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經(jīng)的一個春天,一個下雨的日子,我來到了云南。云南很漂亮,像永葆青春的少女,這我早就知道。但初見這種美,我還是有幾分莫名的緊張,仿佛是一個剛出閨的小姐,第一次目睹鐵門檻夕的光怪陸離。
我在北方春意闌珊的夜晚離開,翌日清晨南方的昆明春興正濃濃郁濕氣,撲面而來,讓人躲不開。你若說北方的空氣是鹵水,那么這兒的空氣就是牛奶;你若說北方的空氣是咸湯,那么這兒的空氣就是礦泉。這一點兒也不夸張。
說了這么多好像在亂扯,因為題目叫做“阿詩瑪”,到此卻只字未提。其實情有可原。阿詩瑪是誰?歌里唱到過:傳說里講到過,煙紙上也印過,顯然是指人。然而是人名,還是“姑娘”之類的稱呼,我不知道。但是一聽到阿詩瑪,我就會想起人民幣上出現(xiàn)過的模樣,笑容可掬。來到這兒聽導游說,見到彝族姑娘就叫聲阿詩瑪。可是鄙人天生嗓門大,若叫了一聲阿詩瑪,是我叫的這個阿詩瑪回頭呢,還是名字是阿詩瑪?shù)陌⒃姮敾仡^呢,還是所有的阿詩瑪都回頭呢?石林中那么多山頭,若是漫山遍野的阿詩瑪都回應(yīng)我,我又該怎么辦呢?云南的景致很多,所以可以有很多概括,就像結(jié)構(gòu)復雜的東西往往有很多功能,愛好繁多的人往往有很多特長。例如,汪曾祺畫云南,就用菌子作為典型;王小波談云南,沒有椰子樹就挺奇特。前面說到雨,雨也是云南的一個事物,春意自然也算一個。但若以這個為標準,干濕兩季便也可算做一個特點,陽光明媚也可以算做一個特點——那不就和拉薩“日光城”的特點雷同了。所以應(yīng)當選一個足夠“特’’的特點。彝族人民大部分居住在云南,提及云南自然也不會冷落了阿詩瑪:她,正是云南活的名片。
剛出機場便迎面走來一個阿詩瑪,那是一個仿若和我一樣年齡的姑娘,有著很白凈的臉龐和很好看的頭發(fā),兩鬢梳得整齊,簾子般柔軟的劉海隨風蕩漾,漾起我心中小小的漣漪。我的臉微微發(fā)燙,心里涌出讓人害羞的念頭——她真的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
她雙手交叉在身前,提著一只精巧的籃子。那只籃子像一只扁扁的小船,滿載著晶瑩的青春,閃爍著金色的年華。若是那小小的船上坐著小小的她,一定是十分美好的景象;若是小小的船上坐著小小的我,當然也很好;若是小小的船上同時坐著小小的我和小小的她,那就不只是美好了,而是和諧與幸福。 小船般的籃子里裝滿了貨物,那是一些彝人手工制作的織物,花花綠綠得可以作為裝飾品。這些織物的結(jié)構(gòu)并不簡單,紋理也很復雜,但上面卻沒有商標。所以我相信這是一群淳樸的阿詩瑪?shù)慕茏?,相信這是一群年輕美貌、心地純潔的阿詩瑪一邊歡樂地唱著歌一邊靈巧地縫制的,相信正是眼前的這位小阿詩瑪用她那雙纖細而白皙的手細細地織作的,一針一線滿懷著少女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未來的憧憬。
她輕輕地喚了我一聲,問我是否愿意看一看她的織物。柔柔的嗓音從她的喉嚨里傳出,從她的舌尖跳出,從她的牙齒間躍出,從她的唇角邊滑出。又仿佛是從我的周圍傳來,從天邊傳來,從天外傳來,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和影子都不愿意離開,我知道自己的身體以及影子都希望逗留。
