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的書法風格獨具，自創(chuàng)一體。灑脫飄逸，俗稱“鳥羽體”。其線條如春蠶、蚯蚓。饒有畫意，神韻高妙。我譽為“春蠶體”。書法大家歐陽中山先生多次講張老書法奇異高妙。他幾次想去求字，卻終于還未去，老人就去世了。

1961年，受陳毅副總理之托，中共吉林省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宋振庭力請張伯駒、潘素夫婦到吉林工作。張老任省博物館副館長，潘素在省藝術?？茖W校任教。張、潘夫婦將30余幅古代書畫及珍貴文物脂硯齋藏硯捐給省博物館。并聯(lián)合著名學者組織“春游社”，開展學術研究，出版了《春游瑣談》。

1965年，我從中央美術學院畢業(yè)，由國家統(tǒng)一分配到吉林省博物館工作。當時張老主持編選《吉林省博物館書畫集》。他為此輸出了很多心血；同時，帶領、輔導幾位年青文博工作者。編選書畫集業(yè)務性強，又要有豐富鑒賞經(jīng)驗。張老工作精益求精，一絲不茍。作風平易近人，沒有一點權威架子。熱情細致指導年青人。給我們留下難忘的印象。

當時，省博物館新分配來幾位大學畢業(yè)生，與張老同住長春市西安大路一幢舊式小白樓。張老與夫人潘素住在樓下東邊內(nèi)間，房舍不大，只有二間，客廳、居室、餐廳在一起。我與薛永年同學等住在外間，與張老比鄰。晚間或周末有時去張老住處請教或聊天。我倆是學美術史專業(yè)的。上大學時，曾聽王遜教授講，我國傳世最早的兩幅書畫名跡，西晉陸機《平復帖》、隋代展子虔《游春圖》，都是由張伯駒夫婦變賣家產(chǎn)收藏，沒有被不法之徒盜賣國外。解放后張老夫婦將其捐獻國家，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對張老夫婦由衷敬慕!張老曾對我們講：毛主席是詩詞大家，書法自成一體。他十分敬重毛主席。曾將自己珍藏的唐代大詩人李白唯一的書法真跡《上陽臺帖》贈送毛主席。毛主席回贈了他幾幀珍貴照片；并將《上陽臺帖》轉(zhuǎn)送北京故宮，由國家永遠珍藏。張老為了鼓勵年青人學習研究書法、美術名跡，將他自己出資解放前用珂羅版精印的陸機《平復帖》及《春游瑣談》一書贈送我，成為永久紀念。

1969年張老被單位“革命委員會”隔離審查。做了“敵我矛盾，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的結論，被迫退職，送往舒蘭農(nóng)村插隊。因當?shù)叵悠淙死喜皇?。張老夫婦返京，臨時居住，生活艱難。

1972年1月，陳毅同志在病榻上囑咐家人，將自己心愛之物大理石圍棋贈送張伯駒先生留念。陳毅逝世后，張先生老淚縱橫，書寫挽聯(lián)：“仗劍從戎，做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赝蠛煤由剑离x赤縣。揮戈返日，挈樽俎浩氣尤存。無愧于人民，有功于天下，九原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毛澤東主席參加陳毅追悼會時，看到這幅情深雋永的挽聯(lián)，佇立良久，仔細吟詠，對張茜說：“挽聯(lián)寫得好，書法也好”。并詢問陳毅與張伯駒的關系，打聽張的近況。張茜回答：張晚年遭遇，現(xiàn)在從東北回京，沒有工作，生活困難，沒有戶口。主席當即指示周總理予以安排解決。“快辦，快辦!”周總理責成秘書童小周為張老“落實政策，聘為中央文史館館員?！辈⑺蛠碚綉艨?。張老夫婦后來得知，對毛主席、周總理深懷感激之情。1978年9月，中共吉林省委宣傳部批準省文化局報告，為張平反，恢復名譽。

為了追思陳毅副總理，潘素特地創(chuàng)作了青綠重彩山水畫卷《海思圖》。畫陳毅在海邊吟詠。張老題詩：“痛我長城壞，寒天落大星。遺言猶感激，聲淚忽縱橫。日暗旌旗色，江沉鼓角聲。東南余壁曼，忍過亞夫營?！?四首錄一)“陳毅元帥觀海圖，中州張伯駒八十又一?！?/p>

