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喜儒
并不陌生
初次到臺灣,卻毫無陌生之感。衣食住行、風俗習慣,自不用說,文化傳統(tǒng)、語言文字,也無障礙,宛如舊地重游,親切而熟悉。臺灣人普通話講得好,問路購物,簡直比在福建、廣東還方便??梢娢迩晡幕母},血濃于水的親情,誰想撕裂粉碎,都是蚍蜉撼樹,癡心妄想。
臺灣街頭商鋪的牌匾,都是繁體,橫平豎直,樸素清雅,不像大陸有些城市,街頭文字泛濫成災,結體險隆,龍飛風舞,宛若天書。但在臺北街頭漫步,也不時見些奇怪文字,如“夜逃屋”、“二奶征信”、“越南新娘”等等,非字不識,乃不解其意也。問臺灣朋友,他說“夜逃屋”是酒吧或咖啡館,夜里休閑之所?!岸陶餍拧笔撬饺藗商剿芊蛉宋?,專門調(diào)查臺商包養(yǎng)二奶事。已經(jīng)有這樣的專業(yè)機構,可見包養(yǎng)二奶已成痼疾?!霸侥闲履铩笔腔橐鼋榻B所,介紹越南姑娘嫁到臺灣云云。
印象最深的,是臺灣同胞的親切。在臺北時,晚上出來閑逛,無意中進了一家茶葉店。店面不大,兩側擺著茶與茶具,中間有個月亮門,把鋪面與品茶處分開。門里正中墻上掛著一個條幅,上書“茶道”兩個大字,下面擺著一套仿古桌椅,上置茶具,墻兩側各掛一幅水墨山水。雖是商店,卻幽雅寧靜,宛如書屋。店內(nèi)蕭條,沒有顧客,一男一女,相對而坐,看樣子是夫妻??次疫M來,為我倒了杯熱茶。我平素喝綠茶,對烏龍茶興趣不大,但這次可能是走累了,口渴,覺得格外清香。聊起茶,主人侃侃而談,說臺灣茶由福建傳來,有凍頂烏龍、文山包種、白毫烏龍、鐵觀音。在鹿谷、阿里山、玉山等地,茶園很多,尤以南投鹿谷鄉(xiāng)的凍頂山最有名。山林雨露造就的凍頂烏龍,茶色清澄,甘醇濃香。
他問我大陸人喝什么茶?我說大陸地域遼闊,民族眾多,風俗習慣不同,地理環(huán)境迥異,喝的茶也不一樣。一般來說,北京、東北喝香片的多些,蒙古兄弟喝奶茶,江浙一帶以綠茶為主,福建喜烏龍,云南人愛普洱,湖南還有將茶葉、老姜、芝麻、鹽搗在一起的擂茶……
他聽得饒有興致,我笑道,您是賣茶人,我是班門弄斧,讓您見笑。他認真地說,我生在臺灣,長在臺灣,只去過北京一次,聽君一席話,很長見識。這對中年夫婦,賣茶為生,但卻沒有銅臭氣,言談舉止,坦誠儒雅。他們與大陸某些旅游點那些揪住不放、跟蹤追擊、死氣白賴、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商販,截然不同。我本想買點茶送朋友嘗鮮,但談得高興,居然忘了,抬腿就走,他們彬彬有禮,直送到門外。走了幾步,我突然想起,又折回買茶,他們臉上竟無慍色,平靜而親切。
還有一次,天飄小雨,我回飯店。路邊一對年輕人,在傘下竊竊私語。我問路,他們熱心指點??次覜]打傘,那個女孩說,先生,我這里還有把傘,你用吧。我說,雨不大,馬上就到了,但我謝謝你的好意,祝你們幸福愉快。
在臺灣旅行,賓館飯店,服務周到,人住時,不用查驗證件,填寫登記表。夜里安靜,沒有不三不四的電話騷擾。惟一缺憾,就是辦理人臺手續(xù)繁雜得要命。去年11月,就開始沒完沒了地填寫各種表格,直到今年4月6日才成行,時間之長,手續(xù)之繁,所需材料之多,遠比出國還難。乘飛機從北京到香港3個小時,從香港到臺北1個多小時,倘若直航,4個小時足矣,但辦理手續(xù)卻用了120天,簡直是匪夷所思。
