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托馬斯·莫爾這個名子,人們馬上就會想起他的那本《烏托邦》,一本最早提出“共產(chǎn)制”,反對“私有制”的著作,一本“關于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新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書”。但莫爾之所以令后人欽佩,卻絕不僅僅因為這本書,雖然它很偉大,足以讓作者名垂青史,更重要的也許是他為理想與信念犧牲的勇氣,是他面對死亡時的從容淡定。
關于托馬斯·莫爾的生年,我們一直不太清楚,他的最初的幾個傳記寫作者,都沒有記下其生年。直到1868年阿爾狄斯·雷特才根據(jù)在劍橋三一學院圖書館內(nèi)發(fā)現(xiàn)的一個手抄本證明,莫爾是在1478年2月出生的。雖然我們對莫爾的出生所知不多,但我們對他的死卻耳熟能詳。
托馬斯·莫爾后來進入牛津大學學習,在那里,形成了他的人道主義思想。他在大學時期研究的是哲學,但使他嶄露頭角的卻是散文,他是英國散文之父。在那樣一個非人道的“人道主義”時代,莫爾的人道主義思想是難能可貴的。他對婦女給予了對那個時代來說值得稱道的贊美和肯定;他對自己子女的教育,既體現(xiàn)出一個父親深沉而不失親切的愛,同時又給予其足夠的精神與思想的關懷。這當然體現(xiàn)了莫爾對教育問題的重視。另外體現(xiàn)莫爾人道主義思想的是他對科學的積極態(tài)度,雖然他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喜歡觀察禽獸的生活和動作,“這個特征在當時就是少見的”,別忘了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莫爾是一個幾何學家,同時還是一個天文學家,他研究天文學與當時的大多數(shù)人不同,不是為了作占星術的預言,而純粹是出于科學研究的目的。
但作為無法超越時代而存在的個體,莫爾也有他與時代合拍之處:他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赌獱柤捌錇跬邪睢芬粫淖髡哒J為:“莫爾的性格雖然矯健卓絕,而他的虔誠有時近于狂信和禁欲主義”,這個斷語下得非常準確,莫爾雖然抱著人道主義的先進思想,但不像意大利和法國的人道主義者那樣,走向了無信仰的境地。莫爾是一個懷有人道主義思想的天主教徒,一個半截的異端者。他反對僧侶統(tǒng)治,對僧侶一直抱著如其他人道主義者那樣的冷嘲熱諷的態(tài)度,甚至教皇也未逃脫他的諷刺,其《烏托邦》中不乏這樣的內(nèi)容。但另一方面,莫爾卻又是一個教廷的維護者,在他看來,如果失去了教廷的最高統(tǒng)治,失去了教廷對世俗王權的控制,整個基督教世界將分崩離析,最終陷入民族互相敵視的混亂局面。正是對此一觀念的堅持,他最終成了“天主教的殉道者”。
莫爾的時代,正是教廷權力逐漸衰落,而世俗權力日趨擴張的時代。特別是在英國,貴族和教士都成了國王的仆役,“并賦予國王以歐洲其他各國國王當時所沒有的一種絕對權力”。正是權利的膨脹,當國王享利八世決定與自己的妻子西班牙公主迦特琳離婚,而迎娶宮女安娜時,他顯得義無返顧,不惜脫離羅馬教廷,因為教皇持反對意見,不允許他那樣做。當然這樁婚姻案的背后,有著深刻的政治原因,享利八世在離婚上的決絕,是因為英格蘭與西班牙的結盟已名存實亡,毫無意義。此外,享利八世希望通過使英國教區(qū)與羅馬教廷的脫離,最終沒收教會的財產(chǎn),以解其財政危機的燃眉之急。而教皇之所以持反對意見,是因為他唯西班牙國王馬首是瞻,而西班牙國王正是迦特琳的侄子,同時,西班牙也不希望英國加入到法國的陣營,使自己的敵手變得強大。
在這個權利紛爭、利益交換的政治轉(zhuǎn)折時期,托馬斯·莫爾本可以置身事外,但作為國王的大臣、大法官,國王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但這與莫爾的信念不合,如我們前面所說的,他認為國王應該服從于教廷,教會分裂只會使整個基督教世界分崩離析,最終陷入民族互相敵視的混亂局面。更重要的是,在莫爾看來,國王的做法,與一個暴君無異,他雖然是一個君主制的擁護者,但也是一個堅定的反暴君者。最終,莫爾辭去了官職,過上了貧困的隱居生活。
