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雨舒的詩集《跳動的心》終于出版了。
在這個春光明媚的午后,方雨舒的臉上一片燦爛,她那顆陶醉的心,象浸在蜜中……另一個人的心也和她一樣陶醉,那就是鄭智棟——縣委常務副書記。鄭智棟滋潤而光鮮的臉微微仰著,目光斜視著窗外的一株翠柳,眉宇間透出一股子威儀。有人瞧了一眼,訝然一吐舌頭:
“乖乖,方雨舒這女人面子倒真不小嘞……”
陽光從明亮的玻璃窗外透進來,如絲如縷,溫存得象一雙女人纖柔的手。縣宣傳部部長李長空,臉上的笑靨象剛剛綻放的花朵兒,有點媚,有點甜,還有點兒縹緲。
“方雨舒的詩,今天終于結集付梓了,這是我縣文壇上的一大盛事。我們給她召開這個作品研討會,旨在通過對方雨舒詩歌的分析,拋磚引玉,為我縣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提供寶貴的經驗……”
鄭智棟講話了,他的聲音厚重而富有磁性,他吐字很慢,一個字仿佛粘著一個字:“雨舒同志的詩,是她人生經歷的一個縮影,是生命的體驗。她的詩無論是思想性,藝術性都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水準,可以說是我縣近年來文學藝術領域里的一個重大收獲……”
鄭智棟侃侃而談,妙語連珠。他的話具有權威性和不可否認性,那就是說,方雨舒和她的詩不僅僅屬于小小的盤龍縣,而是屬于一省,乃至一國。
接下來是老作家叮咚發(fā)言,青年評論家汪洋就詩歌的思想性,藝術性作了深入淺出的剖析……研討會很熱烈,用鄭智棟的話說,這是盤龍縣最大的一次“騷人”聚會,當然這騷人之中也包括他自己在內。鄭智棟常常以文人自詡,他認為持勇者無謀略,是為莽夫;為政者無雅趣,是為草包。他自己則是出入政壇,混跡名流,雖未著書立說,但言論中卻透出儒雅和高貴。一些所謂的騷人私下竊稱他是:涂抹文化口紅,扮相特佳的官方文人。
方雨舒注視著每位發(fā)言的人,她臉上的表情豐富而安祥,看得出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她的眸子里有一種亮亮的東西,象波光一樣朦朧而悠遠……鄭智棟的那番話,她其實聽了不下十遍。但今天聽起來最是入耳,讓人有一種飄浮的感覺,不!完全是靈魂出竅的感覺……
散會了,在樓梯口拐角的地方,老作家叮咚捅了一下汪洋的背脊,耳語般問了句:“喂,她的詩真象你評的那么好?”汪洋嘿嘿一笑,說:“白馬非馬,你能說它不是馬?”叮咚望著他揚長而去的背影,沉思片刻,搖搖頭:“跟老頭子也玩玄的!”
二
兩千本詩集,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任務。鄭智棟又分別給各鄉(xiāng)鎮(zhèn)書記親自打了電話,銷售自然不是一個難題。山廟鎮(zhèn)是全縣的一個大鎮(zhèn),經濟基礎好,文化底蘊厚實,最最關鍵的是黨委書記賴大成,也是一位鄉(xiāng)土“詩人”,偶有涂鴉之作見諸報刊,據確鑿消息,前不久,市報《臨水》副刊上就發(fā)表了他的一首詩。鄭智棟大筆一揮,當即給山廟鎮(zhèn)下了二百本的任務。他樂呵呵地對宣傳部部長李長空說:“大成也是位騷人嘞,有品味!現(xiàn)在任用干部就要拓寬渠道,重點提拔一批有修養(yǎng)的人上來。經濟要唱戲,文化來搭臺嘛!”李長空連連點頭,“對,對,我也是這么看的!”