在一次宴會上,一位臺灣文友把李白《早發(fā)白帝城》,改成了一首打油詩:
朝發(fā)臺北彩云間,
千里北京一日還。
兩岸人民三通時,
中華兒女慶團圓。
詩改得平平,但卻表達了海峽兩岸人民共同的心聲。
2006年5月1日
阿里山日出
阿里山有五奇:日出、云海、晚霞、森林、小火車。我有幸全趕上了,而且還多了“一奇”——山中迷路。
4月12日下午,我們到達阿里山,住進阿里山賓館,天色還早,大家出來散步。
阿里山賓館依山而建,出門就是山林小路。林中巨木參天,苔蘚遍地,空氣中有樹木花草的清香。不遠處,就是有名的象鼻木和三代木。這是兩盤巨大的樹根,一個伏在地上,形狀似象鼻,稱象鼻木。另一個更大,有兩三人高,盤根錯節(jié),如幾條蛟龍糾纏在一起,中間有空洞,大可過人,老根頂部,聳立一根盆口粗的樹,想必是老根的第三代,故稱三代木??茨菢淙~,可能是檜木。
阿里山的櫻花,頗有名氣。梅園、阿里山派出所附近、阿里山賓館前面的廣場,遍植山櫻、吉野櫻、大島櫻、東錦櫻、郁金櫻、普賢像櫻,花開時,漫山遍野,鋪天蓋地。每年3月中旬至4月上旬,是阿里山櫻花季,來此賞櫻者,人山人海??上覀儊磉t,櫻花已謝,櫻樹枝頭,長滿新葉。只有背光處,偶爾可見幾朵落伍遲開的櫻花,但黯淡枯瘦,孤苦伶仃,無精打采。
坐了一天車,有點累,我想抄近路,早點回賓館休息,于是與大隊分手,與包明德、白舒榮、侯秀芬、田惠愛進入梅園,沿著山間小路,信步前行。林中清靜,不知名的野花,競相開放,陣陣幽香,撲面而來。淙淙流水聲,隱約可聞,但不知泉在何處。鳥也不怕人,在附近的樹枝上啁啾不停。怪不得當?shù)厝税蚜种新浇猩衷?,鳥語花香,空氣清新,滿目青翠。能把人的五臟六腑洗得干干凈凈。不知不覺間,天色漸晚,林中越來越暗,我們走出山谷。這時,見山頭有一座建筑,名為阿里山閣大飯店。我去問路,服務員說,你們不要過鐵路,沿著門前山路下去,就是阿里山賓館。
我在前面帶路,大家邊聊邊走。路過一座木橋時,在前方樹梢的低凹處,看到金燦燦的晚霞懸在遠山尖上。云層很厚,看不見整個夕陽,但霞光穿透幾處薄云,灑下片片光彩。晚霞層次分明,明亮處,金黃,幽暗處,緋紅,接近山脊處,深紅。大家很興奮,一陣狂拍,直到太陽落山,晚霞變成一條細細的金線。
林中幽暗,越往前走,山路越窄,忽上忽下,陡峭險峻。我覺得不對頭,叫大家停下,我去前面看看。大約走了幾百米,小路向山谷拐去,里面漆黑一團,水聲很大,不時有尖厲的鳥叫,陰森恐怖。不能往前走了!阿里山森林公園方圓1400公頃,都是深山老林,走失幾個人,找都沒法找。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走回頭路,幸好天沒有完全黑,尚能看清腳下的路。往回走時,不知是沮喪勞累,還是有點緊張,鴉雀無聲,只有腳步聲和陣陣松濤相隨。大約走了二十多分鐘,看見阿里山閣大飯店的燈火,找到了歸路,大家才有了生氣,說笑起來。雖然有驚無險,但想起來有點后怕,倘若迷失在大山中,如何是好?
