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馬國慶在一起時,三句話不到,他必然會說到梅真。
那時我們已經(jīng)是半大小伙子,十七歲,打完籃球會吃好多好多的包子,而我總比馬國慶差那么三四個包子。
梅真如果吃包子,頂多吃兩個,她飯量小,和林黛玉差不多,蘇州人嘛。包子也要和梅真聯(lián)系上,我真是佩服馬國慶。
馬國慶是一年前從蘇州轉到我們這座北方小城的學生,他父親轉業(yè)到地方,于是他不得不跟著來了。而他唯一舍不下的就是梅真,他說,那是個仙女啊,符合咱所有的想象,你能想象一個女人有多美嗎?就是美得像個妖精,美得不像話,美得讓人想殺了她。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因為一個女人美而想殺了她,這個理論有點奇怪,但讓我和歐陽北方對梅真想入非非。
歐陽北方是個地道的書生,學習好,人白凈。我一直以為他只讀圣賢書,結果馬國慶來了不到一年,他和我都被梅真迷住了,吃飯或者無聊時如果不說梅真就覺得沒意思。
梅真到底有多美?馬國慶沒有告訴過我們,個子多高?他只說,很高,眼睛多大?他只說,很大。
都是模糊的概念,根本說不清,馬國慶說:“自個想象去吧,想有多美就有多美?!?/p>
我們靠著這些想象讀完高三,沒有像其它男生那樣為女生們打水打飯或者搞黃岡的卷子給她們送去獻獻媚,因為馬國慶說過,這些女生哪里要得?。?/p>
這句話讓我們在思念梅真之余,把心思都放在了學習上。
歐陽北方的學習成績最好,最后被保送到南開。我次之,經(jīng)過一番拼殺到了北京外語學院,落榜的只有馬國慶,他說,前幾年太迷戀梅真了,所以,學習落得太慘,這不能怪他,只能怪梅真。
看,又提到了梅真。
那個暑假我本來想提出去蘇州看看梅真,以馬國慶的名義,解我的好奇心,但看他情緒低落只好作罷。沒想到的是歐陽北方和我有一樣想法,他暗地里找過我,第三句話提到了梅真,他說:“也不知梅真考上大學沒有?”
我們都成了癡迷梅真的瘋子,雖然連她的照片都沒見過。
馬國慶準備去油田當工人,我說:“好啊,石油工人很偉大。而且薪水很高,去吧,以后掙多了錢可以去娶梅真?!?/p>
這是我下意識里提到了梅真。
二
上大學之后,我的戀愛有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就連書呆子歐陽北方也告訴我,他和一個女孩子吻過了,他問了我一句,你說,要是親梅真是什么感覺?
人們永遠對未知的美抱有幻想,誰也不能免俗。
說是突飛猛進,是在大一快結束時,我被一個北京女孩子領回了家。她爸爸是個將軍,她十八歲就開始炒股票,我們班里,她是第一個開著車來上學的女生,神氣活現(xiàn),非常讓人嫉妒。
可是,我不愛她。于是從大二開始我一趟趟往蘇州跑。
梅真,我來找你,你是傳說中最美麗最動人的女子,我要揭開你的神秘面紗。
那時馬國慶跑到撒哈拉沙漠去打井了,他做了勞務輸出的外援,我們根本聯(lián)系不上他,他大概早就把梅真忘記了。
他提供的線索很模糊,蘇州,梅真,很美。
沒事的時候,我就游蕩在蘇州的巷子里,期待遇到梅真。
我沒有遇到梅真,我遇到了歐陽北方。
這真是個笑話。當我們在一條巷子的青石板上相遇時,我們同時笑了,是的,我們一起來尋找舊夢。
我和歐陽北方坐在蘇州的小酒館中聊天,看著外面的街景,雨一串串落到流淌了兩千五百年的小河里,小橋上有打著油紙傘走過的少女,哪一個會是梅真呢?
歐陽北方問我,梅真會愛上我們其中的誰?
“當然是我,”我說,“我比較流氓,女人一般都比較喜歡流氓?!蔽覀円黄鹦α?。我們喝了很多酒,然后一起吟詩,一些小酸詩,比如死去的顧城的詩,我們喜歡他那種長相,比較清秀,比較孤獨。他有一張戴著帽子的照片,非常討人喜歡。
“我就是顧城?!蔽覍W陽北方說,“以后也搞個三妻四妾。”
對我的流氓作風,歐陽北方一點也不懷疑。而我真實的想法是,找到梅真,愛上她,或者她愛上我,我們結婚生子,好好過日子。
她給了我太多夢想,于一個少男而言,那就是致命誘惑。
每年來蘇州我都會有艷遇,她們很纏人,我問她們:“你叫梅真嗎?”
