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商在睜開睡眼時,羊群早不見了。
他一骨碌起身,跟著羊群留下的一片腳印追去??伤锰懒耍粋€盹竟然打了半天,現(xiàn)在太陽都偏過西了。他一路小跑著,十幾里地上,才看到了只顧尋著青草貪吃的羊群。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是他這趟跑蒙地的全部生意,兩百多只羊,差一點給跑了。
晉商突然憶起了什么?身前身后一摸,跺著腳叫了一聲“媽喲”,他將褡褳丟在了睡覺的地方了!褡褳里還裝著兩個大元寶,是買羊余下的硬貨。他像樹樁似的站定了,但羊群卻沒有一絲因他站定而站定的樣子,云霧似的向前漫了過去。眼前的路又在一條大溝里,他想要是收攏了羊群回到打盹的地方,一定也是半夜了,大路旁丟了兩個大元寶,自個不會走路,怕是也不會等他了。
他狠了狠心,回家吧。還是這二百多只羊子重要,這才是他的半截命。
狗呢?晉商這才記起他的狗“白雪”了!
白雪啊白雪,虧我養(yǎng)你幾年。誰說狗最忠誠?誰說狗最老實?誰說狗是主人的幫手?這不,自己剛睡了一會兒,白雪就不知跑到哪去了?深秋季節(jié),是狗們發(fā)情時期,一定是嗅到了哪條母狗的味兒跑了。他的白雪又是人見人愛、狗見狗愛的白狗,一身白毛,雪也似的。在蒙地,牧人曾想拿兩只肥羊與他交換,他也沒答應(yīng)。對了,說不準(zhǔn)白狗又跑到蒙地去了,那里有它啃不完的骨頭——有這種可能。果真這樣,白雪可就是白眼狼了。會不會,白雪自個跑回家了,離開家接近兩個月了,白雪會不會是想了家人、想了“黑子”,獨自先回家了?狗行千里,白雪是要先回家告訴家人,自己就要回來了——這倒罷了!
但無論怎么說,白雪都不會再是一條好狗了。
倒是應(yīng)該把白雪的皮剝了,做成狗皮褥子。此刻,晉商有一百個要剝了白雪皮的理由,也有一百個煮了白雪肉吃的念頭。
在溝底的河里,晉商讓羊子們喝飽小河流水。等趕羊上了溝,天已黑了,找了一戶人家,主人幫他將羊趕到一個圐圙里,拴上了狗,叫婆姨給晉商做飯。
過了黃河就是山西。一路上晉商每每將哪一只羊子看成了白雪,然后白雪又變成了真真切切的羊子了!會不會是白雪混到了羊群里?不,一定是白雪披上了一張羊皮!為了這個,他幾次在羊出圈時,一五一十地數(shù)過。沒錯,那就只有白雪披上了羊皮的解釋了!其實,晉商更希望一只羊突然變成白雪了才是,哪怕兩只、三只羊變一條白雪,或者更多的幾只羊,只要能變出來一條白雪,他也覺得值!
可是,羊怎么能變成狗呢!從陜西到山西了,羊還是羊。他的白雪只在他夢里,一次次地咬醒他。晉商側(cè)身細(xì)聽,隱隱約約又感覺不是白雪的咬聲,而家里的黑子,抑或是誰家的蒼狗、花狗呢!一天夜里,晉商猛地感到熱烘烘的,用手一摸,像是白雪的毛皮。他又一骨碌坐起來,原來是主人怕他受冷了,給他搭了一件皮襖。
白雪啊白雪,你要是一條忠誠的好狗,那兩個銀元寶也許就丟不了。兩個銀元寶,能買得來十條白雪啊,可買得來忠誠嗎?來貓去狗,哎,就當(dāng)走了的是一場災(zāi)禍吧!走了好,走了好,走了能穿個大紅袍——哎,這是什么瞎話啊,白雪是走了,但他心里深深的依戀卻怎么也不會走。還是守家的黑子忠心,一次兒子在草叢玩,一條青蛇讓黑子一爪子就抓飛了,兒子虛驚一場。從此,兒子吃什么,給黑子喂什么。
可白雪呢,多少次出門,靠白雪照夜,一切都好好的。白雪在突然消失之前,其實是一條忠誠的好狗,一點也不比黑子差啊!可現(xiàn)在無論怎么說,白雪都再不是一條好狗了——跑到蒙地吃骨頭去了,跟一條野狗私奔了,自個兒回家了……
一路上,晉商眼里肥肥的羊子,無數(shù)次的變成了白雪,白雪又無數(shù)次的變成了羊子。讓晉商聊以自慰的是一路上,秋草遍野,他的羊子一點也沒有撂膘。
回到家了,晉商問婆姨:“白雪呢?白雪沒回來?”
