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

當你佇立窗口，看著窗下的龍眼樹和灰瓦泥墻的老房子，還有天邊斜臥的青山，發(fā)呆不動的朵朵白云，你不想到這就是生命歷程中的最初故鄉(xiāng)和最后故鄉(xiāng)嗎？

你其實也是這片土地的一棵樹、一間瓦房、一輛板車，你是它的兒子，生于它的懷抱，死于它的懷抱。

這些從小就銘刻心底的叔嬸、鄰里的臉。他們是你遠行背囊里的鮮活記憶。久別回家，每一個不經(jīng)意的問候，都讓你感到放松、安全。他們是一道河，你可以完全放開，“撲通撲通”地游上一陣，就像在兒時的小河中。

童年和家鄉(xiāng)似乎已經(jīng)是同一個詞。你現(xiàn)在回到鄉(xiāng)下老家，看到嶄新房子四起，高興之余更多的是傷感，無法抗拒的變化像一個賊一樣樣地偷走你記憶的珍寶。那條摸魚的溝渠不見了，那通往小學(xué)路旁的大片甘蔗田變成了廠房。家里的新房蓋起，高興一陣之后，引來絲絲沮喪，閉門讀書的安適，在廳堂紅地磚上的愜意，已經(jīng)蕩然無存。一切感情都要重新開始培養(yǎng)，躺在床上再也找不到原來的那種冥想、憂傷，單純、自閉的感覺。

有時候感到可怕的是，連這個憶舊的氣力也正在減弱，好夢似乎久已不作。

片斷

那片甘蔗林是多么茂密、高大，不像以后再遇見時的那般小規(guī)模，一條長長的田埂直伸向南面的河邊，田埂上的雜草青翠扎眼。你看見他和你坐在那里。他跟你說，他喜歡ｘｘ，你居然說喜歡穿花衣的雪花。（這是上幼兒園大班的時候嗎？）

午后，阿鳳老師叫小朋友比賽睡覺。你興致勃勃地把雙手疊在一起，歪頭閉目。你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幼兒園里的長條凳子都翻到長桌上，傍晚的陽光靜靜地貼在桌子腿上?；覊m四起。值日的小朋友說：“早放學(xué)了。掃地?！边@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和殘損的幼兒教科書里的象鼻汲水、蠟綠森林的印象，一并被打開，磨損，漫潰。

河面是那么寬闊，戲水，嘻嘻哈哈，水波四濺，從村頭游到村尾。村莊就在綿長的河邊。燃燒的水波。一只只鯽魚在夕陽下的水的皮膚里側(cè)身疾馳，抖動著反光的身體，仿佛水的金色的眼睛……

母親背著你，從劉頭村走向澄渚村，你在她的背上搖晃著，迷糊著。是去鄰村看莆仙戲回來？幾個村婦一起走回自己的村莊。沿著荔枝樹林立的河岸走，邁上一段田埂，跨上沙石小道……搖晃著，迷糊著，那令人此刻無比悵惘的夜的暗黑啊。這些，再也無法重新開始了。（重新開始—，又從哪里開始？）

一些童年的片斷，是珍寶，又是負擔，它自己從時間里吸收養(yǎng)分，兀自生長，一再地在某個地方遭遇、糾纏。它們在你的前面跑著，閃著，悠忽不見了。你在凌晨的冥想里幾乎就要喊出聲來，企圖抓住它們。那舊時夢里的片斷，也找到了這里。它們迅捷，模糊，藏頭露尾，呈現(xiàn)，消失，帶出下一個呈現(xiàn)。它們像多年不見的鄰居，再見面，也成了你親人。

砍蔗

“甘蔗田！豐產(chǎn)片！”在久別少年的時候，忽然聽到這兩個詞，心里閃過一絲震顫。這是我莆田老家的一個地名。取這樣的名字，大概是那塊田地豐腴、常植甘蔗的緣故吧。久違的詞語讓一些時光片斷“嘩啦”一下抖落在地上。大型拖拉機睜著兩只橙色的牛眼睛“突突突”地小跑在沙石村道上，砍頭截尾的甘蔗捆堆得高過民房，長舌般的甘蔗葉可以用來喂牛，黃牛咀嚼著長長的蔗葉，抬頭看你，帶著尖斗笠的村婦三兩在甘蔗堆旁歇著，家長里短……那幅生產(chǎn)大隊收購甘蔗的場面幻燈片般播放。

