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萍

口述/小倩

一

晚上在公司加班 ，我正在電腦前為一份文案忙得焦頭爛額，同事文雯過來遞給我一張紅色請柬：“這張是給你的?！蔽曳_看，是結(jié)婚喜帖，新郎的名字是戚健。大紅的喜帖顯然精心設(shè)計過，內(nèi)頁附有一張新人婚紗照，一對男女甜蜜相擁，笑靨如花。

我沒有說話。

文雯笑說：“不舍得？是啊，又一個鉆石王老五名草有主了?！?

我啪地一下合上喜帖，冷笑道：“王老五？鉆石？他也配！”

我卻再也不能安心工作，抓起皮包走出大樓，發(fā)動汽車時才發(fā)現(xiàn)油已經(jīng)到底了。開到附近的加油站，看見很多車輛在排隊等候，我才想起從明天開始油價又要上漲了，這意味著我為我的生存又得多一份付出——若在平時，這區(qū)區(qū)幾塊錢的油價絕對不會影響我的心情，可是今晚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憐，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在心間彌漫，讓我無助，讓我絕望。

戚健要結(jié)婚了！

他巴巴的送來喜帖，是報復，也是嘲笑：他不是不想結(jié)婚，是從來沒想過和我結(jié)婚！

我突然記起幾年前曾有一個男人對我說：“愛一個人，才想和她結(jié)婚；不結(jié)婚，一定是不愛他了?！蔽业难蹨I漸漸涌出。車窗外燈火通明，車來車往，可是好像與我隔得很遠……

二

九年前我大學畢業(yè)前夕，男朋友王巖的父母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為我們找好了工作。我們是師大的同班同學，他父母通過關(guān)系分別為我們聯(lián)系到兩所中學。在王巖父母和王巖的眼里，老師的職業(yè)穩(wěn)定、可靠，旱澇保收，我理應興奮并心存感激?？墒牵氲揭磺袎m埃落定，我要在一所中學里過一輩子，21歲可以想見51歲的人生，我就有一種窒息感。其實私底下我給好幾家公司寄過求職信，我非常希望我能按自己的理想生活。

離校那天，王巖特地到我的宿舍幫我收拾東西。我坐在一旁，內(nèi)心像這房間一樣雜亂無序。宿舍里的電話響了，我求職的一家公司通知我去面試，我激動萬分，抱著王巖又叫又跳。

對于我的選擇，王巖的父母很不高興，但王巖深知我的脾氣，知道無法改變我，只好轉(zhuǎn)而做他父母的工作。他父母的回答是工作可以通融，但一年后我們要結(jié)婚，新房可以以后買，我們先同他們住在一起。我雖然也在心里嘀咕：畢業(yè)一年就結(jié)婚，有點兒早吧？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多別扭??！可是想到也許這是作為我到公司工作的條件，我就咽下了自己的不滿，算是默認了。

我應聘的雖然是這家公司的企劃部文案，但在整個企劃科，我的資歷、年齡都是最低的 ，所以剛開始工作時，我身兼數(shù)職——打雜、跑腿兼出氣筒。我總是加班，好不容易休息時我又要惡補各種知識和信息，這讓王巖很不高興，他說不明白你想要什么，這種工作即便將來有前途又有什么意思？我不理他：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我就是不甘心平庸的生活，我靠自己的努力實現(xiàn)自我價值有什么不對？！

