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景

講述/融融

1

船離開那個城市的時候，我趴在欄桿上看著夜色中寂靜的碼頭，隱約可見樓房的輪廓，還有岸上昏黃的燈光。夜風刺骨，吹得我顫抖。

我想我和秧子的這段故事，算是走到頭了。三個月的甜蜜，說完就完。甚至我還沒有弄明白該怎么解釋這場混亂呢。

這個海邊的城市，是秧子現(xiàn)在生活的地方。夏天有臺風，街邊長滿了梧桐樹，很多暴發(fā)戶，還有很多出名的人，祖籍都在這里。一周前，我在這里登陸，心情如廣場上灑滿的陽光，亮堂堂的。秧子站在碼頭上等我，高高的個頭，臉上帶著笑容。有那么一個瞬間，我的心里，扔掉了所有的顧慮和不安，甚至周圍的一切，也全都突然消失了。天地中間，只有他這么一個人，我頓時停在了甲板上，邁不開步子。

下了船，他立刻抱住了我。我肆意撒嬌，雙腳離開了地面。他一個趔趄，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笑容。很快放下我，看看四周，哄著說：“快下來，小心熟人?！?/p>

我又不怕，這又不是我的老家。之所以跑這么遠，不就是為了呼吸口自由的空氣么？

我是借口出差，他怎么給家里說的，我不清楚。但那天起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并沒有回家，還關(guān)了手機。我們一起去看了看他曾經(jīng)講過的小城古跡，一段古城墻，還有一條明清老街，木板門窗，青磚鋪地。臨街的鋪面，多做了傳統(tǒng)小吃街。他帶我吃黃米餅，里面包的糖餡熱騰騰地流下來。

對我來說，這是個陌生的城市。但因為有了秧子，我甚至很長時間，開始關(guān)注它的天氣預報。今天走在街上，和他一起手拉著手，吃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仿佛時空轉(zhuǎn)換，一切都那么恍惚而又不真實。

這天晚上，我們一起去看了場電影。這是我們說過好多次的節(jié)目，卻一直沒有機會實現(xiàn)。電影院里人很少，寂靜的黑暗，讓我們的心突然緊張。誰也沒有說話，中間他咳嗽了一聲，竟讓我多少有些心驚肉跳。

他為我找的房間，是臨街的一個小公寓。墻上沒有任何掛飾，玻璃窗也有些臟了。他說這套房子是他朋友的，朋友在外地做生意，一直空著。他保管鑰匙，有時候，想自己一個人呆著，就會來到這里。我四處看了看，墻角堆著一些紙箱。他指給我看那個帶輪子的大鐵床，說新?lián)Q了床單。

我沒有接話，實在有些緊張。似乎已不該再多說什么了，他脫下外套，坐在床邊，抬著頭，神情自若地問我：“你先去洗個澡？”

以后每天早上醒來，我們都能驚奇地發(fā)現(xiàn)，床竟然會移開墻好幾寸遠，頂著另一頭的衣柜。我喜歡我們四肢交纏時，他看著我的樣子，喘息呼呼，就像正在追逐著我。然后，他的表情，會漸漸松下來，變成絲絲的微笑。

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不如以前那么黑亮，肚子也比以前大了。這個男人，讓我又驚喜又慌亂。我們誰也不談未來，只說眼前和下一步去做什么。

有一天晚上，突然下起了雨，雨點打在玻璃窗上，迅疾猛烈，我猛然醒來，手向旁邊摸去。但意識到身邊躺的不是丈夫，而是秧子后，陡然縮了回來，心跳得厲害，眼睛睜得大大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心在何處。

秧子還在呼呼大睡。他的睡眠極好，每次都能一覺睡到天亮。這些天，他不去公司了，開著車帶我到處亂轉(zhuǎn)。有時候，我們也會找一處沒人的地方，坐在草地上閑聊。

我真想一直就這么和他待下去，但不現(xiàn)實。我還得回去上班，還要過我的生活。說這些時，他眨巴著眼睛看著我，既不附和我，也不挽留我。我們都似乎知道，最美的日子，該要結(jié)束了。

但誰也沒有想到，這場幽會，竟會以如此恐怖暴力的方式結(jié)束。

一大清早，就響起了擂門聲。夾雜著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喊。我大驚，差點從床鋪上滾落下來。他先壓住我，然后又抬起頭來，仔細聽。一聽，頓時臉色大變，慌里慌張地起來穿衣穿褲。這時間，外面的人，似乎已經(jīng)開始沖撞了。發(fā)出一陣一陣的轟隆聲。他給我扔過來毛衣和牛仔褲，眼里一片焦灼：“快穿上?！?/p>

