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戴家拳的老人用他的一生，寫了一部充滿傳奇色彩的歷史，他給我留下的是一個謎、一個困惑。

想起老人，我沒有悲哀，只有負疚和歉然之感。我的功夫達不到他那種境界，可我不臉紅，以我愚鈍的資質(zhì)，恐怕終生求取，也難登心意拳堂奧，又何必自責呢。我感謝老人的睿智，他并沒有寄望我這個笨蛋為他或者為戴家心意拳發(fā)揚光大什么，所以說這些年根本就沒有什么責任類的陰影籠罩著我。一直是想練就練，不想練就不練，心情十分輕松。

老人曾經(jīng)說過，戴家拳最難練的是螺旋步。每次把我打得不知去向的招式，都是以這一勢為基礎變化出的旋起旋落。拳譜上說：“遇人多三搖二旋?！本毿囊馊舨荒軐Υ藙蓠{輕就熟，一輩子也甭想做到“打人如走路”，那可真是昊天的遺憾!

老人對醫(yī)卜星相素有研究，算定我一生了無師緣，再三囑我在他去世后，萬不可涉足武術圈子，否則腸子都會悔青的。對老人的話，我當時亦未加理會，出于對心意拳的好奇，老人過世后，我終違他意，開始接觸形形色色的武林人物，“自尋煩惱”，終于被他言中。他的預言以及我這些年的經(jīng)歷真是讓我感慨，萬千，思及往事，淚簌簌下。

1、劈拳睥睨傲山西

八卦拳社在哈爾濱中央大街西側(cè)九道街上，對面是東北電影院。說是八卦拳社，也傳授山西形意拳和陳式太極等拳械。掌教的是山西形意拳傳人王喜亮先生。王先生身材雖極矮小，卻是一個心雄萬夫的人物。他是抗美援朝的功臣，回國后，追隨其師楊永蔚來到當時拳家薈萃的哈爾濱，以教拳為生。他為人既爽直慷慨，且能急人所急，極得人緣。說起他的八卦拳社可真是非同一般，這個八卦拳社的前身是大名鼎鼎的河北形意拳名師李玉琳的拳房。從這個拳房中曾走出許多名滿中華武林的人物，李天驥、欒劍秋、張繼修等老一輩武術家都是在這里成名的。李玉琳過世后，由李老的弟子推薦，王喜亮先生開始執(zhí)掌教務?！拔母铩逼陂g，李老的個別徒弟想索回拳房，又不好意思出面，就指使一些不諳世事的年輕“造反派”上門尋釁打架。長長的隊伍，足有幾十人，全抄著家伙，一直排到院外的大街上。而王先生絲毫未露怯意，一桿大槍在手，嘴里叼著煙，眼睛炯炯放光，那神氣把“造反派”的勇氣和信心全嚇了回去。奪館的風波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其中的一位“造反派”，后來成了王先生的徒弟，他說：“我們就是再愛湊熱鬧，也不敢：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啊!”誰都知道王喜亮的槍不是吃素的。當時。在楊永蔚門下乃至于哈埠武林，王喜亮的槍法都是受人尊重的。王喜亮先生的一位徒弟在市公安局工作，跟王喜亮先生學完形意大槍后，在一次公安系統(tǒng)大比武中獲得第一名，一發(fā)力能用槍(訓練用的)捅倒土墻。徒弟功力尚且如此，王先生槍上的造詣有多深，是不待言的。

