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初,與友人合著《字字珍藏》一書時,為了豐富是書的內(nèi)容,承蒙江紹原先生的女兒江小惠提供了魯迅先生寫給江紹原先生的一封帶有實寄封的信札。此前,江紹原先生所藏魯迅先生信札,從未公開發(fā)表過,應屬首次披露。從實寄封的郵戳日期,知這封信的書寫時間為1927年8月17日,由上海寄自杭州?,F(xiàn)不妨照錄于下:
紹原先生:
先前寄過幾封信,想已到。細目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一封是鈔一段關(guān)于胡藤的古書的。
很久以前,得汪馥泉先生來信,要我作一篇文章和寫一個書面,且云成后可請先生轉(zhuǎn)寄。文章之做,尚未有期,但將書面寄上,乞轉(zhuǎn)寄為荷。如此之字而可寫書面,真是可笑可嘆,我新近還寫了一幅小中堂,此種事非到廣東蓋不易遇也。
報載騮先到香港,不知何也,大約是漫游歟?
近來因結(jié)束書店,忙了幾天。本可走了,而太古公司無船,坐郵船嫌行李多,坐貨船太苦,所以還在觀望,總之:一有相宜之船,便當走耳。但日期還說不定。
天氣似乎比先前熱了,我因常曬在西窗下,所以已經(jīng)弄得滿身小疙瘩,雖無生命之憂,而亦頗以為窘也。變化繁多,中大下半年不知如何,我疑未必能維持現(xiàn)狀。
支持家評騮先云,政治非其所長,教育幼稚。其終于“專心辦學”而取“優(yōu)游狀態(tài)”者,大約即因此之故。
迅上
八、十七。
魯迅信中所提曾抄錄一段關(guān)于種胡麻的民俗資料寄給江紹原,即指魯迅于該月2日致江氏信首所指“日前錄奉詩話一條,乃與《撒園荽》有關(guān)者,想已達覽”。魯迅曾受汪馥泉之托,請為他將出版的著作寫一篇文章及封面題詞,完成后可交江氏轉(zhuǎn)給他。信中還將中山大學副校長朱家驊(騮先)的最近行蹤告江,并對中山大學的前景表示擔憂。
這封信后來連同魯迅寫給江紹原的另外11封信,均收錄到江小惠編的《江紹原藏近代名人手札》中。書出版后,我得到了編者簽名的一冊。
江紹原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的文學家和翻譯家,同時更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上最早開始比較宗教學與民俗學研究的知名學者之一,也是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的奠基人之一。1914年,江紹原16歲時赴美求學,三年后因病輟學回國,在北京大學做旁聽生。也是在這個時候,作為北大的學生,他得以結(jié)識了魯迅先生和周作人先生。在此時期,江紹原參與創(chuàng)辦進步文化團體新潮社,為該社成員之一。五四運動爆發(fā)后,他是進步學生,在參加火燒趙家樓的時候,當場被軍警逮捕。作家章衣萍在《窗下隨筆》中曾描寫過他的壯舉:五四運動之役,北京學生搗碎曹汝霖、章宗祥宅。有一青年當時撞進曹汝霖的臥室(一說,是曹小姐的臥室),把臥床上的錦被一撕,大呼而出,即被警察捉去了。此公即江紹原先生是也。其后,1920年又由北京大學選派赴美深造,在芝加哥大學專攻比較宗教學,畢業(yè)后又往依林諾大學研究院專攻哲學。
1923年夏天,江紹原回國后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擔任“宗教哲學”、“宗教史”、“基督教史”等課,作為年僅25歲的教授開始嶄露頭角。他的研究重心開始轉(zhuǎn)移到民俗學。那時恰好是和《語絲》的創(chuàng)刊在同一時期。而就江紹原而言,以系列“小品”為代表的有關(guān)民俗的文章,吸引了許多讀者,引發(fā)了各種議論,同時自然而然地使《語絲》更活躍起來了??梢娝淖饔梅浅M怀?。還有由他的發(fā)言引發(fā)的各種爭論(“求雨”、“鬧房”、“命名”等),在《語絲》??筮€被繼續(xù)。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開始與魯迅先生有了交往。
