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向榮

我提著皇冠牌皮箱走到街角亮燈的那個小店鋪的窗口，一雙在夜晚看來驚恐美麗的少女的眼睛望著我，從她的眼睛里我感覺出自己看上去要么像個殺手要么像個幽靈。我一時忘了自己到小店鋪去干什么。我在殺手和幽靈之間游移不定地給自己選擇著角色，最后匆忙挑了個殺手的形象，于是像美國西部電影里的殺手那樣走到女孩子眼睛的瞳孔跟前。

“給我一包老刀牌香煙?！蔽艺Z氣故作低沉和緩慢地說，“再來一匣火柴?！迸⒆允贾两K都用那種一眨不眨的眼睛依次看著我、老刀牌香煙、火柴和我，她對待老刀牌香煙跟對待我一樣專注。我劃亮火柴，這一瞬間我真感覺自己很像突然光臨小鎮(zhèn)的殺手。我怕嚇壞了女孩，頃刻間又把自己的身份悄悄改換成前來小鎮(zhèn)調(diào)查一起神秘兇殺案件的偵探。我花了十分鐘的時間緩緩露出神秘兼遲鈍的笑容，以便與燈光、小鎮(zhèn)上的醉漢、少女無邪的眼睛、老刀牌香煙這些東西組合出來的氣氛相配。我朝黑暗中吐了一口煙，少女專注的目光又注視著融進黑暗的輕煙。

“這里可以住店嗎?”我問，假裝耐心地等待著回答。少女發(fā)現(xiàn)這是在問人話時眼睛又恢復(fù)到靈動的撲閃狀態(tài)。

“看見亮燈的那個地方了嗎?”少女指著某個我權(quán)且以為知道的地方?！白∧抢锿玫摹！苯又忠粍硬粍拥刈⒁曃业难劬?。我再這樣等下去準(zhǔn)會把眼前這位少女的身體和表情給等僵的，會把一場悲劇等來的?！拔乙∫婚g帶電話的房間，什么地方有?”我繼續(xù)問少女?！翱梢匀サV上職工招待所?！彼f。我是準(zhǔn)備要在這里至少住上9個月的，所以對住宿條件的要求沒有別人想當(dāng)然的那么隨便，而是極其苛刻的，不可能在一間貌似客房實為鐵窗的地方打發(fā)自己。不要以為有個亮燈的地方我就會嗅過去住下來。

“再見。明天見?！蔽蚁胨欢ㄟ€會注視我的背影。她是個什么都注視的女孩子，對這點我有足夠的把握。

天色已經(jīng)變得漆黑。這是我第二次回到鎮(zhèn)南，工作和住宅區(qū)的面積跟我生活的那個年代相比擴展了兩倍，房子比以前更加密集。街上的店面都掛上了許多花花綠綠的標(biāo)牌。聽說原核工業(yè)部的一支勘探隊帶著家屬在這里開采一種核武器里用的原料。這時小鎮(zhèn)已經(jīng)變得很寂靜。現(xiàn)在，鎮(zhèn)南的兩條山脈上布滿了約兩千名工人，一條山脈上伐木工們在日夜不停地砍樹，一條山脈上礦工們在鉆洞找核材料。

早年我曾經(jīng)活動過的那個茶室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換上了紅榆樹客店的招牌。我喜歡這個名字，老榆樹還在街邊固執(zhí)地磅礴地生長著。我走進客店，客店服務(wù)員是個很瘦削的長脖子姑娘，嘴上的口紅涂得很厲害，臉色白得嚇人。我說房間最好靠街，一定要帶電話。她領(lǐng)我來到樓上，我已經(jīng)看不出早年的一絲痕跡。房間里充滿了紅榆樹一般溫暖的色調(diào)，我想，雖然如此，情況可能頃刻間變壞。我這次來到鎮(zhèn)南是想專心創(chuàng)作一部系列偵探小說集，我指望它能讓我一舉成名。我是個把創(chuàng)作看做是檢驗智力的作家，保持著縝密嚴(yán)謹?shù)纳钭黠L(fēng)。

我的嚴(yán)謹作風(fēng)可能與我藏著一把偷來的手槍有關(guān)系。那把手槍重重地壓住我，制律著我的言行舉止。但是，如果沒有這把手槍，作為一個尚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家，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這把手槍跟我相處多年，已經(jīng)頗通人性，它存在著就是對我的支持。我走到離榆樹最近的那扇窗戶前，把窗簾拉上，然后打開皮箱看了看我的手槍。這把手槍不是外人的，就是一輩子嚴(yán)謹、恪守吏德的家父的。我握了握手槍，握完后放回原地。握完槍之后我并沒有去打探到哪里可以做按摩，而是洗洗睡了。我剛要入睡的時候，電話響了：“先生需要按摩嗎?”這是個四川口音的小姐，從我們這個小鎮(zhèn)翻過一座原始森林密布的山峰就到達四川境內(nèi)了，這位小姐也是翻山越嶺而至的嗎?我把電話線拔了。

我在紅榆樹客店301房間的桌前面對筆記本電腦已經(jīng)呆坐了好幾個小時，一行像樣的句子都沒有寫出來。我正在寫到一個長絡(luò)腮胡的兇手要游過河岸逃跑，值此關(guān)鍵時刻，我的文思突然枯竭。而我的文思不能枯竭，因為我目前是一個聲名呈緩慢上升態(tài)勢的偵探小說作者，已經(jīng)有人跟我洽談購買改編我的作品拍電影和電視連續(xù)劇的版權(quán)，我都蜿蜒(這是我一直犯到現(xiàn)在的一個修辭兼語音錯誤，我已經(jīng)沒有心思改正之)拒絕了。我想我的作品行情在看漲，不可輕易低價處理給這些商人們?？墒俏疫@幾天連一個完整的段落都寫不出來，我一寫到兇手的樣子眼前就浮現(xiàn)出我一個帶絡(luò)腮胡的堂叔，這很不好。我從窗戶望出去，夕陽已浸漫到街上。我決定出去跟街對面的汽車修理工聊聊，他或許會讓我茅塞頓開。他是我少年時候經(jīng)常見到的看守鋼鐵廠舊址的笑面人，現(xiàn)在開始自己擺攤修摩托、自行車以及汽車了。他還把自己的侄子從漢中接過來給他管理一間臺球室，替他收錢。他侄子有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外號：七美女。

我出去之前決定把那支連胡佛先生也調(diào)查不出來的手槍放進我的皇冠牌手提箱中鎖起來。我待在房間里的時候總是把手槍放在寫字臺的抽屜里。那把手槍還是我少年時代從當(dāng)時兼著好幾項職務(wù)，其中一項就是政法委書記職務(wù)的父親那里偷來的。如果有人拿槍指著我的頭，我會當(dāng)真的，所以我獨自去任何地方都要帶上那把手槍。我父親前些年退休了，但那把槍支失竊案至今尚未告破，那成為他終生為之郁郁寡歡的一塊心病。當(dāng)然，離破案之日還遙遙無期，除非我主動前去自首。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天晚上公安局長和我父親密談了很久，他們之間達成了什么協(xié)議我不清楚，我也不清楚此事對我那多少有些神經(jīng)多慮的父親產(chǎn)生了何種影響。這個問題就留給研究我的后代學(xué)者去研究吧?？磥?，家父對小型武器的管理是很不力的嘛。這很不好。我也對小型武器的管理沒有任何研究，但我決定要沉下心來研究一番。

