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日乃騎馬的人越來越少,不少牧民購置了摩托車、客貨車和越野車,在戈壁上往來馳騁,揚起豐厚的煙塵。有一年,古日乃忽然要召開首屆馬背文化節(jié)。率先倡導設立古日乃馬背文化節(jié)的嘉布老人已八十多歲了,開幕那天,老人穿著一身嶄新的蒙古民族服裝,面部皮膚松弛而黝黑,最深的一道皺紋可以容下一根馬鞭。老人手拿一本經書,在暴烈陽光下一坐就是一天。時常有一個蒙族女孩子來到老人身邊,遞水或說些什么話。我詢問得知:那女孩子名叫青格樂。我又問青格樂是什么意思,她抿嘴一笑,靦腆著說:就是天的意思。
我嗯了一聲,站在稀疏帳篷之間,抬頭看天。八月的額濟納天空深邃,幽藍,而且特別高,仰望之后,再低頭,忽然一陣暈眩。古日乃的草原早就退化得容不下一只羊羔了。而此前十多年,古日乃的草叢之中,還流竄著神出鬼沒的黃羊,即使個頭高大的駱駝,進入之后。也難以看到移動的峰駝。
古日乃僅有五百多蒙族、裕固族和漢族人,從事放牧的越來越少,反倒多了一些種地、挖蓯蓉、鎖陽或者開礦的人。舉辦馬背文化節(jié)的地方大致是古日乃的中心地帶,所謂的青草大都是蘆葦,還有一些馬蓮和羽毛草,再沒有其他品種。草場不遠處,有一座兀起的沙丘,沙丘上,是用枯了的胡楊樹干搭起的敖包。馬背文化節(jié)的第三項議程,就是祭奠敖包,我也學著蒙族人樣子,端著酒水,繞敖包順走三圈,再倒轉三圈。
開始,我不知道在祭奠中該說些什么。青格樂告訴我,祝福我們古日乃五畜興旺,風調雨順吧。我依言而行,在敖包面前,虔誠說出自己對古日乃的祝福,說的時候,也覺得了全身心的澄明和干凈,似乎是一種被激勵了的高貴情愫,使得整個胸腔都充滿了一種真誠的期待。我想,古日乃的人們雖然少,但是有信仰的,草場雖然在逐年沙化,但是他們長生于此的心愿沒有改變。
青格樂姊妹三個,大姐嫁到了呼和浩特,二姐和她待字閨中。我問她會不會也像大姐一樣,嫁到遠處的城市。青格樂說,她走了很多地方,還是覺得額濟納好,古日乃好。大姐是博士生,姐夫也是,不在大城市,就沒有施展才華的機會和條件。她不一樣,在阿拉善讀了幾年衛(wèi)生學校,也只能回到古日乃做了個小醫(yī)生,牧人們有個什么病恙災情的都來找她。我說:你可以找個城市的男朋友。離開這風暴連天、赤地千里的古日乃。青格樂笑了笑,仰頭看了看天空,又抿了一下嘴唇說:還是在這里好,祖輩都這么過來了,苦點累點也沒什么。
說著話,馬背文化節(jié)進行到了高潮:眾多的馬匹揚塵飛奔,鐵蹄掠過蘆葦和馬蓮,向遠處疾馳而去。但所謂的遠處,不是遍地的青草,而是次第相連的金黃色沙丘。果不其然,奔馳了一會兒,騎手們便勒轉馬頭,悶雷一樣沖回原地。我在一邊看著,覺得遺憾:若是連綿無際的草原該有多好。這些古日乃的馬匹和騎手們就會像他們千里東歸(從伏爾加河流域長途回歸祖國的土爾扈特部)的先祖?zhèn)円粯樱奚野自贫?,千騎沒天邊,該是何等的豪邁和英雄!