江紹原與魯迅先生交往最為頻繁的時期,是1926年秋天以后直至1929年。1926年秋,為了逃避北洋軍閥的迫害,北京大學許多教授相繼南下。廈門大學把握時機開設了國學研究院,聘請了魯迅、顧頡剛和容肇祖等人。江紹原也接受了林語堂的邀請兼任國學研究院研究員及中國古代風俗校外學侶研究員。但不久應魯迅之邀往廣州中山大學任英語系教授兼代理系主任。在中山大學的時候,江紹原得到魯迅的大力支持,為國文系學生開設了過去各大學從未開設過的“迷信研究”課程。后來魯迅離開中山大學時,“原本想與魯迅先生同去”,但是魯迅不同意,加上被中大方面(傅斯年)及遠親兼好友胡適說服,所以江紹原也重新下定決心“在中大專心于研究工作”。但是不久江紹原還是未經(jīng)允許辭去教職,1927年12月,經(jīng)魯迅摯友許壽裳的牽線幫忙,時為國民黨要員兼任中央監(jiān)察院院長、大學院(教育部前身)院長的蔡元培為魯迅和江紹原安排了一個“大學院特約撰述員”的掛名閑差,月薪三百元大洋(實為干薪,光拿錢而不必做事)。
江紹原與魯迅先生的二弟周作人先生的關(guān)系也很好。因與周作人在學術(shù)上有同好,都對宗教、民俗感興趣,在文化觀上,都很看重“平凡的人道”,都把目光“向低處廣處看”。因此,在后來江紹原與周作人先生的交往反而多于魯迅先生。江紹原對周作人的學問非常敬重,常寫信向周作人請教,《發(fā)須爪》的序言也是請周作人寫的,他常稱周作人為“啟明師”。周作人也非??粗亟牟艢猓洫劷B原的文章“不知怎地能夠把謹嚴與游戲混合得那樣好,另有一種獨特的風致,拿來討論學術(shù)上的問題,不覺得一點兒沉悶”。讀《江紹原藏近代名人手札》中周作人寫給江紹原的108封信,二人通信,周作人稱江紹原為“紹原兄”,江紹原稱周作人為“啟明先生”,信中二人無話不談,談學問,談政治、談社會瑣事,談個人生活,話中常有玩笑語、深交語,可見二人關(guān)系的密切。他研究古代禮俗,便把自己的有關(guān)著作戲稱為“禮部文件”,并與周作人互相戲稱為“禮部總長”(周作人)和“禮部次長”(江紹原)。軍閥孫傳芳舉行投壺禮時,江紹原寫信給周作人對孫傳芳加以微諷:“孫督軍未經(jīng)我部許可,擅自舉行,似宜申飭?!薄拔也俊?,即所謂禮部,“申飭”乃告誡申斥之意。一個子虛烏有的禮部竟要申飭孫大督軍,豈不是詼諧得可以嗎?一次,一位姓郭的大夫?qū)懥艘黄芯考坠俏牡奈恼?,請人轉(zhuǎn)給他看,他寫信將此事告訴了周作人:“廠肆送來郭大夫(曾習醫(yī)而又以屈原自比,蓋雙料大夫也)甲骨文研究?!鼻瓰槿g大夫,郭大夫自比屈原,故江紹原戲稱其為“雙料大夫”,幽默之中又略帶一點微諷的辣味。江紹原的幽默,多含文化意蘊,不同于一般的滑稽和低俗的插科打諢,蓋因江紹原滿腹學識、氣質(zhì)高雅也。
抗戰(zhàn)時,江紹原不忍離國他去,為了養(yǎng)家糊口,“在天主教的輔仁大學教書和甚至在敵偽的北大任課(又在師大研究所任導師一學年)”。這時的周作人已經(jīng)“落水”,雖然他和周作人仍有來往,但江紹原堅持自己的生活信條,不參與任何“偽事”,不任偽職,不做對不起中華民族的事情,過著清貧的生活。
江紹原從不回避他和周作人的關(guān)系。及至“文革”開始,江紹原在向“專政小組”匯報思想時也不遮掩這一事實。他在1968年8月6目的匯報中有一段談到與周氏兄弟的關(guān)系說:
周作人可說是毛主席所目為“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魯迅先生則是他老人家譽為今之圣人的;然而我雖一度同魯迅先生很親近,自從他留在上海而我回北京長期居住下來以后,卻不幸同他逐漸疏遠,反而同周作人來往較多,因而在思想上、生活上受了周作人許多影響……
同年的10月29日,江紹原再次交代說:
解放前一直與我不相識的周揚約過我任譯《莎士比亞全集》,而我未照辦,我早向各方面報告了。(注:他精通英語,除翻譯有關(guān)英文學術(shù)著作外,還用英語講授英國文學課程:還從俄文本翻譯出版了《印度民間故事》(1957年天津人民出版社)。晚年致力于《周易》和文物考古的研究。本星期忽然想起還有事可以補說。
五三年,我從太原回京,周作人曾介紹據(jù)說懂古希臘文的羅念生同我通信和談話。他表示:古希臘的悲喜劇決定由他和周作人分譯;古羅馬的劇本亦有全部譯出的計劃,而苦于找不到適當?shù)淖g者,故此希望我勉為其難。我一再堅辭而罷。至于羅奉誰之命前來接洽,當時不曾問他。他這是為人民文學出版社或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均可能:前者負責出版那種劇本,后者是其時羅所屬的機構(gòu)。
對這件事情,江自己上綱上線說:“由此亦可見,牛鬼蛇神們多么會互相照顧,以便利益均沾?!边@個“線”上得固然十分牽強,但亦可看出周作人對江的學術(shù)和外文水平的肯定,同時,亦可看到周、江二人相互信任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