笑面人仰面躺在一輛北京吉普下面，遠遠看到我來了就從車下面移出來。他不僅有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名字，還長著類似我堂叔的可怕的絡(luò)腮胡，胡須里散發(fā)出陣陣汽油味兒。他說，我們下會兒棋怎么樣。我覺得下象棋沒有什么意思，還不如坐在街上看人。他說看人有什么意思，我天天在看人。我和他擺開象棋下起來，我巧妙地很費勁地跟他下著，既要速戰(zhàn)速決又要不顯得是有意為之，反而需要我大動腦筋。最后我被他愉快地將死了。其實我的心思在對面的假“蘋果”店。那里有兩個女店員，5個成年女模特和一個兒童模特。兒童模特站在門口附近，手臂傻傻地翹著，腦袋微微望著上方。他像童年時代的我，但我的衣服沒有他那么干凈。那5個高矮不等的女模特有著冰冷、令人絕望的表情。A穿著西裝套服，B穿著帶黃點的短裙。服裝店隔壁是一家發(fā)廊，我的頭發(fā)還很短，一直沒有去那里剪過頭發(fā)。但遲早我得去他們那里剪一剪的。街邊以及街道里面總共有三家業(yè)務(wù)曖昧的理發(fā)店，這主要是給礦工和伐木工人們服務(wù)的。

“什么時候去我們七美女的臺球室玩玩吧，你的氣色很不好?！毙γ嫒苏f。

“我不去。”我簡練地把他的邀請擋了回去。我自從成為偵探小說作家后就喜歡自己一個人生活，因為一個人生活就是跟所有的人一起生活，至少我是這么看的。我尤其不想跟笑面人成為鎮(zhèn)上的朋友。我甚至無法容忍

別人住在我的隔壁或者頭頂，如果那樣，我會什么都寫不出來。

我認識的肖亞旋和閔小琪都已經(jīng)離開這里。很多女孩子長大后都離開了這里。我喜歡去看看那天晚上抵達小鎮(zhèn)時在小店鋪里看到的那個叫姜婷婷的女孩，但我也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我知道，一旦跟某個人太接近，這個人就不屬于你或者你就無法控制了，最后只好決裂了之。我到那家小店鋪去買了一包老刀牌香煙，連這個女孩都知道我是個作家，來這里創(chuàng)作一部作品。

“今天寫到哪里了，作家?”姜婷婷微笑著問我。我胡亂告訴她寫到我長絡(luò)腮胡子的堂叔了。她愉快地笑了，她覺得我傻到居然把自己的堂叔寫成絡(luò)腮胡了。“哈哈哈，我什么時候上你那里看看。”我沒有像對待笑面人那樣斷然拒絕，但我心里不情愿她去視察我的工作進展情況。我坐在小店鋪門前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直到天黑得足以讓人動心去吃飯的時候才站起身來。我決定請姜婷婷(我有時候也請七美女吃飯，總之，如果我一個人在街上吃飯，我更愿意請少年兒童一起共進晚餐)在街對面的小飯館吃點東西。她喜歡吃煎餅，我就常常請她吃煎餅。攤煎餅的那個女人個子高，身段好，腰上系著護裙，她秀發(fā)蓬松，內(nèi)衣不整，但掩飾不住漂亮。姜婷婷陸續(xù)給我透露了很多鎮(zhèn)上的故事，她的故事充滿了稚氣。她告訴我關(guān)于七美女綽號的來歷，她還笑著說他有一個哥哥的外號叫三姑娘，說完就仰起臉開心地笑起來。吃完煎餅，要喝粥的時候，我問經(jīng)常從街上走到對面發(fā)廊二樓去的那個最漂亮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姜婷婷毫不猶豫地說：葉晶瑩。她告訴我，葉晶瑩是林場廣播室聘請來的臨時播音員，她的普通話說得好。我說似乎還有一個播音員。那是王冰，姜婷婷又說。我說，誰播得好?我喜歡聽王冰的聲音。我說，王冰長得好看嗎?王冰從不出來。姜婷婷說。

街上的燈有的在熄滅，有的在剛剛點亮。我離開煎餅店的時候姜婷婷一定又在打量我的背影，這幾乎是毫無疑問的。

七美女的臺球室在距離新茶室不遠的地方，那個茶室是礦工和伐木工人們喝茶喝啤酒的地方，跟姜婷婷經(jīng)?？痛蛋嗟牡赇佌龑χ?。很多工人輪休的時候到鎮(zhèn)上來放松一下，打打臺球，理理長發(fā)，順便去發(fā)廊按摩一下。這樣的茶室不止一家。

鎮(zhèn)上的人一定覺得我是一個怪人。我每到一個地方都背著一個黃書包。連七美女都問過我，那里面裝著什么東西。我說一本英國偵探小說皇后的書。其實，還有一把沉甸甸的手槍。

我在靈感枯竭之際，把自己偵探小說中描寫的那個兇手的活動移到一個小鎮(zhèn)的臺球室里，為了準(zhǔn)確地描寫好打臺球的場面，我決定到七美女的臺球室考察一番。我感覺自己仿佛是代兇手來體驗生活。我推開臺球室的門時一道亮麗的光彩呈現(xiàn)在眼前。臺球室老板七美女正在給葉晶瑩整理桌上的球，穿著吊帶連衣裙的葉晶瑩正俯身做擊球的預(yù)備動作。

七美女看見我來了，眼睛里放出喜悅的光芒，“噢，他來了，你可以跟他打了。”他對著我卻給葉晶瑩說話，生怕我走了他會賺不到錢。我的目光無情地越過七美女，打量著葉晶瑩。臺球室里沒有其他人，葉晶瑩也看著我。她是一個成熟高大的美女，她的高度幾乎可以跟我相媲美。她穿著一件面料滑軟、淺褐色底子的連衣裙，上面印有銅錢大小的圓形牽牛花圖案。連衣裙貼著她的皮膚，讓你覺得除了連衣裙，她身上沒有其他貼身的東西。連衣裙剛好越過膝蓋一點，把她豐滿的體形剪裁得更加超脫和性感，但她不是一個冷美人，而是一個面帶微笑的高貴公主。

看來，七美女的腦子已經(jīng)被金錢蛀蝕得如同蜂窩了，他的眼睛也像兩枚面值為一分而且打磨得發(fā)亮的硬幣，他頭腦中也許只是在想葉晶瑩穿著這么光滑的連衣裙，能把錢擱在什么地方呢。而我，在關(guān)鍵時刻仍然懷揣弗洛伊德的潛意識從事自己的精神活動。如此看來世界上簡直沒有健全的人格了。我希望我們的美女人格是健全的。

