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輛車又來了。
車裝得滿滿的,用很粗糙的布包著。已經(jīng)有幾個民工在庫房門口等著了。王涉世知道今晚又有事做了。老黑的消息真準,車還在路上的時候,就來了電話,讓王涉世好好盯著,車一來馬上電話通知。
王涉世仔細地看過司機的派車單后,打開了大門。車停在庫房門口之后,王涉世才轉身進了值班室,撥通了老黑的電話。貨到了,王涉世壓低了嗓門,滿滿一車,全是上好的銅,肯定能賣個好價錢。老黑笑了笑說,得手了少不了你小子的好處。摸清了沒有,晚上有沒有人加班?王涉世看了看窗外,摸清了,和你掌握的情況一模一樣,有一個班組的人加班,全是女的,晚上十二點下班。明天沒有早班。真乃天助我也,老黑文縐縐地說了一句,隨即語氣恢復了慣有的果斷,凌晨一點動手,我去安排人手,你小子給我機靈點,有情況馬上通知。
掛掉電話,王涉世出了值班室,很精神、很忠于職守地站著。已經(jīng)是下午了,太陽馬上就要落了。王涉世發(fā)現(xiàn)快要落山的夕陽很美,照在自己的身上,把自己全身都映得光燦燦的。王涉世就很滋潤地想起了娟子。娟子是從小一塊玩大的伙伴,好像是緣分似的,從小學到高中,王涉世和娟子一直是同桌。王涉世很自豪的是,小學的時候,娟子一直是他的跟屁蟲。那時候,王涉世讓娟子干什么,娟子就干什么。那時侯,王涉世從來就沒有把娟子放在眼里。娟子的要命是從初中開始的。王涉世一直想不通,那個小時候臟兮兮,一天到晚連臉也洗不干凈的丑小鴨,怎么會在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白天鵝呢。更要命的是,自從王涉世發(fā)現(xiàn)娟子成了白天鵝后,娟子就不理王涉世了。不管王涉世如何威逼利誘,娟子總是冷冰冰的。
一直到高中畢業(yè)。
一直到雙雙落榜。
一直到王涉世頂替父親成了線束公司的門衛(wèi)。
再后來的事想起來就讓王涉世心里很甜蜜。王涉世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又進了值班室,撥起了娟子的手機。讓王涉世失望的是,娟子不在服務區(qū)。娟子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王涉世知道這樣的想法沒有結果,管她呢,只要這樣的機會再多幾次,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把娟子娶回家了。
王涉世就心情很好地又站在了門外。
太陽已經(jīng)落下山了,下班的時間到了。員工們三三兩兩地從王涉世身邊走過,有的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地看著王涉世。王涉世也笑嘻嘻地回望著。腳步漸漸遠了時候,王涉世就聽見了員工的議論,他知道在員工的心目中,他是活脫脫又一個王老實——父親的翻版。
笑容僵在了王涉世的臉上,他感覺心情一下子受到了破壞。好在人已走光了,天也黑了。公司里一下子變得很安靜。廠房、辦公樓,甚至綠化帶里的樹木都像死了一樣,黑黝黝地默然無聲。
王涉世突然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2
猴子,少喝點,別誤了大事。說話的是一個臉上長滿了橫肉的彪形大漢。他的臉上除了橫肉,還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胡子。胡子不長,但很硬,一根一根在臉上張牙舞爪著。奇怪的是,頭頂上絲發(fā)全無,在燈光下閃著亮亮的光。
說是猴子,其實比猴子還瘦。瘦瘦的猴子又端起一杯酒倒進了嘴里,黑哥,放心吧。今晚萬無一失,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再說,還有王涉世這個傻瓜給咱們放哨呢。
不許這樣說人家。旁邊一個姑娘不愿意了,不管怎么說,他還是我的男朋友呢。這個姑娘真美,在酒精的刺激下,臉龐粉中帶紅,發(fā)著迷人的光芒。更美的還不是她的臉蛋,而是那雙眼睛,水汪汪的活像一眼泉水似的,看你一眼,就讓你滋潤得受不了。
瘦瘦的猴子貪婪地看了一會兒,又端起一杯酒倒進了嘴里,狠狠地將唾沫和酒一起咽了下去。娟子,咱哥們在一起,你蒙誰啊。將來啊,還不知道誰是你的男朋友呢。猴子一伸手就在娟子的腿上實實地捏了一把。