一年后，我抓到一個寶貴的機會，跳槽到一家知名的家電企業(yè)，雖然也是從零做起，可是待遇和職業(yè)前景卻不知高出多少倍。這時王巖很不合時宜地提出要和我結(jié)婚，我脫口而出：“現(xiàn)在怎么能結(jié)婚？”他很不悅地反問：“現(xiàn)在為什么不能結(jié)婚？”我瞪著他，氣他一點兒都不知體諒我的處境：我才22歲，在這個擁有上千人的企業(yè)中還未站穩(wěn)腳跟，每天有太多要學習的東西，要和很多人打交道，在這種情況下我怎么能輕易變成“已婚婦女”呢？我很煩躁地說：“你什么忙都幫不上，就知道結(jié)婚！”他也很生氣：“你覺得我們的關(guān)系正常嗎？我現(xiàn)在見你一面都很難！結(jié)了婚起碼你每天要回家吧？我總還能見到你吧！”我很厭煩這種爭吵，為了息事寧人，我隨口承諾再給我一年時間，等工作順手了什么都聽他的?？墒且荒旰笏偬峄槭聲r，我剛剛爭取到一個到北京參加人力資源培訓的機會，時間為三個月。對我來說，這是非常珍貴的機會，有了這次培訓，不論對我的業(yè)務(wù)還是資歷都會有質(zhì)的飛躍，我當然不能放棄。我緩緩地但很堅定地說出我的決定。王巖看著我，半天才說：“對你來說，和我結(jié)婚就這么勉強嗎？”我很想好好地跟他講和，但內(nèi)心壓抑了很久的話脫口而出：“你光說結(jié)婚、結(jié)婚！你拿什么結(jié)婚？你是有車還是有房？你滿足于做一個中學老師，平庸一輩子，我不想！我不能仰仗你給我榮華富貴，我靠自己還不行嗎？”

他的臉變得很白，說不出話來。

此后不久，我在北京，一個下著大雪的深夜，我接到他的電話。那番話，一定是他想過很久的：“ 一直都像是我在逼著你結(jié)婚，我突然覺得真沒意思。所謂愛一個人，也不過我對你如此；所謂不愛一個人，也無非你對我這樣。愛一個人，才想和她結(jié)婚；不結(jié)婚，一定是不愛他了！”說完，他沉默了一會兒，掛上了電話。

聽著聽筒里傳來的嘟嘟聲，我意識到，和王巖，我們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好像遺失了很珍貴的東西，但又有著一種解脫后的輕松。我一面狠狠地擦著眼淚，一面暗下決心：我還有大把的青春歲月，我一定能擁有成功的人生 ，我也一定會得到幸福。

三

成功的人生是什么樣子，我并不是很清楚。

在隨后的幾年里，我付出了時間、心血、努力甚至不擇手段，去面對一次次內(nèi)部或外部的、良性或非良性的競爭，伴隨著我的收入一年年攀升，我的焦慮和壓力也不斷增大。

26歲那年，我面臨著從企劃部分管主管到主管的晉升，競爭對手是一個資歷比我早幾年的另一個分管主管。我雖然獨立做過好幾個優(yōu)秀的文案，在公司高層那里有一定的印象，但對方人脈比我豐富得多，早有傳聞他志在必得。

我不甘心！

幾番掙扎后，我找到了黃總，希望他能給我指點。

這個人，在公司里很特殊，他是這家企業(yè)由國企轉(zhuǎn)為私企后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元老級人物，據(jù)說老總看中了他在此地豐富的人脈關(guān)系，給了他一個總顧問的職位。在一次成功的促銷活動總結(jié)會上，他注意到了我，之后私下約我喝過幾次茶，大都是他在談他的人生經(jīng)歷，當然也多次暗示他能幫我。對這種關(guān)系，我本能地抗拒著，不主動，也不迎合。他并不勉強，不再找我。

這次，我主動給他打電話，我聽到他在話筒那邊笑：“好！我?guī)湍?！?

