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白
一九七五年的柴和熱水
我看見一排白鐵皮桶排在洗身房前的空地上,盛夏午后的太陽正曬到水里,桶壁上有一層小小的水泡,它們接到了太陽的熱能,慢慢破裂,桶里的水也一點點變暖。在夏天,那是我們的洗澡水。曬過的水在太陽落山之前洗澡,落在皮膚上是溫的。如果不曬,直接用自來水,在最熱的暑天也會起一層雞皮疙瘩。
一九七五年,燒水用木柴,或者用蜂窩煤?;蛘哂媚究分o,中間留一個孔。在里面放一點揉皺的廢報紙,點上火,木糠就著了,火是旺的,黃色的火,它不會是藍色的。過了一會兒,火勢弱了,用一只鐵鉤,鉤一下,火就又起來了。食堂有一段時間燒谷殼,有一間屋子專門用來放谷殼,它沒有窗戶,常日不關門,半屋子谷殼散發(fā)出嗆人的氣味。食堂里火灶的灶火正旺,灶門很陡,谷殼在里面一層層地燃燒,火勢比木糠飽滿明亮,燃得有快感。燒火的人用簸箕鏟上滿滿一簸谷殼,嗖的一下往灶門猛一送,新到的谷殼蓋在快要燃盡的谷殼上,像接力賽。
我家搬來的時候食堂已經(jīng)遷走了,谷殼房和灶間都做了宿舍。谷殼房住著退休的陳會計,他六十多歲了,沒有老伴,一個人住在這間沒有窗子的谷殼房里。站在洗衣臺跟前洗衣服,側頭看到他的房間,他坐在靠門的地方抽竹筒煙,里面黑洞洞的,只隱約看到一張床。
他有一個兒子,是個工人,很神氣,在柳州鋼鐵廠,那是大工廠,足以使人驕傲。兒子每年有十二天探親假,到時間他就回來了,穿的很體面,他的旅行包印著上海兩個字,有著大地方的氣息?;氐侥狭魉刻於嫉浇稚瞎洌悤嬚f他二十七八了還沒對象,有喜歡他的他看不上,他看上的人家又不喜歡他。逛過十二天他就走了,他給陳會計的錢正好花完。
冬天快到了,人面果樹葉紛紛吹落,每天都是一地。陳會計早早起來掃落葉,劉雅琴也掃,一個人一頭,落葉正好堆在了過道的中間。人面樹葉不能當柴火,只好裝在竹筐里,倒垃圾。
用藥渣做成蜂窩煤不知是誰的發(fā)明,騎樓底下一地都是,那就是我家的。藥渣跟木糠差不多,比木糠更復雜,各種樹皮草根,在制劑室的大鐵鍋里熬上幾天幾夜,它們分解、疲軟、松散,一敗涂地。它們就倒在制劑室的地坪上。是誰第一個把它們制成蜂窩煤的呢?這個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真是太有想象力了!