開球的準(zhǔn)備工作完成后，七美女給了我一支相當(dāng)劣質(zhì)的香煙。看到他那臟兮兮的手指，我差點當(dāng)場把煙扔掉，但略微克制了一下還是點上了。七美女一抽上煙立刻就變做一個癟三，把葉晶瑩逗得笑彎了腰?！皠e笑了，來的是間諜們(女士們，先生們)。開球!come on!”七美女下了開球令。剎那間我開始把自己想象成是海明威叼上煙打臺球了。不過，很快，我那種海明威的感覺就黯然下去了。葉晶瑩的技術(shù)是超一流的，每次擊球都兼顧了準(zhǔn)確和優(yōu)美的結(jié)合，連表意的形體語言也簡潔到位，讓我這樣一個美的鑒賞家感到嫉妒。不到一支煙的工夫，僅僅通過純粹理，眭分析就可看出我的輸局已經(jīng)確定。我一度把擊球入洞的過程想象得有些猥褻，這也幫不了忙。猥褻不配之以實力又有什么價值呢。我們初次相逢，都不多說什么話，想在球局上暗暗分出高下來。其間，只有一次，葉晶瑩緩緩俯下身子擊球，臀部向后移動的時候，屁股的后坐力把恰巧路過她身后觀察戰(zhàn)況的七美女敦得倒退了幾步，差點仰面摔翻在地上，大家哈哈大笑了一通。

“作家，你可打不過她哦，輸了你可要掏錢的哦。”七美女焦急地等待著這場抽象的游戲盡快變成手中實實在在的硬幣。他對作家是毫不尊重的，我的作家身分是雜貨店姜婷婷透露給七美女的。第一局我輸了。

“不要騙人，這么一個雞蛋殼大的小地方還有什么作家，頂多會寫作文吧?！备甙恋娜~晶瑩對這條信息很感興趣，終于亮出她尖刻的紅色舌苔，她的普通話略帶四川口音。

“不信算了，鎮(zhèn)上的圖書室里就有他寫的書?！?/p>

“你在礦上工作嗎?”我問葉晶瑩。

“保密?！比~晶瑩說，“下一局開始了。”

“作家，把你的筆名送給我當(dāng)真名用好不好?我的名字難聽死了，像在地里專吃土豆的動物似的?！彼恼婷薪鸸９拇_是我們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賜給這種怪動物的土名，它們主要在金秋季節(jié)活動，其他季節(jié)則銷聲匿跡。

“他真有筆名啊?叫什么?”葉晶瑩好奇地問。

“保密，他不讓告訴別人。”七美女說。

我在回旅店房間的路上順便在雜貨店買了一包香煙，乘買香煙的時候，我問姜婷婷，葉晶瑩是怎么回事。她說，葉晶瑩跟七美女關(guān)系很好，葉晶瑩常常去七美女的臺球室打臺球，葉晶瑩一去，到七美女的臺球室打球的人就立刻多了。我還要問更多的事情時，姜婷婷不提供了，她微笑著說：不要惹七美女，也不要惹葉晶瑩。

回房間后我沒有立即開燈，而是提前在黑暗中把寫作前的所有準(zhǔn)備工作完成。我甚至在黑暗中上了衛(wèi)生間。這樣我一打開燈就可以坐在寫字桌前直接工作。我還在黑暗中打開提箱摸了摸我的手槍，它沒有不翼而飛。它顯然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氛圍中兵工廠的產(chǎn)物，跟信息時代的數(shù)碼技術(shù)武器相比已經(jīng)頗不合拍，最糟糕的是我擔(dān)心那種槍的子彈隨著數(shù)字武器占領(lǐng)國際軍火市場行將成為古董。它雖說舊了一些，但用來鏟除突如其來的黑惡勢力仍然是綽綽有余的，它的子彈全由一個在武裝部工作的朋友給我提供。

我的創(chuàng)作進展一直頗不順利，我偏師偏鋒深入到一個難度極高的荒涼領(lǐng)域，因為我的偵探和對手不是瘋子就是天才，連犯罪也講究藝術(shù)。但我潛意識中一個頑固的聲音反復(fù)告訴我，寫偵探小說是一項沒有人性的事業(yè)，

或者說它表現(xiàn)的人性是經(jīng)過人為組裝出來的。這樣我感覺創(chuàng)造人物無異于擺弄一堆木偶，漸漸有些乏味，漸漸有些懷疑，漸漸有些不美。我從來忽視表現(xiàn)跟現(xiàn)實幾乎成鏡像對應(yīng)的生活，什么官場，什么愛情之類的東西，也不怎么從活著的人們那里汲取素材。毫無疑問我的創(chuàng)作之路已經(jīng)漸漸步入越來越窄的死胡同。也許是上帝成全我，迫使我把目光轉(zhuǎn)向活的現(xiàn)實，開掘人生中我感到陌生的那些領(lǐng)域。

“先生需要按摩嗎?”在我沉思冥想之際突然來了這么一個電話。

“我現(xiàn)在有事。請勿打擾?！蔽艺f，盡量克制住沮喪的心情。她還準(zhǔn)備興致勃勃、肆無忌憚地盤問下去。我卻說了一句：“晚上再說吧。”我覺得如果晚上再說事情會變壞，但也沒有興致去挽回了，因為不管如何她得先預(yù)約，不至于事先連招呼都不打直接撞門而入吧。

這個電話的副作用是，她短短一句話散發(fā)出的色情味道勾起了我某種朦朧的非法欲望。我從來對近在眼前的女人和事物置若罔聞，對可望不可即的東西卻滿懷激情。這種欲望在紅榆樹客店這樣潛藏著按摩聲的地方相當(dāng)之危險。我猶豫了片刻，決定如果電話再次響了，就讓她過來。我等待著，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明確究竟在期待什么，但我堅信這樣一個哲學(xué)，只要有期待就會有素材出現(xiàn)。也許我在期待一件現(xiàn)實中發(fā)生而不是想象中發(fā)生的事件，給我的創(chuàng)作注入某種生命力。

我提前把手槍從包里取出來，放在枕頭下面。我深知，一個彬彬有禮的女人完全可以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人，上帝在創(chuàng)作人這一杰作的時候，從來沒有遵從什么迂腐的性格組合論的教條。

電話響了，“先生需要按摩嗎?”還是剛才那個女孩的聲音。我猶豫了片刻，但是，對方卻不允許猶豫，急于立刻成交。我簡潔地假裝老練地說：“那就來n巴?！边^了片刻，有人敲門了。由于我的等待太專注了，聽到敲門聲的瞬間仿佛誰拿榔頭狠狠地朝我腦門上敲了幾下。

但是，打開門的剎那，我看到了一個眼圈涂成青灰色的女人，她瘦得好像只是把一層皮貼到了骨架上。我說，算了吧，我改變主意了。她隨即摔上門走了，還說：有病。我又追出去說：還有別人嗎?她說，你等著。我對她這句話的理解完全錯了，我以為她會叫來幾個人打我一頓，我的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主要是怕打架給我聲譽造成巨大破壞。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恥，面對一個尚不存在的東西而恐懼發(fā)抖，這是職業(yè)偵探作家所不齒的。但是，畢竟還是有可恐懼的理由的，因為它即將存在，雖然也有可能永遠不存在。