令人可惜的是,那些駿馬的前途被限制了,騎手的心愿也被攔腰截斷。
因了胡楊這一跨越千年的柳科樹種,乃至西夏王朝遺址:黑城(又名哈拉浩特,出土大量漢代陶器、漢簡和西夏文物),額濟納近些年來名聲日隆,每年十月來觀看胡楊的人以數十萬計。額濟納是匈奴語,但很少有人能說清這個名字到底是什么涵義。十年前,因水源匱乏,弱水河斷流,額濟納奄奄一息。經多方呼吁,采取了必要的行政措施后,弱水河才有重新越過浩蕩沙漠,進入昔日的居延海。
胡楊活了,整個額濟納就有了生機。我第一次到額濟納,大致是一九九八年,沙漠內的小城格外幽深,四處都是黃沙,到處都是枯萎的沙棗樹、紅柳樹和胡楊樹。額濟納旗旗府所在地達來庫布鎮(zhèn)面積不小,但人跡寥寥,鎮(zhèn)子的周圍,零星胡楊之外,都是戈壁黃沙,尤其是春秋兩季,日復一日的沙塵暴幕天席地,將額濟納團團包圍,不見一絲陽光,也沒有一絲空隙。
第二次去到,是在二○○○年,額濟納召開首屆胡楊節(jié),在那里,我們見到了久違了的弱水河水,繞著干涸的河道,重新回到胡楊的懷抱。那一次,我們見到了很多蒙族歌星和歌唱家,在蚊蟲成堆的那達慕會場,義務演出,我和新婚的妻子混跡其間,在高亢嘹亮,蒼涼沉郁的蒙古歌謠之中,覺得了一種民族的生生不竭的精神力量。
而一旦節(jié)散人空,額濟納仍還是落寞的,一年中繁華的只有一個十月,其他時間,額濟納就像那些頑強的胡楊,乃至大漠深處的哈拉浩特遺址一樣,一次次風吹日照,一日日滄桑老邁,被風沙侵襲,被時間凌遲。這一次,我還發(fā)現(xiàn),在達來庫布鎮(zhèn)西側,有一座不知名字的喇嘛廟,那些身披袈裟的僧眾們也是極其虔誠的,終日俯身,在背誦中篤定信仰,錘煉心智。
二○○六年,我再一次來到額濟納,覺得與往常不一樣了,尤其是策克口岸開通(中蒙邊界),使得額濟納有了一種開放的氣息。經過河水幾年的灌溉和潤澤,額濟納呈現(xiàn)出一種久違了的勃勃生機。居延海雖然面積小了許多,但仍水光瀲滟,還有一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天鵝或者野鴨,在沙漠的湖水中飛翔與游弋·達來庫布鎮(zhèn)的北邊河道之中,河水泱泱,無聲流淌,盛放胡楊,也鉤沉落日。
金黃色的胡楊葉子鋪天蓋地,猶如匈奴的黃金甲帳,尤其正午,整個額濟納就像一塊欲與朝霞相媲美的金子,在高原之上,呈現(xiàn)出一派華貴氣象。穿行其間,可以看到大片的紅柳灌木、死而不倒的胡楊樹,乃至倒而不爛的胡楊樹枝。有一些潔白的羊群穿行其間,哂哂而鳴,悠閑吃草,給人一種超群絕俗的美日。駱駝伸著長長的舌頭,不斷將胡楊葉子卷進喉舌。
但處在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的黑城是高傲的,因了馮勝,使得這座在元代仍舊繁華若斯的城市成為了廢墟。后又因得斯文·赫定、斯坦因、科茲洛夫等人的盜竊和挖掘,使得黑城成為古絲綢之路考古,乃至研究秦漢文化、西夏歷史的重要之地。有人說,到黑城,一不小心就踩到了文物。說法雖然夸張,但未嘗不是黑城的真實境況。
浩蕩的巴丹吉林和烏蘭布和毛烏蘇等沙漠同處阿拉善高原,緊靠賀蘭山,面積四萬平方公里。在遠古,被稱做流沙,傳說中周穆公、漢武帝都經此到昆侖拜見西王母。老子騎青牛出函谷關,“沒入流沙”。性學鼻祖彭祖也似乎在這里待了很多年。《山海經》中所記載的“弱水”就是今天的黑河,發(fā)源于祁連山南麓瓔珞峽,轉道張掖,爾后倒淌向西,再輾轉巴丹吉林,注入居延海。
