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 南

贊嘆的狀態(tài)是一種弱智狀態(tài)，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這種狀態(tài)中生存。

——伯恩哈德《歷代大師》

簡單地說，小說可以分為兩類，當(dāng)然只是簡單的分類，不必較真。一類是說故事的，可以分為說得好的和說得不好的，故事說得好的作家邏輯縝密，張弛有度，常常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差的小說就不用說了，寫什么都一樣，故事有了，情節(jié)也有了，就是無味，就像上帝造人的時候忘記吹一口氣——沒神。

還有一類作家則是很難評論，他們往往有著諸多的缺陷，但卻是有著通常的作家很少具備的東西。這類作家常常喜歡劍走偏鋒，極端或者充滿偏見，卻又眼光敏銳，感受能力非凡，常有驚世駭俗的發(fā)現(xiàn)和絕非庸常的判斷力。比如像卡夫卡，小說寫得艱澀，臃腫，有時甚至是自言自語，不知所云，絕不考慮讀者的承受力和文化素養(yǎng)，這種寫作可以看成是長期的孤獨苦悶所造成的漫不經(jīng)心。這類作家鄙視某種東西，情愿在不為人所知的境遇中孤傲地堅守自己的文學(xué)信仰，但往往是這種作家可以使人扔掉很多看似有著豐富人生體驗的作家。事實上，文化修養(yǎng)對于寫作并無直接的幫助，呆板一些的話，還會使人老朽昏聵?？此谱x過很多書，懂得很多，其實理解力完全被固有的文化習(xí)慣所阻礙，以至于一看見不合常規(guī)的東西就覺得是離經(jīng)叛道，搞得惶惶不可終日。誠如王陽明說：“只做得個沉守空寂，學(xué)成一個癡驛漢。”這是作家的可悲?？蓢@的是，這類被經(jīng)驗、習(xí)俗所困擾的作家并非少見。

伯恩哈德或許還不是一個被我們所熟知的名字。在如今，個人的聲音被喧鬧的大眾文化所吞沒的年代，伯恩哈德顯得太獨特了，就是因為獨特，反而掩蓋了他的聲名。這多少是個悖論，也是時下的文化奇觀，文化精英斗不過擔(dān)柴漢，先知斗不過說教的癡驛漢。

看到伯恩哈德的書不過是個偶然。網(wǎng)絡(luò)改變了我購書的習(xí)慣。近幾年來，我已不知書店的門朝東還是向西，隨著書籍的價格毫無理由的惡漲和紙張的貓膩，一本不過區(qū)區(qū)十萬字的書，可以印成一部巨著，價格當(dāng)然也不用說了。所以在網(wǎng)絡(luò)購書成了節(jié)約讀書成本的妥協(xié)之計，只是以前在書店待上大半天淘書的喜悅再也沒有了。生活剝削了我們很多的樂趣，尤其是那種悠然的淘書，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翻看，為找到一本好書而竊喜的、微妙的體驗是再也感受不到了。

說是偶然，正是因為在網(wǎng)上購書的時候，一個鏈接把我?guī)У搅瞬鞴碌闹鳌稓v代大師》面前，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以前對他也是一無所知，出于新鮮，我選購了一本。由于每次在網(wǎng)絡(luò)選購的書籍很多，等書真的送來的時候，也沒太在意，就扔到了一邊，等真正開始翻這本書的時候，已是半個月后的事情了。但不看不知道，一旦看了，卻使我大為驚訝。說實話，這幾年真正吸引我的書不多，除了兩年前看的赫拉巴爾的幾本小說外，能使我感到極大興趣的書幾乎沒有。當(dāng)然，我不是說這幾年沒有好書出來，而是適合我趣味的書可遇不可求。

伯恩哈德無疑屬于那種極端個陛，極端勇猛的作家。這里，千萬不要誤會伯恩哈德的勇猛僅僅在于敢說真話，在能說真話就會被看成是具有了不起才能的地方，伯恩哈德的真話不但是具備勇氣，更重要的是極富智慧的洞察力。他的不依不饒、鋒利甚至是刻毒的文風(fēng)和對本國文化(奧地利)的虛偽、墮落的痛斥都令人大為贊嘆。他的悒郁、憤怒，他的不合時宜，在講究方式方法，講究溫良恭儉讓的這里無疑是驚世駭俗的。從語言的表述來看，伯恩哈德的書有一種近乎失控狀態(tài)下的詈罵和不講情面的痛斥，我們不妨挑摘錄《歷代大師》中的一些片斷來欣賞。

“天才和奧地利不相容，我說。在奧地利你得做一個平庸的人，才能有發(fā)言的機會，才能受到重視，得做一個一知半解、狹隘虛偽的人，一個絕對只有小國思維的人。一個真正的天才，尤其是一個杰出人物遲早有一天會讓人以極不光彩的方式滅掉?！?/p>

“奧地利是個低劣、糟糕的國家，無論朝哪兒看都是一糞坑的可笑。所謂和藹可親的奧地利人其實是陰險、奸詐、實施卑鄙伎倆的大師。一個原本美麗的國家如今深陷進道德泥潭，變成了殘暴的、自我毀滅的社會?！?/p>