晚飯時,飯店通知明天早晨3點50分叫早,4點20分出發(fā),先乘大巴到小火車站,再換乘火車去看日出。起得太早,大家不習慣,全團10人,只有吉林老鄉(xiāng)張未民、甘肅的王博淵、人民大學的黃濤決定去。本來我也貪睡,但想既然來了,還是辛苦點去看看,免得將來
遺憾。
清晨3點50分,匆匆起來,把北京出發(fā)時穿的毛衣、羊絨內(nèi)褲、厚襯衫全都套在身上,但來到飯店廣場等車時,還是凍得發(fā)抖。阿里山年平均氣溫為10.6度,是避暑勝地,此時大約零度左右,難怪這樣冷。乘巴士到嘉義市北門,買票上森林小火車。阿里山鐵路全長7l公里,由海拔30米螺旋式爬到2274米,穿越50個隧道77座橋梁。據(jù)說這是世界僅存的幾條登山鐵路,與印度的大吉嶺喜馬拉雅登山鐵路、秘魯安第斯山鐵路齊名。游人約千余,多為中老年日本人。車廂很窄,僅兩側靠窗處有長椅,無座者只好站著。天很黑,看不清外面景色。車廂內(nèi)極靜,無人講話,似乎仍在沉睡中。約行半小時,在祝山站下車,隨人流涌到觀日平臺。這里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可容數(shù)千人觀賞日出。
遠處的山巒,是凝重的黑色,而山上的云,是藍色??拷椒逄帲堑{,稍上則是深藍或近似黑色的墨藍。在那黑暗和光明交接處,天空顏色,深淺不同。過了一會兒,山巒上方出現(xiàn)一條金線,金線不斷擴大,逐漸變成一抹霞,一條彩云。彩云的正中,越來越明亮,金燦燦的,流光溢彩。這時,太陽露出半圓形的一角,金黃色,但比彩云更明亮,更晶瑩,更燦爛。旭日的上方,是紅色的光暈,不斷滲透,延伸。
我舉著相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前方。太陽冉冉升起,彩霞擴展到半邊天。當太陽離開山峰,升到空中時,燦爛耀眼,再也不敢直視。這時的山川大地,一片朝暉,每個人的臉,都被染成了紅色。
我們從觀日臺下來往回走時,突然發(fā)現(xiàn)雪白的云霧,悄悄飄來,像無邊無際又輕盈無比蓬松流動的白絮,鋪天蓋地,洶涌澎湃,眨眼間就填滿了山谷,遮住了天空、山巒和樹木,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聽臺灣朋友說,上山三次,能看到一次阿里山日出就不錯,我們:幸運,不但看到了日出日落,還看到了云海。
2006年5月4日
淡水風情
淡水鎮(zhèn)位于臺北市西北二十公里,依河而建,因河而名。
淡水河由發(fā)源于臺灣北部山區(qū)的新店溪和基隆河匯流而成,全長159公里,在淡水人海。早在十六世紀,從福建渡海而來的移民在淡水落腳。隨著與大陸、日本貿(mào)易的發(fā)展,淡水碼頭繁榮起來,極盛時,淡水帆影是臺灣一景。后因河道淤積,基隆港通航而逐漸衰落。但小鎮(zhèn)不甘沉淪,自強不息,利用風景優(yōu)雅、歷史人文景觀豐富的自然條件,發(fā)展成為觀光勝地。
淡水鎮(zhèn)山河環(huán)繞,風格古樸,有紅毛城、漁人碼頭、老街值得一游。