1976年，為了解決兩地生活，照顧年老父母，我調(diào)回山西運城行署文化局。每次去北京出差，我都要去后海南沿張老故居看望張潘二老。三中全會后，隨著改革開放，迎來中國第二個春天。1980年2月，《張伯駒、潘素夫婦書畫聯(lián)展》在北京北海畫舫齋展出，受到文藝界好評。我寫了篇文章，由黃苗子先生推薦，發(fā)表在1980年12月香港《美術家》第17期，題為《訪張伯駒、潘素夫婦》，附二老合影，書畫作品《海思圖》、《攀登珠峰》、《漓江春晴》、《山水》、《臨吳歷玉峰圖》等五幅佳作。顯示了作者非凡的藝術功力。在港、澳、臺和海外產(chǎn)生了良好的影響。

1981年初我去北京開會。會后去張老家拜訪。張、潘二老送給我兩幅書畫。令我喜出望外。一幅是張老為我作的詩鐘嵌名聯(lián)。上聯(lián)：“澤國迷茫波蕩漾”；下聯(lián)：“慶云爛漫日光華”。題款“澤慶先生雅囑，中州張伯駒時年八十又四”。下鈐白文篆書“伯駒長壽”方印及朱文篆書“叢碧八十后印”兩方印記。上聯(lián)右側(cè)下方鈐白文篆書“平復堂”一方。另一幅是潘素先生繪金碧重彩青綠山水，張老題《秋山橫云》。上鈐陽文篆書“女河陽”葫蘆??；下鈐陰文篆書“潘素”小方印。絹本，石青畫秋山如碧，金線勾勒。主峰直插云天，周圍群山如拱。紅樹白云浮動。遠山、白云用沒骨法，襯托出靚麗的山巒紅葉，一派壯麗的秋天景致。詩畫聯(lián)袂，表達了張潘二老對新時期祖國“慶云爛漫”的欣喜之情。書法用張老獨創(chuàng)的春蠶體(俗稱鳥羽體)，相得益彰。

張老夫婦對人間的真情非?？粗睾驼湎?。他們心系臺胞，與老友張大千情深義篤，隔海合作丹青，成為藝苑佳話。

1981年他與夫人將兩幅芭蕉圖托香港友人帶到臺灣，轉(zhuǎn)交老友藝術大師張大干。并附信一封：“大干賢弟：自戊子握別，至今三十三載。回首前塵，恍若隔世。兄日夜思念老友。今有舍人潘素繪就兩幅芭蕉，請大師擇一善者補寫。萬望老友多多保重。伯駒拜首?！?982年5月，張大千收到信后，補繪仕女。合作成《芭蕉仕女圖》。并題畫曰：“壬戌夏四月既望，潘素大家遙寄妙筆，命予補寫團扇仕女，落筆惶恐。八十四叟爰摩耶精舍?！笔钱嬆蠂沤敦S茂，墨氣淋漓。芭蕉樹下青竹勁健。一位仕女背立，手執(zhí)團扇，凝視遠方，思念親人。筆力俊爽，設色高潔。其意不言而喻。

另一幅潑墨芭蕉，大干帶病補作蘭花與波斯貓。貓雙目異色，筆色黑白相間，伏于芭蕉之下，凝視遠方。大干深知張老夫婦愛貓如子，尤喜抱貓會客。題畫日：“時方大病初瘥，更兼目翳，有負雅望矣?！碧匮a繪蘭貓，以慰好友。

1982年2月8日，張老因病住院。由于肺炎和并發(fā)癥，昏迷多日。15日突然神志清醒，10時大千嫡孫張曉鷹特遵爺爺之囑，前來大陸探望張老。張老緊握曉鷹的雙手，泣不成聲，百感交集，吟成七律一首，《鷓鴣天》詞一首?！都膽汛蟾尚帧罚?/p>

別后瞬經(jīng)四十年，滄波急注換桑田。

畫圖?？唇胶茫L物空過歲月圓。

一病翻知思萬事，余情未可了前緣。

還期早息鬩墻夢，莫負人生大自然。

《鷓鴣天》詞中有句道：

長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萬旬。

2月26日張老仙逝。這是當代一位文化巨人留下的最后詩詞。詩發(fā)表于《人民日報》。表達了海峽兩岸人民盼望三通，實現(xiàn)華夏一統(tǒng)的心愿。

適逢張伯駒先生誕辰110周年。謹以拙文寄托對張老夫婦的緬懷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