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大樓

它聳立在那，高大，厚實，巋然不動。它通常都是淺灰色或白色的，甚至它外表看上去還有些陳舊，但這并不妨礙它在周圍的建筑之間保持自己的矜持，保持一個俯視的眼光。機關辦公大樓就這樣給人以威嚴，讓人敬而遠之。就像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為什么有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個軟蛋，而有人一看就使人敬而遠之，透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印象？在同樣的皮囊之下，本來有著不同的靈魂，正是這不同的靈魂賦予他們質的區(qū)別。每一座建筑都是有靈魂的，民居給人的感覺是親切、瑣碎，浸透著世俗生活的甜美。而一幢機關辦公樓之所以彌漫著壓人心魂的氣息，正在于它是權力的核心所在，是無形權力的物質外殼。它像洪流中的一個巨大漩渦，岸上的人無法知道漩渦的中心在哪里，人們只能遠遠地看著它把枯枝、動物的尸體和各種各樣的漂浮物吞噬進去，心中充滿恐慌。但它仍吸引著人們的視線，因為人們對未知的世界總是充滿好奇。多少次，我看著辦公大樓外的大街上有人走著，有時是三五個年輕人，有時是一對兩鬢斑白的老人，他們遠遠地指著大樓，說，這就是機關??！眼神中充滿了疑惑，仿佛談論著一件隱秘的事情。等他們走過了，還看見他們回過頭來，對大樓的門崗、雕塑指指點點。

十年前，我還在鄉(xiāng)下的一個小學里當著說起來無上光榮可找女朋友都困難的人民教師，辦公大樓于我宛如卡夫卡筆下的城堡一樣，只能遠觀，卻不得隨意進入。后來，我在大樓門口徘徊躊躇了半年之后，終于獲得了進入大樓的通行證。懷揣著一張工作借調通知書，我如懷揣一盆爐火，心中暖意盈漾。通知書上蓋著一個紅印章，清晰鮮明，措辭是標準公文體：經(jīng)某會議研究決定，現(xiàn)借調你至某單位工作，請你務必于某年某月某日前到某單位報到，特此通知。準確地說，這只是一張進入大樓的臨時通行證，正式通行證是在半年后通過一張“調令”得到的。那天我手捧臨時通行證，第一次來到機關辦公大樓，回答了門衛(wèi)的盤問，然后一步一步，穿過大樓前的廣場，再一步步登上大樓的臺階，到達我的目的地時，我已氣喘吁吁。這一路上，我?guī)缀跏谴髿獠桓页?，我被機關大樓森嚴的氛圍所包圍。不知為什么，一種恐懼感從我的心中生起，我突然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與卑微，我仰頭望著辦公樓大廳正頂上的吊燈，吊燈上數(shù)千塊小玻璃珠子閃爍著逼人的光，我感到一陣眩暈——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我仍常常被機關大樓散發(fā)出的氣息所震懾，而我，早已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僅僅一幢大樓并不能完全營造莊嚴的氣氛。大樓前的廣場、廣場中央高聳的旗桿、周圍泊著整裝待發(fā)的公務汽車、大樓前規(guī)整的臺階、大理石裝飾的地面以及它對稱的格局、往來者肅然的表情，無不在制造某種氣氛，那些一格一格的窗戶里透出的清光，里面一個又一個晃動的身影，你不知道他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你生活的這個城市和你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那些格子里的決策又是怎樣在明天早上傳遞到你的生活中來。

辦公大樓是平靜的，在晴日下，它一樣熱，在雨天，它一樣濕。春去秋來，日出日落，它總是平靜如水，進進出出的人流，它看得久了，就有些疲憊，有些懈怠地放松注意力，甚至幾個騎自行車的人，慢悠悠地踏著，使機關大樓看上去有些拖沓。而在它平靜的表面下，那些由權力所拉緊的弓始終沒有松動過，就像緩緩行進的地球一般，從來不會因人們睡懶覺而停止旋轉。

廣場

從大樓中空出來，是為了盛下大樓沉重的影子嗎？在這寸土寸金的城市，機關大樓前寬闊的廣場，既讓人羨慕，又讓人妒忌。

機關大樓臨街，但大樓與街道卻有百米之遙，之間形成了一個寬大的廣場。事實上，廣場的大小，常常反映出一座大樓的尊卑，就像看一家人家的院子，往往就能看出這戶人家的高貴與貧賤。這座機關大樓的廣場，其寬大在這座城市絕無僅有。臨街，是三十米寬的綠化帶。經(jīng)過多年的精心養(yǎng)護，三四層樓高的樟樹和柏樹郁郁蔥蔥，形成了一道綠色的屏障，將廣場與大街隔成了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大街上再大的喧囂都不會打攪大樓里辦公的人。我不知道當初設計者究竟秉持何種理念，是為了將大樓從世俗的生活中分隔開來，還是要將世俗的生活堵在門外？綠化帶臨街的最外圍栽種的是竹子。一竿竿綠意盎然的竹枝，綴滿濃密的綠葉，從圍墻里伸出來，橫到人行道上。每次我經(jīng)過，都會想起鄭板橋的那句詩：“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蛟S當年植竹人的用意正在于讓靜臥衙齋的人聽到這竹聲？今天，那些在辦公室的人也能聽得到嗎？

綠化帶之內(nèi)，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廣場。寬闊平坦的廣場上，兩個對稱的花壇，一根旗桿、一座石雕，余下的則是水泥空地。旗桿矗立在綠化帶和空地之間，往上，一節(jié)比一節(jié)更細，像一枚針，直刺向空蕩蕩的蒼穹。石雕是一頭牛，健壯結實，昂頭向前，它曾經(jīng)激勵過這座城市最初從荒蕪中走出來，可今天，它早已讓人們熟視無睹，事實上，這個時代沒有多少人還會覺得做一頭老黃牛值得自豪。牛太慢了，今天人們追求的是速度，早已失去了慢的耐性。