紅毛城是一座方形城堡,佇立于淡水河出海口的山巔,遠望如一片火紅的彩云。城堡原為西班牙人所建,公元1642年,荷蘭人趕走西班牙人重建,后被鄭成功收復。登上城樓,憑窗遠眺,淡水風光,盡收眼底。漁人碼頭,原來是個傳統(tǒng)的小漁港,近年開發(fā)為休閑觀光港。一座木橋和一座單塔白色斜拉橋,將港口兩岸連接起來。港內(nèi)停滿了游艇,供游人出海游覽垂釣。淡水老街,店鋪林立。淡水的魚丸、魚酥、鐵蛋,名聞遐邇。過去淡水人把吃不完的魚加工成魚丸、魚酥,以便保存,久而久之,成為當?shù)赜忻男〕?。鐵蛋用雞、鴨、鴿子、鵪鶉的蛋反復鹵制,最后蛋白變成黑褐色,堅硬如鐵,極有咬頭,堪稱一絕。
淡水河畔的風光,雖無名氣,但我以為,更值得一看。
河堤上,一片寧靜,垂釣者、情侶、游人,各行其是,互不干擾。距河堤十余米的空場上,是街頭藝人的天地。十幾頂綠色帳篷,一字排開。最前面是位賣革蟲的。遠看,花鳥蟲魚異常艷麗,以為是泥捏或草編。走近端詳,才知是用軟塑料扎的,插在一輛小車上,微風中栩栩如生,吸引過往兒童。
有一個二伯傳承樂團,兩位老者,身著黑色鑲白邊唐裝,一個撫琴,一個手打簡板,白須垂胸,唱河南墜子。一個盲人,吹黑管,旁邊有一張海報,上寫“我的首張CD,上有12首中外經(jīng)典名曲,如果你喜歡,歡迎洽談”。不遠處有一位戴紅帽,著黃衣者吹口琴。他身后的海報上寫著“教授口琴、鋼琴、電子琴,亦可在酒吧、飯店演奏”。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卡片,上寫“臺北市街頭藝人演出許可證”。
最多的是肖像畫家,共十幾位,有男有女,每人有自己的帳篷,四周陳列著他們的得意之作,招徠顧客。有一位自稱專業(yè)漫畫家,用毛筆作畫,作品曾在報刊連載12年,出版過十幾個單行本??礃幼铀F(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氣,淪落街頭。他的服務項目有:肖像、寫真、人頭漫畫。設計有三種風格:時尚、武俠、科幻。價格:小張500臺幣,大張800臺幣,把肖像拍成照片,再加200臺幣。在十幾個街頭畫家中,他的價格最高……
我想起北京街頭,車站、地鐵、過街天橋,不時可見乞討者或藝人。淡水是觀光城市,游人如織,但未見一個乞討者。街頭藝人,也管理起來,發(fā)給營業(yè)執(zhí)照,不但沒為城市添亂,而且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值得稱道。
2006年5月6日
鶯歌陶瓷街
一聽到鶯歌這個名字,我就頓生好感,因我兒時見過這種聰明伶俐的小鳥。它比麻雀小,多為綠褐色,或灰綠色,喙細長而尖,叫聲清脆,種類繁多,分布甚廣,主食昆蟲,是農(nóng)林益鳥。在我的家鄉(xiāng),多為盲人馴養(yǎng)。它站在鳥籠的橫桿上,或盲人的肩頭,聽主人呼喚,抽簽占卜吉兇,幫盲人賺錢糊口。
這個臺北小鎮(zhèn)叫鶯歌,想必是山清水秀,鶯歌燕舞的好地方。
但我們從臺中出發(fā)時,天就灰蒙蒙的,途中下起了小雨,快到鶯歌時,大雨如注,是否下車,頗費躊躇。若淋成落湯雞,著涼感冒,得不償失。幸好天解人意,車一停,雨小了許多,大家不再猶豫,打著傘,步人陶瓷街。