我總是覺得,古人以流沙一詞命名巴丹吉林,是無比精確的,也是滿含詩意和哲學意味的。從地形看,巴丹吉林為蒙古高原與古絲綢之路的交匯點,從來就是一個過渡地帶;從地質上說,巴丹吉林流沙紛披,風暴經常,原本就是一所沙塵流徙之地。從人緣上講,巴丹吉林從來不是留人之地,盡管有帝王將相、僧侶騷客途經或者駐守(周穆公、漢武帝、蒙恬、馮勝、晉高僧樂傅、唐玄奘、左宗棠、林則徐等),有哲學家(老子、彭祖)和詩人(杜牧、王維、胡曾等)但沒有一個人最終落足流沙,成為巴丹吉林的一部分。
“流”是變,是狀態(tài),也是過程。流沙一詞,可以引申和應用于時間、生命、物象乃至人世一切事理。而“流沙”則像一個碩大的沙漏,替古人計算時間,也為我們甚至后人計算時間。被稱做流沙的巴丹吉林似乎是一種衡器,人世滄桑數千年,物換星移,草木榮枯,而唯獨它決然如故,在中國的西北高地上,流沙而居,流沙不移。
作為后來者之一,在巴丹吉林,流沙地帶,前有古人,后有來者。我總覺得自己像是古代的一個戍邊士卒,從遠處來,履行公民使命,盡平民之責。在鐵血軍旅之中,時常被夜半馬蹄驚醒,渴望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的英雄。也時常在內心推演戰(zhàn)爭,抑或看著古書,想到在這里進行了漢匈之戰(zhàn),明軍和元朝殘余部族的血腥殘殺。
當然,也會想到徒步的晉高僧和唐玄奘,想到他們背著的經卷,被黃沙燙傷的腳趾。想到在額濟納(古居延)作詩的王維、杜牧和胡曾,他們的詩情是被額濟納點燃的,而他們消失了,額濟納和他們的詩句還在。想起被貶的林則徐和抬著棺材西征的左宗棠,將軍以武功不朽,文人以佳賦傳世,他們都是我的前輩,不僅僅是精神的,形象的,還是內心的,靈魂的。
在這樣一片地域生活,很多東西是無法遏制和避免的。浩大的沙漠就是天然的疆場,一個人落在其中,其本身就是一種考驗,總會有一些貼附于大地肺腑的東西,像是地下的水流,日日照射的陽光,乃至無所不在的風暴、沙子和灰塵,進入一個人的身體和靈魂,從不同角度,使得這個人不可逃脫地沾染了它自身的稟性和脾氣。這種熏染和陶冶是可怕的,不動聲色,卻異常持久和堅決,不著痕跡,而又無所不在,無可逃脫。
在巴丹吉林沙漠,風凌駕萬物之上,終年如一日吹襲,帶走也帶來,摧毀也新生。最經常的事物和動物是:卵石和沙子,胡楊、沙棗、紅柳、沙蓬和馬蓮、鎖陽、梭梭、蓯蓉、駱駝草、蘆葦、羽毛草,蜥蜴、駱駝、黃羊、四腳蛇、沙雞、甲蟲、驢子、駿馬……據說還有難以見到的毒蜘蛛、躲在深山的堅韌沙蔥,以及美麗的紅狐、白狐、盤羊等。與這些沙漠生物相比,人是它們之中最短暫的,就像夏天的花朵,零星的棉花、玉米和小麥,一季之后,便是永久的消失。
我來到第二年,遭遇到了五十年內唯一一次強沙塵暴:萬千猛獸從沙漠深處奔襲而來,摧枯拉朽,濁黃的塵土鋪天蓋地,樹木折斷或被連根拔起,水塔倒塌,車輛傾翻,數十間民房毀于一旦……無孔不入,黏合力極強的灰塵,像是蜂擁的細菌,進入房間,更進入身體,進入衣裝,也更進入內心。使我第一次覺得了風暴的強大,乃至巴丹吉林沙漠的深不可測。
而夏天,風暴極少,到戈壁上去,可以遇到不經意出現(xiàn)的蜥蜴,遠古恐龍的后裔,在滾燙的沙子上快速奔跑;有些黑色的甲蟲圍著駱駝草,緩慢而自在行走。從祁連山飛越而來的鷹隼在高空鳴叫,時而俯沖下來,抓起一只野兔或者沙雞。牧人們的雙峰駝散漫自由,一般不用人管,到天黑自然歸圈。羊群也只是在草較為茂密的地方,翻來覆去走過一生。
同處巴丹吉林的額濟納和毛目鎮(zhèn)是巴丹吉林西部邊緣的兩大綠洲。楊樹圍繞的世界,村莊在田間佇立。棉花、玉米、小米、苜蓿、高梁、麥子等莊稼跟隨節(jié)令,在持續(xù)灼熱又持續(xù)冰冷的陽光中成熟和敗落。這里的田地和人,植物和泥土的血脈,都來自弱水河,河水從地下蔓延,世世代代穿越。最美的花朵是春天的杏花、梨花、桃花、蘋果花和沙棗花,是頭戴各色毛巾游弋在田間的婦女臉頰,是鷹隼羽毛在空中的舞蹈。