在和黃總由等級森嚴的上下級變成男女關(guān)系后 ，我又經(jīng)歷過幾個男人—— 人只要過了自己心里那道坎，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在黃總之后我突然放開了，真真假假我自己也說不清，但，一時的空虛，一夜的寂寞，總還能填得滿。

去年，總公司從分公司調(diào)回一個人擔任市場部主管，他就是戚健。

第一次見他，我不禁在心里贊許：據(jù)說他已經(jīng)三十幾歲了，經(jīng)歷過公司的幾次大起大落卻一直能穩(wěn)步晉升，總有令人揣測、琢磨之處，難得他的外表高大俊朗，沒有絲毫猥瑣之感。我到底年輕，這一眼種下的印象就在心里扎了根。殊不知，人最靠不住的就是外表。后來彼此熟了，他也笑著說：“你和我想的也不一樣呢。之前多少人傳你，還以為是那種特精明、強干的女人，想不到你——”他臉上蕩著笑意。我淡淡地問 ：“想不到我怎樣？”他還是笑 ，湊近我的耳際，低聲說：“想不到，原來是個傻丫頭?！?

我的心突然悠蕩了一下。我笑：“對你，我也久聞大名，一直以為你陰險狡詐、深藏不露，想不到你——”我拖長聲音，學他的樣子。他問：“怎樣？”我說：“想不到，你還是陰險狡詐、深藏不露?！彼笮Γ骸拔覀冇貌恢@樣互相吹捧吧?！?

也許有了第一眼的好印象，總覺得和他一起工作是一件很愉悅的事，滿眼看到的都是他的光彩：他精力充沛、充滿斗志，而且有著很多出其不意的想法。他好像一個萬事通，我們到全國各地的營銷部去考察，每到一處，他總能說出關(guān)于此地的種種軼事，葷的素的、俗的雅的，沒有他不知道的。有他在場，時間就過得很快。

有一次 我們在新疆出差，夜半我從夢中醒來，靜靜回味著夢里和那個男人的繾綣，心里很悵然。 我好像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有過這樣一份用心，連夢里都是他的影子。房間里的電話突然響了，我接聽，不禁嚇了一跳 ——這世間真有心靈感應嗎？居然是戚健：“我現(xiàn)在……能過去找你嗎？”他問。

窗外是呼嘯的風沙，邊疆的夜，冷得讓人心悸，不論我的身體還是我的心，都需要慰藉和溫暖。對這個從夢里走出的男人，我不是沒有過掙扎和猶疑——在這個幾千人的公司里，除了黃總，我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走近過。辦公室戀情一直是我刻意回避的，同事之間談不上有什么真情，只有利益和競爭。可是戚健，他令我不能抗拒。在他的懷抱里，我有瞬間的迷失，不知身處何方；甚至，我希望放下一直武裝門面的斗志，做這個男人的小女人， 一直到老。

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三十幾歲了還未結(jié)婚，他說年少時家境貧困，多年來一直辛苦打拼不敢懈怠，事業(yè)未成，不能涉及婚姻。我搖頭：“這不算理由。”他笑：“好吧。因為我一直沒碰到令我想結(jié)婚的女人。不，干脆說，沒遇見你?！?

這樣的話不是沒聽男人說過，但因為自己心里沒有，他說得再真都只當過眼煙云?？扇绻睦镉兴?，哪怕明知他是無心的，還要字字句句記下，又輾轉(zhuǎn)回味。

因為和他的這層隱秘關(guān)系，在公司我們倒疏遠了，小心翼翼唯恐別人看出來。我曾問過自己，如果我們的關(guān)系暴露，我是否會犧牲自己的前途自動離開？換作他，又會怎么選擇？情深意濃時，他當然說過愛我，一遍又一遍。只可惜后來我才知道，男女之間親密時的承諾什么都不是，我在這里做地老天荒的夢，卻完全不知人家怎么待我！

有一天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讓我下了班去他那里，把我留在那里的東西先取走：“我父母要來住一段日子，老人知道了我們的關(guān)系不太好。”到他那里取東西時，我心里有一種難堪和不安的感覺：這算什么呢？一段感情要瞞同事瞞父母瞞著所有的人，我們除了彼此的身體再無可分享之處。我好像預見了這段感情的結(jié)局。