這次來了一個多少有些姿色的姑娘。一縷拐拐彎彎的頭發(fā)從前額掉到眼睛上，飽滿的嘴唇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她提出的所有業(yè)務(wù)要求均被我拒絕了，我不想拿錢來買這種東西。但我會給她錢。我說，我們談?wù)勥@個小鎮(zhèn)的情況吧。她說，小鎮(zhèn)沒有什么可談的。我說，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她說是外省的，因為這個小鎮(zhèn)上的很多工人是外省來的，他們對外省的人有親切感，容易賺錢。我發(fā)現(xiàn)她說話的時候喜歡拿長長的指甲輕輕地敲擊桌子。我曲里拐彎地談到了葉晶瑩。我發(fā)現(xiàn)她和葉晶瑩是對手，她立刻不屑一顧地諷刺起葉晶瑩來。她竭力詆毀葉晶瑩，暗示我不要找她，而且，她開始向我靠近，拿一只腳輕輕地踢我的小腿，眼睛定定地看著我，這雙眼睛還是正常女孩的眼睛，沒有被風(fēng)塵侵蝕。我給自己下了死令不可拿錢買一場擁抱。后來我給了她錢，我也不知道我們是做了什么交易。她也很樂意，畢竟青春就是歡樂嘛。臨走的時候，我說：“今天我們談得很開心啊。”其實什么也沒有談。

“你這種人快絕種了?！彼_玩笑地說。

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我想了很多事情，我太孤獨了。我終于明白：像我這樣一個年輕人，而且還是年輕的作家，把自己關(guān)在旅館自以為是地獨自探索人性的黑暗是很不科學(xué)的，要知道，人性的黑暗和復(fù)雜不會自動給作家閃現(xiàn)出來，讓你去記錄。我需要接觸活的生活，簡言之，就是要接觸到那個葉晶瑩。想通這么一個簡單的真理之時已經(jīng)是清晨5點鐘了。

捉住葉晶瑩成為我潛意識里惟一真正活躍的念頭。我了解到，葉晶瑩和七美女是結(jié)拜的姐弟關(guān)系，七美女甚至充當(dāng)著葉晶瑩的保護人。整個上午我一直都在寫著，寫得很順手，仿佛是葉晶瑩握著我的筆。我對順手是很警惕的，往往要故意停下來。在這個時候，我就去姜婷婷那里買包煙什么的，那小姑娘已經(jīng)放暑假了，整天在百貨店里待著，她似乎喜歡坐在那里。我喜歡看她可愛的嘴唇，她那試圖向青春期過渡的發(fā)型，以及散發(fā)著潮氣的白皙的皮膚。我靠著店鋪抽完三支煙，這期間，她向我請教了寫作的秘訣，我說，哪里有什么秘訣，就是寫完以后多看幾遍，將可有可無的字句刪去。姜婷婷聽了哈哈大笑，她顯然知道這是誰說過的話。

回客店的路上我看到有兩個工人模樣的人在榆樹上安裝高音喇叭，一個人騎在樹上，另一個人在樹下面給他遞皮線。這是我最討厭的玩意兒。我知道它會無窮無盡地準(zhǔn)時來折磨我。我立刻萌生了搬走的念頭。但是，我決定先感受感受再作決定。

上午，我的寫作效率很高，雖然總體質(zhì)量平庸，但字數(shù)有可喜的突破。我那嚴(yán)謹?shù)那褰掏绞降膶懽黠L(fēng)格略微有些變化，開始面對大眾說話了。很難說這種變化是好還是壞。中午的時候，我窗前樹上的喇叭里傳來播音員的聲音，告訴小鎮(zhèn)人民現(xiàn)在開始廣播了。我覺得播音員的聲音干干凈凈，很青春。也許她就是姜婷婷說的王冰。我睡了一覺后，整個下午一個字都沒有生產(chǎn)出來。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很想到街上去坐坐，看看笑面人的工作進行得如何了。躲到小鎮(zhèn)來寫作的生活只能如此刻板。

我打開皮箱拿出父親的那把手槍。這是我第二次偷出父親的手槍，在我謀劃偷出他的手槍之前，我想到了很多種英雄主義的場面，包括擊倒一只狗熊。后來，我卻后悔了，我連最基本的攜帶它的方法都不知道，我無論把它放在什么地方都不合適，就好像身上無緣無故長出一部分東西來。在路上，我有時候覺得它的重量比我的體重還要沉。我把它放在那個帆布書包里，然后背上書包來到外面的街上。已經(jīng)有人把我當(dāng)成神經(jīng)異常者看待了。昨天顯得很正常今天突然不正常了，這種情況在這個年代并不奇怪。

位于街邊的那幢土紅色磚樓前面停了一輛吉普車，旁邊緊挨著的樓房底層的磚墻被涂成白色，樓上走廊的護欄里擺放著兩盆開得很茂盛的花盆，似乎是一盆雜草雜花，什么顏色什么形狀的花都有一點。欄桿上還搭著一條藍色的大毛巾，似乎是茌晾曬。街邊還有一只青灰色的垃圾桶。臨街店鋪里傳出收音機的聲音。有一個人從吉普車?yán)锍鰜恚掷锬弥话褌?。他向紅榆樹客店走去，一臉急著要辦事的樣子。我的目光越向剛從班車上下來的幾個人。一個少女剛下來就跑到電話亭前打電話。她背對著我，兩條閉合得很好的腿顯得亭亭玉立。她也許是到親戚家過暑假的女中學(xué)生，現(xiàn)在給家里打電話告訴家長已經(jīng)到了。別的幾個人是傲慢的返鄉(xiāng)民工。我感覺書包里的手槍在嘰嘰咕咕地叫了。我沒有注意到笑面人在那輛吉普車下面工作著，他躺在車底下看到了電話亭邊的少女，然后退出身子，那雙眼睛生怕丟了少女，幾乎不旋轉(zhuǎn)一下。他放下扳手，從旁邊的鐵籃子里拿起烏

黑油污的抹布邊擦手邊對我說：“伙計，來下一盤怎么樣?”我很討厭他管我叫伙計，就在他擦手的瞬間那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也不見人影了。我堅信會等來葉晶瑩的。

葉晶瑩果然出現(xiàn)在街上了，后面跟著七美女。葉晶瑩像一個皇后那么氣派地走在街上，那表情似乎在暗示連上帝也色迷迷地注視著她。七美女就像她的秘書或者保鏢。我對葉晶瑩有什么企圖呢?我也說不清楚。鎮(zhèn)上的人告訴過我，葉晶瑩幾乎不會拿錢來交換自己的肉體，她有別的獨門絕技。我想，我靈感枯竭恐怕是暫時的，不一定要拿葉晶瑩來刺激靈感。但是，她身上某種高傲的光彩在吸引著我。我看到她也去電話亭打電話了。這時七美女發(fā)現(xiàn)了我。他蹲到我旁邊，因為視線降低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叔叔躺在吉普車下面。

“我叔叔真是個苦命人，這么熱的天還不休息?！?/p>

“我日你哥，你小子沒有我你還能穿那么光鮮嗎?葉晶瑩讓你碰嗎?”笑面人在吉普下面吃力地詛咒侄子。

“嗨，跟他說什么都不懂，我是為他好才說呢。”七美女掏出香煙自己點上，吸了一口，準(zhǔn)備從吉普底下給叔叔遞過去，笑面人一下子來氣了：

“你這狗日的，我能吸嗎!我吸了還不把小車給報銷了?!”笑面人在車下面憋得臉都發(fā)紫了。

七美女壞壞地一笑，“他什么都不懂。”說完又遞給我一支煙。

“我叔叔在車底下憋著，你在旅館里憋著?！彼D(zhuǎn)而又開導(dǎo)我了。他的表情和說話口氣混合著小流氓與半熟少年的怪味道。

“那把我介紹給葉晶瑩好了?！蔽艺f。不料，七美女臉色一下子變得不高興，似乎還醞釀著要報復(fù)我的輕微暴力。他推了我一把，誰要動她，我和哥兒們不客氣。這小子頭腦清楚得很，而且充滿了少年小流氓特有的嫉妒乃至暴力傾向。他推我的時候手正好碰到了我的書包上。“你小子整天神秘兮兮地背個包干嗎呀，我要看看里面是什么!”接著，他就使勁地拽住書包帶子，把手伸到里面，“他媽的是一把手槍，假的吧，我看看?！逼呙琅挥煞终f就往出掏。我生氣了，“你敢掏出來，我剁了你的手?！蔽业脑掃€沒有產(chǎn)生震懾力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槍掏出來了。“還是個真家伙呀! 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眼睛里反射出忘乎所以的光彩。

