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是停留是不停留?記憶,是長的是短的?一條河里的水,是新的是舊的?每一片繁花似錦,輪回過幾次?
我們決定搭火車#65377;從廣州到衡陽,這521公里的鐵軌,是1949年父母顛沛南下的路途#65377;那時父親剛滿30,母親只有23歲#65377;雖說是兵荒馬亂,他們有的是青春力氣,火車再怎么高,他們也爬得上去#65377;人群再怎么擠,他們也站得起來#65377;就是只有一只腳沾著踏板,一只手抓著鐵桿,半個身子吊在火車外面像風箏就要斷線,還能聞到那風里有香茅草的清酸甜美,還能看見土紅大地綿延不盡,令人想迎風高唱“山川壯麗”#65377;
“火車突然停了,”母親說,“車頂上趴著一堆人,有一個女的說憋不住了,無論如何要上廁所,就爬下來,她的小孩兒還留在車頂上頭,讓人家?guī)退б幌?65377;沒想到,她一下來,車就動了#65377;”
母親光腳坐在地上織漁網(wǎng),一邊講話,手卻來來回回穿梭,片刻不停#65377;頭也不抬,她繼續(xù)說:“女人就一直哭喊著追火車#65377;那荒地里坑坑巴巴的,還有很多大石頭,她邊跑邊摔跤,但是火車很快,一下子就看不到人了#65377;”
“后來呢?”我坐在母親對面幫她纏線#65377;她撲哧一笑,看了我一眼,說:“哪里有什么后來呢?我看那小孩子一定也活不了了,誰還能帶著他逃難呢?”
“還好你們那時還沒生我,要不然,我也讓你們給丟了#65377;”我說#65377;
她輕輕嘆了口氣,更用力地織起網(wǎng)來,透明的尼龍線極強韌,拉久了,先在手指肉上壓出一道一道很深的溝來,再久一點,皮破了,血就汩汩滲出來#65377;為繳我一學期的學費,她要打好幾張跟房子一樣大的漁網(wǎng)#65377;
我知道我說錯話了,因為,他們確實把自己1歲的孩兒留在了衡陽,自己上了火車,以為,放在鄉(xiāng)下,孩子比較安全#65377;沒有人料到,這一分手就是40年#65377;
此刻,她仍舊坐在我的對面,眼睛明亮俏皮的姑娘已經(jīng)83歲,臥鋪里上層的兄弟們都睡了,剩下我在“值班”,和她繼續(xù)格斗#65377;火車的轟隆聲很有節(jié)奏,搖晃著車廂,像一個大搖籃,催人入夢,但是她筆直地坐在鋪上,抱著一卷白色的被褥,全身備戰(zhàn)#65377;
“睡吧,媽媽#65377;”我苦苦求她#65377;她斬釘截鐵地搖頭:“我要回家#65377;”
我離開自己的鋪,坐到她身邊去,貼著她,說:“你躺下,我?guī)湍闵w被#65377;”她挪開身體,保持和我的距離,客氣地說:“謝謝你#65377;我不睡#65377;”
她一客氣,我就知道,她不知道我是誰,以為我是個善意的陌生人了#65377;于是我說:“媽媽,我是你的女兒,小晶#65377;你看看我#65377;”
她轉過臉來,盯著我看,然后,極端禮貌,極端有教養(yǎng)地說:“我女兒不在這里#65377;謝謝你#65377;”
“那……至少讓我把你的被子弄好,蓋住你的腳,好嗎?”
我坐回自己的鋪上,也把被子蓋住自己的膝蓋,就這么和她默默對坐,在這列萬般靜寂的午夜火車上#65377;
火車慢下來,顯然進入一個中途站,我把窗簾微微拉開,看見窗外“韶關”兩個大字#65377;
韶關,那是南華寺所在,曹溪河畔#65377;萬歷《曹溪通志》說,南朝梁武帝天監(jiān)元年,公元502年,印度高僧智藥三藏發(fā)現(xiàn)這里“山水回合,峰巒奇秀,嘆如西天寶林山也”,于是建寺#65377;唐朝,公元677年,六祖惠能來到寶林寺,在此說法37年,使南宗禪法大播于天下,宋開寶元年,公元968年,太祖賜額改名“南華禪寺”#65377;也是在這里,“文革”期間,六祖惠能的金身被拖出來打斷#65377;
火車再度開動,我趴下來,把耳朵附在床墊上,可以感覺火車的輪子碾過鐵軌,大地一寸一寸地震動#65377;這五百里路,惠能曾經(jīng)一步一步走過#65377;我的父親母親,曾經(jīng)一寸一寸走過#65377;時光,是停留是不停留?記憶,是長的是短的?一條河里的水,是新的是舊的?每一片繁花似錦,輪回過幾次?
夜雖然黑,山巒的形狀卻異樣地篤定而清晰,星星般的燈火在無言的樹叢里閃爍#65377;驀然有白霧似的光流瀉過來,那是另外一列夜行火車,由北往南駛來,和我們在沉沉的夜色里擦身而過#65377;
母親坐在我對面,忽隱忽現(xiàn)的光,落在她蒼茫的臉上#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