他父母住了一個月，他躲了我一個月。不久，因為之前的一個促銷活動沒有達到預期目的，公司特意把各部門主管召集到一起進行分析總結(jié) 。這個促銷我們企劃部是根據(jù)市場部給出的調(diào)查份額制定的，沒想到戚健先發(fā)制人，他說活動失敗完全歸咎為企劃部的方案脫離市場，根本沒有參照他們的調(diào)查報告。聽著他有理有據(jù)的指責，我的心一陣陣發(fā)冷：他如果能稍微顧及我，就不必夸大其詞讓我如坐針氈！后來我才明白，公司老總在場，這是他的一個機會：即推掉了責任，又展示了自己的口才與能力，犧牲一個我又何妨？

會后，銷售部主管到我的辦公室，責怪我為什么不據(jù)理力爭，倒成全了戚健。他說：“戚健這個人做人一向不磊落，顛倒黑白、指鹿為馬是他的長處，你不可不防。”我知道他和戚健一直有矛盾，說話未免有水分，但是心里還是很在意他的話。我笑著說：“就是，差點兒就被他套進去！不是說結(jié)了婚的男人才陰險嗎，聽說他沒結(jié)婚，也沒有女朋友，怎么也這么多花花腸子？”他也笑了：“這和結(jié)不結(jié)婚有什么關(guān)系。誰說戚健沒有女朋友，他女朋友在日本留學，兩人在一起好幾年了，前一段時間她還回來過，前幾天剛走?！?

我的心如墜深窟！一直以來，戚健又當我是什么？

四

黃總給我打電話，說最近公司要有一些人事調(diào)整，他要退休了，走之前想再為我做點兒事。我說好，給我一天時間好好想想下面的路，想好后再回復他。

當晚，我約戚健在酒吧見面。見了我，他很認真地看我的臉色，故作放心狀：“好了，看來是不怪我了。”我笑著說：“哪有怪你，愛你還來不及。正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彼櫭迹骸澳氵€是怪我——不是跟你解釋了嗎，開會時的那個總結(jié)，我純屬迫不得已?！蔽冶Ьo他的胳膊，依然笑著：“反正我們將來要結(jié)婚，你好還不就是我好？”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你喝醉了。”我說：“我動了凡心，不想再拼。我們結(jié)婚吧——我全力支持你在外面干事業(yè)，絕對做你最好的賢內(nèi)助?！彼f：“結(jié)婚不是件簡單的事，我還沒想過?！蔽乙蛔忠痪涞貑?：“是沒想過結(jié)婚，還是沒想過和我結(jié)婚？”他很不耐煩地說：“你何必這樣。本是你情我愿的事，倒像我欠了你?！?

我端起一杯酒，對著他的臉直潑過去。

五

我給黃總回電話，說我要參加銷售中心主管的競聘，希望他務(wù)必成全我。我知道，這個位置是戚健期待已久的，是他人生計劃中重要的一步。果然，崗位公示那天，戚健氣急敗壞地給我打電話：“我真是看錯了你！你太卑鄙了！”我笑：“你何必這樣，不過是正常的人事調(diào)整，倒像我欠了你?！?

他突然沉默了，接著我聽見他很奇怪的笑聲：“孫小倩！我是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和你結(jié)婚。我現(xiàn)在告訴你為什么：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和姓黃的有一手，不僅我知道，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你以為我會娶像你這樣的女人嗎？是個男人都不會和你這種女人結(jié)婚，你就等著看吧！”

我的汗涔涔流下來——他是氣我的，這番話不能當真?？墒?，我是哪種女人？我突然感到絕望和恐懼。我給黃總打電話，本想謝他，卻哭得不可抑制。

我曾經(jīng)一直很得意，我的人生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對于一個女人，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我其實從沒有過清晰的概念。當年如果我答應了王巖的求婚，人生會是另外的結(jié)局。如今，我按照我的意愿走到今天，這一路走得很辛苦，即將三十歲的我，卻再也找不到可以付出真情的男人。

我離幸福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