街道兩旁,陶瓷商店、陶藝館、博物館,櫛比鱗次,數(shù)不勝數(shù)。但街頭冷清,只有我們一行十人冒雨游覽??戳藥准业赇?,大同小異,多為日用或藝術陶瓷,著名陶藝家的作品,雖個性鮮明,但價格昂貴。這里的陶瓷,與日本的陶瓷,頗為相似,造型、色彩、質(zhì)地、工藝,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想驗證對鶯歌的想象與猜測,就問當?shù)厝耍我扎L歌為名,但皆含糊其辭,不得要領。后從資料得知,鶯歌鎮(zhèn)北山斜坡上有一巨石,其形似鷹,古稱鷹歌石,清末改為鶯歌石。由鷹而鶯,諧音而來,非我之想象,未免有點失望。
鶯歌地處大漢溪及海山地區(qū)石灰?guī)r地帶,地層中蘊藏著豐富的黏土。清嘉慶九年(1805)年,福建泉州人吳岸、吳糖、吳曾發(fā)現(xiàn)尖山埔一帶的黏土適合制陶,而且當?shù)厥a(chǎn)煤,于是建窯燒制。但黏土含硅酸,鐵質(zhì)較多,早期產(chǎn)品并不精致,多為生活日用粗瓷。當?shù)卣疄榘l(fā)展陶瓷產(chǎn)業(yè),鼓勵以煤氣、電代替煤,同時進口高級黏土,與本地黏土混合使用,燒制日用、衛(wèi)生、建筑、藝術、工業(yè)用瓷。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由于原料提價、工資高漲、勞力短缺、外國與大陸陶瓷產(chǎn)品的沖擊,小鎮(zhèn)一度衰落,為挽救頹勢,有識之士
提出“陶瓷、文化、觀光”三位一體的發(fā)展方針,突出地方優(yōu)勢,振興產(chǎn)業(yè)。
雨又大起來,大家進入一家茶館,避雨歇腳。名為茶館,實際也是一家陶藝館。店面約有兩百平米,一半是茶館,擺著桌椅,四周是萬寶格,陳列著工藝陶瓷作品;另一半是作坊,制作陶瓷,可以容納幾十人同時上課。我們要了烏龍茶,邊喝邊聊。一杯茶300臺幣,約合人民幣七十多塊錢,但其味平平,由此可見臺灣物價之高。窗外雨小些,我們結賬告辭,老板娘每人送一個茶杯,高約三寸,手工制作,有黑、綠、灰三種顏色,任選其一。
中午在一家面館用餐,每碗面290臺幣,但面館四周陳列的幾百種日用、工藝陶瓷品,每人可任選一件留為紀念。有人選陶瓷裝飾品,有人選茶具,有人選工藝品,我選了一個厚重的黑釉缽,敲擊聲脆如磬。主人夸我懂行,我說小時候家里所用陶瓷器皿,都是家父去買。他看中后,托在手上,用指敲擊,告訴我說,聲音清脆響亮者為上品。我只是如方炮制而已。
這個缽,造型古樸粗拙,內(nèi)里純黑油亮,外面黑地,上有黃色谷粒大小的斑點,敦敦實實,足有二斤,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由得自嘲道,從這么遠的地方帶回一個如此笨重易碎而又無用的東西,不是弱智么?但轉念一想,也不能說一點用沒有,一可當紀念品,記住鶯歌之行,二可養(yǎng)水仙。
我種水仙,已有二十年。剝掉水仙的老皮,把長出綠芽的雪白的球,放人缽內(nèi),看著它在油黑發(fā)亮的缽中生出密密麻麻的雪白的根須,開出冰清玉潔的花,淡淡幽香,若有若無,不也很美嗎?