我輕輕地翻看一疊整齊的花布,眼角的余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桃紅的粉腮上。她捕捉到我悄悄的目光,頭便低低地埋到胸前,雙頰像欲笑的桃花,紅得欲滴。我挑選出幾條粉白相間的,她微微地一歪頭,看著我說:“喜歡粉紅色的男孩子不多哩?!蔽乙惶ь^,正看見她沖我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像一顆顆圓潤的玉珠。
“嗯?!蔽覅s不知該說什么好。原本我還可以強作自然,被她這么一打趣,便不知所措?!岸嗌馘X?”我慌亂地問,兩只手卻如何也找不到錢包了。
看著我慌亂的樣子,她笑得更加歡快了。她饒有興致地問這問那,從哪里來,多大了,名字叫什么。我只是一味反射般地回答,腦子里奇怪著錢包的去向。終于,在一個已經(jīng)被摸過三四遍的口袋里,我翻出來錢包。
我將錢遞給她,然而并沒有開口。說什么呢?總不能說你真漂亮,你真可愛,留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吧,云云。她也只是輕輕地抿了一下嘴唇,接過錢去,點了點頭,權(quán)且作為告別。
她是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我想,但她終究是不允許我冒昧的陌生人。
那天我又遇到了更多的阿詩瑪,在昆明,在石林,在城市,在村寨,在水邊,在山嵐。彝族是歡樂的民族,而阿詩瑪是彝族歡樂的天使。風般的《彝族舞曲》縈繞,她們因風而翩躚,鮮花也隨之曼妙。不知是人在花中,還是花在人中,人影花影,簇擁而動,讓人無法分清。
每一天都是僅有的二十四小時,痛苦可以讓人度日如年,快樂卻可以讓人惋惜人生苦短。天色漸漸暗淡。雖然夜晚的云南更加嫵媚可愛,但一行人更牽掛的是找到賓館安頓下來。
導游為我們辦住房登記,我掏遍了所有的衣兜卻找不到身份證。于是我想起露宿街頭這個久違的詞。雖然我熱愛這片古老的土地,但在又黑又冷的夜里依偎在它懷里睡還是讓人吃不消。
最終,我放棄了尋找的努力。像魯迅先生幻化出少年閏土的形象那樣,我幻化出一幅熟悉的景象:一個猴急著找錢包的傻子,那是我;另一個是站在一旁看著我樂呵呵的彝族姑娘。我的身份證大抵就是那時丟的。
但我并沒有淪為上帝的棄兒。導游姐姐也是一個漂亮的阿詩瑪。她背著雙手,輕踮著腳尖,雀躍到我的身旁,將房間鑰匙遞給我,拿著我的身份證在我眼前晃晃,逗我:“馬虎鬼,不想要了?”
“你在哪兒找到的?”我問。
“一個小姑娘,跑了一天,一直打聽到我們旅行社。給你。她是你新交的朋友嗎?你可要好好謝謝人家?!?/p>
于是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張粉嘟嘟的臉,上面有著端正的五官。那可愛的鼻尖上布滿了因跑來跑去而熱出的汗,隨著她的跑動一顫一顫的。
嘿!這個可愛的阿詩瑪,我還真該射謝她。
月光瀉在黑珍珠般的夜里,澆灌了花兒一樣的花朵。樹影像永遠不會消失的傳說,明暗著這片土地——一千年前是這片土地,一千年后它也不會死去。它是一首唱不完的歌。只不過,在這片土地上會一年又一年地開放著新的年輕的花朵,隨風搖曳,縱然我說不出它們的名字,但我曉得它們有共同的美麗的稱號——花;就像我不能說出每一個阿詩瑪?shù)拿?,甚至不能說出幫助我的小阿詩瑪?shù)拿郑抑?,無論是一千年前,現(xiàn)在,還是一千年后,她們都被稱為阿詩瑪。
(責任編輯 清 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