“給我，里面有子彈?！蔽艺f。他絕對不相信我的話，狂妄地朝地上射了一槍。笑面人在車底下給驚得反彈起來。槍聲打破了午后沉悶的寂靜，激起地上的灰塵。七美女嚇得把槍扔到地上。我撿起手槍。這時葉晶瑩走過來，詢問七美女是怎么回事。街上的人都停下來駐足觀望。我看到姜婷婷也過來了。姜婷婷任何時候都是向著我的，她說，你沒事吧?七美女朝觀望的人亂叫一通：“有什么看的，不就是走火了嗎?”一個成年人說：“小伙子，別把你走死就好?！薄拔胰漳愕悴铧c把你爹打死了！”笑面人在吉普車底下大罵。

葉晶瑩在這個小鎮(zhèn)上實在太顯眼，小鎮(zhèn)上的臭男人多少都對她有些垂涎，她遲早會被地方黑吃黑分子收編去的。關(guān)于葉晶瑩和七美女的關(guān)系，我知道得更多了一些。我的槍被暴露后，我四處騙人說那是一把假槍，打橡皮子彈的教練槍。我希望人們不要惦著它。我對姜婷婷也這么說。這是一個出色的好孩子，總是穿著黃裙子或者藍裙子，總是替她小姨看守小店鋪，總是在閱讀少年兒童方面的書。小姑娘的皮膚好像剛剛從牛奶里浸出來一般，胸脯微微有那么一點發(fā)育起來的感覺，但她自己還渾然不覺。

“你知道嗎?七美女救過葉晶瑩。葉晶瑩吃了安眠藥，是七美女先發(fā)現(xiàn)的。反正，我告訴你，千萬不要和葉晶瑩來往。她主動找你，你一定不要理睬她?！苯面脤ξ艺f。我從來都覺得姜婷婷還是個稚氣的孩子，對她的告誡只是口頭應(yīng)承，心里依然琢磨著如何避開七美女，跟葉晶瑩取得暗線聯(lián)系。七美女的確是個討厭不懂事的孩子，而且很麻煩。

然而我的麻煩先來了。第二天早上六點左右，我聽到樓下傳來工作的聲音。接著正對我頭頂?shù)牡胤巾懫鹎宄刻赜械倪M行衄。我大吃一驚，以為有人把無線電信號通進我腦袋里，我的腦袋變成廣播喇叭了。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的頭部離后窗的柿子樹只有兩米左右，我想只有老虎才有毅力在這樣無法統(tǒng)計的分貝噪音下堅持把它未竟的睡眠進行到底。

我起來疲倦地望著后窗，遠處的景色基本上都還沒有蘇醒過來，等它們完全蘇醒過來還需要廣播再響一陣子。離我站的這個窗戶最近的景色除了天空、柿子樹就是一排黑色柏樹。柏樹上有喜鵲窩。很多東西依然在晨霧中，但霧氣正在悄然離散。霧氣從谷倉那邊掠過，鉆進我的眼睛。這時我在略帶黑色的霧氣中看到了一團模糊的游動的白色物體。一個年輕女人從一家小院里輕盈地走出來，在完全的赤裸狀態(tài)下朝胭脂河邊的小池塘走去。她把模糊的背影轉(zhuǎn)向我，這是一個堪稱苗條的女人在向那個清澈得近乎幽黑的池塘走去。她去池塘的目的讓我大失所望，她不過是去池塘邊撒尿。那似乎是一個真實的女人，我還是不肯相信那是一個真實的女人。我想起關(guān)于這一帶的一個傳說：仙女有時在早晨起來后挑個不錯的地方來撒尿，仙女要是發(fā)現(xiàn)誰窺見她就會反復(fù)地捉弄這個人。我現(xiàn)在又沒有把握確定那個女人回到院子里沒有，也沒有把握確定仙女是否看見了我。我倒想試試看仙女會不會來捉弄我，讓仙女捉弄捉弄有什么不好的。不過，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不是故意讓仙女看見我，而是爬到柿予樹上把喇叭卸了，再好好地睡上一覺。

我把身子從窗口探出去，仰著臉研究喇叭到底是怎么裝上去的。安裝辦法非常簡單，但我的手夠不著?？吹嚼群蠹て鹆宋蚁霌v毀它的欲望。我看到了，聲音是從喇叭中間那個很像動物那玩意兒的部位發(fā)出的。我只要把那玩意給毀了，它就不會出聲了。我從屋里找到了一根比較粗也比較長的竹竿，然后對準(zhǔn)喇叭芯猛地搗進去。我想一勞永逸地讓它癱瘓掉，再也休想出聲，不料它絲毫沒有受到?jīng)_擊，依然在播著新聞。不過我連續(xù)搗了很多下后它的聲音總算稍微變了點調(diào)。我看準(zhǔn)了喇叭屁股后面的連線后使勁在那里亂擊一通，喇叭頃刻間啞了。我從窗戶外面收回身子，毫不猶豫地躺在床上，想著仙女撒尿的情景睡著了，并且期盼她早點來捉弄我。

在空氣清新的鄉(xiāng)村，我的回籠覺睡得很香，這一好覺相當(dāng)重要。但是，我沒有完全睡醒就有人來敲門了，敲門的人未經(jīng)允許就在服務(wù)員的協(xié)助下直接進來了。進來的是葉晶瑩。廣播忽然不響了，她來看看是怎么回事。我恍惚中以為是剛才那個仙女推門而入。她穿著黑色短裙，是個很伶俐的姑娘。她很在行地趴在我剛才趴過的那個窗臺上，探出身子，仰著臉觀察喇叭。她這樣趴下身子的時候臀部開始變得很性感，裙邊自然地向大腿更高處卷上去，雪白的腿色呈現(xiàn)出來。不難看出她是一個性感美女。

“誰把喇叭搗成這樣了?”葉晶瑩說。喇叭被搗毀了一段時間后播音員才發(fā)現(xiàn)了這一事故。

“搗成什么樣了?”我站到她旁邊說。

“你看，好像用石頭砸過。”葉晶瑩說。

“我是聽到底下有人朝喇叭扔?xùn)|西，但我沒敢起來看，怕砸著自己?！?/p>

我假裝關(guān)心地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上，說：“別再往前伸了，小心掉下去?！比~晶瑩把目光從喇叭身上轉(zhuǎn)移過