“白雪,白雪不是你帶著嗎?沒回來?。 ?/p>
兒子急了:“白雪呢?白雪怎沒回來?白雪哪去了?”
“白雪,白雪讓狼吃了!”晉商狠了狠心說。
“你騙人,狼不吃羊怎吃白雪!”兒子說著哭了,“你騙人,你拿白雪換羊了,你拿白雪換羊了,你拿白雪換羊了!”兒子看著有些泛濫的羊子哭鬧。
“白雪真讓狼吃了!”晉商鐵了心地說。
晉商每宰殺一只羊子,兒子都要暗暗高興一次——都怪這些該殺的羊子,讓狼吃了白雪。而每當(dāng)晉商賣了幾只或十幾只羊子時,兒子都有些憤憤不平的樣子,殺了賣不一樣嗎?
兩年了,兒子還在問:“白雪怎就讓狼吃了?為什么不讓狼吃上幾只羊?”晉商沒敢再改話,總是說:“白雪是保護羊子,才叫狼吃了的,白雪是條好狗?!彼@樣說的時候,心里其實說白雪不是條好狗,他這樣說是為了不讓兒子傷心。
晉商又去蒙地。
一路上,晉商一直能聽到白雪的叫聲。一只兔子跑過,晉商“白雪、白雪”喊了幾聲。真邪門了,三年了,白雪怎還沒走遠(yuǎn)!總是在他眼睛里轉(zhuǎn)悠,最遠(yuǎn)走到夢里。
白雪啊白雪,你要是條忠誠的好狗——那就不負(fù)懷念了!晉商又想著,要是白雪突然間跑到跟前了,該不該認(rèn)?不認(rèn)了,走了的狗,要是認(rèn)了,那不就等于認(rèn)了一只賣出去了的羊子。不對,白雪他并沒有賣給誰呀!
還是認(rèn)了吧。
不認(rèn)!
還是認(rèn)了吧。
不認(rèn)!
還是認(rèn)了吧。
不認(rèn)!
過了黃河就到陜西了,晉商一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傊?,對于可能發(fā)生的白雪的突然回來,他是認(rèn)也不是,不認(rèn)也不是。春暖花開,一樹樹杏花、桃花點亮的黃土坡上,窯洞張開了深情的眼睛,一只老鷹盤旋在天空了,誰家婆姨手忙腳亂地叫著“雞——狗狗”、“狗——狗狗”。
“狗狗”、“狗狗”在哪?是我的白雪嗎?
晉商前后左右地掃視了一圈兒,才明白“狗狗”是人家婆姨叫雞帶著的尾聲。遠(yuǎn)遠(yuǎn)的山坡上,攔羊漢一嗓子唱過來:“蛤蟆口灶火燒干柴,越燒越熱我就越想來——”
雞鳴狗叫,黃土埋人。人家多樂呵,我怎這么累!
晉商低下了頭,眼睛也頓時如經(jīng)霜的狗尾巴草,耷拉下去了。他的腳步卻在不停地加快,好像一架舊了的自鳴鐘的發(fā)條,在上足了勁之后猛地斷了。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鬼使神差似的,兩條腿似乎不聽他使喚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似跑又不像跑著,腳跟也不著地,輕飄飄地出了村莊,又從溝里上來了。
頭皮一陣發(fā)緊。晉商飄到了那年秋天打盹兒丟元寶的地方,他分明看到樹下枯草叢里的一堆白骨,他分明看到了他罵了無數(shù)次不忠誠的白雪,他分明看到了他的只剩麻線的褡褳,以及將白骨隆起的兩個銀元寶。
晉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像散架了似的。他支撐肉體的骨頭如雪崩一樣地塌陷了,好像一下子變成了眼前這一幅完整的狗骨,可白雪的骨頭他看的是這樣真切:兩側(cè)的肋骨已插入泥土,脊骨卻如一座殿堂的一根大梁,高高地要托起什么;頭骨向東側(cè)著,白雪最后是在回望哪里?
