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和友人閑聊。言及顧隨,都不禁為之扼腕,覺得對這樣天才的藝術(shù)鑒賞家,知道得太晚了。幾年前曾拜訪過葉嘉瑩先生,那一次談話。得知她的學(xué)識,有許多是來自于顧隨的暗示,這才留心到這位已逝的前輩。后來,陸續(xù)讀到張中行、周汝昌、史樹青等文化前輩懷念顧隨的文章,便隱隱感受到了一個特別的精神存在。一個人死去幾十年后,仍被不斷提及,便也證明了一種力量??上ВS久以來,他的文字在書界早已難覓了。
直到《顧隨文集》問世的時候,才得以窺見他的風(fēng)采。那真是一個誘人的存在,他的為詩、為文,以及為人。都有著別人難及之處。
顧隨不僅藝術(shù)天分高。能寫很漂亮的詩話,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見識不俗,常言他人難言之語。于迷津之中,道出玄機,給人豁然開朗的驚喜。這樣的學(xué)人,在今天,已不多見了。
顧隨是典型的“京派學(xué)人”,與周作人那個圈子里的人很熟悉,但他看人看事,并不以權(quán)威眼里的是非為是非,而是有特立獨行的一面的。他早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在“苦雨齋”里也執(zhí)弟子之禮。周氏的學(xué)生們對老師恭恭敬敬,像俞平伯、沈啟無,甚至對周作人有崇拜感。顧隨則以平常目光視之,對苦雨齋主人的短長頗為清楚。雖然在學(xué)問上,多少受到周作人的影響,但在那個圈子里,顧氏應(yīng)該說是個“魯迅黨”的一員,雖然他和魯迅并無什么交往。
他畢生從事教書工作,但對創(chuàng)作又別有情懷。一直關(guān)注文壇的動態(tài)。自己也寫過小說、散文,而尤以古詩詞多見功力。馮至先生說他:“多才多藝,寫詩、填詞、作曲,都創(chuàng)有新的境界;小說、信札,也獨具風(fēng)格;教學(xué)、研究、書法,無一不取得優(yōu)越的成就;只是他有一時期說禪論道,我與此無緣,不敢妄置一詞。但除此以外,他偶爾也寫點幽默文字、調(diào)侃詞章。既諷世,也自嘲?!?/p>
顧隨生于1897年,河北人,字羨季。筆名苦水,晚年號駝庵。他在北大讀書時,大概就認識了周作人。不過,那時他對周氏的印象,遠不及魯迅??此臅?、日記以及學(xué)術(shù)文章,言及魯迅處很多。對周作人卻很少提及。偶涉苦雨齋主人,還略帶批評,看法是很奇特的。
上世紀20年代后期,當(dāng)他涉足到周作人的圈子里時,對諸位的感覺,很有分寸。不像廢名、俞平伯那么醉心。他的書信,多次寫有對錢玄同、周作人的感受,這些,已成了珍貴的文獻資料。
顧隨的審美情調(diào)與治學(xué)方式,與周作人圈子的風(fēng)格,略微相同。比如都深惡八股,為文與為人。以誠信為本,此其一;看書精而雜,喜歡人生哲學(xué),其談禪的文章,我以為超出廢名、俞平伯。有大智存焉,此其二;他談藝論文,與周作人思想時有暗合之處,如主張“詩人必須精神有閑”等等,不為功利所累,此其三。
但顧氏在根底上,又是位詩人。對為學(xué)術(shù)而學(xué)術(shù),或說以學(xué)術(shù)而自戀的生活,不以為然。雖身在北平,但心卻神往上海的魯迅,以為“魯夫子”的世界,才是知識人應(yīng)有的情懷。自上世紀20年代起。他便有意搜集魯迅的作品,無論創(chuàng)作還是譯作,都很喜歡。有時甚至達到崇仰的地步,并以大師視之。顧隨談及周氏兄弟,佩服的是周作人的讀書之多。敬仰的是魯迅的精神狀態(tài),以為后者的超邁。雖可望而不可即也。
周作人生前,與顧隨的交往止于一般友人的禮儀,并非像對廢名、江紹原那么熱情。但他讀魯迅著作,就是另一種狀態(tài)。1942年,翻閱魯迅的譯作《譯叢補》時,顧隨就感動不已,說出這樣的感慨:“《譯叢補》自攜來之后,每晚燈下讀之,覺大師精神面貌仍然奕奕如在目前。底頁上那方圖章,刀法之秀潤,顏色之鮮明,也與十幾年前讀作者所著他書時所看見的一樣。然而大師的墓上是已有宿草了。自古皆有死,在大師那樣地努力過而死,大師雖未必(而且也決不)覺得滿足,但是后一輩的我們,還能再向他作更奢的要求嗎?想到這里。再環(huán)顧四周,真有說不出的悲哀與慚愧?!?/p>
我相信,顧隨的感覺是真實的。他對周氏兄弟的判斷,十分到位。顧氏生活于學(xué)人的圈子,能悟出其中的冷暖??吹郊荷淼牟蛔?。這就很有幾分哲人氣。顧氏于平淡中又能生出奇拔的超逸情懷。與喜歡魯迅不無關(guān)系。顧隨的文章。每每被后人提及,且喜好者甚多。那是見解的不俗所致。至少比起周作人的諸多弟子的文章,是有可詠嘆者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