我心里已經(jīng)猜到了什么，硬撐著問：“是你……老婆？”

他點了點頭。

2

門，在胡亂撞擊半個多小時后，最后是秧子去打開的。我們倆都已經(jīng)穿戴整齊，東西也做了整理。我盡量屏住呼吸，鼓足勇氣，心里同時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在一堆人蜂擁而入的瞬間，我甚至下意識地，撩了撩頭發(fā)。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女人，肯定就是秧子的老婆了。他曾對我說過她，說文化低，脾氣暴，我想象中，就是一個粗俗的悍婦。卻沒想到，她是那么的高挑秀麗，身上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女王氣質(zhì)?？匆娝?，你會想打門的，一定是跟在她后面的那群人，他們倒是個個都像打手，足以令人慌張不堪。

秧子的老婆找了一把椅子，拿腳鉤到身邊，什么話都不說，先讓自己坐了上去。此時此刻，出現(xiàn)的畫面，很像電影里似曾相識的鏡頭。站在我旁邊的秧子，不知道怎么地，已走到了他老婆旁邊，而且站在了椅子背后，他們一起看著我。

我立刻覺得就站不住了，兩腿打顫，又硬撐著，想不能隨便倒下去。我的臉色一定煞白，表情一定猥瑣。房間里一時很安靜，大家都在等那個女人開腔。

她終于要說話了，先看了一眼秧子，那眼神，極其蔑視?？裳碜?，頓時就蔫了，開始還能跟我眼神對一對，現(xiàn)在低了頭，一副癩皮狗的模樣，完全不像我認識的那個人了。

她老婆說話了：“秧子，等我?guī)Щ丶以僬f他。我現(xiàn)在就說說你。看起來年齡也不小了，怎么這么不自重？你以為這個男人對你好，他不過就是隨便玩玩。不信，我讓他罵你兩句，你信不？”

話音剛落，跟著秧子老婆一起來的那幾個男人，頓時一片笑聲。

我心怦怦直跳，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最怕的是什么。不是被人動手打，也不是秧子去勸他老婆。而真是如這個女人所說，秧子會對我說出令人難堪的話來。

“不，”我?guī)缀趺摽诙?，眼睛看著秧子，已?jīng)流下了眼淚：“秧子，你快跟她回家吧，別管我了?！?/p>

我這話里，是在求饒。但秧子，依然低著頭，他的手，正悄悄地向老婆的肩頭靠去，可能想撫摸她，讓她不要太過分。但那女人，回過頭斜睨了秧子一眼，立刻就將他的手從肩頭拍去，如同拍掉一個蒼蠅一樣。她厲聲說：“秧子，你敢？”

秧子囁嚅著小聲嘟囔了一句：“回家說吧?！?/p>

這個時候，我在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也開始第一次設(shè)想這個女人的心境。我并不怎么恨她，但實在有些怕她。出這樣的事，她當然會很氣憤，還有，看到秧子這個樣子，我甚至還挺同情她。秧子看上去那么的沒有風度，可好歹，他還是她的丈夫啊。她肯定因為有這么一個男人做老公，也覺得很丟人吧。

仿佛能看穿我在想什么，她頓時就有些著急了。終于拉開了架勢，沖著秧子，說：“你給我罵她，罵她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秧子蔫蔫地，小聲說：“回家。”

我不語。這時，令人吃驚的一幕發(fā)生了，跟著秧子老婆來的一個男人走了過來，遞給秧子一張紙。秧子拿在手里，他老婆喝令道：“這是提綱，你自己發(fā)揮，現(xiàn)在開始！”

真是讓人想不到，我?guī)缀跻Τ鰜砹?。我聽見我自己在說：“讓我自己看看行嗎？”

他老婆看著我，眼睛里說不出的搞怪：“好的，是給你也準備了一張?！?/p>

說著，一張紙真的就落在了我的手里。

我低頭看，還真是提綱，簡略地要命。五個標題，分別是：下賤、淫蕩、老土、不值、滾蛋。

這不是笑話吧？我很想跟秧子對個眼神，但他就是不抬頭。

女人嘴邊帶著冷笑，一把將紙從秧子手里奪了下來。喝令他：“跟著我說?！?/p>

而他，居然，就真的，一句一句，跟著她念了起來。

“一，下賤。你勾引我在先，當然是你下賤。二，淫蕩。千里迢迢，跑來見男人，只為床笫之歡。三，老土。都什么年代了，還穿三角褲頭。四，不值。你也不看看你的年齡。五，滾蛋。收拾行李趕緊走人，這是我老婆的地盤，從此以后，看見你一眼就打你一頓！”

