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時候，正值菊花盛放。從車窗向外望去，漫山遍野一片金黃。父親坐在身旁，粗聲粗氣地打著呼嚕。我知道他很累，我知道我該在他醒來時說聲謝謝?？晌抑牢也粫f的，我說不出口。雖然我知道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不能怪他，可是對他似乎仍舊有難以抹平的恨，恨他太窩囊，沒本事。

我把頭扭向窗外，看著窗外綿延不絕的一片金黃。空氣中涌動著淡淡的野菊花香。

回到家，日已西斜。姐姐在我身旁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問我有什么需要。我搖頭，讓她離開我的房間：“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苯憬泐D了頓，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出去了。伴著關門的“砰”聲，我的淚肆無忌憚地流滿面頰。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世上有忘憂草，讓我忘掉所有，讓我不知前因后果，心無所怨地接受這所有的一切。讓我以為自己一開始就不能使用那雙已失去作用的腿。然而，世上沒有忘憂草，有的只是一片無法忘卻的痛苦記憶。

姐姐送來一瓶新采的野菊花。她嗅了嗅那開得正盛的菊花，說：“很香呢!你聞聞?！蔽颐銖姷匦πΓf：“放那兒吧。”她把花放下，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許多話要說而終究沒有說，只是看了一眼我書桌上那本陳舊的《牛虻》，說：“我給你買本《紅樓夢》吧?！蔽叶⒅种械臅?，點了點頭，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姐姐站了一會兒，便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我不知道秋風是否正在漸漸加緊，只看到窗外的野菊花愈來愈多了?？諝庵幸熬栈ǖ南阄端坪跻沧儩饬?。奶奶送來茶，茶里稀稀疏疏地飄著幾朵干枯的野菊花。她說：“我看這花挺多，不摘也可惜了，就給你摘了些，你要是喜歡，我再去給你剪些來。”我看著那杯正騰著熱氣的菊花茶，低聲似答非答地應了聲：“哦?！蹦棠滔聵侨チ?，沒有關門，我看著她那如疾風般的步子，很有些詫異。我不懂奶奶那么瘦弱的一個人為何能走得如此之快。她那干枯的身體里究竟藏著多少能量來每日上樓下樓為我端水送飯。

白天漸漸變短，黑夜?jié)u漸地長了。每天看著陽光從遠處射下來，然后又從遠處消失。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難道就這么每天看日出日落嗎，可我又能干什么呢?我連自己的房間都出不去。陽光下漫野的菊花美得刺眼，可那不是我的世界。我拿起《紅樓夢》，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奶奶突然病倒了，我有些意外。她怎么會病倒呢，在我的記憶中，她一直都很健康的，怎么會突然病倒了呢?

父親提上來一個保溫瓶，我知道里面一定裝好了新燒好的開水。我看著他那深陷的眼窩和通紅的眼睛，心忽然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有隱隱的痛楚不斷地在心底蔓延。我想問他奶奶的病情，可看著他匆匆晃動的身影卻問不出口。他將我書桌上的那個杯子灌滿水，說：“奶奶病還沒好，你要喝茶就自己泡吧，這里有曬好的菊花?！彼畔履谴⌒〉母删栈ù掖译x去。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叫他爸爸了。我轉(zhuǎn)過頭，想叫他一聲爸爸，可他匆匆的背影和腳步聲早已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我回轉(zhuǎn)頭，視線變得很模糊，喉嚨里堵得很難受。

姐姐給我?guī)砹藥妆娟惻f的文學雜志。她說她看到同學那里有幾本舊雜志，知道我喜歡，好說歹說才從那里全借了來。我看著那些陳舊的書本，心里說不出是什么味，似乎有很多話想跟她說卻又說不出。只是淺淺地扯出一個笑容說：“姐，再幫我去采瓶菊花吧?！苯憬阃艘谎鄞巴馕餍钡奶柡烷_得不甚燦爛的菊花，像得到什么似的，笑著出去了。而我的心里卻如翻滾著的海浪般無法平靜。

我開始學著自己泡菊花茶。我不喜歡循規(guī)蹈矩地先放菊，再倒開水，然后蓋上蓋子靜等。我喜歡先倒開水，然后將干枯的菊花一朵一朵地投進熱氣騰騰的玻璃杯里。看著枯萎的菊在水中釋放，我有一種賜予別人新生的喜悅。

夜很靜，偶爾響起的幾聲蟬聲隨著風散出很遠，使夜更顯得冷清。我輕輕地推開窗戶，樓下曬谷場上那紅色的煙頭正在熱烈地燃燒著，一明一滅間夾著父親低沉的嘆息聲。然后又傳來母親低沉堅決的責罵聲：“嘆什么窩囊氣，天塌下來有我撐著，你要是不想管咱們就分鍋散伙，家里的事我來擔，你尋你的安樂窩去?！蔽姨痤^，望見天上那一彎如柳葉般陰暗的殘月，淚水漫過眼眶靜靜地落在冰冷的窗臺上。

奶奶出院了，依舊每日為我送茶送飯，只是話少了，步子慢了，臉更消瘦了。有時，我會跟她說話，她坐在矮凳上，三句兩句才答一句。我開始喜歡和奶奶對面而坐的日子，盡管沒有言語，盡管各自都只是低頭干自己的事。我開始害怕，害怕這樣的日子會遠去?？墒牵抑?，害怕阻止不了時光的流逝，終有一天會有一個人先離開。我惟一能做的只有珍惜現(xiàn)在。

姐姐想帶我出去。我也很想出去走走看看，可我看著我的雙腿無奈地搖了搖頭。姐姐說：“我背你?！蔽姨ь^看著她，然后點了點頭。出了家門我才知道，原來天氣早已轉(zhuǎn)涼，菊花已經(jīng)凋零了大半。幾個不知季節(jié)變遷的孩子牽著風箏在枯黃的田野上瘋跑著，不時傳來開心的尖叫。姐姐把我放在田埂上，指著遠處的山坡讓我看。我抬起頭看到瑟瑟的秋風里，奶奶正舉著一個菜籃子在一片殘黃的野菊叢中挑揀著花朵兒。我看著她緩緩移動的身影，視線又漸漸模糊。

握著筆，我常常會想，如果不是這場意外的病變，我應該仍舊在校園里和同學嬉戲，忍受著繁重的學習壓力，那么我如何能安心執(zhí)筆抒寫自己心中殘缺的夢呢?如果不是生在農(nóng)村，家境貧寒，我現(xiàn)在應該還在醫(yī)院接受著繁雜的化療，那么我是否還會有機會靜心地欣賞山中盛放的野菊，拾取這一片人間芬芳呢?

我抬起頭，窗外仍舊是泛黃的世界。野菊花們早已凋落，在另一個世界里得到永生?？諝庵腥耘f殘留著淡淡的野菊花香。

(責任編輯 清 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