王喜亮先生的功夫出在槍上。槍上的攔、拿、扎，化成拳上的踐、鉆、裹。一動手含著鷹虎形合演又有太極大捋的妙用，是王先生在山西形意拳宗師楊永蔚門下的獨得之秘。素有山西形意拳“技擊泰斗”的王鴻，一次見王喜亮用虎撲子擊倒了某同門，對師弟的功夫十分欣賞。遂對王喜亮說：“師父視拳如命。鷹虎形合用是他老人家的絕技，蘊含車、宋、樊幾家的技擊精華。這打法目前在山西已經(jīng)失傳。你能運用自如，是孝心感動了天呀!有人說你因貪酒沒得真?zhèn)?，是放螺圈屁?！蓖貘櫴菞钣牢档亩茏?，楊永蔚的開山首徒是山西的楊守先，他為人厚道謙遜，與杜生貞一樣，很少在武術界走動，所以名氣不大。王喜亮和這幾個師兄弟走得頗近，關系不錯。王鴻在楊永蔚的徒弟當中是出了名的好動手、膽子大，就算是在宋鐵麟面前他也敢出手。王鴻與人動手是有輸有贏。打輸了回來也不氣餒，還用激將法氣楊永蔚老師，獲得楊老師指點一二關竅后再去打，直到打贏為止，所以王鴻在實戰(zhàn)中積累了許多經(jīng)驗。王喜亮從這位師兄處也是受益匪淺。受這位師兄的影響，在楊老師過世后，他也是到處訪友，足跡遍及山西、天津、北京等地。曾任市公安局長的高俊先生與友人一道，多次出資贊助王先生。而王先生學得秘技后，也毫不保留，再精心傳給這些俠肝義膽的朋友。今天哈市有盤根、麟角刀、十六把氣功、鴛鴦腳、樊家雞形四把等優(yōu)秀功法流傳，那些毫無私心的前輩們真是功不可沒。我沒有系統(tǒng)地跟王先生學過山西形意。五行拳是學八卦時看會的，一趟宋家四把倒是王先生教的，應該是只教了我一人。這趟四把的風格與當下宋家練的有出入。這趟四把是誰傳給王喜亮的，我也沒向王先生求教。楊永蔚、宋鐵麟或者是王鴻都有可能。有一件事很奇怪，王喜亮先生沒接觸過戴氏心意傳人，但他的五行拳口訣卻是戴家的。我第一次聽到他說戴家心意拳口訣時很吃驚，但不知道他會不會戴家拳。一直想弄個究竟，可直到1990年為他祝壽時也未能如愿。后來因忙于工作，就很少去拳社走動，再后來王先生駕鶴西歸，這個謎也就沒法解開了。

王先生的山西形意拳受過王鴻的影響，架子上與楊永蔚原來教的略有些出入，不過差異不大。王先生很強調(diào)出勢的重要性，他對“車人壕溝之勢”的詮釋，與老人告訴我的“不要在陰溝里翻船”的橫拳講義有異曲同工之妙。王先生的化勁好，就是讓你拿住他，他也能脫身而去，他的少數(shù)幾個弟子能達到這個境界。王先生的陳式太極是陳發(fā)科家庭教師李睿圓親傳的，有獨到之處，他的二女兒王慧君全面繼承了這門功夫。王先生不保守，教徒弟能因人而異，處事又公道，所以極受弟子敬重。他曾在《精武》雜志發(fā)表過唯一的一套陳發(fā)科演武照片，對于陳式太極拳傳人而言，功德無量!