張司機家住在從前食堂的米房里。從前那里有很多大缸,地上堆著番薯芋頭,缸里有半缸咸蘿卜,是用來吃早餐的。也有臘肉,掛在墻上,也有花生和黃豆。地上還放有南瓜和冬瓜,南瓜金紅圓大,喜氣洋洋,冬瓜掛滿了白霜。絲瓜是老的,用來留種和洗碗,已經(jīng)很干了,拿起來搖,會聽見絲瓜子在瓜瓤里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從前的米房真是老鼠的天堂啊,老鼠喜歡!它們成群結隊地跑來,來了再也不走了,它們就待在天井的下水道里,它們的毛是濕的,又黑又亮,它們已經(jīng)吃肥了,跑起來有點笨。又肥又笨的老鼠不愛搬家,米房搬走了它們還留下來。張司機見到肥老鼠很高興,他是鼠肉愛好者,有一只經(jīng)久耐用的老鼠夾子。在夜晚,鐵夾子像一只貓,蹲守在要塞,它一動不動老謀深算,笨老鼠一失足就掉進鐵貓的嘴里了。張司機家里常日有炒雞的香味,大蘭二蘭三蘭和四蘭,她們每人能分到兩塊香噴噴的老鼠肉。
大蘭二蘭三蘭和四蘭,她們最懂事,最團結,吃過比雞肉還好吃的老鼠肉她們就更團結了。她們跟鄰居吵架,鄰居也是四個女兒,叫大枝二枝三枝四枝。大蘭二蘭說:你媽再生,就生一個五枝!大枝二枝氣道:你媽再生,就生一個五蘭!這是兩家人最厲害的罵人話,相當于詛咒。這兩家的人口結構太相像了,都立志要生一個男孩,而計劃生育的風聲越來越緊,生第五胎越來越冒險。希望渺茫,但不甘心,生男生女是這兩家人共同的痛處,不能提,一提就要跳起來。兩家的女孩子,小小年紀就知道男孩子金貴。
藥渣蜂窩煤擺在臺階上,晾干了,天快要下雨了,大蘭二蘭三蘭和四蘭,她們要把藥煤搬到屋檐下,大的九歲,小的三歲,她們小手小腳地忙著。媽媽坐在屋檐下打毛衣,她已經(jīng)懷孕。
我們有時候會到醫(yī)院本部的食堂挑熱水洗澡,我、雷紅,還有住在同一幢土房里的老郭、學術叔和華年阿姨。在天氣晴朗的冬天,白鐵皮桶在我們的肩上晃蕩著,我們走過操場,走過舊產(chǎn)科的空地,就到了馬路上。太平間院子的門敞開著,我要在到達太平間門口之前過馬路對面,過了馬路我也不朝那個門口張望。但如果關著門我就要看,院門緊閉,一棵木瓜高而瘦,它的脖子結了有一圈木瓜,先是綠的,后來黃了。
走過門診部、制劑室、供應室,就到食堂了。從窗口看到外科病人躺在病床上,百無聊賴,他們打著石膏,或者脖子上吊著綁帶。有人趴在窗口看這邊,這邊人氣鼎沸,做好的飯菜擺在大案桌上,熱氣騰騰,打飯的人進進出出,手里端著飯盒或飯盅。也有人端著飯邊走邊吃。菜在飯面上,那是蘿卜絲炒豬肉。蘿卜絲又細又長,溫潤柔軟,蘿卜汁泡在飯里,甜絲絲的,那人吸了一大口,發(fā)出愜意的咂咂聲,蘿卜絲上還有兩塊炒豬肉,放了豉油,是金黃色的,有皮,半截肥半截瘦,香極了,他舍不得吃完,要留到最后。我從端著飯菜的人身邊走過,接到了滾熱的洗澡水。
洗澡水使我想起酒廠,在沙街時我曾到那兒洗澡。酒廠里的熱水里有很濃的酒糟味,一分錢一桶。我和呂覺悟一人挎著一只桶奔赴圭江河下游的酒廠,我們在干爽的桶里放上毛巾和換洗衣服,穿著木鞋。下午五點,太陽正高,我們從沙街出發(fā),走過供電所和龍橋街口,在街口我們遇見了劉三姐的妹妹。劉三姐是多年前的業(yè)余演員,聽說紅遍南流街,但我們無從知曉。她不叫劉三姐,她姓孫。她的妹妹孫美麗,外號孫拐,她從小得了小兒麻痹癥,走路不穩(wěn),但能騎自行車。她有一輛女式自行車!嶄新的鳳凰牌,擦得一塵不染,前面的三角架是斜的,坐鞍很矮。