賴大成忽忽啦啦翻完了詩集,皺著眉頭說:“狗屁,這也是詩,我咋一句也讀不懂?!铝潦且幻镀扑榈乃荩饦涞膰@息,氤氳著八月一段傷感的情緒?!犅犨@是啥話嘛,月亮就是月亮,咋變成了水泡呢?”副書記張純清說:“她這是寫的個人情緒。詩這種東西貴在含蓄,如果你一下就讀懂了,那這詩就啥味兒也沒有了!”賴大成睖了他一眼,滿臉不高興,說:“照你這樣說,我那首一讀就懂的詩真的就沒味兒了!”張純清一激靈,慌忙拍拍后腦勺,說:“你的詩,那是高境界、大胸襟,一讀就懂,卻又余味綿綿。你聽,我都能背下來了:‘西部開發(fā)雷聲急,退耕還林降喜雨;百姓歡呼政策好,一片綠蔭種心底。’好詩,真是好詩啊!”賴大成禁不住沾沾自喜,說:“詩么,還是直白一點的好,那種彎來繞去,把月亮說成水泡的,能叫詩么?”
賴大成不屑與方雨舒為伍,自然推銷就受到了阻礙,但無論怎樣,鄭智棟必竟是頂頭上司,總得有個圓滿的交待吧。他靈機一動,就把推銷的擔子壓在了張純清的肩上……大約兩周之后,山廟鎮(zhèn)到處都能看見方雨舒的詩集了,但結局是不近相同的:醫(yī)院做了包藥的紙,礦山悄悄賣給了掛面廠,倒是學校的老師與小鎮(zhèn)零星幾個酸溜溜的文人,在黃昏的落霞中,三五人聚在一起,品評短長,爭論不休。最后一致認為:“月亮是一枚破碎的水泡,桂樹下的嘆息,氤氳著八月一段傷感的情緒”是全集中最美妙,最打動人的一首。
三
這期間,縣上準備成立文化旅游局,好多人都蠢蠢欲動,眼巴巴盯上了局長的寶座。鄭智棟極力舉薦賴大成,這一票可謂舉足輕重,以鄭智棟的地位和身份,賴大成出任文化旅游局局長,看似已是水到渠成了。然而,這幕后緊鑼密鼓的運行,賴大成尚不知曉。他是民選干部,靠自己的勤奮和努力,一錘一膀子干到了今天的位置,他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也就是說,他對眼前的現(xiàn)狀知足了!這人一旦知足,對另一方面就麻木了,就少了一根弦!他賴大成少了一根弦,副書記張純清卻多了一根筋,他不是文人騷客,卻也不是賴大成那種土包子詩人,他能透過詩看清詩的背后的東西……
張純清風風火火趕到縣城,他將二百本詩集的款項四千元錢,一個子兒不少地交到了方雨舒手里,另外又付了一千元,說還要再提五十本。晚上,方雨舒設宴款待張純清,她特意邀請了鄭智棟。
“大成到底是個有品位的人,辦事利落,我沒看走眼!”鄭智棟一邊落座,一邊說。
方雨舒乜斜著眼,哼了一聲:“品味?我看他純粹是草包一個!”
鄭智棟一彈身子,訝然問道:“咋的!出啥事兒了?”
張純清微微一笑,將賴大成對方雨舒的詩的看法一字不撂地重復了一遍,當然其中也不乏添鹽加醋……
鄭智棟鼻腔里噴出兩股涼氣,眼光如鋒利的錐子,刺得張純清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脖子。
“不會吧,大成這人我還是了解的,有才氣,只是心高氣傲,騷人嘛,言來語去,說些帶情調的話也是難免的!”
鄭智棟輕描淡寫繞開了問題的重點,眼見得一把火就給澆滅了,張純清急得抓耳撓腮,覷眼瞧著方雨舒的反映。
“就你氣量大,能容人!說我的詩怎么長,怎么短,我倒不在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嘛!我只是氣不過他賴大成連你也不放在眼里……”方雨舒嘟著一張鮮紅的小嘴,憤憤不平。
鄭智棟緊繃的面皮勉強擠出了一絲兒笑,伸箸夾菜卻夾了個空?!澳銈兡?,總愛把一件簡單的事兒弄復雜喲!”
