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范植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會讓屋內(nèi)的光線暗到不能再暗,窗簾永遠是拉上的,燈光永遠是暗的,黑暗中,最閃亮的,明明滅滅的,是我們的煙頭。
常常,他會用細長的胳膊圍繞著我的細腰,然后把煙噴在我身上說,馬子,喜歡我這樣嗎?
我亦會吐一口煙到他口中,然后一笑,說,當然。
范植是我的劫數(shù),從我們第一次相見我就知道,他眼神縹緲、身材修長、手指蒼白,是我喜歡的那類男子,有些人,是命中注定的,他或早或遲會來,就像我與范植的相遇,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在那個喝醉的夜晚,我們隔著人群看到彼此。他一直就那么看著我,眼神里的美與哀愁讓我魂斷,當然,鄒家良沒有這種眼神。
鄒家良是我的男友,相貌安好,家世亦好,我們十三歲認識,一直到大學畢業(yè),他始終在我周圍,似我的左手右手,所有人知道,我是鄒家良的女友。
可我知道,我與他,提起的,不是愛情。
雖然我們談及婚嫁,甚至,我在著手準備新婚嫁衣,買了雙人床罩,又買情趣內(nèi)衣,做這一切時,內(nèi)心安靜,似與己無關。
甚至在鄒家良與我親昵時,我都以為,他在親吻的不是我。
這種感覺,恍若隔世??墒?,為什么,所有人都說鄒家良在愛我?為什么,我覺得與鄒家良隔著銀河?
那是一個朋友的婚宴,我與范植坐同一張桌子,不停地喝不停地喝,最后,終于我喝多了,再過三個月,就是我的婚宴,可我,不能愛上那個娶我的人。
抬起眼來,范植的桃花眼讓我迷茫,他為什么醉酒?難道亦為有這樣不得已的婚姻?母親說,嫁給鄒家良是最好的歸宿,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做我丈夫。
蒙目龍中記得,他拉我上了出租車,司機問,去哪里?
范植的回答是,圍著城轉(zhuǎn),什么時候沒油了,我們就下車。
后排的我們,兩眼凝視著彼此,他拂開我額前的散發(fā),輕聲一句:這個女子,我前生似曾見過。
隨后,是遞過一支叫做七匹狼的煙來,抽吧。
甚至,不曾問我會不會吸煙?第一次見,他就這樣把我當做貼心貼肺的人,他不知道,長到二十三歲,我居然是第一次吸煙,裝做老練與妖嬈,噴了一口,嘻嘻笑著,女人,原來真的喜歡壞男人。
那時已經(jīng)過凌晨,午夜的京都有一種墮落的美麗,夜風涼而幽深,突然他一把抱住我,把頭埋在我的胸前。我呆了,但并沒有動。后來他說,你若躲開,就不是我要的女人——那句話,《胭脂扣》中十二少對如花說過,我不知道那句話,但我沒有躲,只有驚住,任他抱著。
轉(zhuǎn)到凌晨三點,車終于快沒了油,他甩下五百塊錢給司機,然后微笑說,謝謝。
拉著我下車,跑到長安街上狂喊,五點十分,哆嗦著在天安門看了升旗,他問,有過這種經(jīng)歷嗎?
沒有,我說,從來沒有,像瘋子一樣。
好玩嗎?他又問。
好,我答。我愿意。
二
愛情到底充滿了什么玄機?。繛槭裁从械娜苏J識了十年還形同陌路?而有的人,認識了一天就似前生是戀人一般?
范植輕聲在我耳邊說,所有的盛開,全是自然,所有的刻骨銘心,必將成空。
我愿意和范植去做所有瘋狂的事情,曾經(jīng),我們說過無數(shù)次一夜電話,手機說燙了,直到耳朵聽力幾乎下降到耳鳴。還曾經(jīng),他一時興起拉我去北戴河看冬天的海,只要他喜歡,只要他瘋,我就跟著他瘋。
他還喜歡拉上厚厚的窗簾,與我在屋內(nèi)纏綿,看我穿著他的白色襯衣光著腳像個孩子一樣唱歌給他聽,我唱歌跑調(diào),但是他喜歡聽,他說,沒有一個女子如你一樣,似個透明的孩子一樣。
常常,我唱給他的那些如《藍花花》之類的民歌會讓他落淚,暗中,他吐著煙圈,問我,什么是永遠?
彼時,我和鄒家良的婚期還有一個月,鄒家良讓我去看戒指。
被他牽著手去周大福,隨意指了兩枚。
我對范植說,我去看戒指了,和他,今天。
他竟然無動于衷,好似與他無關。我怒起來,因為想惹火他,哪怕他吃醋,哪怕他生氣,最好的結果是他要我離開鄒家良,然后,嫁給他。
他看著我,居然不動聲色,手里的那支煙依然明明滅滅,我沖過去,搶過他的煙,然后說,我去訂了兩枚戒指。
好啊,他說,明年的冬天,我們還能一起去北戴河看海嗎?
我蹲在地上,絕望地哭了起來,眼淚好像是我唯一的武器,明年,明年有多遠?為什么,我這么癡情地愛著這個人,換來的卻是他的不動聲色?我甚至想,即使在婚禮當天,只要他說要我,我會當個逃跑的新娘,就像那些電影中的鏡頭一樣。
你愛我嗎?你有多愛我?你是真的在愛還是在玩?難道我們之間只是一場游戲嗎?