娟子看了彪行大漢一眼,明顯地生氣了,你管得著嗎?我跟誰也不會跟你。你呢,癩蛤蟆就別老想著吃天鵝肉。一邊說,一邊給杯子里加滿了酒,兩手端給大漢,黑哥,您說是不是啊。
就你,想跟我我還不要呢。猴子的酒已經(jīng)喝的有點多了,臉上紅中帶紫,一生氣就顯得有點可怕。他瞪圓了被酒精燒紅的眼睛,猛地站了起來,有什么了不起,破鞋一個。猴子還想說點什么,看見老黑的臉色變了,就又坐了下去。但是,已經(jīng)夠了,淚水已經(jīng)從娟子紅紅的眼睛里流出來了。
哭什么啊,都是一家人。老黑不能不說話了,他沖猴子眨吧了一下眼睛,伸出熊掌一樣的手在娟子臉上抹了抹,然后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內訌啊,不想賺錢了?!一幫烏合之眾,能干什么大事。
猴子低下了頭,又開始往杯子里倒酒。娟子也停止了哭泣,只是,淚珠停在了臉上,更顯得楚楚可憐。老黑看著,目光里竟有了一絲溫柔。只是,這種溫柔在這種臉上鋪散開了,有一種說不出的滑稽。老黑一伸手,娟子就委屈地坐在了老黑的腿上。老黑摟著娟子,目光卻落在了猴子的身上,老頭子那兒不會有問題吧。
不會。猴子回答得斬釘截鐵。
還是小心點,老黑不自在地摸著自己的光頭,不知道咋搞的,今晚我的心一直在瞎跳。
猴子又把一杯酒倒進了嘴里,然后將酒杯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黑哥,你怎么婆婆媽媽了。怕什么,就是出事了,也有我家老頭子頂著呢。
老黑看著猴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猴子,你家老頭子上輩子肯定虧了人了,不然,怎么會生出你這么一個不孝子孫呢。
猴子笑了。
老黑笑了。
靠在老黑懷里的娟子也破涕為笑了。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外面黑乎乎一片。老黑站在窗口看了一會兒,轉過身面色凝重地對娟子說,時間差不多了,你該去了。打開手機,隨時保持聯(lián)系。
娟子溫順地點了點頭。
3
王涉世又到車間巡邏了一圈,看了看上班的人數(shù),又和加班的職工閑聊了幾句,進一步明確了下班的時間,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異常,才放心地回到了值班室。
公司大門早就關上了,離動手還有一段時間,王涉世就又想起了娟子。娟子是什么時候又和自己好上的,王涉世知道是在自己進了公司之后。那天,也是一個晚上,也是自己進公司后第一次發(fā)生失竊的事。小偷很小心地在線束庫房動手了,但還是被王涉世發(fā)現(xiàn)了。氣急的王涉世隨手抄起一根鐵棍就追了出去。負重的小偷無奈之下,把偷的東西全扔了,王涉世仍不罷休,眼看就要追上了,王涉世聽到身后有一個聲音在喊他。那聲音綿綿的,就像天籟之音,透著說不出的誘惑,誘惑得王涉世再也邁不開腳步。他狂喜地回過頭,果然就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娟子。娟子為什么在深夜來到了這里,王涉世是后來才知道的。當時的王涉世,內心充滿了狂喜。要知道,娟子已經(jīng)五、六年不理自己了。五、六年來,娟子除了在夢中對他笑過,其余都是冷冰冰的。眼前的娟子,嬌喘吁吁卻又含情脈脈的,讓王涉世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結果當然是王涉世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不由自主卻又迫不及待地和娟子回到了值班室。沒有多長時間,值班室的燈就黑了。黑暗中,王涉世被娟子引導著完成了作為一個男人的第一次。燈亮的時候,王涉世知道這一生再也離不開娟子了。激情褪盡的娟子卻顯得出奇的冷靜,真的喜歡我?王涉世的頭立時點得像啄米的雞似的。你養(yǎng)得起我嗎?娟子滿臉的不信任。王涉世想了半天,才蹦出了一句“只要有我一個饅頭就一定有你半個”這樣感人的話。沒想到娟子不屑一顧,半個饅頭就想養(yǎng)活我?你要想娶我,就要掙很多的錢,就要蓋樓,我不可能進你那個窮家讓人笑話的。還有,我也不可能和你那個窮了一輩子的父親一起生活的。王涉世的臉上有了難色,他想了想,還是堅定地說,你等著我,我一定攢夠蓋樓的錢。還有,我爸最喜歡我了,只要我提出來,他什么都會答應的。