2、呼蘭河畔轉(zhuǎn)八卦，董海川第二

王喜亮傳授的拳法中，有一套傳自中央國術館的九宮八卦掌。是王先生用原傳山西五行拳跟吳峻山愛徒張法孟先生交換的。張法孟那時在松花江邊傳授此拳。我之所以沒有選擇直接跟張先生學，是因為聽人說張先生曾是軍統(tǒng)特務。在當時的條件下，作為正準備人黨的解放軍戰(zhàn)士，我不可能不考慮這些政治因素。張先生除了精通八卦掌外，在內(nèi)功與大成拳方面也有很深造詣，他的傳人中，現(xiàn)在還有人練習站樁。張先生在北京時是王薌齋的鄰居，曾執(zhí)弟子之禮向王薌齋先生求教過大成拳。據(jù)張法孟先生的弟子說，王薌齋的部分拳學著作就出自張法孟的手筆，不知是否屬實?王喜亮用五行拳換了張先生九宮八卦掌的前五大掌，我跟王先生學滿了八大掌。后三大掌王先生坦言是根據(jù)吳峻山的拳學筆記，結(jié)合形意、太極技法而創(chuàng)編的。嚴格地講，后三大掌算不上吳峻山的東西。我曾在王先生處抄錄過這份筆記。王先生說這份筆記不完整，吳峻山的原稿已被張法孟先生用來跟別人交換了一本藥方。張法孟早年倡導武醫(yī)結(jié)合，后來一心向道，癡迷龍虎大丹，他對于這些身外之物自然不太看重。跟張先生換拳譜的是個鋦鍋匠，也練八卦掌，是跟一個河北老客學的。吳峻山的八卦拳譜最后也落在了河北老客的手里，但他跟王喜亮先生重視拳譜不一樣，他對拳譜這類東西嗤之以鼻，就連全凱庭的練功圖他都差點當了擦屁股紙用。河北老客年輕時風流倜儻，終身承受著情變的煎熬。一樁最大的憾事，便是從前的那個戀人，成了自己的師母。每到喝得大醉，就呼出那女人的名字。1985年，我在呼蘭工作時，經(jīng)人介紹曾與這個自稱董海川第二的河北老客接觸過一段時間。據(jù)他透露，吳峻山這套八卦掌就是以劉德寬直趟六十四式散手為基礎創(chuàng)編的，核心東西是里外樁與搬扣刁鉆……那幾個字，我一聽肅然起敬，就開始跟他練八卦掌。河北老客喜歡講八卦門的軼事，什么董海川當年根本不想認尹福為大弟子，只是迫于秦鳳儀的壓力才同意的等等。河北老客很怪，從不喜歡談論自己。越是不談，越是給人一種不可遏止的神秘感。有一次鋦鍋匠在酒后大膽問他師承，被他臭罵了一頓，一句“你入洞房時咋不提是你爹還是你師父教的”的話，氣得鋦鍋匠再也沒提這件事，也因為這件事，倆人斷了交情。河北老客大概是屬驢的，脾氣又犟又倔，出口就傷人。有一次他讓我練練八卦掌，那時我剛學了一大掌，練得也不好，他看完后，興高采烈地嘲笑了我一番。他嬉皮笑臉地說：“你練的這八卦掌，恐怕連董海川都不認識吧?！币痪湓挌獾梦依嵔患?，紅著臉退出屋子。發(fā)誓再也不想見這個只收錢不教拳的家伙。過了幾天，—個凄清的黃昏，我從哈市出車回來時，見他在營房外等我，我只得怏怏地開車拉他去呼蘭河畔常練拳的那塊空地。他無聲地笑笑，算是對嘲笑我表示歉意，然后輕飄飄地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瘦削的身影在安謐的月地里像風似地這么一動，我渾身血液_下凝住了，我驚駭?shù)囟⒆∷?，總覺得他的動作與戴家拳的螺旋步相似，這是他頭一次給我快練八卦掌。我總是懷疑董海川與心意拳有關系，為了求證這件事，我曾經(jīng)拜訪過許多八卦門的老前輩。河北老客也不知道我心里疙里疙瘩地想些什么，見我發(fā)愣也沒在意，他問我：“知道我練的是什么嗎?”我搖了搖頭，他哈哈大笑，隨即說：“傻小子，這才是八卦掌，好好練吧，練成了打架可以對付男人，上床可以滿足女人?！蔽夷樢患t，心里暗罵老不正經(jīng)的，真是他爹用生殖器甩出來的，三句話不離本行。

河北老客喜歡吃驢肉，尤其喜歡吃驢三件，他那一個單換掌是我請了一年的“驢馬爛”才學會的。他傳的單換掌與各派一掌前伸、一掌在后的練法大不相同，也不強調(diào)什么牛舌、龍爪，更不用圍著樹轉(zhuǎn)。只是換式時出掌，但掌不過眉，掌貼身起，暗含肘勁，不走趟泥步，落步時力在前腳掌處，不講究一圈八步，腳下也無圓的意思，但進退十分迅速，變化非常矯健，可以獨習，也可以對練。但這老東西從不肯跟我對練，不像王喜亮先生提倡打?qū)θ?。一次他喝得大醉，哭著告訴了我原因。他其實是個殘疾人，對女人是有想法沒辦法，所以只能在嘴上討些便宜。他之所以自稱董海川第二，一方面在拳上很自負，二來也是因為他沒男人生理上最重要的東西——卵子。他那寶貝是跟他師父對劍時挑豁的。他師父比他大七歲，他給這個師父磕過頭，可他師父卻要了他心儀的女人。我這才明白他每次醉后的宣泄，為什么勸也勸不住。他常對我說，習武是他一生最犯賤的選擇，他看不起自己，更看不起那些自以為能“使人昭昭”的名門正派傳人，并經(jīng)?？瘫〉刈I諷他們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嗜食狗尿。有一次我膚淺地問起形意與八卦的優(yōu)劣問題，他指著桌上的醬驢肉對我說，驢和馬打官司爭騾子的撫養(yǎng)權，你說誰能贏，其實無論是驢勝利還是馬勝利都不足為奇。他喝口酒接著又說。驢是偉大的。第一，在愛情上敢于突破世俗的偏見，大膽與門不當、戶不對的馬結(jié)合，生出了雜種騾子。文雅一點叫“混血兒”；第二，驢任勞任怨的工作態(tài)度是人應該學習的，假如練武術的有點犟驢精神，前途不可限量；第三，驢的性情真，有脾氣就發(fā)，不搞陰謀詭計；第四，驢肉能使小姐美花容，先生壯腰腎……他的“胡說八道”，逗得鄰桌客人也笑了起來。他年輕時身強力壯，力大無窮，初到東北時，每天在糧庫扛兩百斤的大米來回幾十趟還輕松自在。腳大得像船一樣，兩手張開像兩個扇面。一手提起鋦鍋匠就像提一只小雞，可是也是這樣棒的身體害了他。他飲酒不知節(jié)制，每次不喝醉不罷休，每月的工資大都換了小燒，就這樣把他的身體喝垮了。