范植,這個我快愛瘋了的男子忽然嫵媚一笑,是啊,嫵媚,一個男子的嫵媚是多么可怕啊。
他說,玩啊,當然是玩。不要說永遠,沒有永遠,永遠的只有那些風聲水聲,還有,你我的寂寞。
我伸出手去,聽見空氣中有響亮的聲音穿透而來,這個說我是他前生今世的男子,這個說我如一枚透明的藍月亮的男子,臉上有了五個鮮紅的印記。
流氓,我罵他,你真他媽流氓,不,甚至你還不如流氓。
那是最后一次,我見到范植,并且,我把他的窗簾拉了下來,撕成了碎片,見不了天日的不僅僅是他的身體,還有他生了苔蘚的心。
走出他的樓,我回頭望了他一眼,他站在窗前,六樓的窗前。風很大,沒了窗簾的窗戶空空蕩蕩。
我似曾看到他臉上什么東西在緩緩落下,但我疑心自己看錯了,這樣的人,不會有眼淚的。
三
沒有人相信在離結婚還有一個月的時候我會出走。
留了一封信給鄒家良:我不愛你,從來,找一個愛你的女孩子結婚吧。那訂好的兩枚戒指,不要去取了。
來到一座海邊城市,依然是在一家電視臺做,閑下來,經(jīng)常去和同事吃海鮮喝得爛醉,別人說,我的眼底里有極深的寂寞。
煙,吸得越來越兇,二十五歲,我的煙齡兩年。第一次吸煙,是范植給的七匹狼,他說,抽吧。那么肯定地給了我,他認定我是寂寞的女子,所以,需要以煙為伴吧。
越是想忘記的東西也許會越難以忘記,一次次醉酒,一次次想傾訴,但我給自己上了鎖,有男人來追,我甚至輕浮到調(diào)戲他們:你真的喜歡我嗎?想結婚還是想上床?如果是已婚男子我會說得更狠一些:和你老婆相比,我是不是鮮嫩得如一粒水蜜桃?男人們嚇壞了,他們怕我這種肆無忌憚的女子。
我的肆無忌憚是來自心底的絕望。
沒有愛的女子,會絕望,因為愛,是我的水。沒有水,魚怎么能活下去?既然它知道自由自在地游是多么快樂,如今我卻行走在岸上了,渴的感覺常常讓我窒息,我以為我忘記得足夠久了,但是在五四廣場上我遇見了一個男子,他,眼神縹緲、身材修長、手指蒼白,世界上居然有這么長相類似的男子嗎?
那天我又喝醉,幾乎是踉蹌著沖上去,一把抓住他,范植,范植!
他驚訝地看著我,小姐,你認錯人了。
沒有,沒有!我變態(tài)而瘋狂地喊著:一定是你!你為什么不要我?你為什么也要來這里?
圍觀的人很多,這時過來一個女子,一個身材高挑美麗的女子,她叫他,陳洛,我們走吧,這個女人喝多了。
我真的認錯人了。周圍的人散去了,我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伸手去摸煙,居然沒有了,于是到小賣店去買煙,隨便買了一盒,那上面寫著: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面。
是一盒叫做紅山茶的煙,在暗色中,那紅,有種凄涼的凋零之美。
風月無邊,我何時可以逃得出來?
四
三年后,我回北京。
街上遇到故人,故人一家推著嬰兒車在逛街,是發(fā)了胖的鄒家良。他做公司副總,有面容姣好的太太,穿著華麗。
我提著紅色旅行箱,一條舊的牛仔褲,散亂的長發(fā),有些洗得發(fā)白的白襯衣,五年前,我亦是這樣的衣服,只不過,那時是鄒家良要娶的新娘。
他笑著,伸出手,太太有禮貌推著車走開,我沒有去握他的手,自始至終,這是我唯一對不起的人,他卻從來沒有罵過我。
轉(zhuǎn)身走的時候他在背后說,有什么難處,盡管開口,愛情從來是這樣,一個欠了,一個要還。
眼淚轟然而落,終于明白,這個即使做了父親的男子,仍然把我當做內(nèi)心的疼。
去找范植住過的地方,我要告訴他,二十八歲的我,想開始新的生活,想把我們的過去做個了斷。
哪怕再次喝醉,哪怕再去出租車上轉(zhuǎn)到?jīng)]了油,我也要告訴他:范植,是你害了我,你讓我懂得了風月,知道了愛情,卻又把我冷冷拋開,讓我下了地獄,所以,我恨你,我不能原諒你。但恨,也是最后一次恨你,恨,說明我還愛著你,此次回京,我是為給自己一個交代,二十八歲,我要揮別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愛情,讓它,隨風而散。
門開了,是一對中年夫妻的笑臉,請問找誰?
說了范植的名字,那個名字,說起時依舊內(nèi)心會顫抖。
他呀,四年前去世了,尿毒癥,沒有找到腎源,最后把房子賣給了我們。
紅色的手提箱緩緩從手里滑落,我不記得怎么樣下的樓,但上了出租車卻說了同樣一句話:帶我走,隨便去哪里,到車沒油了為止。
沒有眼淚,不會有眼淚了,我除了恨范植別無他法,甚至,他連讓我與他告別的權利都沒有給我,這個自私的人,這個絕情的人!
他為什么要一個人撐到最后,為什么不相信我可以握著他的手幸福地陪著他走?這個讓我無法忘記的傻瓜,為什么,在隔了五年之后依然痛到讓我無法呼吸?
天亮了,我再次站在天安門前看升旗,莊嚴的國歌聲中我淚流滿面。
你知道的,這是我給自己流眼淚的唯一機會,而耳邊仿佛傳來五年前那個清晨他問我:好玩嗎?
好。那是我給他的回答。
如今我依然要給他這樣的回答,好。與他認識、相愛、纏綿、分手、疼到無淚……如果不是他,怎么會有這樣的千般柔腸與萬般無奈呢?
一場風月,我眼神不再空洞縹緲,如果有誰和我對視,那眼神里,除了越來越深的寂寞,更多的是,懷念和相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