那是全南流第一輛女式自行車,不得了,簡直就是女皇的坐騎!我們第一次知道,自行車也是分男女的。這種玲瓏嬌小的單車是從哪里買來的呢?它就像是從天外來,它好得不像是南流街上的人所能擁有的。聽說只有在北京上海那樣的大地方才會有。我和呂覺悟想象著那些遙遠的大城市,那里的女人騎著美好的女式自行車,滑行在高樓下寬闊的大街上,那里的女車滿街都是,不是鳳凰牌就是永久牌,還有一些飛鴿牌,這些頂級的自行車滿街都是,閃閃發(fā)亮。如果我們長大后能到北京上海工作,那就能騎上女式自行車了。
但我們還住在沙街,小學四年級,我們?yōu)榱讼瓷媳阋说臒崴?,長途跋涉。我們走過供電所,在龍橋街口看到了孫美麗,她一拐一拐地推著那輛全南流第一的女式自行車出現(xiàn)在門口。我們停下來,目送著她,她和她的車閃閃發(fā)光地消失在東門口,她騎進一片明亮的光暈里了。我們繼續(xù)往前走,走進龍橋街的青石板路,我們的木
鞋擊打在青石上發(fā)出響亮的聲音。走過防疫站,走過戚八的酸蘿卜攤和鄭婆曬蚯蚓的篾席,就到了南流鎮(zhèn)小學。那是我們的學校,我們擔心遇見老師,那是很害羞的。校門口空蕩蕩,我們快步走,木鞋的聲音一片混亂,就像一支丟盔棄甲的部隊。白鐵桶撞著我們的身體,打得屁股生痛。又到了環(huán)城大隊,又到了豬倉。豬倉是邱麗香爸爸工作的地方,我們經(jīng)常來這里拾肥,是學校給的任務。豬倉已經(jīng)很遠了,酒廠比豬倉更遠,但是它到了。酒糟的氣味撲面而來,熱水在一只大池子里冒著氣。
有時候我們也沿著河邊走一段,從沙街碼頭的左邊過獨石橋。這條橋是全南流最難過的橋,紅色的朱砂石條,中間由青石砌的橋墩支撐,橋面只有兩尺寬,沒有護欄,過這條橋要屏住氣,把心放在喉嚨里,到了橋墩才能松一口氣。平日里水很小,橋面很高,下有亂石,讓人心驚膽戰(zhàn)。發(fā)大水的時候這里是西河水匯入圭江河的人河口,大水洶涌,漩渦迅猛,水面雖低,更覺驚心動魄。
我一直怕過這條橋。呂覺悟在前面走,她拎著白鐵皮桶,穿著一件綠色的花布衫。我把木鞋脫下來拿在手上,我要光著腳心里才踏實,穿木鞋過橋就像踩高蹺,難度更大。呂覺悟讓我不要低頭看河水,要看著她的后背,但也不能光看她后背,還要看腳下。
如果還害怕,那就要默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但這條語錄太枯燥了,它像一些沙子,不能夠激蕩我。我覺得《七律長征》更有詩意,它能進入我的內(nèi)心并在那里起作用。于是在沙街碼頭一拐彎我就唱了起來: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我唱得很慢,但是頗有壯志,或者說,我的壯志被自己的歌聲鼓動起來了。我越唱越大聲,唱完了烏蒙磅礴走泥丸,獨石橋就到了。紅色狹長的朱砂石就在眼前,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很順利,腿也沒有軟,心也沒有跳。過完之后我就接著唱: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
