬柜子的時候，那家的女人離我很近，我看見她的眉頭時不時地皺起來，我知道她是不喜歡聞到我身上的汗氣味，其實，誰愿意聞到那種汗氣味呢。平時，我們這些拾垃圾的看見人多的地方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不要讓別人把鼻子捂起來，那樣，別人難受，我們自已心里也難受啊。把柜子抬進(jìn)他們的臥室之后，那個送柜子的人就走了，我也準(zhǔn)備把丟棄在地上的紙片拾起來就離開?？墒?，那家的男主人一定是覺得我給他們抬柜子出了不少的力氣，把包柜子的紙片給我之后，又在臥室里翻騰出一些廢舊報紙給我，說：這些廢舊報紙擺在家里也沒有用，你拿去賣錢吧。我看見那個女人一直把鼻子捂著的，我知道她是希望我快些走，我把他男人丟在角落里的舊報紙抱起來，清也沒清，塞進(jìn)籮筐里，過后挑著籮筐就匆匆地走了?？墒牵也抛叩酱箝T口那棵桂花樹前，他們夫婦就追了上來，那個女人口里還大喊著抓賊。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不是叫抓我，后來，我知道那對夫婦是在叫喊把我抓住，我就停住了腳步，心里想，我怎么做賊了呢，在我們農(nóng)村，做百樣都行，就是不能做賊。那個女人追到我面前，指著我的鼻子大罵起來。那個守大門的老頭聽說我是個賊，走過來橫眉冷眼地瞪著我，小區(qū)里許多的人也都圍了上來，一個個都是一副慍怒的樣子。我說，我偷你們家什么東西了，這些廢報紙是你們自已給我的。女人說，‘你把我的登山鞋偷去了。那可是耐克鞋，國際名牌，八百八十塊錢一雙。你家女人是什么人，也配穿那樣的國際名牌么’。我說，我家月美沒有穿國際名牌鞋的命，我也不會偷你的鞋。那個女人聽我說我家女人也叫月美，簡直就是對她的侮辱，她更加的來氣了，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快把鞋給我，不然就把你往公安局送，看你還敢不敢偷。我對你說，看到你們這些人我心里就有一種厭惡感。’我心里也很生氣，不過我們就是農(nóng)民么，不過我們身上有一些汗臭味么，你就那樣的厭惡么?？墒俏矣譀]有任何辦法，我說，我就這一擔(dān)籮筐，籮筐里面的硬紙殼和舊報紙都是你們家給我的，我能把鞋子藏到什么地方去呢。我這么說的時候，就把籮筐倒過來，把里面的硬紙殼和廢報紙全都倒了出來?？墒?，就在這時，我不由傻眼了，我看見了那雙她說的國際名牌鞋子，很小巧的一雙鞋子，灰色的，系著帶子，靜靜地躺在廢報紙中間。我心里想，這雙鞋子怎么會到我的籮筐里來了呢，我跟他們無冤無仇，他們不會陷害我的啊。要不是他們叫我?guī)椭Ч褡?，我也不會到他們家里去的。后來我就想，也許當(dāng)時她男人把許多舊報紙丟在那雙鞋子上面，把鞋遮住了，我是看見那個女人有些厭煩我，想我快些走，我匆匆忙忙把地上的舊報紙摟進(jìn)籮筐里的時候連同那雙鞋子一塊摟進(jìn)去了。我說，對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那個女人卻是指著我的鼻子罵。圍觀的人們也跟著她一塊罵我，還說今后一定要提防像我這樣的賊再進(jìn)來偷東西。那個時候，我真的無地自容了啊，要是地上有一條縫，我會一頭鉆進(jìn)縫里去的。更可惡的，那個女人不但罵了我，連我的女人也罵了，說我的女人一身的汗臭，渾身粗皮黑糙，也配穿這樣高檔的國際名牌么。有的人甚至說要把我往公安局送，讓我去蹲幾天籠子。但他們后來還是沒有把我往公安局送，說七八百塊錢的案子公安局不會受理。這時，一個長得很肥胖的中年男人拿來一根繩子，要把我捆在桂花樹上示眾，讓大家都看看我這個盜賊長的什么樣子，讓我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那個胖子還真的把我的手反捆起來，往桂花樹上掛，還是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出面說了幾句話，過后又把我教育了一通，他們才把我手上的繩子解掉，他們要我把籮筐里的東西留下，就讓我滾蛋。我只得連同自已一個上午拾的垃圾全都倒出來，之后被他們趕出了大門。”李中良這么說的時候，他的眼眶有些濕潤，喉頭有些哽咽。

兩個記者安慰了李中良一陣，又交待了女護(hù)士幾句，就告辭走了。李中良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了，憋著的氣也消了，心里也平和了許多，他想，他們要是不給錢讓我治傷，明天我就出院算了，我自已扯些草藥治吧，自已找的閑事管，活該。

四

快到中午的時候，李中良聽到病房外面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一會兒病房的門就被推開了，進(jìn)來了許多的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高個子男人，高個子男人的后面是那兩個采訪過他的年輕記者，再后面是醫(yī)院的院長，院長的后面是那一對狗男女，那個名叫月美的女人手里還捧著一個花籃。他們的后面還跟著一群陌生人和幾個跟李中良一塊住在爛尾樓的拾垃圾的農(nóng)民。

醫(yī)院院長對李中良說：“李中良，我們市的高副市長看望你來了?！?/p>

那個高個子男人就走過來，伸出手要跟李中良握手。李中良沒敢把手伸過去，心里卻在打鼓，市長是多大的官啊，他來看我做什么。

高副市長勾下身子，主動抓住了李中良的手，說：“今天上午，兩位記者把你的事跡跟我說了，我就到醫(yī)院來了，我今天來有兩個方面的意思，一個是向你表示慰問，你了不起呀。你抓的那兩個盜賊是一個犯罪團(tuán)伙的成員，他們在我們市多次作案，嚴(yán)重影響我們市的治安穩(wěn)定，群眾反響強(qiáng)烈。由于你的英勇行為，公安部門終于把這個盜竊團(tuán)伙給搗毀了。我們要向你表示感謝，你的醫(yī)療費用全部由見義勇為基金開支，市里還要向你頒發(fā)獎金。第二，我是來向你表示歉意的，農(nóng)民工跟城里人一樣，沒有什么不同，同樣應(yīng)該受到尊重和愛護(hù)。沒有農(nóng)民工，就沒有城市的高樓大廈，就沒有城市的寬敞街道，就沒有城市的飛速發(fā)展。你們拾垃圾也是工作，是這座城市的美容師，有了你們，我們這座城市才會更加的漂亮嘛。我把那兩個侮辱你的人也帶來了，我要他們當(dāng)面向你賠禮道歉?！?/p>

高副市長這樣說過，那兩個男女就走上前來，那個名叫月美的女人把手中的花籃擺在他的床頭，說：“真的對不起你，那天其實是誤會了，我愛人把廢報紙放在我的耐克鞋上面，你是無意中連同鞋子一塊抱進(jìn)籮筐里去了?！?/p>

李中良眼眶里有兩滴鐵蛋子一樣的淚珠滾下來。

責(zé)任編輯 寇 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