王涉世嘴里雖然這樣說,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攢夠蓋樓的錢,連他自己心里也沒有底,所以,他的聲音也就越來越小,小到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漂亮的娟子不但漂亮,而且很聰明,她像看穿了王涉世的心思似的,一臉的嘲諷,你以為你是誰啊,你一個破門衛(wèi)一個月才拿多少錢啊,等你蓋好樓,我早就老了。即使我愿意等,那時候你愿意娶嗎?王涉世沒有話了,但還是不甘心,那你說怎么辦???娟子也意識到自己太沖動了,她的語氣平緩了許多,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你,但我實在是受不了你家的窮日子。辦法不是沒有,就看你愿不愿意做了……
王涉世正在想入非非,值班室的門響了。他疑惑地拉開門,娟子扮著鬼臉走了進來。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單獨相處了,兩人都有些激動,很自然就緊緊地抱在了一起。王涉世的手就有些不老實,輕車熟路地伸進了娟子的衣服內。酒氣就在這時候進入了王涉世的鼻孔,王涉世的手停在了娟子的胸脯上,怪不得手機打不通,是不是又和老黑喝酒去了。娟子已經(jīng)有些迫不及待了,她沒有回答王涉世的話,身體不停地扭動著,軟乎乎的小手像蛇一樣在王涉世的皮膚上滑動。王涉世很快就受不了了,他忘記了剛才的話語,手一邊不停地忙著,嘴里一邊呢喃著,還沒有下夜班呢,今晚老頭子帶班……
值班室的燈黑了。
4
在廠里干了一輩子了,工廠早就變成公司了,眼看快退休了,事情卻一樁接著一樁,問題到底出在哪兒了。老頭子又在車間轉了一圈,一邊往辦公室走,一邊想,事情也太蹊蹺了,小偷好像長著眼睛似的,每次剛一進貨,銅料還沒有在庫房捂熱呢,就被小偷臨幸了。而且小偷每次光臨的時候,恰恰都是公司不上班的時候。要知道,線束公司的銷路非常好,全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上班。偶爾休息一次,不是原材料供應不上了,就是要檢修設備了。小偷好像是整個公司的調度似的,總是在庫房沒有人的時候動手。還有,小偷對每次進貨的時間掌握得非常清楚,每次都是輕車熟路地專偷值錢的銅料。這每次進貨的時間、品種,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自己從來沒有在別人跟前提起過,小偷怎么會那么精確的獲悉呢。他曾經(jīng)懷疑是從供貨廠家那里泄密的,但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明查暗調,事實證明廠家沒有問題。廠家沒有問題,那問題就在公司內部了。內部會是誰呢?從途徑上說,只有自己最清楚了,因為自己是采供科長,直接經(jīng)手銅料采購。尤其是發(fā)生了幾起事情以后,對于一些重要的品種,他甚至怕辦公室隔墻有耳,都是在自己家里打電話安排的。自己已經(jīng)是小心又小心了,問題應該不會出在自己身上。那么,還有誰能獲知呢。從流程看,第一個接觸銅料的應該是王涉世了。但小王和自己是一個村的,是自己看著長大的,況且,他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王老實,那是一個幾十年如一日把公家的東西看得比命還要重的人,他的兒子怎么會是小偷呢。況且,王涉世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證明他是一個像他父親一樣的人。全公司的人都知道王涉世手持鐵棍勇追小偷的事。再有,就是庫房的庫管人員了,但他們都是老實巴交的人,也是公司多年的老職工了,再說,也不具備作案的條件啊。那么,問題還是在自己身上啊。想著想著,老頭子感到冷汗從背上滲了出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不是身冷,而是心寒。
