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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生命有如果

        2008-12-12 10:04:44朱慧憬
        37°女人 2008年11期

        朱慧憬

        重慶大坪醫(yī)院,劉崗均每次開著輪椅“車”從病房來到醫(yī)院大廳里溜達,總是被很多人認出來,因為他是個剛從電視屏幕上走下來的英雄。

        汶川大地震中,劉崗均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讓人用鋼釬和水果刀鋸斷自己的右腿,成功逃生,以過人的堅強和勇氣被推薦為重慶奧運火炬手。隨即,劉崗均拍賣了珍貴的火炬,捐掉了火炬拍賣款項20余萬元,為他的英雄生涯添上了更輝煌的一筆。

        剛強、勇敢、胸懷天下,在歷史性的時刻,劉崗均身上迸發(fā)出的是大英雄的特質(zhì)??墒撬蛐牡桌锊徽J為自己是英雄,覺得自己最多也就是個平常的好男人,因為他顧家顧老婆。舉起手臂振臂高呼的樣子只是他在病房里拍照時的瞬間表現(xiàn),更多的時候,他在無聊的病房里制造著屬于他的平??鞓贰?/p>

        劉崗均很愛笑,一天下午,他躺在病床上給大姐打電話,“我不疼啊,只是痛。這叫患肢痛,你們不懂了吧?就是那條腿想念我呢,回娘家來找我啦……”

        患肢痛是一種醫(yī)學(xué)術(shù)語,意思是截肢病人感覺受傷的腿還在而產(chǎn)生的一種心理上的幻覺疼痛感?!叭思夷睦镏朗裁唇谢贾囱健!逼拮余凉值貙λf。每當(dāng)妻子佯怒要拍打劉崗均時,他總是“護”著自己的殘腿說:“不能欺負災(zāi)區(qū)人民?!痹趧従壑?,斷肢是災(zāi)區(qū)的印記。而如果沒有這一醒目的印記,旁人很難從他們夫婦的笑容中判定他們剛經(jīng)歷過生命的磨難。

        整整兩個月了,從地震的噩夢中逃出來后,他們沒有回過家,一直待在這間保持恒溫,一切都沒變化的病房里。如今,他們形式上的家已經(jīng)沒有了——那幾間蓋在山上幾十年的房子徹底塌了,他們的看家財產(chǎn),當(dāng)年責(zé)任承包時分到的數(shù)棵值錢的百年大樹也沒了。

        早年村里鄰居大都把分到手的樹賣了,劉崗均夫婦一直不舍得,說要等兒子成親時賣樹換錢給兒子蓋房娶媳婦。如今樹沒了,最重要的是,惟一的兒子也不可能娶親了。有人問起劉崗均兒子的下落,他只說了一句“孩子在地震中已經(jīng)Good Bye了”,就再也沒有提及此事,那是他的一段試圖塵封的記憶。

        44歲的劉崗均說不打算再要孩子,也不打算再蓋房子了,以后準備“輕松”地租房子住,他說那才叫逍遙。租在哪里?未來在哪里?劉崗均說,不知道,再看吧。

        不預(yù)設(shè)未來的劉崗均,只知道過好現(xiàn)在的每一天。他說年輕時他就不愛想諸如理想之類的話題,作為一個農(nóng)村孩子,他只知道要掙錢吃飯要掙錢娶媳婦要掙錢養(yǎng)家,習(xí)慣了什么都不想。如今在這病房里,他依舊什么也不想,習(xí)慣著自己每天一點一滴地康復(fù)。兩個月過去,劉崗均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截肢狀態(tài),只是偶爾還會有沒失去右腿的錯覺。泡腳的時候,把右腳伸入熱水中,他忽然笑了,“這時候總有錯覺好像應(yīng)該把左腳也放進水里去?!本o跟著,他很得意地說了一句:“你看,你們都體會不到這種只泡一只腳,卻兩只腳同時舒服的感覺……”說著,他揉了揉自己的斷肢。

        劉崗均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一定是5月12日14時28分。當(dāng)時他坐客車往綿竹縣天池村家里趕,忽然間地動山搖,他從自己的座位上往前踏了半步試圖去看個究竟。如果他沒往前踏這半步,也許已經(jīng)一命休矣;如果他往前再踏足半步,他就能完好無損地逃出來??上松菦]有如果的,山上的巨石壓在車上,劉崗均被壓壞的客車壓在下面,動彈不得。他清醒地在那里忍著疼,等待可能的生存機會,等到第二天傍晚6點多鐘,妻子帶著同鄉(xiāng)親戚來找他。

        劉崗均始終不肯承認等待期間他是害怕的。設(shè)想那20多個小時,幾乎每分鐘都有余震,邊上的山石滾動著,“轟轟”不斷,還有斷斷續(xù)續(xù)傾盆而下的暴雨,黑夜降臨黎明到來,死亡的恐懼始終籠罩著那塊土地。間或有人來到劉崗均身邊試圖救他,但沒有工具,只能離開了;他也曾試圖出價2000元讓人幫他斷腿,讓他掙脫出來,旁人不敢擔(dān)這個責(zé)任,退卻了……人來人往,燃起希望又很快絕望,絕望之余劉崗均一個人等待著生存的機會,就是他托人帶了口信兒回家,他等著妻兒。

        地震那刻,劉崗均的妻子高永蘭正在別人家里打牌,一屋子人扭頭就跑,她逃了出來,驚魂未定地回到家,等來的是丈夫的口信兒。她慌亂中穿著短袖,抓著一件棉衣,和親戚同鄉(xiāng)們帶上鋼釬、鐵錘和鋼鋸,趕10多個小時的山路來到丈夫身邊。當(dāng)同行者發(fā)現(xiàn)僅靠寥寥數(shù)人和簡單的工具根本無法搬走客車救出劉崗均時,大家的心都涼了。高永蘭,這個幾乎沒怎么出過家門,天天在家做家務(wù)的農(nóng)村婦女,在那一刻替丈夫最后下了決心——把腿鋸斷吧。

        活生生鋸斷一條腿,“萬劍穿心,我覺得渾身上下每寸地方都是被萬劍穿過的疼?!眲従型窘型A藥状危f幾乎挺不過去。如今,兩個月過去,截肢和另一條受傷的腿還時常疼痛發(fā)作,讓他總是半夜里疼得睡不著。白天,正說著話,疼痛就毫無征兆地席卷而來,他總是齜著牙大叫“哇塞”,也不知為何這句城市少年的流行語,成為他這個鄉(xiāng)間老農(nóng)的“止痛口頭禪”。劉崗均開玩笑說,前半輩子沒住過的醫(yī)院這回住夠了,前半輩子沒受的疼這回受足了。

        別人翹著大拇指夸劉崗均是英雄,他總是表情茫然,說自己眼中的英雄是這次地震中奔赴一線的軍人、醫(yī)生和記者。一直以來,劉崗均像大多數(shù)四川農(nóng)民那樣,愛好是打麻將、斗地主、喝酒、看武打書。他從小就愛看武俠小人書,那時家里沒錢,能看到本小人書那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小人書中講述的正氣、義氣、勇氣都深刻地烙進了他心里。

        在劉崗均看來,成為火炬手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這份天大的榮譽,他憑什么就能名利雙收,什么都要呢?他覺得自己受之有愧。假如生命有如果,他還是會拍賣掉火炬,捐掉得來的現(xiàn)金,“我要那么多錢做什么啊。”當(dāng)然,他更寧愿他沒當(dāng)成火炬手,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他只是一個四肢健全的平常人。

        (摘自《文學(xu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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