來看著我，但身子仍然趴在窗臺上。我又觸摸到她的臀部，手感是一流的。

“又是那個大白癡?！比~晶瑩說，她居然沒有反擊我的手。我感覺飄然，也頗覺焦灼。

“哪個大白癡?”我問，我怕她在暗諷我。葉晶瑩檢查完工作后連半秒鐘都沒有停留就出去了。

他們說仙女一般在清晨或者鄰近傍晚的時候出現(xiàn)，但我卻在早上10點左右的時候提前夢見仙女來找我了。我夢見仙女這回身上什么也沒有穿，迷迷糊糊地讓我背著上了湖邊那條船，我還要乘興把這件事情夢完的時候，葉晶瑩突然再次推門而入。

“幫我把廣播卸下來好嗎?”她幾乎毫不商量地說。

我跑到樓下，然后爬到柿子樹上。這時葉晶瑩又從我房間的窗口伸出腦袋來指揮我解開喇叭的各種皮線。最后我把喇叭吊下去，她從窗口接住后弄回屋里。我回來的時候攀著延伸到屋頂?shù)臉渲Γ瑥哪强蒙鷻C旺盛的柿子樹上跳進房間的窗戶，葉晶瑩伸出手拉住我。她環(huán)顧了一番我的工作室，開始伶俐地打量我房間的書啊稿紙啊無數(shù)支鉛筆啊之類的，這些符號足以證明我就是一個作家。

“幫我把喇叭弄到廣播室好嗎?晚上我來看你，我在學(xué)編輯，多好啊，來了一個正宗的寫手，教教我怎么寫稿子。”葉晶瑩瞪著期待、空洞的大眼睛讓我馬上作出承諾。我說好吧。她清澈的眸子里閃著溫柔，但始終冷冷地高度嚴(yán)肅地對我說話，是廣播里的聲音。我提著喇叭朝廣播室走去。

廣播室在離胭脂河不遠的一幢木樓里，我記得那幢樓早年做過谷倉。胭脂河的一條小支流在這里匯聚成一片黑幽幽的湖水。我從前在這里住的時候這片小湖尚不存在，它是最近幾年洪水肆虐搞得胭脂河老改道沖積而成的，現(xiàn)在成為鎮(zhèn)南一景。我們沿著外置的樓梯來到老谷倉的二樓，再往E還有半間很窄的閣樓小屋。廣播室在一個很大的木質(zhì)地板的套間里，走進去后感覺像一間教室，很多面窗戶把外面的風(fēng)景基本上全收進來了。

“這是我們的王冰?！比~晶瑩說。接著她向王冰介紹了我，還說我來鎮(zhèn)上寫一個東西。這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我真正心儀的是王冰這種女孩，笑起來有些羞澀，但又很大方。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葉晶瑩今天晚上要來拜訪我，而我也不想拒絕葉晶瑩?！拔抑浪?，他還小的時候我就認識?！蓖醣f。我注意到王冰跟我說話的時候一直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一個玻璃杯，偶爾喝一口水。葉晶瑩到里屋去了。

“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跟外號叫土鱉的談過……”我問王冰。

“我有一個雙胞胎姐姐，那是她，很多人誤以為是我，其實那段時間林場派我出去學(xué)習(xí)了?！蔽艺嫦Ｍ砩蟻戆菰L我的是王冰。

這時葉晶瑩從里屋出來了。王冰說：“你們談吧，我要準(zhǔn)備稿子了。那廣播的聲音很討厭吧，上次就有人破壞過一次，裝在那里很干擾別人，領(lǐng)導(dǎo)不聽我們的意見，這次又壞了?！彼χ袔е钊耸娣男邼靥组g去了。

“我們也沒有什么可談的，他幫我送喇叭來了?！比~晶瑩對王冰說。

我覺得在這里待著很不自然，也立刻告辭了。接著我又到姜婷婷那里，看看有沒有新消息。我說，我見到王冰了。她說，王冰比葉晶瑩好看吧?我說，各有特色，葉晶瑩也不壞，不過王冰更適合我。姜婷婷笑了。

我把老榆樹上的廣播搗毀后再也沒有外界的聲音來跟我交流了。今天時間飛駛的速度對我來說真正驗證了愛因斯坦提出的相對論。感覺不到一個鐘頭就是晚上了。我聽到葉晶瑩跟廣大聽眾說再見的時候，仿佛聞到了春天的槐花的味道。我把面向榆樹和柿子樹的窗戶都打開，復(fù)夜鄉(xiāng)村特有的冰爽的氣息流進房間。

葉晶瑩來了，她的頭上扎著一條淺紅色的絲巾，把頭發(fā)裹起來。我們先是嚴(yán)肅地談了談寫廣播稿的要領(lǐng)，接著，葉晶瑩走到早晨察看廣播的那個窗口，俯下身伸出手抓到了一片很大的柿子樹葉。我走過去，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接著又往下移了移。我的左手在那里長久地停留著，這種激情又使我體內(nèi)分泌出某種新的鎮(zhèn)定劑，我開始感到身體猶如在柔軟的蜜泥中緩緩下沉?！皯?yīng)該換個角度。”她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不知所指?！跋腴_始嗎?”她對著柿子樹說。我聞到葉晶瑩身上一股淡淡的桔子皮的味道沁進我的鼻息。我把燈關(guān)了，關(guān)了燈后夜間蟋蟀的聲音馬上清晰起來。外面柿子樹葉的味道也透進房間。床頭桌上的鐘表像一個有生命的昆蟲那樣響著。她背靠著窗戶看著我，牛奶一樣雪白的面龐像月光下一潭深不可測的湖水。

她把鞋脫掉，一只手提一只，接著放下鞋子，開始脫掉短裙，伸手拉開衣服后面的拉鏈，這些動作都很堅決。我發(fā)現(xiàn)拉鏈并沒有延伸到腰部，而是在跟腰部還有些距離的地方就終止了，最后她雙臂在胸前一交叉脫掉了上衣。她把衣服脫光后來到床上，把薄薄的被單拉到胸口，但仍然留著乳房沒有掩蓋住。

“你的腳別壓著我，把燈關(guān)了?！彼f。直到一股濕漉漉的暈眩感從腰部開始向胸脯蔓延上來，這時她抬起虛弱的手指了指，事情就結(jié)束了。再次寂靜下來后能聽到生活在暗處的黑色甲蟲在樓外田野的灌木叢里撲動著翅膀。我打開窗戶，伸手可以觸摸到大片的柿子樹葉，我摸著一片紅色與青色交織的柿子樹葉，然后不知不覺把它揉碎了。讓我吃驚的是葉晶瑩并不是人們想象的壞女孩，也許她從今天開始才是個壞女孩了。

正午時分小鎮(zhèn)上總是如此寂靜，沒有多余的人。我給姜婷婷買了一罐冰鎮(zhèn)的綠茶，給我買了一瓶山楂汁，我們在店鋪里待著。我總是需要從姜婷婷那里獲得最新的情報。我大部分時間待在房間里，現(xiàn)在的情況是，即便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也待在房間，因為，外面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刺激我了。姜婷婷說，前天，七美女為討葉晶瑩歡心，伺機報復(fù)了上次到我房間來的那個女孩，那個女孩其實是個本分的傻女孩。姜婷婷說，那天那個女孩和幾個人去附近一個林地里玩，回來的時候大家走散了。一直在等待機會的七美女帶了一個自己做的面具一直跟蹤她，后來在林地里把那女孩的衣服扒光后扔在黑池塘里，那女孩赤身裸體地回去了。