老頭子點燃了一支煙,極力穩(wěn)定著情緒。今天又到了一批貨,全是上好的銅。一切就像往常一樣,就像往常被盜時一樣,老頭子不動聲色地讓車間主任沒有安排后夜班,他想證明一下自己的猜想,也想證明一下退休以后自己的靈魂能否安寧。當然,事關自己,他沒有告訴公司領導,只是把自己的懷疑告訴了一起共事了三十多年的老哥們王老實。剛才,他進值班室和王涉世聊了幾句,王老實乘機偷偷溜了進來。老頭子又拿出一支煙準備抽的時候,王老實突然搶了過去,自顧自地點燃,但只吸了一口就劇烈地咳嗽起來。老頭子默默地看了王老實一眼,王老實是老煙槍了,煙癮很大,飯可以不吃,煙卻不能不抽,盡管抽的全是不值錢的劣質煙。前些年老婆離開之后,日子那么困難,也沒有戒掉。王老實戒煙是近幾年的事,別人不知道為什么,老頭子卻清楚是為了攢錢給兒子娶媳婦。王老實今天突然抽起煙來,更奇怪的是,王老實手里緊緊地握著一個紅綢子,那是王老實的命啊,紅綢子里面的秘密連他的兒子都不知道。看著癱在椅子上的王老實,老頭子知道王老實的心里和自己一樣沉重。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表,互相都感覺到了彼此的心臟在凝結的空氣中跳動、再跳動。
零點了。
外面?zhèn)鱽砹穗s亂的腳步聲,夜班的職工下班了。兩個人的臉色都變了,都不敢相互看對方了。老頭子站起來拉滅了電燈,屋子里一下子被黑暗吞噬了,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兩個火星在一明一滅地閃動。
5
下夜班了,王涉世意猶未盡地出去了,值班室里只剩下了娟子一個人。透過值班室的窗戶,娟子看見下班的職工有說有笑地從立得筆直筆直的王涉世身邊陸續(xù)離去,她很奇怪自己竟然懶洋洋的,什么也不想做,甚至連電話也不想打了,一點也沒有了前幾次臨戰(zhàn)前的亢奮與成就。她點燃了一支煙,靠在了值班室的床上,回想著剛才和王涉世親熱的情景。和王涉世交往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每次委身于王涉世,都是為了更好地控制,以完成老黑交代的任務。所以,娟子已經(jīng)麻木了,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應有的激情與感覺。今天卻不同了,見到王涉世的一瞬間,她覺得全身的筋骨好像被人抽掉了,身體軟得支撐不了了,她必須要有一個依靠,她覺得王涉世就是自己的依靠。她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地主動地向王涉世打開了自己的身體。瘋狂之后,她真正地體會到全身心的投入竟是如此的美妙與痛快。但是這種美妙與痛快她還沒有細細地品味,下班的時間就到了。那一剎那間,她竟希望時間永遠的停滯。晚上加班的人本身就少,人不一會兒就走得差不多了。加班的工人走了,但老頭子還在。老黑曾經(jīng)交代過,只要老頭子在,寧可放棄行動,也不許輕易出手。娟子很奇怪自己為什么把這么重要的信息沒有及時傳遞給老黑。娟子知道,只要老頭子在,今晚動手肯定會出事,她希望老黑出事嗎?想到老黑,她不禁全身一顫。和老黑接觸還是在初中的時候,在她還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事的時候,在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老黑就過早地讓她經(jīng)歷了成年女人才能經(jīng)歷的東西。老黑雖然奪走了她的第一次,但卻極大地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使她從一個不引人注意的丑小鴨一躍而成為人人羨慕的小天鵝。對老黑,她不知道應該感謝還是憎恨。她只知道自己怕老黑。老黑除了供她吃、供她穿,只是把她看成了一個工具,對王涉世這樣,對猴子也一樣。猴子對自己越來越放肆了,就是因為老頭子是他的父親,是老黑發(fā)財?shù)男畔⒃矗虾趶臎]有考慮過她的感受,經(jīng)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猴子在自己的身上捏摸揉掐。和老黑相比,王涉世是老實而軟弱的,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無疑是平庸的。但是,王涉世卻把她視為生命的全部。娟子覺得自己的年齡也不小了,和老黑這樣下去何時是個頭啊,她也知道,老黑只要她的現(xiàn)在,不會要她的將來的,更不會對她的將來負責。她覺得自己真的該為自己想想了,也許,王涉世軟弱而又真誠的肩膀就是自己最好的歸宿。至少,王涉世是自己可以放心的依靠。只要是為了她,王涉世什么事都敢做、都愿做。她知道,正是因為她,王涉世才陷入這一行的。
王涉世的本質是好的。