然而,他的骨頭呢!晉商多么想在這幅白狗骨架上找到他自己的骨頭,哪怕是一根肋骨也好,但他怎么都沒能找到。
白雪啊白雪,你怎這么傻啊,不就是兩個爛元寶!錢丟了,咱可以掙回來,忠誠沒了,走到天邊邊也買不上啊!
白雪啊白雪,你是這世界最忠義的狗啊,二百多只羊子算個啥!要是早知道這樣,我寧可丟那二百多只羊子啊!
白雪啊白雪!
白雪啊白雪!
晉商不能自己,竟像失去親人似的,痛哭了起來。風(fēng)吹過晉商不知道,天陰了晉商不知道,雨落下來了晉商還不知道。
哭什么啊,一只瘋狗,也值得哭?我們叫過那條白狗,可怎么叫也叫不起來,以為餓得起不來了,就扔去饃讓吃,可那白狗聞也不聞一下。有人想試著過去套住白狗拉回家喂養(yǎng),誰知那白狗可兇哩,眼睛里充滿了血,牙咬的能斷鐵,就沒人敢上前了,都說那白狗一定瘋了,也就沒人再去招惹它了。直到夏天有人說,那條白狗死了,身上爬滿了蛆蟲。又有人說一條瘋狗死就死了吧,也就再沒人說起白狗了,村里的幾個孩子,倒是為白狗惋惜了好長時間。
村里老漢的話,晉商聽了,哭得更撕心裂肺。白雪啊,白雪,多么忠義的一條狗!我不該那樣惡毒地想象你的離去,懷疑你的忠誠,我應(yīng)該回去找你啊,找你回來……
晉商是讓村里老漢拉起來的。老漢聽明白了,白雪是晉商的狗,就是被村里人認(rèn)為瘋了的那條白狗,就是幾個孩子惋惜了好長時間的死了的那條白狗。老漢將晉商勸說到自己的家里,萬事都要想開點才是啊,人死了尚且不能復(fù)活,既然是條忠義的狗,請上陰陽給超度、超度,讓靈魂升天,不更好一些!
不,我要給白雪蓋廟,就叫白狗廟,讓人們知道它是一條忠義的狗,我相信白雪一定會保佑一方土地和過往行人、商賈的。明天,明天你就幫我請匠工。方圓百十里路上的能工巧匠都請來了,依照晉商親自設(shè)計的圖紙,白狗廟建設(shè)工程立即鋪開。正殿上的大梁,是長在白于山里一棵千年的柏樹,足足一抱。前后頂梁柱下,晉商偷偷將白狗守護的那兩個銀元寶埋入作基礎(chǔ)。門楣選用了整塊上好楠木,這是晉商早年從云南運回到山西老家的?!鞍坠窂R”三個金字,則出自長安城里有名的書法大家張舉人之手。一口鐵鐘,用三千斤生鐵鑄成。在三年的工程期間,晉商沒離開工地半步。
而最為稱奇的是,正殿里供奉的白狗塑像,那是黃河兩岸最有名的泥塑家齊大師得意之作。塑像是以白狗的真身胎骨進行塑造,白狗塑像頭帶翅帽,身披大紅開襟紅袍,袍服下擺直至神案之上,前足騰空,腳踩祥云;頭東尾西,頭部高仰,額隆起、眉弓凸、鼻挺直、嘴微張、下頜圓,似在遠(yuǎn)眺,又似下望,神態(tài)安祥。白狗胎骨用五谷秸稈包裹纏扎,然后直接施敷細(xì)草拌泥完成大體雛形,再施多層細(xì)泥,完成各部細(xì)節(jié)之后,再敷一層極細(xì)密的白泥漿做底子,然后彩繪、泥金。白狗未曾損毀的毛發(fā),經(jīng)過認(rèn)真處理一根根粘貼在塑像上,使白狗塑像在局部更為逼真,形成真身彩繪敷金塑像。
人們議論著白狗塑像,白狗有人形,也有人說是人狗合一。
晉商說,那是狗,也是神,是神狗合一。
白狗廟一時間香火不斷,先是有人除病驅(qū)邪、求兒祈女、商鋪興隆,到后遠(yuǎn)近人家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也來求了。白狗神不僅代龍王爺管耕云種雨,替土地神管春播夏育,而且又為觀音娘娘代勞著送子的重任,擔(dān)負(fù)著祖師爺?shù)娜粘J聞?wù)。
特別是山西的商賈們,更是年年要不遠(yuǎn)千里地來朝拜白狗神。他們的生意也一年比一年興盛,這才形成蜚聲大江南北的晉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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