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戀愛中的男孩子，都被女孩子追問過同樣一個令人啼笑皆非卻又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和你媽媽同時落入水中，你先救誰?”面對這樣棘手刁鉆、充滿“陰謀”的詰問，恐怕大多數(shù)男孩子都會無言以對。先救媽媽?哼，你心里只有媽媽沒有我。媽媽只是生了你，而我卻要和你廝守終身，這樣的男人怎能托付一生!先救你了。那也不成。一個男人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救，為了美色競?cè)绦难郾牨犚娔赣H在水中而掙扎，這種不孝之人何以托付終身?那就同時救吧。呸!你騙誰。你以為你是哪吒三頭六臂，有分身之術(shù)，不誠實的男人最令人討厭!那就顧左右而言它吧不回答吧——那更慘，保準(zhǔn)耳朵被死命一拉，“聾了你!”

我在和太太熱戀時，也曾慘遭這樣的待遇。捂著火辣辣的耳朵，我絕望地仰天長嘆：誰能回答得了這個生長在男人軟肋上的難題，我愿終身奉他為師!

那時我還不知道，其實早有人已經(jīng)完美地回答了這個近乎悖論的難題——此人就是名滿天下的金庸金大俠。在《射雕英雄傳》中，那個冰雪可人、古靈精怪的黃蓉，也和所有戀愛中的小姑娘一樣向戀人提出了這個問題。憨厚的靖哥哥居然想也不想，馬上回答說：“當(dāng)然先救媽媽了。”氣得小黃蓉當(dāng)時臉就吊了起來。郭靖輕輕拉著黃蓉的手，又說：“救完媽媽我一定去救你!蓉兒，如果你真死了，我也決計不獨活?！币痪湓捑拐f得黃蓉?zé)釡I盈眶。先救媽媽，盡人倫之孝；再救愛人——愛人如不能得救，則愿意共赴黃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千載難以回答的謎題。居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郭靖——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金庸——破解了。顯然，這不是單靠智慧就能回答的問題，它需要的是洞若觀火般對人生的透徹領(lǐng)悟，真正了解了生與死，了解了宇宙蒼生。

金庸不愧是一代宗師。在我心里，他不僅是名滿天下的大學(xué)者，更是一名俠之大者，盡管他不會武功。如果有幸見到老先生，我很想問這個睿智的老人一個問題：“在您心中，武功的最高境界是什么?”這是一個貌似簡單的問題，卻在我心中徘徊縈繞已久。可一直找不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就如同前面最開始提到的那個問題。這是一個很容易出事兒的問題。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無論你把哪門哪派的功夫推到首位，都會遭到四面楚歌群起而攻之。況且，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解決三個不能回避的前提：第一，什么功夫才是真功夫?第二，怎樣才能練成這樣的真武功?第三，練就一身絕世武功又能怎樣?解決了這三個前提，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易中天先生在《帝國的惆悵》一書中的《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一文中，風(fēng)趣地論述了“認(rèn)死理”的道理。對于習(xí)武人來說，武術(shù)當(dāng)然也是“理”，因為武術(shù)也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易先生說：“認(rèn)死理是什么?首先是‘認(rèn)’，即本人認(rèn)可；其次是‘死’，即始終堅持；第三是‘理’，即自圓其說自己認(rèn)可，就不能強迫；始終堅持，就不能壓迫；自圓其說，就不能逼迫?！焙芏嗔?xí)武者，把時間都花在“認(rèn)”的階段，在究竟是練習(xí)什么流派的武功上，耗去了一生的精力。我有個朋友，和我同時迷上武術(shù)的，今年也四十歲了。小時候，我們?yōu)榱藸幷撔我馊瓍柡€是八卦掌厲害，幾乎到了拔刀相向的地步。他搜集的武術(shù)雜志、書籍相當(dāng)多，幾乎全國的所有武術(shù)雜志諸如《精武》、《武林》、《武魂》等等他都一一不漏的訂閱，花錢之多讓他老婆氣得和他幾個月都不說話。他就像《天龍八部》里的王語嫣，雖然身無縛雞之力卻博覽武術(shù)秘笈。對各個門派的功夫了如指掌，能把各門派的經(jīng)典倒背如流。也算是奇人一個。顯然，他得到的是思辯的樂趣，可武術(shù)不是用來思辯的，而是用來打的!