在綠洲,到處都是詩意,但看起來并不美,農人們是辛苦的,經常衣衫不整,灰垢滿身,但勞作本身就是一種美,只是我們時常厭棄罷了。從春天到秋天,都有果實成熟,西瓜、甜瓜、大棗、草莓、桑葚、棉花、大蔥等等先后開花并結果,也紛紛結果和敗落。弱水河中有人工養(yǎng)殖的鯽魚、螃蟹、大蝦和黃鱔,時常有天鵝或者野鴨飛臨水面。在沙漠綠洲,最美的往往是最樸素的和最常見的,所謂的詩意是本身生命的一種姿態(tài)。
額濟納和毛目綠洲之間,盡可以放開腳步,甚至放任性情,不用擔心遭到傷害,更不用擔心迷路,在高聳的新疆白楊之間穿梭,田地安詳,雞鳴狗叫之中,孩童糊著滿身泥巴,在街道上塵土飛揚;很多人坐在葡萄架下,斑駁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像是一塊決的碎銀,反光打在對面的黃土墻壁上。
堅硬的只是戈壁,只是戈壁上風化的巖石。更多的是優(yōu)柔和熱腸——看到一片綠葉。就想到了詩歌,看到一朵花,就夢想愛情,看到一座烽燧,就渴望英雄……而個人的生活始終平凡,在塵土中來去,在藍天陽光之下,像羊一樣自由溫馴。十多年時間,我覺得我徹底變了一個模樣,再不是南太行鄉(xiāng)村的那個人了,外表的粗糲和內在的柔軟,情感的脆弱和對生命的深刻體驗,乃至夢想的輕盈和現(xiàn)實的羈絆,自由與規(guī)矩的沖突,都使得我的性情更為沉實和開放。
地域對生長和附著其上的事物絕對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控制權,也有一些不可抵擋的品質,如同看不到的血線,將每一件事物,每一個生命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巴丹吉林如此,我生身的南太行也是如此。到2010年,我在巴丹吉林的時間就和南太行一樣長了。南太行和巴丹吉林,就像一個人生命的兩端,一端是草木茂盛,溝壑縱橫,奇峰凸起的太行山;一邊是黃沙萬里,浩蕩無際的巴丹吉林。我在它們之間,就像是一株被嫁接的植物,有一種混血的自由,沖突的融和。
我也常常懷疑,甚至固執(zhí)認定,自己身上肯定有著異族的血,最大可能是匈奴。這個猜測時常叫我興奮不已。我熱愛蒼狼,喜歡它們嘯聚雪夜、仰天長嘯的絕世孤獨,也喜歡它們不妥協(xié)的戰(zhàn)斗精神,乃至殘酷決絕的天性。也喜歡沙漠的駱駝和高天飛鷹,它們是一種力量,一種象征,一種精神圖騰。沙漠冷酷的另一面是博愛和博大,它總是在包容,盡管會失敗,但它一直在努力吸引和適應著更多的人事物。
剛來的前兩年,我為它的干燥屢次流下鼻血,喉嚨發(fā)炎,嘴唇開裂,過了一段時間。這種癥狀就消失了?,F(xiàn)在的巴丹吉林沙漠,雨水和雪水也逐漸多了起來,從2006年開始,幾乎每年夏天都會連續(xù)下一個星期的雨,冬天,雪漫空飄落,遮住了稀疏的駱駝草,也遮住了鐵青色的戈壁和焦黃的沙漠。
于我個人而言,巴丹吉林顯然已經成為了我的一個精神地理,就像我生身的南太行,它們的本質是相同的。南太行連綿的高山遮住了我四望的目光,也限制了我內心的疆域;而其艱苦的生活,使得我長時間自卑和懦弱。但巴丹吉林則是開闊的,我的目力有多遠,我就能看多遠,我的腳步有多長,沙漠就有多長,我的夢想有多大,沙漠就有多大,我的心有多深,沙漠就有多深——我喜歡它的博大和優(yōu)柔,自由和狂放,柔腸和鐵血,對我而言,巴丹吉林已不僅僅是一片專指的地域了。而是一片不可或缺的文學地理、內心領土乃至靈魂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