在某種意義上說，廣場，其實是基于一種等待，它讓出空曠，為的是讓某種東西來將它填充，當它靜靜地呆著的時候，它在內(nèi)心呼喚那些東西的降臨。我看到古希臘的廣場上每天早晨走來高談闊論的公民，看到紐約市政廣場上飛翔的和平鴿，但在這里，除了大樓自己空空的影子，就是來來去去一溜煙跑過的汽車和從車窗里探出來的漠然的臉。一個缺少東西去填充的廣場是悲哀的。我不知道在那些寂寞的日子里，它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地等待隆重的儀仗出現(xiàn)，一次又一次等待像一個真正的廣場一樣聽到人們自由的談論，一次又一次地等待和平鴿優(yōu)美地降落，可它只能在一次次的等待中迎來夕陽西下。因為，人們已習慣將所有的活動放在辦公樓里面，那里有寬大的會場，有擴音設備，也有隔成一個個小格子的辦公室。他們寧愿在辦公室里對著一個話筒說半天話，也不愿在廣場上吆喝一聲。

只是偶爾例外。我就在此見過一次送代表進省進京參加會議，見過一次送領導高就。廣場上站了很多人，一邊等待，一邊輕聲地說著話，不時從人群中暴出笑聲。要送的人出來了，向大家揮一揮手，轉身鉆進低矮的車里。然后，鞭炮響起，升起一股濃烈的硝煙。車子緩緩地出了大門，人們也漸漸地散了，長長的鞭炮還在熱烈地歡送。

門樓

作為進入機關大院的第一道關口，門樓處在街道和大院之間。門外是滾滾的車流、人流，市民、時尚女郎、乞丐、騙子、商人、學生，挑著擔子賣油炸麻花的鄉(xiāng)下農(nóng)民，夏天打著領結去會客戶的保險推銷員，擁擠著，踏著各自行進的方向，還有隨時發(fā)生的街道上的混亂的交通——匯成了浩大、瑣碎的城市生活。門內(nèi)是莊嚴肅靜的機關，按線準確停放的汽車，彬彬有禮的公務員，每半月修剪一次的含笑、雀舌黃楊和龍爪槐，潔凈寬敞的大院廣場，無不透著一種整齊的秩序。一墻之隔迥然的兩個世界，門樓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它將一些因素過濾在了門外，將一些東西守在了門內(nèi)。

比起辦公大樓，門樓只是一個小得可憐的附庸，與辦公大樓主體建筑若即若離，好像在蓋大樓的時候，泥水匠們將多出的一些邊角料順便蓋了這么個小房子。這當然只是我不著邊際的臆想，其實作為一個完整的大院，門樓又怎么能少呢？門樓的存在，在于給大院劃出了自己的范圍，也在向過往的人們昭示：門樓之內(nèi)，不可隨意造訪。此外，門樓難道不也是大院的一張臉嗎？你看，它的額頭上，懸著一枚莊嚴的國徽，這讓門樓變得凝重起來。左右兩邊的豎柱上，各自并列懸掛著三四塊單位字牌，右邊的字紅色，左邊的字黑色，標準的宋體字給人嚴肅之感。字牌的內(nèi)容顯示了機關的級別、地位，這才是最本質的東西。國徽之下，才真正是門，中間是寬敞的正門，兩側各設一個小門。正門是車行道，在沒在車輛進出的時候，電子門總是伸展的，張開不銹鋼欄桿，像一張張開的網(wǎng)，將那些無序的、喧鬧的東西擋在門外，以維持大院內(nèi)的秩序和平靜。當汽車過來時，電子門迅速將網(wǎng)收起來，空出一條大道，動作敏捷利索。兩側的小門才是留給騎自行車或步行者的，門口常年豎著一塊小牌子：請自動下車。我每天從這個小門口進出，每次經(jīng)過，總想起小時候在語文課上學過的一個典故，典故的名字叫《晏子使楚》：楚王為侮辱晏子，故意在城門口旁邊開一個小門迎接遠道來使的晏子，可晏子偏不從小門進去，維護了一個使者的尊嚴。對照典故，眼前的情境常使我覺得自己如此卑微。有車可坐的可以從正門進出，而沒車可坐的只能從小門進出；坐轎車的可以不下車，還心安理得地接受門衛(wèi)的敬禮，而騎自行車的卻要下車，甚至接受門衛(wèi)出示證件、對照片之類的盤查。人的等級在大院的門樓處，就已分明。

盡管如此，想穿過門樓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的人總是不會斷絕。也許，在一些人看來，門內(nèi)的誘惑總是更大，而我也早已過上了一種有價值有尊嚴的生活。我那些同樣卑微的同學、朋友、親戚們，不止一次地向我表達了他們對我的羨慕，只有我知道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但我沒有說出來，我怕他們會說我有病——穿過大門，意味著人生的某種成功。難道不是嗎？少數(shù)能成功地從漁網(wǎng)般的圍欄穿過門樓進入大院的人，從此將獲得某種較高層次的生活以及某種自由。我常想：門樓，到底是什么？它是把一些人與另一些人區(qū)別開來的分水嶺嗎？我無數(shù)次從這個門口進出，它給我的人生打上了另一種標記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出了這道門，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我和其他的人，并沒什么不同。

作者簡介：胡永良，1973年生，新余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于《散文》等刊物，出版散文集《在喧囂中聽見寧靜》?，F(xiàn)供職于江西省新余市紀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