“你知道嗎?”姜婷婷說，“據(jù)說他拿著跟你那天一樣的假手槍，逼著那個女孩就范的。”我來不及問她都就什么范了，她提到手槍后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一口喝完山楂汁，把空瓶子底朝柜臺上一砸，馬上奔回房間。我已經(jīng)有三天沒有看到我的手槍了。這兩天我的腦子里充斥的全是葉晶瑩，她的嘴唇、乳房和臀部，我被某種肉欲的東西融化了。兩天來我手上總留有揮之不去的軟綿綿的感覺，還有，我還后晦自己怎么沒有先認識王冰。這些紛至沓來，總體上是甜蜜而有益的破碎思緒搞得我把帶槍的事情幾乎徹底忘掉了。

我撲到房間，迅速打開皮箱，沒有槍。我想起來了，我把它取出來擱在抽屜里了，我又打開所有的抽屜，沒有。我又想起來了，我把它藏在枕頭下面了。我?guī)缀醢颜眍^掀到了天上，枕頭下面除了一本書，什么都沒有。完蛋了，我的槍沒了，那里面還有子彈。我跑到掛書包的地方，撕開書包，里面也是空空蕩蕩的，我書包里放的備用子彈一個都不剩。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的腦子也高速地運轉(zhuǎn)起來。線索異常清楚，不是葉晶瑩就是七美女把我的槍偷走了，而且槍就在七美女手里，那天逼那女孩就范用的很可能

就是我的槍。葉晶瑩是偷槍的第一嫌疑人。想清楚這些后我多少有主張了。我使勁回憶葉晶瑩在什么時候做的案。肯定是乘我熟睡的時候。但是，我不能打草驚蛇，我要智取我的手槍。我也許可以把葉晶瑩約出來，從她那里打開缺口。我給葉晶瑩打了個電話，她說晚上要和七美女的哥兒們聚一聚，今天是周末。我沒有堅持，堅持也沒有意義。

我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度過了這一天的最后若干鐘頭。這一天對我來說猶如在一攤黑色沼澤中吃力地游過去，黑色的泥漿擠壓著胸口，而最可怕的戲劇等你游到對岸的時候才剛剛開始上演。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葉晶瑩和七美女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雖然他們還沒有高明到像我的作品中那些把行兇當(dāng)做一件藝術(shù)品來完成的家伙，在每個細節(jié)上務(wù)求完美無缺。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人可以最終信賴到底，看來我在這個小鎮(zhèn)上只有姜婷婷一個朋友了。我決定今天請她再去吃她喜歡吃的煎餅。我還要給她買些其他東西作為對天真無邪的獎勵。

小鎮(zhèn)上沒有好東西可以招待人，我把各種牌子的口香糖和果凍都買了一點，我還真不知道丫頭片子們喜歡什么。她喜歡吃草莓果醬，我跑到小鎮(zhèn)盡頭的一家店里給她買了兩瓶，然后又給她買了一個發(fā)卡發(fā)夾之類的。

“這些東西全是給你的?！蔽襾淼浇面么哪莻€小店鋪。

“干嗎給我買東西，你要走了嗎?”她不解地問。

“對，我很快就要走了，走之前，我請你吃煎餅好嗎?”

“今天晚上?太好了!你的書寫完了嗎?”

“沒有。”我說。

“我去喊我小姨，讓她來看店，我們這就去吃煎餅?！苯面酶吲d地說。

跟少年兒童們待在一起總是很令人愉快，但那個持著我的手槍逼人就范的少年卻讓人不舒服，我甚至想把他的脖子擰斷。我務(wù)必要在今天把槍收回。但我在吃煎餅喝粥的時候沒有流露出一點心事重重的樣子。粥里放著蔥花，味道簡直是一流，姜婷婷喜歡極了。這是個慢慢要走向青春期的孩子，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很新鮮，她還有很多不能流露的理想，會一件一件實現(xiàn)的。

“你回去了，以后我可以找你玩嗎?”

“哈哈，我會給你寄書來，有了書你就不會感到無所事事了?！?/p>

“可是我要當(dāng)電影演員啊。”這總是一些小女孩的天真理想。

“看書可以培養(yǎng)出好氣質(zhì)，有了好氣質(zhì)就會有演電影的機會?！?/p>

“我的氣質(zhì)好嗎?”姜婷婷問了一個讓我感到意外的問題。

“等你長大了，氣質(zhì)會更好。不過一個小姑娘可不能老待在雜貨店里，那樣會把好氣質(zhì)待壞的。”

“我明天就不待在雜貨店了，我去給我小姨說，她的店她自己看好了?！?/p>

姜婷婷又回到她小姨的雜貨店坐在那里去看書。我要監(jiān)控七美女，不能讓他帶著槍消失了。

我來到雜貨店對面新開的茶室，這地方相當(dāng)于這個小鎮(zhèn)的酒吧?，F(xiàn)在它像我多年以前?？吹降哪莻€茶室一樣顯得亂哄哄的，依然充滿了周末到小鎮(zhèn)來放松的礦工和伐木工人。人們都在喝啤酒。我進去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座位了。七美女和一伙半熟青少年在那里已經(jīng)喝得有些醉了。老板給我臨時找了個靠近門口的小桌子，我一個人在那里喝啤酒。葉晶瑩不時地把目光投到我這里來。跟七美女他們一桌相臨的那一桌上的工人在豪賭啤酒，其中一個人已經(jīng)喝到了12瓶，在向15瓶進軍。店里幾乎沒有不亂叫亂說的人。那個已經(jīng)喝了12瓶的家伙色迷迷地望著葉晶瑩說：

“這個小妞我喜歡，幾多錢掛一個號?”說完朝哥兒們哈哈大笑一通，“老子今天有錢?！?/p>

“你他媽的在說什么話?”七美女立刻跳出來。

那個醉漢一看七美女是個小年輕，根本不放在眼里，更加放肆地說：“你們一桌的美女我都要了，貴不貴啊?哈哈哈哈!”他隨即灌進好大一口啤酒。

“這批美女可是很貴的噢?！彼郎狭硪粋€人說。

“這妞一晚要打幾炮才夠?”醉漢再次猥褻地說。

“你給老子認錯，不認錯老子宰了你!”七美女說。他的認錯之類的話顯得既稚嫩又無濟于事，倒不如不說。

“讓老子給你認錯?”那個人提著酒瓶在屋子中間的一塊空地上索性跳起醉舞來，嘴里還唱著說，“老子給你認錯，除非讓老子泡了那妞!”就在這時，七美女從懷里掏出我的那把手槍，朝醉漢方向射了一槍。而歪歪扭扭的醉漢恰好躲過了子彈。子彈從我耳邊呼嘯著穿過門廳，指向?qū)γ娴昀锏慕面?，她正好望著茶室里的我。我立刻聽到咕咚一聲，姜婷婷倒在地上了?/p>