這是上個世紀８０年代末的情景。我參與過砍蔗的勞動。鉆進一大片的甘蔗林，只見密仄的蔗干兒以及割人臉頰、手臂的蔗葉，青草飾邊的田埂隱沒在甘蔗林里。手扶蔗干，揮刀下去砍“蔗腳”，“嘎吱”聲起，一棵甘蔗就被放倒了。我們那個地方種的甘蔗冬季收成，那時已臨近春節(jié)，各個自然村的生產(chǎn)隊小組長負責收購甘蔗，排隊、量重、裝車，運到糖廠榨糖。甘蔗是特別重的植物，捆成一擔至少有七八十斤，我們自然挑不動，只能是打打下手，幫助父母砍頭割尾，粗理蔗體，然后捆扎那些硬邦邦的蔗干。春節(jié)前后多雨，我們帶著的手套很快濕冷下來，裹在手上極為難受，手被凍到的僵硬感覺至今猶在?？痴嵴ヌ堑臅r候，我的大舅媽，一個扎著大辮子，長期患“羊癲瘋”的婦人，時常前來幫忙，她總是憨憨地笑。一眨眼，母親白了頭，她在去年秋天得腦溢血死去。

梳子

誰也沒有注意到梳子的梳齒什么時候掉了一個，像極沒了門牙的婦人，那陡然的空缺，讓人想起不可抗拒和無可奈何，規(guī)則的無情揪住人的情緒。東西總要壞的，因為死亡總要來臨。不少人只有在頭癢得不行的時候，才在柜子里、桌子上、窗臺上、包兒里尋找解癢的梳子。

梳子常和鏡子聯(lián)系在一起，臨鏡驚鬢白，它進而和時間緊緊糾纏。發(fā)現(xiàn)杜甫用梳頭的意象非常多，彌漫著對時光流逝的無奈和慨嘆，“強梳白發(fā)提胡盧，手把菊花路旁摘。”（《惜別行送劉仆射判官》）“舊采黃花剩，新梳白發(fā)微?！保ā毒湃罩T人集于林》）“半頂梳頭白，過眉拄杖斑。”（《入宅三首》“老夫清晨梳白頭，玄都道士來相訪?！保ā额}李尊師松樹障子歌》）……梳頭總是和煩惱揪扯不清，宮女失寵、仕途失意、戰(zhàn)亂痛苦。羈旅思鄉(xiāng)、邂逅愛情等等都讓人“愁如回飆亂白雪”。

今夜又無眠，我抓著缺齒的樹脂梳子，不停地在梳頭解癢，仿佛它是我心靈唯一的慰藉。

幸福

Ｒｅａｌ Ｐｌａｙｅｒ里播放著箏曲《平湖秋月》，忽然，感覺到一股靜謐的愁緒，卻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春節(jié)幾天過去了，按照現(xiàn)實的姿態(tài)過去了，訪親、會友、飲酒、爬山，該喜的喜，該樂的樂。今天值班，讓你成為春節(jié)的旁觀者。是什么讓你一閑下來就被另一種悲喜糾纏？你知道這么丁點兒的感傷，并不能絲毫影響日頭的移動方位、股票的大起大落。但是，你愿意在這片刻間靜靜地沉浸，啜飲這杯莫名的傷感，感受這冬天的寒意。幸福，不僅源于生活中的快樂，也源于生活中的痛苦。個人的喜怒哀樂雖然微乎其微，自己卻應(yīng)該首先審視、端詳和品嘗，這是大地賦予我們的幸福。

謝順航，１９７７年生，莆田人。大學(xué)時代任校文學(xué)社社長。２０００年始陸續(xù)在一些報紙、文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作品，以散文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