莫爾辭官隱居了,然而卻沒有逃離厄運。1533年,國會通過了最高權利法案,法案規(guī)定國王為教會最高元首,這意味著英國教區(qū)脫離羅馬教廷而獨立。此外,還規(guī)定王位繼承人改由迦特琳的女兒為安娜的女兒,并在當時起草了一個承認這一原則的承諾,要求包括莫爾在內(nèi)的教士們宣誓。堅持自己信念的莫爾承認繼承權的原則,但拒不宣誓承認國王為教會最高元首的原則。因此,莫爾被囚禁到倫敦塔。鑒于莫爾在人民心目中的極大威望,國王試圖收買莫爾,但沒能成功,最終對他進行了審判。但因莫爾在審判中的緘默,無法定他的罪,審判者只得利用一個假證人,證明他與修士尼巴頓勾結,而后者曾預言如果國王娶安娜為妻,必在短期內(nèi)遭毀滅。莫爾審判者們終于陰謀得逞,莫爾被判有罪。判詞是這樣寫的:“莫爾應由執(zhí)行官威廉·賓士頓解回倫敦塔,并從倫敦塔拖出,通過倫敦城解往泰本法場實行絞刑,絞至半死之時,不等其氣絕加以凌遲,將其陰莖割下,將其腹部豁開,將其臟腑撕出燒毀,隨后,再將其四肢剁下,在城的四門,各掛一肢,頭顱應高掛在倫敦橋上”。這是異常殘酷的刑罰,但莫爾對此處之泰然,甚至在國王改判其為斬首時,他詼諧也不無諷刺地高呼道:“求天主保佑我的親朋,免受此種恩寵?!?br/> 在莫爾由威斯敏斯特被再次轉(zhuǎn)往倫敦塔時,得以與自己的女兒見了最后一面,當時的場景——據(jù)莫爾的女婿,也是莫爾傳記的最早書寫者之一威廉·若帕爾記載——感人至深,令人扼腕:
托馬斯·莫爾爵士再次由威斯敏斯特轉(zhuǎn)往塔獄時,爵士之女、吾之內(nèi)子念及此生無緣再與其父相逢,且亟欲獲其最后祝福,乃于倫敦塔碼頭迎候,因彼確知其父進入塔前將途經(jīng)該地。彼竊望其父得返家園,甫抵碼頭,遙見其父即雙膝下跪受其祝福,隨即急步趨前,毫未顧念自身,奮力躋身簇擁其父周圍、手待巨戟長矛之衛(wèi)士群中,撲向其父,于眾目睽睽之下,坦然與之擁抱,攬頸親吻,爵士感其女出自天然之親情,報以慈父之祝福,并出自至誠安慰再三,彼告別其父后,仍感既有之會晤為未足,恍若忘懷自我,并因全心摯愛慈父而魂魄飄忽,既無視自身,亦無視爵士周圍蜂擁之人群,倏然回身,再次奔向其父,攬頸入懷,以至親至愛之真情擁吻再三;終懷沉重之心,強打精神黯然離去,在場觀者目睹此情此景,多凄惻神傷,哀嘆悲泣。(張揚譯《托馬斯·莫爾與其女訣別》)
莫爾在倫敦塔中度過了他人生的最后歲月,在此期間,他留給后人的是他致親人朋友的書信,從這些書信中,我們可以窺見一個堅守自己信念的人文主義者的偉大精神。這些信中最感人至深的是莫爾寫給他大女兒瑪格麗特的絕命書:
我的好女兒,愿上帝賜福于你,和你丈夫,你的小兒子,還有你所有的孩子和我所有的孩子,以及我所有的教子教女、你與所有的朋友們。如果可以,請代我向我的愛女塞希麗致意,我祈求我主保佑她,我為她和她所有的孩子們祝福,并請她為我祈禱。我送給她一塊手帕,愿我主安慰我的好女婿,她的丈夫。我的愛女丹絲處有一畫在羊皮紙上的肖像畫,那是你從庫尼爾斯那里為我?guī)Щ貋淼?,畫背面寫著她的名字,請你轉(zhuǎn)告她,我會衷心為她祈禱。你可以以我的名義把畫像送還給她,就當是我為感謝她為我祈福而送給她作為紀念的。
我非常喜歡多羅茜·科利,請你善待她,我想她是不是就是你在給我信中提到過的那個人,如果不是,也請你善待她,她可能正處于痛苦之中。另外也請你善待我的愛女瓊·阿萊恩,請你給她友善的回應,因為今天她曾在這懇求我,讓我求你善待她。
好心的瑪格麗特,我給你添了太多麻煩。但是如果我的大限之期拖延過了明天,我將深以為憾,因為明天是圣托馬斯節(jié)前夕,也是圣彼得節(jié)的第八天,因此對我來說,那是我去拜見我主的良辰吉日。你上次親吻我時,我以前從沒有如此強烈的感到你的情深厚意,因為我正享受著天倫之愛和親善之情,也就無暇顧及什么世俗的繁文縟節(jié)了。
永別了,親愛的孩子,請為我祈禱,我也會為你和你的朋友們祈禱的,愿我們能在天堂相會。對于你的付出,我深表謝意。
現(xiàn)將我的愛女克萊門特的計數(shù)器送還,一并送上上帝和我對她和我的兒子以及她的子女們的祝福。
請在方便的時候,代我向我的愛子約翰·莫爾致意,我非常喜歡他自然的行事風格,愿我主賜福于他和他的妻子,我的賢兒媳。希望約翰要善待他的妻子,這是理所應當?shù)?。如果我的田產(chǎn)由他經(jīng)營,請他不要違背我關于他妹妹丹絲的遺囑。愿我主賜福于托馬斯和奧斯丁以及所有該得賜福的人。(此信系筆者據(jù)艾德蒙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艾爾瓦羅·德·西爾瓦編選的《托馬斯·莫爾最后的信函》一書譯出)
1535年7月6日,托馬斯·莫爾被處以死刑,在上斷頭臺前,因斷頭臺扎的不結實,來回搖晃,他不無幽默地對行刑人員說:“請幫我上去,至于下來,我自己來負責就好了。”臨刑前,他試圖向人民發(fā)表演講,但被禁止了。他神態(tài)自若地自己用頭巾蒙住眼睛,并對劊子手說:“我的脖子很短,瞄準些,不要出丑?!?br/> 就這樣,一位偉大的人與世訣別了。托馬斯·莫爾的死,與其說是為宗教獻身——雖然后來羅馬天主教會將其列入殉教者的行列,并追封他為圣徒——不如說,他是為自己的信念而獻身的。他是因堅持自己的信念而與國王決裂的,也是因為堅持信念而被判死刑的,當然也是因為堅持信念而從容地面對死亡的。在托馬斯·莫爾身上,我們看到了作為獨立的個體的人道主義精神,看到了作為知識分子的自由精神,看到了作為堅持自身觀念的斗士的個性精神。這也許是莫爾之死給我們后人的最有意義的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