這些女孩子都會搖頭,我喜歡這種艷遇,如影飄渺,轉眼飄零。甚至到了最后,我記不清她們的長相,我只知道,她們是蘇州女子,這就足夠了。
大學畢業(yè)留在北京后,我還是常常到蘇州來,只不過開始坐飛機。后來我懷疑自己得了一種病,以尋找梅真的名義在為自己尋歡作樂找借口,我在為自己的愛情立一個貞潔牌坊,而這個牌坊的名義是梅真。
兩年后歐陽北方結婚生女,我去參加他小女兒滿月的宴會,開玩笑般問他女兒的名字,是不是也查過康熙字典。歐陽北方說,隨便起了一個。他的并不美麗的妻子說:“非要叫什么梅真,多難聽啊?!?/p>
我愣了愣,笑了,然后說:“蠻好的呀?!?/p>
歐陽北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三
二〇〇六年,早春。我,三十歲,有著清晰的寂寞和醉人的微笑。
彼時,我已擁有一個不錯的廣告公司,還有鶯聲燕語的女人圍繞左右。我對婚姻的感覺越來越淡,我決定一個人過一輩子,除非遇到梅真,也許我會結婚。
在一個沙塵暴肆虐的天氣里,我在北京一個五星級賓館的大廳里獨坐。
我得找一個女人陪我,我太寂寞了,寂寞像風一樣,刮得到處都是。我抽著煙,看著大堂里那些游來逛去的女人們。
我知道她們是做什么的。她們有著優(yōu)雅的舉止、高檔的時裝,你以為她們來自大公司或者海歸,其實,她們的本質和街上那些穿著妖艷眼神曖昧的女人沒有多少區(qū)別。
我看到了她。
她很吸引人,有極大的眼睛,大概眼角注射過什么吧,眼神有些不自然。但她的確是最美麗的女人,我打了一個響指,她過來,然后笑著。
她伸出了五個手指頭。
我點頭。
自始至終,我們沒有開口說話,直到完事,她才說了一句話:“我去洗洗啊?!?/p>
她的口音,明顯帶著蘇州吳儂軟語的味道。
“你不是北方人?”我點了一支煙問她。
“嗯?!彼谛l(wèi)生間大聲回答,我數(shù)出五百塊錢放進她的包里,打開她的包一剎那,我看到了她的身份證,那上面寫著兩個字:梅真。
我的腦袋轟地大了!
梅真!梅真!梅真!這怎么可能?
她出來時,我的手有些哆嗦。
“你叫什么?”
她笑著接過了我的煙:“我叫嫣然,怎么啦?”
“能告訴我真實的名字嗎?算我求你!”
“你給我多少錢?我的名字要賣錢的。有客人這么要求的嗎?你太過分了?!?/p>
“我給你一萬,一萬行嗎?”我知道自己口氣有些激動。
她顯然也嚇住了,她看了看我說:“梅真,我叫梅真?!闭f著,她拿酒店的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很好看,那兩個字刺激得我想流淚。
她坐下來化妝,一邊畫一邊問我,為什么她的名字值一萬塊錢?我笑了笑說:“我喜歡寫偵探小說,喜歡干一些奇怪的事情,我的初戀女友和你長相一樣,所以,我想問你真實的名字叫什么。”
我一邊說謊一邊心疼,她化好妝,站起來說再見,我也站起來,說:“梅真,我能抱你一下嗎?”
她笑著:“那也要錢的啊。”
“好?!蔽艺f。
我擁抱了她一下,她很瘦,但是很性感,鎖骨很美麗。她的眼神里,是更空洞的寂寞,寂寞如空氣一樣回蕩著。
我給了她兩萬塊錢,這是我出手最大方的一次。
她謝了我,然后,關上門走掉。
那天我很晚才睡去,我一支又一支地吸著煙,抽得頭都快暈了。快天亮時我睡著了,夢到我還是十七歲,青春年少,蠢蠢欲動,而我早早就遇到了梅真,然后我們相愛了。
醒來時已近中午,我的手機上有二十八個未接電話,有公司的有女人的有同事的有母親的,但永遠不會有梅真的。
我和梅真的一切,已然過去。
我起來,去衛(wèi)生間刮胡子。一邊刮一邊想著那個夢,一邊想一邊手哆嗦著,最后,我什么都做不了了,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那個三十歲的男人哽咽著,一串串的眼淚掉下來,沒完沒了地落著,沒完沒了地流著。
(編輯:梁敏liangmin91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