但是,懸崖勒馬還來得及嗎,老黑能放過他們嗎?還有那個猴子,是個比老黑還心狠手辣、六親不認的人。前幾年的時候,有一次為了爭地盤,她曾親眼看著老黑和猴子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打殘。在對方已經(jīng)跪地求饒的時候,猴子更是眉頭也不眨一下地用刀剁下了對方的兩根手指。那滾到土里還在蠕動的兩根斷指至今想起來還讓娟子有些后怕。算了,做完這次再想辦法吧。娟子拿出手機撥通了老黑的電話。老黑已經(jīng)有些急了,情況正常嗎?娟子猶豫了一下,說道,一切正常,就等你們來了。掛掉電話,娟子都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么,她更不知道,她的一念之差造成了多么嚴重的后果。
下班的職工走完了,王涉世虛掩上大門,興沖沖地進了值班室。等干完這一次,我就可以蓋樓了。王涉世的臉上全是笑,我馬上就可以把你娶進門了。
娟子不敢看王涉世的眼睛。
6
時間過得太慢了。
時間好像和人作對似的,你越是著急,它越是慢悠悠的。從下午到現(xiàn)在,也就幾個小時,王涉世卻覺得有幾個月長。自從第一次在值班室和娟子的關系有了實質性的進展之后,王涉世覺得離多年的夢想只有一步之遙了。娟子是否喜歡自己,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娟子已經(jīng)成了他生命的全部。為了娟子,他什么都敢做、都愿意做,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在娟子不理自己的那段日子,他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做什么都沒有了心情,所以,高考落榜是必然的事。他卻從來沒有后悔過。每天,他只要能看見娟子一眼,渾身就有了使不完的勁。他沒有想到的是,娟子竟是偷盜團伙的一員。從心里說,王涉世是很珍惜自己的工作的。第一次跟著父親來到公司的時候,漂亮的廠房、綠綠的樹木,還有車間那有條不紊的工作情景,使從小在農村長大的王涉世感覺來到了天堂。他曾經(jīng)那么羨慕地看著一個個忙碌的工人,感覺他們就像生活在天堂里的神仙。他曾經(jīng)是多么的渴望能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夢想終于成真的時候,他興奮得幾天都沒有睡好覺。他常常筆直地站在公司的大門口,一會兒看看公司里面,一會兒又看看公司外面。離公司不遠,就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他覺得兩者雖然近在咫尺,公司里面無疑是天堂,而公司外面,卻無異于地獄。他暗自慶幸自己終于成了天堂里的人。生活在天堂里的人就有條件追求娟子了。機會說來就來了,由于自己的工作崗位,娟子自己找上門來了,并且很輕易就讓他真正地成了一個男人。那種美妙的感覺王涉世一想起來,就愿意為娟子去拼命。一定要把娟子娶到家成了王涉世矢志不渝的追求。這種追求很快就動搖了王涉世的最初的觀念,他覺得公司里面好是好,但公司里面沒有娟子,對他而言,哪里有娟子,哪里才是天堂。所以,當娟子介紹他和老黑見面的時候,盡管他不喜歡老黑這個人,為了娟子,他還是答應了。答應之后,他心里就有了一絲不安,他無法向父親交代。在父親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的十多年間,他深知父親的品行。他不敢見父親,不敢回家。偶爾回去一次,也是一言不發(fā),生怕父親覺察到什么。幾次輕易得手后,老黑說到做到,每次都給他一大筆錢。王涉世對父親的負疚之心才逐漸消失。對父親,王涉世一直有一塊心病。他原以為,自己是父親的全部,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父親有一個秘密,那個秘密鎖在柜子中,王涉世早就發(fā)現(xiàn)了。還在他上學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家里的煤油燈倒了,屋子里面著火了,從熟睡中醒過來的王涉世睜開惺忪的睡眼,傷心地看到父親首先搶救的不是他,而是柜子里面的東西。從那時候起,他對柜子里面的東西有了一種敵意,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他的心里卻和父親有了距離。盡管,父親為他付出了一切。后來他和老黑協(xié)定,每次作案的時候,不動身色地讓公司的大門虛掩,除了為娟子,心里也隱隱約約有一絲對父親的報復。好在干完這一次,蓋樓的錢已經(jīng)差不多了,他也不想再提心吊膽了。等到把樓蓋好了,娟子娶回家,再給娟子做做工作,讓父親輕輕松松地安度晚年。工作上自己還會像原來一樣盡職盡責的。那時候,自己可真正就過上天堂般的生活了。