回頭看看，單是第一個“什么是真功夫”的問題，就足以讓習(xí)武人探索終身而難有所得。

這個問題讓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在課堂上給學(xué)生分析中國語言的精妙細微之美的時候，問過學(xué)生們的一個類似的問題。當(dāng)時，李連杰和成龍兩大武打明星正分別給兩家電子產(chǎn)品作形象代言人，一個說自己的產(chǎn)品是“真功夫”，一個說自己的產(chǎn)品是“好功夫”，于是我就問學(xué)生，是“真功夫”厲害，還是“好功夫”厲害?學(xué)生們眾說紛紜。在我看來，真功夫固然厲害在真字上，但真的不一定就好?！疤珮O十年不出門，心意一年打死人”，太極功夫的確是真功夫，但讓年輕人十年磨一劍，恐怕敬而遠之的人就太多了。在《笑傲江湖》中，《葵花寶典》和《九陰真經(jīng)》、《九陽真經(jīng)》一樣，都是真功夫，是寶典中的寶典。秘笈中的秘笈，東方不敗依靠這神功，憑借一根女孩子用的繡花針，與令狐沖、任我行、向問天三大絕世高手閨帷論劍，居然能整暇以閑，舉輕若重，把三個人打得手忙腳亂，任我行這樣的絕世高手居然被東方教主的繡花針眇了一目!要不是任盈盈施計分了東方教主的心，勝負(fù)還真是很難預(yù)料。可是，《葵花寶典》就不是什么好功夫——盡管可以無敵于天下，但畢竟“把刀一揮，自作了太監(jiān)”，對理智尚在的人來說，可真不是好主意?！昂霉Ψ颉敝浴昂谩?，首先就在于其真，假功夫是不能稱之為“好”的；其次，“好功夫”之所以好，也在于其易學(xué)易練。這些道理都是后來才懂的。

我練武之初，所有的武術(shù)知識僅來自于武俠電影、電視和武術(shù)雜志，但這些媒介也是可遇不可求的。電影單位不是天天放映，電視是個奢侈品家里根本買不起，武術(shù)雜志也都是借來的，因此，憑借著極少的資源和自己的一顆少年人習(xí)武的渴望之心，我開始了尋求真功夫與好功夫的習(xí)武生涯。那時還不知道有拳擊、K-1、巴西柔術(shù)、菲律賓棍術(shù)，連李小龍的截拳道也是到后來才了解的。滿腦子不是太極、八卦、形意就是少林、武當(dāng)、醉拳、醉刀、醉棍——選什么功夫練習(xí)成了我們這些少年習(xí)武者最大的痛苦?？粗渡倭炙隆分欣钸B杰在銀幕上刀槍劍戟十八般武器揮灑自如，個個都認(rèn)定天下功夫出少林，苦練書上學(xué)來的少林拳；冷不丁又有一部《武林志》把八卦掌演繹得令人瞠目結(jié)舌，我們又照葫蘆畫瓢趟起八卦步來。誰知圓圈還沒走上幾步，《南拳王》中邱建國氣勢磅礴的南拳又震撼了一顆又一顆幼稚的心，然后是《霍元甲》，《陳真》……到底學(xué)什么，太極八卦還是少林武當(dāng)?成為李連杰還是霍元甲?選擇是一種痛苦，因為選擇意味著要放棄。

和多數(shù)習(xí)武者一樣，我最初迷戀的是各個門派的各種招式絕活。那時我認(rèn)為，只有掌握的招式越多，勝算的把握才越大。于是，我把武術(shù)雜志中的招法集中搜集在一個筆記本上，美其名曰“武功秘笈”?！昂诨⑻托摹?后手直拳)、餓虎撲食(雙抱腿摔)、金絲纏腕(繞腕)……凡是我覺得在實戰(zhàn)中能用上的招式，我都毫不猶豫地歸入秘笈之中，厚厚的弄了一大本。記得《精武》中曾載過一篇文章叫做《少林絕命腿》的，我如獲至寶，連夜用復(fù)寫紙將圖畫臨摹下來，歸入秘笈之首——那時家窮，大多數(shù)武術(shù)雜志和書籍都是借來的，我只能用這種方法制作秘笈。那些名稱漂亮的招式，更是我的最愛：仙人指路、翻云覆雨、移花接木、沾衣十八跌……仿佛這些神秘的名稱可以賜予我特殊力量似的。

李小龍說過：“在我學(xué)藝以前，一拳不過是一拳，一腳不過是一腳；在我學(xué)藝時，一拳不再是一拳，一腳不再是一腳：在我學(xué)藝后，一拳不過是一拳，一腳不過是一腳。”這返璞歸真的心得，不但是習(xí)武者，而是任何技藝，都會經(jīng)歷類似的過程。著名學(xué)者王國維曾經(jīng)用古人的名詞佳句來描寫學(xué)習(xí)的三個境界：“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毙我馊灿忻鲃拧祫?、化勁的說法。顯然，在求真的道路上，不論習(xí)文還是練武，在最高層面上都是相通的。一千個人心目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林妹妹。更何況，即使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對相同的事物也會有不同的認(rèn)識。武術(shù)讓我在人生道路上，首先學(xué)會的不是功夫，而是學(xué)會了放棄與堅持，也就是易中天所說的“認(rèn)死理”。

