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年前,出差合肥,居蕪湖路某酒店。夜里出來散步,沿蕪湖路往西走,走著走著,就看見掩映在法梧樹影子后面的省圖書館,心里頓時有了落差——相比省圖書館的占地面積,小城圖書館顯得局促且寒酸,其藏書量可想而知。我在小城的十幾年,算是荒廢了。
后來,暫且棲身合肥——當(dāng)?shù)谝淮稳サ绞D,那種感覺恍惚又鮮明,像跟一個人的久別重逢,彌漫著失而復(fù)得的安慰。我把手指放在走廊的觀賞植物那寬大深碧的葉子上摩挲,然后踱到四樓,消失在層出不窮的書架前。在那些雜糅著經(jīng)年的灰塵與霉味的書堆里翻撿,由于過敏性鼻炎,以致巨大的噴嚏在寬敞的圖書室不可遏制地回蕩。久而久之,我的噴嚏簡直有古人長嘯的意味——穿梭在發(fā)黃卷邊的舊書堆里,以噴嚏的方式與古人對話。從館里出來,倘若遇到天氣晴好,會在省圖大門的臺階上坐一會,望望蕪湖路紛紜如絮的人群,以及法梧樹上面蒼藍(lán)的天……有一次,被同事撞見,她簡直不能忍受:你怎能坐到地上?
去年冬天,著手一本書。為了查資料方便,辦了兩張借書證,出入省圖的頻率多起來,到春天,差不多把那個領(lǐng)域的書全借了一遍。那些資料靠現(xiàn)時去書店購買是無論如何搜集不齊的, 圖書館的巨大優(yōu)勢就突顯出來了。葉嘉瑩早年在哈佛大學(xué)寫《王國維與文學(xué)批評》,一直泡在中文資料室,她總是走得晚,人家圖書管理員干脆把大門鑰匙交給她。 這種被恩寵的優(yōu)厚待遇不是每個人隨便享用到的,我一次憑兩張圖書證借四本書出來,已經(jīng)相當(dāng)滿足。只是非常垂涎同事閑在手里的一張貴賓證,據(jù)說一次可借十本書,且歸還日期不受限制。當(dāng)上前詢問如何才能搞到時,同事眨眨眼諱莫如深。
然而,穿衣吃飯之余,既然不愿做自信的芙蓉姐姐,人生的小郁悶也就在所難免。但凡此刻,女人一般會選擇購物、暴食或遠(yuǎn)游來排遣。這些法子,對我終歸不靈,省圖倒成了排遣小郁悶小煩惱的緩沖地帶。
人總有酣夢方醒萬念俱灰的時刻吧,于是去到圖書館,把手機(jī)關(guān)掉,找一個角落獨(dú)自坐幾小時,慢慢地,惡劣的情緒無須任何攙扶,自會從激烈的臺階上走下來,離館時,又是一個囫圇人,仿佛一切未曾發(fā)生過。我就像個周期性打擺子的人,但凡拿出一床棉絮,捂一身汗,無須求醫(yī)問藥,便基本上痊愈了。在合肥這四五年間,省圖那些不同的閱覽室,幾乎成了我的一床床棉絮。
一日,忽然郁郁不得志起來,從冰箱里拿出僅有的一塊豆沙小月餅,去館里泡了整整一上午,把遲子建的一個中篇一個短篇津津有味地看完。短篇小說叫《一壇豬油》,遲氏特有的靈動詼諧的句子,把人逗得咯咯笑。然后我趴在桌上,慢慢改變了對于現(xiàn)實(shí)環(huán)境的不合作態(tài)度,重新恢復(fù)了既有的忍耐與堅持。這之前,我都差點(diǎn)去三孝口買機(jī)票了——比較矯情地說,是省圖那些書架上的先知和精靈們一次又一次地挽留了我的離開。
只是,哪一座城市沒有卷帙浩繁的圖書館呢?我的沒有離開,不過是一個托辭。最核心的原因,不過是,這個人一天天衰老下去,逐漸喪失了對于人生的期待之心,連胃口都變得寡淡。實(shí)則,多么希望自己能夠迅速轉(zhuǎn)身,對人生重拾好奇與規(guī)劃——然而,一切都晚了,當(dāng)我讀《古詩十九首》,讀到“歲月忽已晚”一句,簡直痛不欲生起來。
畢竟,日子還是要繼續(xù)的,把話說回來——每次從館里出來,生活似乎恢復(fù)了原貌,我變得正常起來,在蕪湖路某段拐入一條小巷,原本是要餓自己一頓的,但,煲仔的芳香奔我而來——生活的芳香無處不在??!興致盎然地要了一份黃魚煲仔。食畢,拎著幾公斤書,暴走在烈日下,仿佛與奪目的生活久別重逢。
不停地出入圖書館,大約是我抵抗強(qiáng)大俗世的唯一方式。人坐在館里,置身重重疊疊的空洞與寂靜,一種超乎尋常的沖動蓬勃畢現(xiàn),那樣的沖動,總是輕而易舉地跟我的理想接上頭,雙雙一拍即合。那些原本歇息在書里面的字、詞、句子,為了表示對我頻頻光臨的謝意,忽然手挽 手,蟬一般齊鳴,宛如空氣,無所不在——一種呼吸透納的安全感無法言明,久而久之,便成了慰藉。置身圖書館這個特殊場所,不僅僅讓我拒絕承認(rèn)自己是個走下坡路的中年婦女,而且儼然一個有抱負(fù)的中堅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