想著想著,王涉世就笑了,笑得正在旁邊發(fā)呆的娟子也挪動了一下五官的位置。只是,娟子不明白王涉世為什么笑;王涉世也沒有分辨出娟子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
7
門當然是虛掩的。
老黑和猴子帶著三、四個人,一閃身就進了線束公司。門是開的,燈是黑的,路是熟悉的,老黑和猴子就像進了自己家一樣,幾下就竄到了庫房門口。老黑看了看四周,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鑰匙,鐵鎖無聲地開了。老黑一揮手,猴子帶著人鉆了進去。銅板很沉,幾個人抬出來時,已經(jīng)氣喘吁吁的。老黑來到庫房側邊,隨手推過一輛三輪車。車子裝滿的時候,幾個人都已經(jīng)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歇會吧,黑哥,猴子一邊擦汗,一邊說。趕快離開,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出去了有你歇的。老黑的聲音在黑暗中分外嚴厲。怕個逑,猴子不以為然,弟兄們都快累死了,王涉世這個王八蛋也不來幫忙,這回分錢時……猴子說到一半就停住了,他驚慌失措地看見兩個人已經(jīng)站在了面前,他楞了楞,還是硬著頭皮喊了一聲,爸。
老頭子顯然已經(jīng)怒火中燒了,果然是你這個兔崽子,我怎么會有你這個兒子。
老黑穩(wěn)了穩(wěn)神,急忙掏出了煙,大叔,我是黑子啊,下次我們不敢了,你放了我們這一次吧。
你們還想走?王老實的聲音有些顫抖,他顯然已經(jīng)氣憤到了極點,你們到派出所去交代吧。
老黑的聲音變了,真的不放?
別做夢了。王老實好像換了一個人,他的聲音很大,在黑暗中斬釘截鐵、底氣十足。
老黑慌了,得罪了,他惡狠狠地說了一句,動手。
猴子聽了,急忙抱住了老頭子。其余的人都撲向了王老實。兩個老人哪是他們的對手,沒有幾個回合,老頭子和王老實就被捆得結結實實。老頭子的嘴里還被自己的兒子塞了一塊破布。老頭子氣得不停地掙扎。老黑這才笑了笑,吩咐道,猴子,你蹬車,其他人都幫著推,趕快撤。
三輪車上裝得滿滿的。車子一動,車輪就吱吱呀呀的響,響聲凄厲、細長。幾個人更慌了,急急忙忙地推著車就朝大門走去。沒有想到的事就在這時候發(fā)生了,這件事源于王老實的喊聲,快來人啊,抓小偷啊……這一聲很大,大得不像是從王老實瘦小的身軀里發(fā)出來的,這一聲在黑暗中異常渾厚,久久回蕩。這一聲喊得老黑嚇破了膽,這一聲也喊出了老黑的殺氣。他丟掉三輪車,猛地撲向了王老實。也就一眨眼的工分,王老實的聲音就嘎然而止。王老實再發(fā)出聲音時,王涉世已經(jīng)淚流滿面地跪在了面前,王老實的聲音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涉世,快去抓小偷,拼命也要抓住小偷,咱不能再讓公司受損失了。
王老實死了。
王老實死時,他的身邊除了一堆鮮血,還有緊緊握在手中的紅綢子。在濃厚的夜幕下,紅紅的綢子浸泡在紅紅的血液中。
8
快上班了。
職工們三三兩兩地走進了公司的大門。大門口一邊一個站著兩個保安,身著嶄新的淺灰色的保安服。朝陽下,兩個保安站得筆直筆直的。
大門外面不遠處,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手捧著兩個一模一樣的黑色的像框,一動不動的癡癡地看著門口的保安。她的胳臂上戴著黑紗,但像框里卻不是遺像,而是兩張獎狀。一張好像放了很久,紙張都已經(jīng)泛黃了,另一張卻好像墨跡剛干,亮燦燦的。獎狀除了名字不同,內容一模一樣,都寫著“護廠衛(wèi)士”。只不過一張上蒙著一塊紅綢子,一張上沒有。
大門里面,平靜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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