我一時哭笑不得，眼淚都要噴出來了。這個女人，是聰明人，她煞有介事地導演出這樣一幕來，根本就是想要惡心我、羞辱我，我真可憐秧子，他怎么會如此自甘其辱，他真是讓我失望透頂。

最可笑的是，走之前，這個女人又對秧子說：“去打她一個耳光！”

我立刻閉上了眼睛。秧子走了過來，在我臉上輕輕摑了一下。

一群人走了，鬧劇結(jié)束了。房間頓時變得安靜至極。我多少有些匪夷所思，覺得這短短的一陣，就像夢一樣。

傍晚，我買了船票。離開了這個城市。

3

我和秧子，是中學同學。他清秀、靦腆，少女時代，我對他有著強烈的好感。那應(yīng)該不能算是愛情，但卻刻骨銘心，令人難忘。

高中畢業(yè)時，我考上了河南的一所大專院校，他沒有繼續(xù)讀書。在偏遠鄉(xiāng)鎮(zhèn)，我們的命運基本上有了定性。當他對我表達那份感情時，我失去了接受的勇氣和力量。只能對他說聲抱歉，遠走高飛了。

這一別，就是將近十年。學校畢業(yè)后，我回到了我老家所屬地區(qū)，做了一名普通職員。這中間，我大概知道他的行蹤，在廣東打工，后來去了浙江。我呢，則和現(xiàn)在的丈夫認識、戀愛，直到結(jié)婚。日子很安穩(wěn)，兩個人感情也還不錯。已經(jīng)有了一個三歲的女兒。

今年春節(jié)，中學同學聚會，我重新見到了秧子。他居然也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找了一個很好的老婆——老婆的父親，是做房地產(chǎn)的大老板，家里就一個獨生女。

她怎么會看上秧子，簡直是個謎。但秧子，言談舉止，的確和以前大不相同了，開著奔馳，一副很有派頭的樣子。他不怎么喜歡讓人談他的老婆，但喜歡講他的老丈人，他總是會將老丈人的生意經(jīng)掛在口頭，還炫耀他的勢力?？傊芤俗⒛?。

同學會上，我們一直沒有怎么說話。我抱著女兒，坐得很遠。和很多人參加同學會一樣，心情都很復雜。既掂量別人，也掂量自己。既想表現(xiàn)清高，又想炫耀現(xiàn)實。

看看秧子，變化真是不大，他還是那種能令我心動的類型。尤其是現(xiàn)在，因為有了錢，舉手投足間，比以前自信了很多。偶然，他的目光掃過來，落在我的身上，意味深長。卻并不說話。

直到兩天后，我才接到他的電話。他倒是開門見山，直接說要約我。

“我一直沒有忘記你，”他說，“那天沒有機會跟你說點什么，我要回浙江了，你能來見見我嗎？就我們兩個人。”

我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

答應(yīng)去見他，就等于是答應(yīng)了他的示好。這個年齡的男女了，后面的故事，我應(yīng)該能想的到。責任自負，他說到這個地步，意義也很明確。

不去。

我還沒有勇氣邁出這一步。

但兩個月后，卻是我主動聯(lián)系了他。這中間的鬼使神差、莫名欲望，真是一言難盡。

本來他回浙江后，就再也沒有找過我。對他來說，至多是一次未遂的艷遇而已。誰能想到，我卻會又主動聯(lián)系他。發(fā)短信給他，告訴他，一直很想他。

肉麻的話，應(yīng)該有部分是真的。尤其是寂寞的時候，他的樣子，不自覺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楹蟮呐?，可能都會有那么一段時間心神不寧吧，總希望還能發(fā)生點什么出格的事，希望有什么人獻獻殷勤，希望感情上能來一點風吹草動。

每當那個時候，秧子的樣子，秧子的那通電話，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他很干脆，立刻就回答我：“來浙江見我?！?/p>

等確定了去見他，一直到我們在一起，這中間又有很多的交流。我感覺真的像在談戀愛了，每天兩個人都會說很多的情話，少年時隱藏的激情，終于噴涌而出。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確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直到，我們相逢。

然后，出了那樣的意外。等坐火車回老家的路上，我的神經(jīng)，還處于混亂悲傷的狀態(tài)，難以平靜，忍不住給他發(fā)了短信，問他，為什么會說那樣的話，難道他真的不考慮我的感受？

