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茶酒共和國》
黃苗子等著
新星出版社 2008.9
定價:30.00元
本書將香港《明報月刊》42年間精華以及因時代局限而未能流布于內(nèi)地的精彩篇章,首次結(jié)集出版。本文選摘黃苗子的一篇文章。
1978年前的一個春末,國畫家秦嶺云、許麟盧幾位游蘇州,一天中午,宋文治兄約我們上洞庭東山。主人在一所舊庭院的藤蔭下石桌上,早準(zhǔn)備好正在燒水的銅壺、青瓷茶具。天熱微汗,看見有茶,心中想喝。但主人說東道西,始終沒有倒茶飲客之意。想自己動手,又覺得不好意思。朋友中有一位比我還急,正想自己去端銅壺,卻受到主人婉言阻止。又過了10分鐘,主人才慢條斯理地端起銅壺,往幾個茶盅里注水,卻不是泡茶,而是把茶盅里里外外沖洗一下,然后取出錫制茶葉罐,每盅分放一撮茶葉,再用銅壺把水注在茶盅里。我想,如此名貴的茶,肯定可口,不想,主人卻用蓋子蓋著茶盅,把泡茶的水都傾倒在石桌旁邊的小水渠上,然后再泡第二次,逐一如此,我大惑不解而不敢問。茶盅送到座邊,不等盅蓋揭開,已有一極清芬的茶香撲鼻。文治兄介紹說,主人風(fēng)雅好客,知道我們遠(yuǎn)道從北京來,特別準(zhǔn)備好今年的碧螺春新茶款待。
碧螺春,提醒我這是蘇州洞庭東山的名產(chǎn),從清人筆記中,老早就讀到關(guān)于碧蘿(一作螺)春的種種傳說,碧螺春在清初就享有盛名,洞庭東、西山都產(chǎn)碧螺春茶,但茶農(nóng)剛發(fā)現(xiàn)這個品種時,沒有人知道是什么茶,只是在泡出來時,香味絕佳,它茶不可比擬,鄉(xiāng)下人就給取一個土名,叫“嚇殺人香”??滴跄涎驳教K州,巡撫宋進(jìn)此茶,宋是當(dāng)時著名文人,所以就給“嚇殺人香”改為“碧螺春”這個美麗名字(一說這是康熙帝取的名字)。碧螺原是產(chǎn)茶的峰名,茶原本是碧螺峰石壁間的野茶。
在洞庭東山的幽雅庭院中,嘗著這“江南第一名茶”,覺得碧螺春的茶品,確是不凡,醇而不濃,釅而不澀,回味雋永,水色澄碧,真有齒頰生芬之感。茶色碧綠清瑩,令人想象五湖煙水的碧波蕩漾。主人一面解釋碧螺春沏泡的方法:水以初沸為上,銅壺里的水,是新汲的井泉,沒有到起泡沫時,雖然冒煙也不能泡茶,所以剛才要大家等候。水沸之后,用沸水燙杯,讓茶盅有熱氣,以先發(fā)茶香。因為碧螺春的茶葉帶毛,要用沸水初泡,泡后毛從葉上分離,浮在水上,所以把第一泡的茶水倒去,第二泡才是可口的碧螺春。但最好的茶,還不是第二次泡的,待第三次泡,茶的香味才充分發(fā)揮出來。采碧螺春,一般是“一旗一槍”(即一芽一葉,葉又稱“雀舌”)。制作時殺青、揉捻、干燥三個過程連續(xù)操作,這樣就發(fā)揮了碧螺春“一嫩(芽葉)三鮮(色、香、味)”的特點。
品茶,和普通“牛飲”般的解渴大有區(qū)別,讀過張宗子《陶庵夢憶》,總忘記不了他寫他自己從杭州到南京專為品茶而一再專程去拜訪閔老子的經(jīng)過。短短數(shù)百字把閔老子這位“茶文化”的高人寫“絕”了,把茶的高品位也寫絕了。因此覺得中國人在生活中創(chuàng)造文化、享受文化的天賦使人驚訝。在北京時,我的一位鄰居——住在破廟里的一位清潔工人,下班后首先忙于照管他手種的一盆菊花和一盆蘭花。菊花栽在一把破茶壺上,只開一朵從壺嘴上出花的紫菊,盆蘭則在一個破蟋蟀罐上開花,冬天清芬四溢。這和閔老子茶,可以相互輝映,可惜沒有張宗子這樣的文章高手,把它一一記下來。
碧螺春在20世紀(jì)80年代中,在蘇州茶葉店上,售價每兩就以百元計,但那天聽主人說:真正好的碧螺春,茶店上買不著,多是洞庭東、西山的茶農(nóng)自己留著在家里嘗,偶然送一點給至好親朋作為隆重的饋贈的。
七八年前洞庭東山那次喝的碧螺春,卻是我至今難忘的一次茶的享受。碧螺春和蘇州人的性格有點相像,品碧螺春,有如“十七八女兒,唱楊柳岸曉月”,而不是鐵板銅琶“高唱大江東去”的情調(diào),唐詩人盧仝謝人贈茶詩,寫他“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直至“七碗吃不得也,惟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這種喝法,絕不能用來喝碧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