2006年5月7日
詩人綠蒂
常聽同事們說,臺灣“中國文藝協(xié)會”會長綠蒂,如何辦刊物,設文學獎,慘淡經(jīng)營;如何組織臺灣文藝界人士來大陸訪問,邀請大陸作家到臺灣交流;如何精明干練,身先士卒,事必躬親,任勞任怨……
我雖然久仰大名,但一直沒有機會見面。直到去年秋天,他率領臺灣文藝界訪問團從山西到北京,才與他匆匆見了一面。去前有點猶豫,因為他是代表團的團長,不但要在各種場合應酬講話,還要為全團的安全食宿等繁雜瑣事操心,而且又剛進飯店,想必很疲憊,馬上去拜訪,是否合適?但大陸作家團訪臺事宜,必須盡快商定,于是只好硬著頭皮去了。見面時,他西裝革履,談笑風生,臉上竟無一絲倦容,有關大陸作家團訪臺的人數(shù)、時間、日程等具體問題,當場一一拍板敲定。
我們團去臺灣時,中途出了點麻煩。因為沒有直航,必須在香港換乘飛機并辦理人臺手續(xù),可是出關時少了一個人。我以為他在后面,等了二十分鐘,沒有人。我急了,找到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柜臺,懇求廣播找人,好說歹說,人家總算同意,我對著麥克連續(xù)講了三遍集合地點,整個機場大廳響著我焦急的呼喊。按理說,只要他在大廳,就應該聽見,但等了一會兒,仍不見人影。這可如何好?他不辦理入臺手續(xù),去不了臺灣,而相關材料,在我手里。也不知他身上有錢沒有,能否住店吃飯……我真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在中華旅行社柜臺辦理入臺許可證時,我到下面的出入境大廳找了三次,但不見蹤影。全團情緒低落,在近兩個小時的等候中,無人說話,連兩位女同胞,也沒去近在咫尺的商店看一眼。登機的時間到了,再等全團都要誤機,我只好把他的材料留在中華旅行社,萬一他找來,可以自己辦理。我沮喪至極,煩躁不安,心想干了一輩子外事,在臨了時捅了個大婁子,把人給丟了。檢討倒是小事,他人生地不熟,倘若出點事,我就得吃不了兜著走。
我一步三回頭,入關登機,心想一到臺北,馬上往機關打電話,匯報情況,設法尋找。然而在登機口,卻意外看到了他。我急忙撲上去說,老兄,你怎么進來的,急死我了。原來他是第一個出關,一看前面沒有我們的人,慌了神,急忙隨著人流往前跑,幸虧他身上帶著機票,不知問了多少人,才算摸到了登機口。我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但他沒辦入臺許可,不能登機,只能出關補辦手續(xù)等下一個航班赴臺。
我們到達臺北時,綠蒂來機場迎接。我說明情況,表示歉意。他只是微微一笑,什么也沒說,當即拿起手機,與航空公司聯(lián)系,確認那位團員乘坐的航班、到達時間,并留人在機場等候。看來這類事兒他見得多了,一點也不著急。他陪我們進城吃晚飯,送到富都大飯店休息。在我的房間,他不斷打電話與機場聯(lián)系,直到那位團員來到飯店,他才告辭回家。這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12點多了。
在臺灣訪問十天,乘汽車繞島一周,他一直陪著我們。一路食宿交通、參觀游覽、會見座談,都是他親自安排、主持。常常是一項日程剛剛結束,他又開始打電話,落實下一個項目。他坐在車里,電話不斷,很多人找他,商量各種事情??磥?,他早已習慣在旅行中辦公,在辦公中旅行的生活。