在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有本叫做《演講與口才》的雜志很有名氣。那時演講頗為流行，中國出了不少以演講為生的高人。我明白鐵肩擔(dān)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文武之道，頗喜歡逞口舌之強?！堆葜v與口才》教會了我不少雄辯之術(shù)。那時小，學(xué)什么敢用什么，從來不計后果。一次在汽車上，給一個老人讓座。車上很擠，我學(xué)雷鋒急忙讓老人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滿以為會得到老人的贊賞。結(jié)果老人理所當(dāng)然似的落座后對我不理不睬，我有些惱火，故意湊近老人耳朵大聲問：“您說什么?”引得旁人側(cè)目。老人疑惑不解：“我什么都沒說呀?！蔽夜室獯舐曊f：“我還以為你說謝謝呢!”全車人都笑起來，老人尷尬極了。那時的我還不懂諒解與寬容，有的只是少年人的輕狂和無知。因為這，也引起了對我習(xí)武有莫大影響的沖突。

大概是十六七歲，我偷偷地練了不少“神功絕招”，兼之嘴上的功夫也大有長進，以為自己也有點文武全才的意思了。一天家里來個遠方的客人，父親讓我去商店買點水果糖—那種晶瑩剔透、硬硬的、水果味的，含在嘴里可以化上半天——上?！按蟀淄谩蹦菢拥母呒壞烫羌依锸琴I不起的?，F(xiàn)在的孩子很難想像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狀況。我來到廠里唯一的大商店，徑直奔向煙酒糖果柜臺。幾個漂亮的阿姨在柜臺后打鬧嬉戲著，當(dāng)時售貨員是最令人羨慕的工作，清閑，自由。我看見一個魁梧的中年人正和她們說笑著。我的到來對他們一點影響都沒有，大概十六七歲的我長得太單薄弱小，不太會引人注意。買一斤水果糖，我輕輕招呼著，秋波暗送中沒人聽見我的聲音。買東西!我提高了嗓門!正在變嗓的聲音在成熟男人的放肆大笑和嬌媚女人的半推半就中軟弱得像個氣泡。我大叫一聲：買東西!終于有人聽見了我。一個阿姨從風(fēng)花雪月中不情愿地離開，走向柜臺前的我：喊什么，沒看我忙著!那時我還不懂得男歡女愛的滋味，不了解被人從中拎出來的惱怒，所以看見阿姨這樣的態(tài)度，不禁也生氣了。我叫了你多少聲了你不理我，還這個態(tài)度!不行，要教育教育她!“我等好長時間了?！蔽夜室忄洁洁爨?，“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男人聽見了，擠過來：“你個小破孩兒，買東西還是買態(tài)度?”阿姨回眸一笑百媚生，男人很得意。稱完水果糖，阿姨正準(zhǔn)備用牛皮紙包裝，我突然叫住了她：“請您把每塊糖的糖紙都剝下來?！卑⒁蹄读艘幌?，然后罵道：“你有病!哪有糖不包紙的?！蔽倚α?，回答：“你賣東西不賣態(tài)度，我買糖不買糖紙，一個道理嘛?！毙钪\已久的回答讓沒多少文化的漂亮阿姨呆若木雞。英雄救美的男人只愣了一下就回過神來，從柜臺里沖出來，他才不和你講什么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古訓(xùn)。左手一伸，來揪我的衣領(lǐng)，剎那間，我腦海里無數(shù)對付左手拉領(lǐng)的辦法：來一招少林派的小擒拿手，上面纏住他的攻擊手，下面使個絆子，準(zhǔn)放倒他；要不來一招峨嵋派的“美女照鏡”，左手壓，右手直接掌擊他的雙眼，乘他閉眼之際制服他……等我想好招數(shù)，發(fā)現(xiàn)自己脖子已經(jīng)被人卡住，像只小公雞驕傲而無奈的掙扎著，耳邊響著男人嘲弄的聲音：“小破孩兒，嘴還挺能說的?！?/p>

紙上談兵的經(jīng)歷讓我幡然醒悟，世界上神功絕技無數(shù)，可是如果這些東西只在腦子里而不在身上，李小龍和李連杰都保佑不了你。我慶幸自己沒在選擇練少林還是太極的問題上多浪費時間，否則，我會像王語嫣一樣，成為紙上的高手。

我曾有幸結(jié)識了一位佛家高僧，他得知我習(xí)武多年，半帶機鋒地問我：“武功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我想起李小龍在《龍爭虎斗》中回答住持的話，于是回答說：“把技巧隱于無形。”他聽了，輕輕嘆道：“大象稀形，大音稀聲。無形乃大形，可容天地間有形之物，你得道了。”我悚然一驚，驚嘆于李小龍的睿智已達到了如此之高的境界。我不甘心冒用李小龍的現(xiàn)成答案，冒昧地問師傅：“您認(rèn)為武功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師傅輕輕一笑，引磬般長詠了一句：“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我突然想起金庸寫的小說《鴛鴦刀》來。江湖血雨腥風(fēng)群雄相爭，只為獲取鴛鴦刀，原因只有一個，鴛鴦刀中藏著一本武林秘笈，只要得到它，就可以雄霸天下。卻不料這秘笈只有四個字：仁者無敵!

可惜，知易行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