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呼喊著收廢品的騎自行車的小販的聲音,在狹長的胡同里回蕩著。他們的身后拖著冬天的陽光描出來的長長的影子,一圈一圈踩著歲月的年輪,向胡同深處走去了。不知從哪家的屋子里飄來炒蔥花的香味,讓我忽然想起鄉(xiāng)下的母親。
在這靜靜的風景中默默站上幾分鐘,就能拾到一首含蓄的小詩,或者一篇幽雅精致的美文。蕭乾老人說:“我這輩子只有頭十七年是真正生活在北京的小胡同里。那以后,我就走南闖北了。可是不論我走到哪里,在夢境里,我的靈魂總縈繞著那幾條小胡同轉(zhuǎn)悠?!钡拇_,那幽深的胡同巷子,再加上宅門、影壁、街頭小景、磚石雕刻、牌匾楹聯(lián)等等細部的點染,透出蓬勃的市井活力。撲面的人間煙火氣,酒一樣濃郁醇香。
走進現(xiàn)代化的北京城,人們感興趣的往往不是那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四通八達的寬馬路,而是那曲折幽深的小小胡同,溫馨美麗的四合院。作家李存葆說:“北京的胡同就是中國文化博大精深的隧道,直通到歷史的底蘊處。北京的每一座四合院里,都有著一部長篇小說。北京的每一條胡同,都是一部長長的歷史連續(xù)劇。走進北京的胡同,我總感到太陌生也太智慧了。我現(xiàn)實的雙腳無論怎樣都必定踩踏在它的章節(jié)上,而在我,都很難詮釋它,讀透它……”
李存葆先生面對胡同說“很難詮釋它,讀透它”,或許因為不是老北京的緣故。有一位在北京比他呆得久些的京味作家,卻自信地力圖要“詮釋它,讀透它”,這就是高中語文課本中的那篇《胡同文化》,汪曾祺先生的手筆。很漂亮,但是也很空洞。一些論斷的個人化色彩似乎偏濃。比如汪先生認為“北京胡同文化的精義是‘忍’”。而我以為的卻是“達”,北京人處在京都之中,皇城之下,看得最多的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看得最透的是上臺下臺、花開花謝。變幻風云和滄桑世事,使北京人學會了世故通達,也學會了人情練達。相鄰的幾條胡同相互連接,很自然地就構(gòu)成了個大家庭。鄰里街坊見面打招呼也是哥、爺、叔、伯之類,透著份兒特殊的親熱。不像那高樓大廈挺著胸脯,暗地里卻分割成一單元一單元的小心眼兒。
老北京人都能順口用一句俗諺概括北京城的格局——里九外七皇城四,九門八點一口鐘。不錯,北京城是外城套內(nèi)城,內(nèi)城套皇城。在內(nèi)外城之間相互交叉縱橫著大大小小的胡同,這種建筑格局在世界上也是獨一無二的。胡同,是北京特有的一種古老的城市小巷,是北京城的一大特色。幽深的胡同實際是由兩旁相聯(lián)的院墻組成的。墻里面是北京人的傳統(tǒng)住宅,叫“四合院”。所謂四合院,當然就是東南西北四面建房,合圍出來的一所宅院。外面的胡同就像長長的瓜蔓,串聯(lián)起左鄰右舍的綿綿濃情。打開四合院的大門,絢麗的色彩、豐富的情趣、親切的故事,就都撞入眼簾。不起眼的胡同看起來樸素,可里面活躍著的,是沸騰滾燙的歲月。
老北京的北城比南城富,所以北城的胡同也比南城的胡同體面。汪先生筆下的胡同似乎過于凄涼,他說:“北京的胡同在衰敗,沒落。除了少數(shù)‘宅門’還在那里挺著,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經(jīng)很殘破,有的地基柱礎甚至已經(jīng)下沉,只有多半截還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門外還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馬樁、上馬石,記錄著失去的榮華。有打不上水來的井眼、磨圓了棱角的石頭棋盤,供人憑吊。西風殘照,衰草離披,滿目荒涼,毫無生氣?!?/p>
其實汪先生所言,僅僅是一個方面。北京另外還有一些比較“體面”的胡同,現(xiàn)在還有一些十分熱乎,甚至可以跟旅游公司一起搞胡同旅游。比如后海那一帶的胡同,動靜就非常大。
上海也有或橫或縱的小街——被稱為弄堂,但卻是縱橫交錯呈輻射狀的,沒有方向、長短和彎直的規(guī)律。而北京的胡同就大不同,它橫平豎直,東西南北的方向感極其清晰。它要和相近的街道呈平行線,而且要么和相鄰的街道等長,要么大約是相鄰街道的一半。也就是說,首尾相接的兩條胡同相加,正好是相鄰街道的長度。即使有少數(shù)抄了近路的不橫不豎的胡同,也特地注明是某某斜街,決不會亂了方向的“規(guī)矩”。
就北京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蕭乾先生專門做過比較。他說二者形式上近似,但弄堂常常是陰暗的,而“北京胡同里的平房,多么破,也不缺乏陽光?!闭f得真好,難怪王朔一部寫胡同孩子生活的小說,本來表現(xiàn)的是一段陰云密布的歲月,可在景山后街的胡同里拍的實景上了電影之后,卻叫《陽光燦爛的日子》。
一位北京的詩人叫顧城,為北京的胡同寫過一首著名的詩歌,叫《小巷》:
小巷
又彎又長
我用一把鑰匙
敲著厚厚的墻
這詩只有四句,內(nèi)涵卻很深。當時還有一首梁小斌寫的《中國,我的鑰匙丟了》也很有名。但顧城沒有丟掉鑰匙,也沒有去尋找鑰匙,而是拿起鑰匙尋找自己的房門,尋找自己在人生中應有的位置?!靶∠铩笔恰坝謴澯珠L”的,“墻”是“厚厚的”,要尋找自己的“門”,可能要走很長的路,要付出很多辛苦的努力;然而詩中的那個“我”卻在執(zhí)著地敲著,一邊走一邊敲。那個敲墻的“我”,其實是延續(xù)和象征著胡同里的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意象,這些生活在皇城根下的人,許許多多并沒有大富大貴,而是終生都在尋找和摸索。找,找,找,他們沒有絕望,繼續(xù)敲打著那命運的厚厚的高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