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母親打電話來說,周日回來嗎?你想吃什么?
這好像成了必然的一個程序,一到周四周五,母親便要打電話回來,問的話也基本上相同:回來嗎?吃什么?開始我還總是回去,畢竟一周沒有回家了,到后來應(yīng)酬多了閑雜事多了,就開始有些不耐煩。每次回家,母親總是忙乎著做飯,好像是專為吃飯而吃飯,而且總是不厭其煩,包餃子要五六種,我建議過去飯店吃,母親說飯店里臟又貴,不如在家里。
其實我知道她是想和我多呆一會,她說的事情越來越煩,我二舅家的豬如何了,我三舅母又生病了,我表弟要去當(dāng)兵請我去找人??傊议L里短讓我很煩,我不愛聽她嘮叨,總是不吭聲,她問我:“你說我怎么辦?”我說:“啊?”我其實并沒有聽,想著周末去北京和朋友看蔡琴演唱會。
母親越來越嘮叨了,她說的話題我永遠(yuǎn)不感興趣。所以,我越來越懶得回家,特別是回去只為了一個吃,真是無聊,多耽誤時間啊。再說,回去一次要倒幾次車,我總是想買個車,她堅決反對,說油費(fèi)太貴了,養(yǎng)不起,再說,又不安全。
上禮拜遠(yuǎn)方的姑媽回來了,母親打電話說,你姑媽來了。姑媽來了我當(dāng)然要回去,母親見了我說,怎么又瘦了?其實她不知道我在減肥,老公說我是吃多了撐的,本來就不胖。但母親卻讓我張開嘴,她看看我的牙齦,說我牙齦太白,肯定是血糖低。臨走,她塞給我1000塊錢,讓我買零食吃,我理直氣壯地收下了。其實她一個月的工資只有500塊,我月薪3000元卻還要拿她的錢,也許從小拿慣了吧。
再一次回家是找我的英語六級證書,我記得結(jié)婚時帶到了自己家里,卻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這時評職稱要用,所以,我急急地往家趕?;丶液罂吹侥赣H臉色不好,我以為她又血壓高了,我說你要記得吃藥,然后就翻箱倒柜地找證書,我的東西母親沒有動過,我的閨房還是走時的樣子,找到證書我就走了,頭都沒有回一下。
過了幾天,我往家里打電話讓母親給我包粽子,因為五月五快來了,大家都在張羅著包粽子,母親包的粽子最好吃,但家里卻沒有人接。
我打父親的手機(jī),父親說母親在醫(yī)院里,住院了,“你媽沒有讓告訴你”。
我嚇壞了,打了車就奔醫(yī)院。到了醫(yī)院看到母親在病床上就亂發(fā)脾氣:為什么不告訴我啊?為什么不告訴?母親勉強(qiáng)地笑笑,上次你來找證書我就不舒服,看你忙,我沒好意思說,老毛病了,讓你爸爸陪陪我就行了。
在醫(yī)院陪了兩天單位電話響個不停,母親催著我回去,她說,這里用不著你,去吧去吧。
母親好了以后我又故態(tài)重演,周日去國標(biāo)班跳舞,約了人去美容院臭美,或者三五知己開車去北京小劇場看戲劇??傊业纳钍腔钌阄骞馐?,而母親的生活我以為也應(yīng)該是有意思的,她可以去扭大秧歌可以去打麻將,還可以去和老太太們拉家常。
我唯一沒有想到的就是她想念她的女兒,即使聽聽我的聲音她亦是高興的,因為她和鄰居總是說:我們家囡囡如何如何。每次我回家鄰居就說,你媽三句話超不過去就會說起你。
囡囡是我的乳名,我不愿意母親叫我的乳名,我都多大了還叫我乳名。
母親輕易不住我家,結(jié)婚以來全是我有空就回娘家,她來過我家有數(shù)的幾次,最近的一次是我和老公半夜吵起了架,把能摔的東西全摔了,并且,我們動了手,他把我的胳膊扭得又青又紫,我打電話給母親,我說,媽,你來,你不來,我就不活了!
那正是三九寒冬,我不知外面下起了雪,當(dāng)母親敲開門時,我看到母親身上掛著雪花,而她胖胖的身體因為爬了五層樓一直喘著粗氣。
見母親真的來了,老公低下頭,叫:媽。
母親卻一直說著我的不對,說我任性刁蠻,一定是我太不講理氣極了才會讓老公動了手,她再要說下去的時候老公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紅著臉說:“媽,我錯了,我不應(yīng)該那么沖動,我答應(yīng)保護(hù)她愛護(hù)她一生的。”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終于和好了,母親執(zhí)意要走,我讓老公去送,母親說不用不用,你們小兩口談?wù)勑?,只要下次不給我打電話就行了。
我們對視了一眼,都不好意思了。母親下了樓,我們看到母親下了四樓就關(guān)上了防盜門,隨后老公摟住我的腰說:對不起,我錯了。我嗔怪著他,小拳頭打著他,近乎撒著嬌,卻又流了眼淚。他抱著我,給我裹上毯子,讓我再睡一會,畢竟冬天天亮得晚,我們還可以再睡三個小時。
早晨七點半,我悄悄起來給老公去買早點,昨晚打得不可開交,可他認(rèn)錯態(tài)度這樣好,還是討俏一些吧,當(dāng)我走到一樓時,我呆了,一樓的涼椅上,躺著我的母親!
媽!媽!我沖過去,媽,你怎么了?你別嚇唬我啊。
母親居然在這冰涼的椅子上躺了三個小時!她為了怕打擾我們,竟然自己一個人在這里躺了三個小時!我怎么能原諒自己的自私和無知,我怎么只顧得小夫妻恩愛而忘記給家里打個電話問問母親回去了沒有?
母親撫摸著我的黑黑長發(fā):“媽沒事了,就是血壓高,已經(jīng)好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當(dāng)母親撫摸我的長發(fā)時,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母親什么時候有了第一根白發(fā)?母親什么時候有了這么多白發(fā)?為什么我居然都不知道?!我是個多么不稱職的女兒啊!
那天,母親執(zhí)意還是不讓我送,她在大雪中走著,胖胖的背影一走一歪,就是這個有著多種老年疾病的母親,就是這個我不知她什么時候白了頭發(fā)的母親還要來為女兒和女婿勸架,看著母親的背影,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淚,蹲在雪地里淚如雨下,母親啊,女兒如果是蓮花,你就是那清苦的蓮心,你把苦全留給了自己,把芬芳給了女兒。母親啊,女兒如果是小燕,你就是那不停銜泥的老燕,給我喂食給我療傷!
母親的背影越走越遠(yuǎn),直到消失在大雪中,我呆立在雪中,任自己也成一個雪人。穿過了你的白發(fā),母親啊,我終于知道了幸福的方向,幸福的方向就通向你的方向啊!你的懷抱,就是女兒永遠(yuǎn)的樂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