我光著腳走在河岸上,細細的河沙貼著腳窩和腳背,那是我和這河肌膚相親的時刻。從四月到十一月,我常年光著腳,水泥路、土路、青石板路子我都走膩了,唯有走在細沙上,腳底會一陣酥癢,酥癢沿著細小的血管迅速爬行,一下傳遍了全身,指尖和額頭,甚至頭發(fā),甚至指甲蓋,全都酥松了。身上軟軟的,卻又硬朗著,全身的毛孔張開,呼盡了體內(nèi)的濁氣,又吸進了河流濕潤的氣息。走在細沙上,我覺得自己像一條樹,樹上長滿了花,花開了。而我和呂覺悟正走在樹下,樹是尤加利,米色的花柄落在沙地上,像漏斗,小小的,只有黃豆大。那是我們撿來做手鐲和項鏈的,撿上幾十個,用針串起來。也可以用指甲花染紅,戴在手腕上或頸上。
一路走,左邊是房屋,是防疫站、戚八、鄭婆、小學、環(huán)城大隊和豬倉,右邊是河。河岸與龍橋街平行,所有房子的后門都通向河邊。常常是,下午三點多就放學,無事可干,忽然有人說:過河吧。四五個或七八個女生,人人卷起褲腿就下河。
光腳一下探到了水里,水有點涼,即使是夏天也是涼的,腳碰到水心里一緊,全身也跟著一緊,但立即就松了。第二只腳踩下去,我們就站在了水里。一點一點往前探,河原來是很淺的呀,我們興奮著往深處走,水浸到了腿肚子,又浸到了膝蓋。到了膝蓋就感到河水的阻力了,腿重著,身體是輕的,步子邁出去有點站不穩(wěn)。大家又都停住了,河水亮汪汪的,不緊不慢地流著。而前面就是河中央了,對面有馬尾松林帶,右邊遠處是圭江橋,而太陽差不多還在頭頂。又往前走了一點,但水馬上深了,一下就到了大腿。河心的水是陰沉的,我們不再往前走。我們在淺水里撈沙,撈上來胭蚌、圓的和扁的石頭,還撈上來小酒杯,還有比酒杯略大一點點的小碗,還有小碟。它們完整、光滑,一點都沒有破,真讓人歡喜。據(jù)說是別人拜山(即掃墓)用過的東西,是敬給死人的。
我們不管,我們的眼里沒有山嶺和墓地,只有眼前的大河,它浩浩蕩蕩,水流清亮。我們都還小呢,死人的事情無比遙遠,我們?nèi)找辜娉潭疾粫叩侥抢锶サ模妥屇沟卦谔爝h的地方待著吧。我們從河沙里撈起來這些酒杯和小碗碟,它們在沙里埋了許久,它們經(jīng)過了無盡的水,把前世的事情全都忘光了,一旦碰到我們的手,就一一再生。它們出水了,全身濕淋淋潔凈無比,天日重見,光芒潤澤。它們是河流給我們的寶貝。
走過小學的河岸我和呂覺悟就拐進去,重新穿上木鞋,經(jīng)過環(huán)城大隊和豬倉,到達酒廠。二萬五千里長征,終于到達延安了,“毛主席窗前一盞燈,春夏秋冬夜長明”,另外一首歌有時候會出其不意地冒出來。但它很快就被中斷了,酒糟的氣味撲面而來,酒廠里熱氣彌漫。我們用一分錢買到了一張兩指寬的熱水票,熱水注滿了白鐵皮桶。
酒廠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熱水,我現(xiàn)在也沒明白。
去酒廠洗澡的日子已經(jīng)遠去,一九七五年,我在縣醫(yī)院食堂接滿兩桶滾熱的水,然后挑在肩上,沿著供應室制劑室門診部舊產(chǎn)科回來。我穿過操場,跨過水溝,走過劉雅琴的門口,走過篾席遮攔的廚房和人面樹濃蔭掩映的過道,把擔子放在了洗衣臺旁邊的空地上。水還在冒著熱氣。
廚房
是幾家人合用的公共廚房。就在天井旁邊,它甚至就是天井的一部分,因為它們之間沒有墻隔開。天井低一點,廚房高一點,多了幾個灶和一個案臺。天井和廚房互相敞開著,誰的心事都一覽無余。有一個水龍頭,水龍頭下放著大水缸。
茶麩水和空心菜,是跟水缸聯(lián)系最緊密的兩樣東西,它們在水缸的旁邊。