1986年我調(diào)回機關后，也曾回呼蘭看過他幾次，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患肝炎后。有名無實的后老伴拐跑了僅有的一點兒棺材本，只有老狗陪著他。一看到他英雄末路的慘樣，想起當年他自比董海川第二的豪情，我就心疼不已，后來終于沒勇氣再去看他，聽他后老伴的女兒說，他最后尋短見投了呼蘭河。

3、精神失常的“精神特工”

1992年，黑龍江對俄羅斯的易貨貿(mào)易搞得紅紅火火。當時供職于部隊外貿(mào)公司的我，經(jīng)常與“老毛子”打交道，前蘇聯(lián)的“精神特工”尤里就是我那時結(jié)識的。我們倆是不打不相識，雖然那次動手他吃了虧，但他還是很服我。那是我第一次在酒后用傳統(tǒng)武術對付拳擊，打得不算太理想，不值一提。后來尤里成了真正的“倒爺”，那以前他是俄羅斯安插在外貿(mào)公司的間諜。雙方心照不宣，只是不愿點破。尤里長得很帥，一口流利的中國話，開口總給人一種明朗愉快的印象，他喜歡喝酒，準確地說是酗酒，喝完酒后喜歡找女人胡搞。1994年，我退役離開了部隊，在自己開的餐館里又一次見到他，他是和我們原單位的同事一道來的，喝得醉醺醺的，非要我陪他再喝一些。他高高地翹著一條腿，侃侃而談，已沒有了往日那優(yōu)雅的風度，整個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他抱怨自己以前是風風光光的前蘇聯(lián)“精神特工”，現(xiàn)在卻變成了唯利是圖的倒爺，很痛苦。同事告訴我說：“這小子剛剛在南通大街的一家賓館撒完野，因為小費的事跟保安打了一仗，七八個保安被他一頓拳腳打得東倒西歪，真沒看出來，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我說：“這不算什么，尤里的本事比這大，其實他不用拳腳也能解決那些保安?！币驗閮赡昵拔以H眼見他用催眠術捉弄人，這是他在前蘇聯(lián)時期學的本事。他可以用精神的力量控制別人，高手能使受控的人意識模糊，任其擺布。有人覺得這件事荒誕不經(jīng)也正常，我以前也以為是他與朋友串通演的把戲，是吹牛，后來才知道，前蘇聯(lián)確實有“精神特工”存在過。尤里說，從事這項訓練，容易使受訓者精神失常，形成攻擊性人格，他的一個同事已經(jīng)因無法忍受痛苦自殺了，而他自己也已經(jīng)有了這種傾向，他很害怕。他聽說中國的功夫中有一種拳能治療這種病，拜托我?guī)兔榻B一下老師，我乘機表示想學他的東西，這小子滑得很，只送給我一本催眠術的書。“投之木桃，報之瓊瑤”，我也只為他推薦了幾個從武術雜志上看到的大師交差，尤里去轉(zhuǎn)了一圈后，回來對我說，那幾個心意拳老師都是二百五，我笑了笑，也沒說什么。 后來再也沒有見過尤里，有人說他成了精神病，也有人說他改行當了神父，我是希望他成為神父的。

讓尤里一鬧，我又動了拜訪武林人物的念頭，真是吃一百個豆不嫌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