從閑聊中知道,他自1991年參加艾青詩歌研討會以來,已經(jīng)來大陸四十多次,足跡遍布祖國的大地,也交了很多朋友。他不僅自己來,還組織文友來,先后帶二十多個團,約四百余名臺灣文藝家到大陸訪問。邀請接待過多少大陸文藝團組到臺灣,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總人數(shù)大概不會少于三百人。目前,兩岸尚未實現(xiàn)三通,辦理訪臺手續(xù)極為繁雜,十五年來,他為此所花費的精力心血可想而知,但他把促進兩岸文藝界的交流,視為己任,全力以赴,無怨無悔。
他生于書香門第,曾祖父是清末秀才,父親飽讀詩書,在“尚修書房”私塾任教。日本占領臺灣后,進行奴化教育,不許教漢語,他父親成立“汾津吟社”,以講詩為名教授漢語。中國古典詩詞的巨大魅力,不僅吸引莘莘學子,連一些日本人也來學習。他從小生活在濃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氛圍中,背千字文、唐詩宋詞,讀四書五經(jīng)。十七歲時,發(fā)表抒情詩《藍星》,并與詩結下不解之緣。他曾任《野風文藝》主編,創(chuàng)辦《野火詩刊》《中國新詩》及長歌出版社,主編《中國新詩選》《中華新詩選》Ⅸ寶島風采*《中華新詩選粹》。出版詩集《綠色的塑像》《風與城》《云上之梯》《泊岸》《坐看風起時》《沉淀的潮聲》Ⅸ風的捕手》《孤寂的星空》《春天記事》《夏日山城》等。
他說,我把寫作、做人、生活,融合在一起。我用詩記錄我的生活、思想、感情、生命歷程。人生有許多美麗的瞬間,一閃而過,但畢竟存在過,于是我把它記下來,與讀者分享。我問:你的國學底子很好,為什么不寫格律詩?他說:現(xiàn)代詩發(fā)揮的空間更大,能把思想、哲學、對人生的感悟、對生活的希望融入其中。在臺灣,寫傳統(tǒng)詩詞的多為老人、學者,寫現(xiàn)代詩的多為年輕人。臺灣的現(xiàn)代詩受西方影響很大,現(xiàn)代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比大陸出現(xiàn)得早。臺灣詩壇活躍,創(chuàng)新層出不窮,但也有不注重詩的意境、不講究語言美的傾向。中華詩詞的傳統(tǒng)是追求真善美,講究語言、意境、韻律,這與新詩的
追求是一致的。臺灣寫詩的人多,但詩集出版很難,大都是自費出版,一般印500本,贈送朋友,或在授課講演時賣一些。著名詩人,詩集也就印2000本而已。臺灣有很多青年愛詩寫詩,所以我對臺灣現(xiàn)代詩的未來還是樂觀的。他說,詩的好壞,作者、評論家說了不算,甚至讀者也說了不算,唯有時間是最公正嚴格的,會把詩的雜質(zhì)泡沫過濾掉,留下真正的精品。
談及大陸的新詩,他說大陸百花齊放,表達方式多元化,作品很多,但良莠不齊。臺灣詩人對大陸詩的題材、內(nèi)容感到新奇。大陸詩人也受臺灣表現(xiàn)手法的影響,兩岸詩人坐在一起,各抒己見,見仁見智,采長補短,有利于詩的發(fā)展。
他送我一本新詩集《夏日山城》,在臺灣旅行時,我多次拿起,又多次放下。說句老實話,我有一種似懂非懂、如墜云霧中的感覺。我讀不懂他的詩,那么人呢,我讀懂了嗎?