空心菜葉子細長,生長在水里。它脾氣古怪,不能用刀切,它傷刀,傷得厲害,用刀切了空心菜就會變得很難吃,必須手摘。手摘空心菜有一種特殊的快感,即使看別人摘,也有快感,摘成一段一段的,手上握了一把,一捏,一種柔軟的暴力使空心的菜莖破裂并發(fā)出“噗”的聲音,既歡快又呻吟,既像撒嬌又像歡呼。有一次我看一個老妓女摘空心菜,看得人了迷。她已有七十歲,手指卻白皙修長,而且十分靈活,這雙手如長在一個小姐身上,是要在鋼琴上飛來飛去的。南流鎮(zhèn)管妓女叫老舉,老妓女叫老舉婆。我覺得老舉不如妓女好聽。
我蹲在地上看老妓女摘空心菜,她把一籃菜都摘完了,隔壁的女人來跟她說話。菜是別人的,她們一人坐在一張竹椅上,我光著腳蹲在地上,像一朵蘑菇。老妓女的手在綠色的菜梗上滑動,像細長的蘭花與綠葉,菜梗斷裂的聲音弄得我心里癢極了??戳死霞伺撕笪揖蛺凵狭诉@件事,她把摘菜的美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完全被迷住了。
一籃菜,一根一根的空心菜,經(jīng)過了老妓女白皙柔軟的手,變成了一截一截的,籃子里的菜越來越少,終于空了。她們說著話,不理我。我懷著極大的失落,從沙街頭
走回家。這時候,奇跡出現(xiàn)了,一擔菜正停在我們婦幼站的騎樓下。我遠遠就看見了,我不顧腿麻,奔跑起來,越來越近,果然,我看到這個菜擔子的一頭正是空心菜,它們細葉薄殼,形狀婀娜,在全世界都找不到!現(xiàn)在,它們就停在了我家的大門口,濕淋淋的,剛從地里摘下來,整齊地碼著,長長的薄殼的長梗,光滑明亮。它們將要發(fā)出那種悅耳的斷裂聲,然后,在清水里晃一晃。炒菜的鐵鑊熱了,鑊底下木柴的火焰在跳動。倒上花生油,油在鑊頭里也冒出了煙,丟進兩顆拍開的大蒜米,“吱”一聲,濃烈的蒜香炸開,白色的蒜米即刻變得焦黃,一切都迫在眉睫,箭在弦上。說時遲那時快,“嚓”的一聲倒進洗好的空心菜,水汽上升,一片迷蒙。動作要快,翻兩下,再翻兩下,菜就軟了,撒上鹽,拍一拍,趕緊出鍋,一秒鐘都不能耽誤,多一秒鐘都會老了。炒一盤空心菜不能超過一分鐘,從頭到尾,在一分鐘內(nèi),一大筲空心菜迅速縮小,成為一盤,碧綠油滑,落到飯桌的中間。
說到廚房,我就想起了吃。在沙街吃的東西比在別的地方有著更誘人的記憶。在龍橋街防疫站,我的記憶是食堂的飯菜和我家的臘肉,住醫(yī)院宿合時,也是食堂的飯菜,以及我家的蔥煎鴨蛋、水滑豆腐和苦麥菜。在沙街有兩年我吃得很差,只吃咸蘿卜干。南流鎮(zhèn)的咸蘿卜有很多種,濕一點的,和干一點的。有一種是帶纓的小蘿卜棍,全須全尾地用鹽腌,并不曬干,濕漉漉的就可以吃了,微酸,很脆,切成片,用肥肉炒,放一點醬油和少量的糖,非常下飯。這種帶纓的小蘿卜南流鎮(zhèn)叫“死老鼠”,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吃到了。小時候在沙街我吃的那種,是普通的咸蘿卜干,斜刀切,小火烤干,放上花生油,或者跟肥肉一起炒,也是很好吃的。不過我不炒,我自己一個人在家,十歲,我不開火。我用清水洗干凈兩根咸蘿卜,放在碗里用開水燙一會兒,覺得就可以了。每頓都是這樣,兩根咸蘿卜,我從來沒有吃膩過。