他沒有回我。一直到我回到家。

丈夫并沒有多問我什么，這些月里，我的神思恍惚，已經(jīng)讓他很困惑了。他能做的，就是盡量少打攪我。我讓他帶著孩子出門去，自己躺在床上，使勁哭了一場。

4

事情卻還沒有完。

怎么也沒有想到，秧子的老婆，居然會只身來到我的地方。她給我電話，叫我出來見她一面?！澳氵€沒有對我道過歉呢，”她飛揚跋扈地說，“你給我出來，而且，你帶你老公來！我要親自對他說，讓他看看自己娶了一個怎樣的老婆！”

我嚇壞了。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不行，”我?guī)缀趼曀涣?，“你已?jīng)夠侮辱我了，為什么還要這么不依不饒？”

她冷笑：“那算什么侮辱？你在我老公面前，出的丑，才叫真正的侮辱，懂不懂？你倒好，一走了之，在老公面前還能人模狗樣，什么痛苦都不用承擔。你也不想想，世上有這么好的事沒有？”

她的性格和狠勁，我怎么不知。這個女人，如果這樣說了，就一定會做到的。

我腦袋一陣轟鳴，人都站不住了。尤其是經(jīng)歷了秧子那沒出息的致命一擊后，我已經(jīng)對丈夫只有歉疚和悔恨了。打死我，我也不想讓他知道任何事情。哪里能想到，這個女人，居然會追到家門口來。

“我知道他的工作單位，你不想讓我鬧到他辦公室去吧？”

我想了很多遍，是否應(yīng)該對丈夫講個大概，是否需要他有點兒心理準備。但怎么都開不了口，他很奇怪地問了我很多遍：“你怎么了，是什么人要見我，你怎么這么難受的表情？”

我們進去時，秧子的老婆已經(jīng)在那里了。她穿得非常漂亮，一臉的生動表情。又是招呼我們?nèi)胱?，又是叫茶。她氣勢滿滿，自信非凡，看我的眼神，既得意，又輕蔑。

丈夫是個實在人，見她這么熱情，立刻表示不好意思。主動問她從哪里來，有什么事。她看我一眼，故作神秘：“我和你妻子，既是老關(guān)系，又是新關(guān)系?！?/p>

我無地自容。

菜上來了，她又張羅著吃。她的動作，激越而不平，口氣中句句帶刺。

我的丈夫，已經(jīng)隱約感覺到了她在故意挑釁我，想要給我難堪，一心要說出什么難聽話來。但他很鎮(zhèn)靜，甚至反客為主，一個勁地邀請她多吃一點。中間還熱情地介紹我們這里的風土人情。

他的樣子，是我很多年沒有見到過的，那么從容、大氣、強悍、真誠，讓我真是說不出的感動。

他對她說我：“她不怎么懂事，還像個孩子似的。和你不同，你一看就游刃有余，是個能干的女性。你要多擔待她、幫助她?！?/p>

他還說：“我們成家這么多年了，她是個好妻子、好母親，我很愛她，不能想象離開她，怎么會去找別的女人?！?/p>

他說：“女人這一生其實比男人更不容易，渴望多、期盼多，所以能有一顆安詳善意的心，就特別的珍貴?！?/p>

……

他還說了好多。這些話，都是穿插在對話中出現(xiàn)的，一點也不生硬，也不令人覺得做作，卻句句似乎都在告訴著我們什么。

秧子的老婆，漸漸的，話少了。她不再對我劍拔弩張，甚至中間，還對我傳達了一兩次會意的眼神。

我知道，丈夫的一些話，觸動到了她，讓她不知道該怎么對我發(fā)泄那久久未平的怒火了。

我們吃完飯，她就要告辭。丈夫去街對面的商店，買了兩包特產(chǎn)給她。分手時大家很平靜，誰也沒有再多說什么。但我的心里，卻覺得惆悵又傷感。

丈夫沒有再多問我一句這事的原委，我張了幾次嘴，想說什么，都被他壓住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笑說：“我懂?！?/p>

他到底懂得了什么？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無從對他解釋起，也無從安撫自己的內(nèi)心。只能一遍遍對自己說：“這個男人，是人間珍寶。”

秧子的女人，走之前，對我說了真心話：“你讓我在秧子面前丟了丑，一直也想讓你也在你老公面前丟丟人。但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如果我收拾你，他會奮不顧身地保護你。你有福氣，我羨慕你，也很感動他能這么做。秧子那樣的男人，會偷雞摸狗，會稱小服軟，卻永遠也做不到堂堂正正。好好珍惜他吧，這是個真男人。我替秧子，向你道聲歉。他可太……猥瑣了。”

我沒有告訴丈夫所有的一切，也不打算再對他說什么了。經(jīng)過了這暗藏刀光劍影的一幕，已讓我明白了許多人情世故。

一段難堪情，最后是以我的丈夫展示出的寬容和堅定，收攏了兩個女人支離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