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樹和柿子是秋天最耀眼的景觀。難怪張中行先生認為秋天的柿樹最可入畫,賈平凹先生也視柿樹如佛。
二十世紀80年代以前,老家有很多成片的柿林,特別是屋前那四棵高大的柿樹,我從小就看著它們年復(fù)一年地展葉、開花、結(jié)果,到了秋天,柿子紅了,葉子也紅了,給我留下極為美好的印象。秋天因柿子而圓潤,而芬芳。而甜美。
老家的柿種主要有猴柿、鴨蛋柿和餅柿。猴柿和鴨蛋柿大部分是野生的,核多,肉少,一般用于榨油。把戲多的小孩,往往被大人挪揄為:“猴柿子都是核?!蓖渴羷t是嫁接的,果實微微束腰,好看,頗有審美價值。肉多,核少,好吃,生脆,清甜,潤肺,盯著它的人很多,采摘時間要比餅柿早一點。腌涂柿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干脆,通常用木桶,很大的木桶,周圍抹了泥漿,貼了油桐葉,放入涂柿,蓋上油桐葉,再用泥漿密封好,只需三四天就能腌熟;另一種是水腌,通常用大缸或缽頭,泡些鹽水,加入辣蓼,腌它五六天,就能吃了。小時候,我沒有耐性等待,就先采幾粒,埋進爛泥田里,先嘗個鮮。味道不錯,但有泥味。
堅持到最后的是餅柿。餅柿也得益于嫁接,渾圓,個大,核少。小時候,我最喜歡燈籠似的紅柿子,經(jīng)常到處尋找,圍著一棵柿樹頻頻抬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脖子酸了,眼睛也疼了,卻一無所獲;偶爾發(fā)現(xiàn)一粒,卻故意吊在高高的樹梢,好像要考驗我的手腳與膽量,盡管我的手腳不是非常利索,膽量也不是很大,但此時此刻,再高大的柿樹也會爬上去,再細小的樹枝也敢攀上去,樹枝垂下來,垂下來,眼看就要折斷了,也要伸手摘下柿子,或用枝丫勾來柿子——往往,好不容易到手的柿子,認真一看,已被小鳥啄過,扔掉又舍不得,猶豫之中,還是與小鳥分享了幾口;然后,爬下來一些,靠在較大的樹枝上,一邊舔舔嘴唇,一邊折幾根枝椏,找?guī)讉€隱匿在葉了中的柿子,朝柿子的尾部$進去,過幾天,這些柿子十有八九是紅的,小鳥也忽視了,那是最解饞的了。適時采摘之前,能夠自然紅在樹上的柿子寥寥無幾,即使找到,也是不會過癮的,干脆采幾粒生柿,揣在懷里,悄悄地回去,埋入芥殼、米糠或秕谷之中,四五天就紅了。強扭的瓜不甜。早采的柿子也一樣,即使催熟了,口味也是比不過自然紅的。凡事都是自然的好。這種小動作可持續(xù)到柿子采摘,即霜降前后。
采摘柿子是熱鬧的,有趣的。大人挑著籮筐,小孩扛著一端帶叉的竹竿一起去。大人用竹竿把柿子叉下來,放在地上,由小孩摘去枝葉,裝進籮筐,擺得滿地都是:如果有紅柿子,大人就會先遞給小孩,喜歡開玩笑的大人,往往把紅柿子挑在竹竿末端,舉著,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小孩跳著,躥著,像是一尾上了鉤的魚,爆發(fā)出陣陣笑聲。大人有時也出幾條謎語讓小孩猜,譬如:“紅燈籠,鐵寶蓋。秋天來,樹上掛。日紅紅,夜紅紅。風(fēng)不滅,雨不滅。照天空,照大地。你也愛,我也愛?!辈⒁约t柿子懸賞。小孩們搔首抓耳,爭相猜對,平添了熱鬧的氣氛。
柿子采摘回來之后,一般由婦女來耙皮。耙子是白鐵皮做的,呈弓形,一端是闊的,鑲有刀片;另一端是尖的,不鑲刀片。這種耙子鄉(xiāng)親們管它叫“柿耙”。看似簡單的柿耙也是功能的,也可耙絲瓜皮什么的。耙柿子是細活,也是技術(shù)活。有耐性的人,功夫好的人,不僅耙得快,柿耙在柿子表面輕輕吻過一圈,柿皮就像面膜似的被揭了下來,再用柿耙的尖端挑去柿子尾部的那個小黑點,一粒柿子就耙好了,而且柿子保持原樣,只是舊貌換新顏罷了。
耙好的柿子通常晾曬在那種有孔隙的竹匾上。鄉(xiāng)親們管這種竹匾叫“柿篩”。如果天氣晴好,曬它五六天,即可進行“倒核”,也就是第一次捏餅。捏餅大多在晚間進行,大廳里,隱約的燈火下,聚集了左鄰右舍的許多人,有男有女,或站或坐,有的默然,有的絮叨,有的故意遞到女的面前去捏,表情怪異,女的往往會向他瞪眼或撅嘴。那時,我不明白那些動作傳遞著什么信息:但我知道那碩圓而半軟的柿子,一定是個大人們心知肚明的喻體,而且看清了捏餅的要領(lǐng),用手指捏柿子,雙手配合默契??侩p手中間三指托住柿子。用大拇指輕輕向一邊擠壓,使柿核歪向一邊,使柿子扁平,也使柿子松軟,容易曬干。再曬十五六天,便可進行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捏餅,柿餅的形狀也就出來了,看上去胖些,早水紅色。再曬二十天左右,柿餅就干了,就結(jié)實了,顏色也從水紅變成紅褐。收起了,不宜密封,最好攤晾在柿篩上,漸漸地,柿餅表面像撒了面粉,起初是淡淡的,隨后就越來越白,若遇降霜,便如霜似雪了。鄉(xiāng)親們管這一現(xiàn)象叫“上粉”,其實,那是柿霜,柿餅內(nèi)部淀粉析出的緣故。
曬柿餅的時候,到處甘甜彌漫,叫人垂涎。尚未曬干,許多人已經(jīng)遮遮掩掩吃了好幾次。
進入秋天,柿樹葉子漸漸黃了,漸漸飄落,遍地金黃。而有些葉子卻遲遲不肯離開枝頭,像小旗迎風(fēng)招展,沙沙作響,是為高掛枝頭的那粒通紅的柿子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段鲙洝愤@句唱詞中的“霜林”,其實不是楓林,而是柿林。我也覺得,秋天最美的不是楓葉,而是柿葉。秋天最紅的不是楓葉,而是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