不開火是因為有一次差點釀成火災。我一個人在家玩火,一不小心,火勢就蔓延開來,廢報紙和木柴堆在一起,它們互相激發(fā)。紙的火輕盈跳動,忽左忽右,短暫。木柴剛開始穩(wěn)穩(wěn)的,它被紙燃燒著的火烤得發(fā)熱,但它忍著,紙的火太旺了,燒掉了一張,緊挨著的一張又著了,我看得很人迷。一張紙燒著了是很好看的,很無趣的紙,燒著了就會變成火焰,像一朵花一樣,金黃色,它是氣體,又是燙的,抓又抓不著,趕又趕不走,它是不會離開那張紙的,紙燒盡了,火焰就滅了。紙和火就像一對戀人,然后它們一起變成灰燼,灰色片狀的東西,它經(jīng)不起手一碰,更經(jīng)不起風吹,風一吹,就消散了,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有一次鉆到床底下,用火柴點著了兩張紙,那紙有點潮,又是下雨天,我用掉了半盒火柴才把它們點著,卻很快就滅了,潮紙就像兩個老人,沒有熱情。
經(jīng)常獨自在廚房里,那里有劈好的木柴,還有用來引火的松明,南流鎮(zhèn)管松明叫松光,松光聚集著最多的松脂,有著紅銅的顏色和光澤,散發(fā)出濃烈的松香味,是柴中的詩人,一點就燃,冒著油,冒著濃黑的煙。松光引火最好使,它們很珍貴,被劈成筷子般大小或更小,另外放著。廚房就是我玩火的天堂,我喜歡把舊報紙撕下一塊,揉皺,再點火,或者舉著一張紙的一角,讓它在手上燃燒,燒到最后才撒手。那一天玩大了,我同時點著了好幾張紙,它們燒著了木柴,木柴的火堅忍而持久,它又燒著了更多的紙,不好了!這回真的著火了,我奔向水缸,用水勺一勺一勺地救火,水都澆不滅,火像是更大了,這邊剛澆滅那邊又起來,我慌了,即使喊救火也沒人聽得見。我后背一下出了汗,并漫延到額頭和手心,壞了壞了壞了,我眼前出現(xiàn)了滿屋子的火光,這火光沖出屋的瓦頂,升到沙街的上空。我的心狂跳著,一邊扔了水勺,端起洗菜用的瓦盆,一氣潑了好幾盆水,這才把火撲滅了。
這樣驚心動魄的事情從未跟人講,玩火玩水的事,都是母親不喜歡的,她知道了要關黑屋子。這場大火我早就忘記了,多少年都沒有想起,原來它也沒有消失,就藏在這里。
跟廚房有關的東西太多了,我的舅舅從城市回到南流鎮(zhèn),他帶著他的新婚妻子,美麗的舅媽,歸國華僑,她的嘴唇上方有一顆美人痣。他們在廚房里,灶旁邊就是我家的飯桌,他們坐在矮凳上就著辣椒喝粥。辣椒是生的,綠白色,切成一圈一圈,撒了鹽。舅舅對我說:這種辣椒是甜的,不信你嘗嘗。我知道世界上的辣椒都是辣的,尤其是這種尖尖的綠辣椒,叫朝天椒。但舅舅說肯定是甜的,一點都不辣,他示范給我看,夾了一大筷子放進自己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著,很不像是辣的樣子。他說他保證是甜的。我就上當了,夾了一小圈辣椒放進嘴里,馬上就辣出了眼淚。
好吃的菜記得更長久,它們的滋味停留在舌頭上,覆蓋了辣椒的味道。在我熬過了只吃咸蘿卜下飯的日子后,家里就出現(xiàn)了很多好吃的菜,因為母親懷孕了,不再下鄉(xiāng),又因為有了新的父親,每星期,他都提回家一大兜活的泥鰍或活的塘角魚。塘角魚,在我看來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魚,扁扁的頭,在頭和身過渡處有一對鋒利的角,頭頂有兩根須。塘角魚是最難殺的,要緊緊卡住它的角,一不小心就會被戳傷,它很滑,跟泥鰍一樣,而且極有爆發(fā)力,要掰斷它的頭太難了。但它肉質鮮嫩,極香,除中間一根骨頭外再無別的骨頭。它滑溜溜的,你要按住它的角,把它的頭掰斷,然后放上姜酒和~點醬油。