2006年5月{5日
夜宿佛光山
佛光山客合,在大雄寶殿東北,底層是可容數(shù)千人同時進餐的膳房,上面是客房,接待從世界各國來訪的高僧大德。我住648號,房間大小如普通飯店的標準間,現(xiàn)代化設施,應有盡有,但力求簡潔樸素,沒有任何多余的裝潢修飾,連洗漱用品,也都放在柜子里,不露痕跡,給人一種清清爽爽,干干凈凈的印象。細心的法師們可能怕我們吃不慣齋飯,特意備了一袋糖果點心,放在茶幾上??繅Φ淖雷由?,擺著一排星云大師的著作。
我住過大車店,澡堂子,山間別墅,溫泉旅館,三星、四星、五星級飯店……但夜宿寺廟,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夜已深沉,在柔和的燈光下,躺在松軟的床上,卻毫無睡意,眼前浮現(xiàn)出古代高僧們在古老蒼涼的僧房里,皓首窮經(jīng),鉤沉致遠的情景。
其實,今天很累,不僅長途跋涉,且飽受“煎熬”。早晨由臺東出發(fā)去恒春,游鵝鑾鼻公園。那里是臺灣最南部,烈日炎炎,悶熱如煮,但偏偏在來佛光山途中,大巴空調(diào)發(fā)生故障,車窗是密封的,無法打開,車廂剎時變烤箱,悶熱難忍,汗流如注,幾乎變成臭魚干。路過市鎮(zhèn),修了幾次,但仍然“打擺子”,時好時壞,時冷時熱,因此耽誤了時間,到達佛光山時,天色已晚。
佛光山叢林學院院長釋滿謙法師,《佛光大藏經(jīng)》主編永進法師在暮色中陪我們參觀,講解佛光
山的由來和歷史沿革。她們光頭,身著黃色僧衣,慈眉善眼,溫文爾雅。聽說她們已經(jīng)修行多年,知識淵博,在佛光山有很高的地位,深受僧眾尊敬。這次為接待中國作家團,她們親自擔任向導解說,可謂高規(guī)格禮遇。聽她們?nèi)崧暭氄Z娓娓道來,如沐雨露春風,雖然天氣酷熱,但心境清涼。
這幾位佛門弟子,與那些因生活困苦、命運多舛、走投無路而棲身寺院的僧人不同,她們是學者型法師,平易近人,寬厚仁慈,和顏悅色,有問必答,彬彬有禮。言談舉止中,滲透出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且有一種為信仰而皈依佛門,終身侍佛的平和自信、大度安詳。
用完齋飯,各自回房。我洗漱完畢,翻閱星云大師的《佛光菜根譚》。這本書收錄星云語錄200則,涉及婆媳、父母、夫妻、兄弟、處世、為人、信仰、學習、立志等世俗人生的方方面面,既有人生經(jīng)驗,又有哲理,淺顯易懂,朗朗上口。星云大師提倡“人間佛教”、“生活佛教”,把深奧的佛理,變成看得見摸得著,人人聽得進做得到的道理,使佛教走進滾滾紅塵,走進民眾人心。
星云12歲在揚州出家,23歲到臺灣,用50年心血,創(chuàng)立現(xiàn)代佛教,以佛光山為本山,發(fā)展成為龐大的現(xiàn)代化的佛教集團:在世界各地創(chuàng)建二百多個道場,五十多所中華學校,16所佛學院,3所大學,8所社區(qū)大學;成立出版社、圖書館、美術館、電臺、衛(wèi)視、報紙、醫(yī)院;重編大藏經(jīng),將經(jīng)典翻譯為人人可懂的白話……聽法師說,星云大師已去杭州參加首屆世界佛教論壇,不在臺灣,而此刻,我卻在佛光山讀他的書。
夜很安寧,沒有市井喧囂,也無蟲鳴鳥叫,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我手里捧著書,卻心猿意馬。細想起來,我們這一代人,對佛教,甚至對一切宗教,幾乎都一無所知,但卻狂妄地一言以蔽之迷信。這樣雖然簡單省事,一了百了,但卻無視宗教的實際存在,宗教對哲學、文學、藝術和民間風俗傳統(tǒng)的影響,同樣陷入了唯心主義的泥潭。近年來,大陸的寺廟香火很盛,燒香拜佛者絡繹不絕。但真正的信徒并不多。一些人對佛有求,請佛辦事,才來燒香,正所謂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腿。明顯的功利性,我以為是不能謂之信仰的。
我是俗人,至今仍無宗教信仰,對佛學佛理一竅不通,但這并不影響我尊重那些真正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以為,宗教是人類為擺脫自身困境而尋找的精神力量,但又不時與人的自然欲望發(fā)生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沖突,人性的復雜、人生的曲折、宗教的圣潔,又使這種尋找變成沒有窮盡的追求,但佛家的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對人對己對社會,終究是好事。
2006年6月5日
2007年7月18日修改
責任編校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