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8年4月29日,臺灣島上新聞傳出:柏楊逝世,享年八十九歲。
耄耋老者,“長逝”卻不“溘然”,早在一年之前,當他宣布“封筆”的消息傳出時,人們便似乎有了某種預感。一個老先生,經(jīng)歷了“五度婚姻,十載牢獄”的悲喜人生,終于從人間遁跡歸于無形,升天入地或者涅檗往生。
柏楊去了哪里?
“丑陋的中國人”當不屑我的提問——這個大言不慚的“糟老頭”何干我事?
其實,并非“不干”,只是人們怯于承認這種“干系”罷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繼尼采、薩特和弗洛伊德之后,柏楊的名字在大陸橫空出世,他的代表作《丑陋的中國人》成了膾炙人口的暢銷書目,一“暢”便是二十余年。這本書隨即引發(fā)了國人思想的“大地震”、“大風暴”,這儼然是一次徹底的對傳統(tǒng)理念的批判和顛覆。
自私、自大、偽善、虛驕、粗魯、排外、不講理、不合作、不認真、諱疾忌醫(yī)、因循守舊……柏楊對于國民性的批判可謂鞭辟入里、針針見血。盡管有人批評說“他的眼中,他的筆下,只有三個臭皮匠,卻無一個諸葛亮,并且視野所及,也僅是三個臭皮匠的一面”(李敖《丑陋的中國人研究》),但柏楊先生站在中國人的立場,敢于直面歷史、顛覆傳統(tǒng)、揭露顯示的狂者風范,倒是無可厚非的。
我從柏楊的書中,更多的是讀到一種“反思的力量”。“丑陋”或許并不可怕,中國人有之,美國人、日本人亦概莫能免。然而,當美國國務院把《丑陋的美國人》拿來當做行動參考的時候,我們這個擁有十幾萬萬人口的民族就該自慚形穢了。
“反思”的確是一個民族,一種文明賴以永葆生機的力量。翻閱歷史,我不得不冒著被罵為“丑陋的中國人”的風險,說一句“古已有之”!孔子曾有“過則勿憚改”“見賢思齊,見不賢內(nèi)自省焉”,曾子有“吾日三省吾身”,孟子有“行有不得,反求諸幾”,蘧伯玉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陶淵明有“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上б幌驉酆脗鹘y(tǒng)的國人并未將這些真正的國粹發(fā)揚光大,卻把立牌坊、裝孝子、裹小腳那幾套功夫練得爐火純青。
柏楊名中國文化日“醬缸”,但他也不曾抹殺國人的成績:中國有著延續(xù)最久遠的古代文明,中國人有著一流的聰明大腦。他所擔憂的是:過于厚重的歷史積淀會使我們在現(xiàn)代化的路途上步履蹣跚,給人以優(yōu)越感的聰明大腦會排斥抵觸外部的“更聰明”。他說,“美國印第安人”殷鑒不遠:固守傳統(tǒng),拒絕現(xiàn)代,安于現(xiàn)狀,不思進取,最終被日新月異的時代潮流拋諸腦后。柏楊還在書中引用了富蘭克林自傳里的一句話“酒毀滅了印第安人,但沒有酒,印第安人寧愿死”。我反復思考,中國人是不是也在某種程度上眷戀和依賴著這樣一種“酒”,以致人生觀的畸變、價值觀的錯位,終而成為我們出離蒙昧、擺脫桎梏的巨大障礙?由是觀之,柏楊先生絕非是杞人憂天或者嘩眾取寵。
有人將柏楊比于魯迅,認為他們旨在揭露國民劣根性的雜文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我看來,大時代背景下的“魯迅式吶喊”是一種臨危授命、亡羊補牢,而新時期語境中的“柏楊式批判”則是一種盛世危言、警鐘長鳴,他能在一個民族春風得意地走上富強之路時,洞見其軟肋與缺憾,當更屬不易。柏楊不但接過了魯迅的“槍”,又得胡適之衣缽,不過他的“全盤西化”實在是一個幌子,而對民主、法治、文明、現(xiàn)代的無盡追求才是這位大作家兼“大坐牢家”的最終目的。
柏楊先生終究是不在了,他去了哪里?與其說“上了天堂”或者“下了地獄”,我寧愿相信他會蟄伏在星空的某個暗角,某個可以觀照整個中國的位置,仍以他關(guān)切的眼神,偷窺著他深惡而至愛的國人。
(責任編輯 清 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