在鍋里蒸,加兩根木柴,火燒得大大的,沸水頂?shù)盟锏耐豚?,鍋蓋也噗噗響。沸水在鍋里扭來扭去,蒸汽越來越多,魚的腥氣就變成了香氣,混合著姜和酒的氣味,高亢而熱烈。人的口水是阻擋不住的,我感到自己口腔里的涎水奔涌而出,向著塘角魚的香味奔跑,就像聽到了起跑信號的運動員。我對塘角魚的激隋至今沒有消散。泥鰍每次都是煎來吃,連頭帶尾。泥鰍們跟手指一樣大小,在竹笤里一跳一跳的,下油鍋,小火,變成堅硬的金黃。
黃豆燉豬腳,蘿卜燉骨頭,有時是花生燉骨頭。
我是否在這個廚房里吃過一次老鼠肉?像炒雞肉那樣好吃,只吃過一塊,是鄒潔阿姨家的保姆炒的。我仿佛看見一只又大又肥的老鼠,它從第二個天井飛跑而過,一眨眼消失在墻縫里。保姆飛快拿來稻草堵上,她點上了火,潮濕的稻草濃煙滾滾,她又用葵扇使勁扇煙,一只粗肥的老鼠就被保姆拿在手上了。她拎著老鼠尾巴,志得意滿。她大概就是蹲在水缸旁邊,割掉老鼠的頭,整只鼠皮剝光,再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她用了我家的砧板嗎?用了我家的菜刀嗎?我沒有看見這個場面。
除了老鼠,還有胎盤。胎盤湯很甘甜,臍帶最好吃,用剪刀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人口既柔韌又有一點脆。胎盤體本身并不好吃,有點像豬肺,太脬,口感很差。我經(jīng)常把臍帶挑出吃完,再喝一點湯。我身體差,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帶一只胎盤回家,她在飯桌上說,今天這個產(chǎn)婦很健康,又年輕,還是頭胎,這個胎盤最靚了。她總是說,孩子太弱了,要補一補。我母親從自行車上下來,她推車進屋,車頭上掛著一只小菜筐,她把醫(yī)用的托盤帶回來,那種腰子形狀的托盤,白色的搪瓷,深藍色的邊,有蓋。里面的胎盤顯得特別清潔、科學和文明。
胎盤在中藥里叫什么?是紫河車嗎?這個名字真是美麗。
胎盤和老鼠肉,永別了。
廚房的灶邊上還放著茶麩,圓的,很堅硬,被煙熏得很黑,每周我就用茶麩水洗頭發(fā)。我找來臉盆和菜刀,臉盆放在地上,茶麩豎立放在矮凳上,用菜刀一下下地砍成條屑。有一小捧就夠了,用水泡上,過半個小時或一兩個小時,泡出黃色的汁,再用毛巾或紗布,把渣濾掉,沖上熱水。
我的長發(fā)泡在黃漿似的茶麩水里,頭發(fā)變得光滑柔順。再用清水過兩遍,過不干凈也不要緊,茶麩水一點都不傷頭皮。小時候,每次就是這樣洗頭的,如此復雜、漫長,帶著菜刀,煙和茶油的氣味,親切、遙遠,令人難以置信。有人用香皂洗頭,那很奢侈,但頭發(fā)并不喜歡,香皂洗了頭發(fā),頓時變得干澀糾纏,梳都梳不通。一九七一年海鷗洗發(fā)水開始在機關里風行,褐色的小瓶,小口,倒一點點在手心里,就夠了。很香,頭發(fā)也喜歡的,如此方便。茶麩漸行漸遠,慢慢就找不到了。
它漸行漸遠,它的身影又圓又黑,它的片狀彎而長,帶著菜刀、煙和茶油的氣味,親切、遙遠,令人難以置信。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們拋棄了它,直到本世紀,三十年過去,我們意識到,茶麩這種東西,正是純天然的洗發(fā)水,與我們的頭皮、頭發(fā)、毛孔,我們的嗅覺和皮膚最親和。但它已經(jīng)沒有了。
永別了,茶麩水。
責任編校逮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