方雨舒眼波忽忽閃動,一條修長的腿不安分地從桌下伸了過來,腳尖兒踩著對面的鄭智棟的腳尖,一下兩下地搓動。她是想示意鄭智棟能跟著她的感覺走……
“老張這次為我的詩出力不小呵,他答應再銷五十本,一千塊錢他自己掏腰包先墊上了……”
張純清歪著嘴,“咝咝”地吸著氣,一顆腦袋不停地晃動。“二百本不夠銷啊,沒買到的就找我的麻煩,問我咋不多購幾十本哩!這真叫貨好不愁銷,那詩我也愛讀,尤其是那首‘月亮是一枚破碎的水泡,桂樹下的嘆息,氤氳著八月一段傷感的情緒’,在咱鎮(zhèn)已是婦孺成誦了……”
鄭智棟瞇著眼,手指敲打著桌面,一付投入的神情。
“依我看,咱縣這個文化旅游局局長,老張倒是最合適的人選,你看哪?”方雨舒熱熱地朝鄭智棟遞了個眼神兒。
鄭智棟仿佛從夢中驚醒。他搖搖頭說:“不成,我已舉薦了賴大成,咋能又推翻哩,這不是掌自己的嘴么?”
方雨舒腳尖兒用力搓對面的腳,與鄭智棟挨肩兒坐著的張純清,便張嘴“嗞兒嗞兒”地吸氣,下巴象抽風似地搓動,原來方雨舒踩的不是鄭智棟的腳,而是張純清的。這張純清腿長,一只腳伸在了鄭智棟的前面,剛好被方雨舒踩了個正著,而這只腳又運氣不佳,前兩天下村時又讓石頭磕了腳丫子,現(xiàn)在腫還沒消……
方雨舒見鄭智棟沒有反映,就不停地搓動。張純清齜牙咧嘴不停地吸氣。鄭智棟望著張純清怪怪的神情,以及晃動的腰身,覺得蹊蹺,他輕輕地,不經意地閃手撩起桌布,借著迷朦而柔和的燈光,見一只秀氣的小腳正踏在一只大腳上……
“搗啥鬼嘛……”鄭智棟鼻眼歪斜,起身推杯,“登登登”甩手撂腳走了。
張純清長長吐了一口氣,全身象抽了骨頭似的軟了下去。方雨舒卻是一臉茫然。
四
賴大成沒有當上文化旅游局局長,相反卻從山廟鎮(zhèn)調到了一個十分偏僻的小鄉(xiāng)。這位粗魯?shù)臐h子,心無介蒂,走得道是十分坦蕩。他自始至終都沒想到,他的命運會與詩有關。臨走的那天,全鎮(zhèn)上下八十余名干部都來為他送行,人們臉上的表情是復雜的:有依依不舍,也有憤憤不平。賴大成卻依然是一臉燦爛,上車時,他一揮袖子,竟豪氣干云,口吟一首:“當官不象官,名利放一邊;去留都一樣,責任重如山。”吟畢,沙啞著嗓門哈哈大笑:“臭詩、臭詩……”
張純清沒有去送賴大成,整整一個上午,他都躲在屋子里長吁短嘆。他的如意算盤,就因為方雨舒那踩錯的一腳,升遷無望,原地待命。那五十本詩集堆在床下,再無心推銷,只是白白賠了一千塊錢,心里委實憋氣。夜里獨酌微醺的時候,所有的苦愁涌上來,于是乘著酒興,吟誦起方雨舒的那首:“月亮是一枚破碎的水泡,桂樹的嘆息,氤氳著八月一段傷感的情緒!”吟畢,嗬嗬大笑:“好詩,好詩啊!”
不久,方雨舒的第二本詩集又出版了,作品研討會還是那么隆重而熱烈,宣傳部部長李長空主持會議,鄭智棟自然又是一通宏論。盤龍縣一幫騷人會聚一堂,叮咚、汪洋分別發(fā)了言……這一切,賴大成不會知道,麥黃時節(jié),他正在那個偏僻的小鄉(xiāng)組織群眾搞搶收。
張純清卻接到了鄭智棟的電話:推銷二百本……
責任編輯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