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泥

浪漫的年代，自然有浪漫的婚戀，一如春風(fēng)吹過，山坡綠了。

最后的春雨 最初的夏雨

初戀的感覺，就是自己燃燒起來，世界也跟著燃燒起來了。那是1983年的初夏，我已經(jīng)26歲。

在父親的專制下長大，我一向靦腆內(nèi)斂，同時不乏內(nèi)在的熾熱與反抗的欲望。離畢業(yè)還剩一個月時，為賭一口氣，我決定談一場戀愛，哪怕輸?shù)镁狻矍榈目释?，已?jīng)炙烤了我多年，但我還從來沒有接觸過女人。

剛剛恢復(fù)高考后的大學(xué)校園，女生少得宛若大熊貓，就是丑如嫫母者，身邊也不乏導(dǎo)彈一樣的追求者。

在我眼中，她不僅漂亮，且氣質(zhì)優(yōu)雅過人。帶著強烈的自卑加犯罪感走到她面前時，那份窘迫，不啻于司馬遷“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的痛楚。沒想到她會微笑著打量我，略一沉吟后，竟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那是個不設(shè)防的年代。

晚上她如約而至，地點是山大新校操場。借著夜色的掩護，我漸漸變得雄辯滔滔，那情形很像一只開屏的孔雀，努力向心儀的異性展示自己身上每一根美麗的羽毛。我們談文學(xué)，談社會，談歷史，談人生，談青春的貧瘠與豐饒，談自己的夢想與迷惘。

不知不覺中，幾個小時過去了。天開始落雨，不大，是最后的春雨，是最初的夏雨。寂靜的夜里，雨點詩意地敲打著法桐樹葉，那是我今生聽過的最美的打擊樂。

把她送到女生宿舍樓下。她問，我還不知道你姓什么呢，咱們明天什么時候見面？

我們相愛了。

就這么簡單。

只需要一點點精神酵母，愛情之舟便欣然啟航。

那是個浪漫的年代，即使是理工科的學(xué)生，也都是文學(xué)愛好者。

沒有舉行任何儀式，甚至沒有給她買一雙襪子

因為畢業(yè)論文惹了點麻煩，張榜公布分配去向時，我被“發(fā)配”到了老家。那時我像一只愛欲的火爐，天天像烤羊肉串一樣烤著自己，也烤制一些發(fā)燙的詩。心想，發(fā)配到伊犁才好呢，那更浪漫。

同窗好友勸我說，她比你矮兩級，又小那么多；她是知識分子家庭，而你出身貧下中農(nóng)；她畢業(yè)肯定留在大城市，而你窩在老家。這么多障礙，一個月的戀情，太玄了吧？另外一點他沒好意思說，但我是明白的，即她很漂亮，而我很“貧困縣”。

熱戀中的人沒有“理性”，不會按常規(guī)出牌。憑直覺，我感到已經(jīng)找到了那個相伴一生的人。從此，她繼續(xù)求學(xué)，我在那個小城打發(fā)清冷而悠閑的教書生涯，膠濟線上，每天彼此都有一封信撲向?qū)Ψ?。對此，我曾賦打油詩一首，詩云：朝朝暮暮相思苦，纏纏綿綿兩地書。此生惟愿為君老，何妨天涯結(jié)草廬。

1985年她大學(xué)畢業(yè)。估計父母不會同意她嫁給我，她沒有告訴家里，而是一畢業(yè)便跟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那樣子，很像個“五四青年”。

沒舉行任何儀式，甚至沒給她買一雙襪子。在我蝸居的那間平房里，她用電爐子燒了幾個菜，約了幾個要好的老鄉(xiāng)和同事，擰開兩瓶廉價的景芝白干，一干人喝得不知今夕何夕——這就是我們的新婚。