“打死人了，出人命了，快叫派出所的人!”混亂中有人大喊道。茶室的人都涌向那個雜貨店。我看到姜婷婷胸口旁邊流了一攤血。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小鎮(zhèn)突降大雨，我站在雨中用12秒的時間猶豫了一下，然后把4張不同花色的皇后撲克牌扔到街邊的濁水溝里。街角的修鞋匠顯然已經(jīng)驚慌失措，不知道該首先掩護什么。他愚蠢到甚至先要保護系在腰間的那片工作用布。我從來都是毫不猶豫地把他劃進小鎮(zhèn)最臟男人一欄里去。就是這個男人，我剛剛在他那里修好我的涼鞋。

這道閃電沒有消逝，另一道閃電又已經(jīng)出現(xiàn)，仿佛一位神經(jīng)錯亂者的思路。街上的洪水已經(jīng)把調(diào)料商販的瓶瓶罐罐推動到萬劫不復(fù)的地方去了。緩慢且無聲的閃電在天空中反復(fù)交織出現(xiàn)。我希望聽到雷聲，但是連這樣簡單的期待都久久得不到滿足。我看著由這群慌亂演員構(gòu)成的場景，我忽然間對這種雨，對這個小鎮(zhèn)，乃至對這個世界感到留戀。當(dāng)然我并不是在暗示自己馬上就要離開這些東西，我可能要被判刑。鞋匠奪命狂奔而去，狠狠地瞪了我?guī)籽?，他理解不了我干嗎要白白讓雨水淋濕?/p>

差不多過了3分鐘，我快要想起來為什么要扔掉那4張皇后的時候，王冰沖進雨中。王冰是鎮(zhèn)上綽號叫王老五的女兒。據(jù)說王老五是個很會搞錢的會計。我還記得他擁有一種副總理級的官相，那時候他會出其不意地摸一下我的腦袋，如果我逃跑的話他就會追過來，像貓非要捉著老鼠一樣。王冰用一塊勉強能擋住貓眼的紅色塑料板擋著從頭頂上方灌注下來的雨水，雨水早巳流進她潔白的脖頸。

街上僅剩的幾名笨手笨腳的家伙還沒有完全從大雨的襲擊中撤離現(xiàn)場，別的動物都歸巢了。王冰在這場她完全沒有把握的大雨的沖洗下，眼睛已經(jīng)失去接受信息的功能。她顯然沒有留意到街角我這條信息的存在。她揮動著兩條長腿朝我方奔來，左手舉過頭頂?shù)募t塑料板還在僵直地舉著。雨水無情地吞吻著她的皮膚。這個長腿姑娘在雨水的作用下，每一秒鐘形體都在發(fā)生令人賞心悅目的變化。她的身材在不斷地抽條子，大雨的魔幻水筆正在向一個個不可能挑戰(zhàn)。

我終于聽到了雷聲。我害怕這聲巨響會把王冰的身影給解體掉。王冰已經(jīng)跑到鞋匠擺攤的位置。雨勢有所減弱，但還不足以迫使王冰把紅塑料板拿下來。她的長腿已經(jīng)朝我眼睛挨過來。我敢打賠，那兩條腿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鐘愛的東西。我在大雨中等來了小鎮(zhèn)長腿姑娘兩條飛奔而來的長腿，裙下雪白的大腿似乎呼之欲出，這種意外就像海明威的鉛筆落在紙上本來要寫下這樣一句話，最后卻寫出另外一句話。前幾天我在雜貨店買香煙的時候發(fā)現(xiàn)王冰跟一個比她大的女孩坐在店里，我們簡單地交談過幾句話，交換了一下我這幾年的簡歷。我

關(guān)心地問到那個少年時代老要摸摸我的腦袋的高大的王叔叔。王冰的眼皮立刻垂了下去，然后又看了看我。我靠著柜臺吸了幾口煙之后就跟她說再見了，我本來想找個凳子坐下來看一本偵探小說。

我可能要被判刑，我可能再也看不到這種雨，更可能再也見不到王冰，我可能要被判刑。姜婷婷永遠也看不到這個美好世界上的一切了，我比她幸運一點點，但活著并不幸運太多。

“王冰，你上哪兒去?”我問。

王冰從紅塑料板下面略微瞄了我一眼，那眼神好象害怕當(dāng)面解決一個問題，這是一種本能而非習(xí)得的表情。“我去廣播室，晚上要播送一條通知?！彼f。

“這么著急?！蔽译m然不急她卻很急，因為大雨把她的裙子裹得讓誰看了都難為情。

“下這么大的雨你干嗎在這里待著?”她像個女人似的關(guān)切地問我。

“我準(zhǔn)備走了，雨停了就會發(fā)另一趟車?！蔽艺f。她回應(yīng)了一聲“噢”就匆匆走了。

我躲到鎮(zhèn)南農(nóng)業(yè)銀行儲蓄所門口的屋檐下看起我?guī)У膫商叫≌f皇后克里斯蒂的小說(其實任何東西我都看不進去了)，先把這場驟雨暫時躲過去再說。儲蓄所的門從里面悄然關(guān)上，關(guān)閉的時候沒有人招呼我一聲，讓我離開。我站在一個女職員宿舍的窗下。王冰走到離我已經(jīng)有好幾米遠的時候又回過頭來。

“要不上廣播室躲一會兒雨吧。我今晚一直在那里。”王冰在刷刷而下的雨中大聲說。

“我今天一定要走，你能跟我在屋檐下待一會兒嗎?”我說。這時她舉著頭頂?shù)募t塑料板過來站在我身邊。

“你干嗎誤了班車，它一直在機修廠門口停著啊。”她說。

“我修了修涼鞋，它就走了，可能擔(dān)心雨下大了發(fā)洪水，困在這里出不去?！?/p>

“這樣啊，你瞧，雨下得好像把莊稼都要毀了?！彼f。雨下得更猛，又一個巨雷像老人的笑聲一樣炸開。

“毀滅是最棒的事情?！蔽艺f。

“你在說真話嗎?昨天晚上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嗎?七美女和葉晶瑩帶著那把槍已經(jīng)跑了。警察在追查那把槍。姜婷婷送到市里的醫(yī)院，聽說已經(jīng)不行了?！蓖醣f，她純潔的眼神充滿了專注的機警，長長的脖頸把自己與蕓蕓眾生區(qū)別開來。

“昨晚真正的劊子手是我。那把槍是我的?，F(xiàn)在還沒有人知道，但知道是遲早的事情，不過你先替我保密。”我說。

“你怎么會有一把真槍，怎么會落在七美女手中?會把你怎么樣?”王冰關(guān)切地問。

“我不知道，所以我急著要回去，我希望他們把我從家里帶走審問，我不想在這里被捕了?！蔽也幌胝f那把手槍是父親的，總之現(xiàn)在事情很復(fù)雜，涉及到我父親。如果真要查個水落石出的話，父親又會覺得真正殺死姜婷婷的元兇是他。這種可怕的原罪也許會永遠遺傳下去。

“可能不會有大事吧?！蓖醣f?！安?，事情很大，姜婷婷快死了?！蔽艺f，“我等著給我判刑。”我錯覺中把那塊紅塑料板當(dāng)成雨傘了，靠過去想躲在底下。我貼著她身體的側(cè)面。雨冷颼颼的，雖然她的身體很多地方已經(jīng)淋濕了，但她的身體讓人感覺暖融融的。這一刻我在想，假如我判刑了，我會給王冰寫一封信，我要娶她，讓她等等我。我也要告訴她，我再也不寫小說，再也不寫偵探小說了。

責(zé)任編輯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