那時我非常拮據(jù)，但也要浪漫一把，揣著不足200元錢，我們來到了青島。旅館是住不起的，恰好她的一位朋友有一套閑房子，住進去的感覺，仿佛是來到了天國。我有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正給部隊上課，他從部隊給借了部很高級的相機，我買了兩個黑白卷，便似乎買下了大海和那座美麗的島城。棧橋邊，八大關(guān)，小榆山，魯迅公園，都留下了我們幸福的身影。在小榆山的壁畫前，我們有一張合影：她一臉陽光，把腦袋倚靠在我瘦削的肩上，像一朵正在綻開的初春的花。

我們沒有逛過商場，大約因為囊中羞澀，也就沒有了逛的沖動。我們拿了大把的時間，依偎著坐在沙灘或者礁石上，看躁動而沉靜的大海。天地開辟，億萬斯年，大海一直像個熱情的少年。我似乎生來便是個悲觀的人，仿佛沒長大就已經(jīng)滿腹蒼涼，但愛情給了我新生一樣的熱情，而眼前的大海，似乎攜來漫天青碧，洗去了我前世今世和來世的疲憊……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雖然牛糞同志很努力

我們回到了我的老家，這是新婚的最后一站。

母親給做了兩床棉被。這是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是母親的一點心意，也是我們新婚時唯一添置的東西。父母無力資助我，就是有，我也不會接受。

讀大學(xué)前，我做過4年工人，且參加過兩期會計學(xué)習(xí)班，在縣城也就很有一幫狐朋狗黨。一位最鐵的哥們，經(jīng)濟條件不錯，因為擔心我拒絕，他拍出2000元時說，你現(xiàn)在太難，就算我借給你的。

在當時，這是筆大錢了。與這位哥們情同手足，我不懷疑他的真誠，而我也實在需要錢，起碼也該給新娘買一件禮物，但我沒有接受。窮日子，富日子，都要自己對付著過，如果不是天災(zāi)人禍，負債過日子在我看來是不道德的。

依舊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依舊是約了一幫朋友。母親主廚，大姐和新娘打下手，我輔佐老爹跟一幫哥們在八仙桌上推杯換盞。在我老家，女人是不上席的，包括新娘。

都是多年的兄弟，革命情誼很深，又是我所謂新婚的日子，這酒自然要放開吃。開始時大家還假惺惺地裝斯文，一盞一盞吃下來，很快就成了牛飲，開到第８瓶酒時，量小的哥們已經(jīng)開始學(xué)驢叫。

送走哥們回到家，卻不見了新娘。剛才大家手忙腳亂，竟不知新娘何時負氣“出走”了。新娘居然成了局外人甚至是“下人”，她在城市長大，哪領(lǐng)教過這等“禮遇”？舉家惶然，嚷著要分頭去找。我說，可別，燈籠火把的，搞得草木皆兵，讓父老鄉(xiāng)親們笑話。

我拿了手電，帶著幾分醉意，到村后的野地里搜尋我的新娘。

玉米已經(jīng)高過人頭，所謂的青紗帳，像一片深不可測的海。

估計她不敢走小路，更不敢鉆到玉米地里，于是順著村后的大路尋覓，很快就在不遠處的桑樹下找到了她。

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能感覺到她的慍怒和沮喪。我說了很多對不起，更含淚表達了我的歉疚和懺悔。話說了很多，無非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基本意思是：出身和門第的差異，可能意味著很多無聲的眼淚；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鮮花就要受委屈，雖然牛糞同志很努力。

這個比喻把她逗笑了，接著伏在我懷里哭了。只要有愛，任何東西都是容易化解的。

我吻干了她洶涌的淚水，說，鮮花插到牛糞上，因為肥料充足，說不定可以開得更燦爛呢。

她破涕為笑。因為怕家人擔心，我們挽著往回走。

不知何時，月亮已經(jīng)升上來了。

鄉(xiāng)村的天空像剛剛用水洗過，月亮又大又圓。村后有一大片胡桑，正是瘋長的時節(jié)，肥碩的葉子在月下像透明的玻璃，仿佛鋪了一地月亮。

月是故鄉(xiāng)明。我有些寫詩的沖動，于是說，親愛的，等咱老了，就回老家種胡桑。

她說，好，太好啦，你種樹，我養(yǎng)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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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烏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