“國家強迫我，與對待所有其他人一樣，進入國家，將我馴服，把我塑造成應(yīng)該像所有其他人一樣的國家人，一個被規(guī)矩、被約束、被訓(xùn)練、被扭曲、被登記在冊的沮喪的人?！?/p>

“海德格爾是阿爾卑斯山前的弱智者，我想，與德國的大雜燴哲學(xué)一拍即合。他們從未對任何一個哲學(xué)家像對海德格爾那樣，幾十年如饑似渴地吃他喝他，用他來填滿那德國語言文學(xué)家和哲學(xué)家的肚子。海德格爾是地地道道的一個沒有思想的人，不懂得什么是幻想，沒有敏銳的感受力，是純粹的德國哲學(xué)的反芻動物。”

《歷代大師》是一本奇妙的書，你無需從頭閱讀，隨便翻開哪一頁，就能感受到伯恩哈德那鋒利的語言就像一把利劍，無情而睿智，絕望而清醒。他就像《皇帝的新裝》中那個說真話的小孩那樣，敢于說出自己的判斷。而難能可貴的是，伯恩哈德畢竟是成人，童言可以無忌，而一個成人說真話那就完全不一樣了。即使在生活中，伯恩哈德仍然是一個真誠的、不偽飾的人。在奧地利國家文學(xué)獎的頒獎儀式上，作為獲獎?wù)叩牟鞴略谥罗o的一開始便說：“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倍S后無情地批評奧地利，使得出席頒獎典禮的文化部長惱怒地拂袖而去。

伯恩哈德的那種無所顧忌的批判當(dāng)然會得罪官方，但對于作家來說，他的鋒芒正可以彌補那種哼哼唧唧，怯懦自私的犬儒作風(fēng)。他的同胞，諾貝爾獎獲得者耶利內(nèi)克就說：“伯恩哈德是獨一無二的，我們，是他的財產(chǎn)?！边@絕非是溢美之詞，而伯恩哈德之所以被崇敬，正是因為他率真無畏的性情和對現(xiàn)實絕不妥協(xié)的精神，而藝術(shù)除此以外，還能有什么意義呢?我們?nèi)绻荒軓乃囆g(shù)中感受到人類失去的尊嚴(yán)、被壓迫的痛苦、被喧囂的低劣的娛樂文化所吞滅的悲哀，一個藝術(shù)家活著難道真有意義嗎!

《歷代大師》是一篇難以歸類的文本，是小說，不像；是散文，也不像。我們暫且不用去討論這個問題，因為這并不重要。對文學(xué)來說，重要的是作者說了什么!怎么說!對文本的重視是平庸作家的護身符，他們常常喜歡用所謂的創(chuàng)新來掩蓋真正創(chuàng)造力的缺乏，而優(yōu)秀的作家從來不會去關(guān)心用什么文學(xué)理論去寫作，他們只用最好的方法，最適合自己的方法。《歷代大師》就是，你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在寫作時候那種強烈的沖動，那種不可遏制的絮絮叨叨，但所說的內(nèi)容卻是振聾發(fā)聵，尤其是其中對于音樂家的評論更使人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由于我們身處異地，對西方，尤其是奧地利的音樂歷來都是充滿憧憬的。巧的是，我剛看完《歷代大師》之后，一個朋友恰巧從奧地利旅游回來。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他給我看了在奧地利拍攝的照片和DV，還沉浸在那些美妙的湖光山色之中，尤其是

他帶回來的一套意大利鋼琴大師米凱朗基羅的唱片更是讓我羨慕。這套10張唱片的合集，他在的時候正趕上奧地利的商店促銷，只花了9.9歐元。而同樣的唱片，在這里即使盜版的也貴了很多。正在朋友得意之際，我問他是否知道伯恩哈德，他搖搖頭，一副茫然無知的神情。

說這段插曲是為了表明，在文化批判上，我能理解伯恩哈德，但從實際的生活上，我根本無法體驗到伯恩哈德的這種痛苦。雖然伯恩哈德對現(xiàn)代維也納的音樂會大加批判，認(rèn)為自從早年的梅紐因、卡拉揚之后，音樂會就變得平庸且毫無價值。但畢竟音樂會還是他們的傳統(tǒng)，只要你喜歡，每天都能在音樂廳消磨時間。不像這里，平庸不說，且票價遠遠地高出我們的承受能力。在80年代，我每月收入四五十元，還能經(jīng)常上音樂廳，去劇院看戲劇，當(dāng)時最高的票價不過一元，便宜的只要三角。

文化、生活實際上的巨大差異，使得我們對維也納不可能產(chǎn)生惡劣的印象，有的只是羨慕—一種音樂上的巨大的羨慕?；蛟S正如伯恩哈德在《歷代大師》中所說：“維也納是個文化概念，盡管在這里幾乎早就沒有文化了，終有一天在維也納真的什么文化也沒有了，但它仍然始終是一個文化概念?！闭沁@種概念限制了我們對它的深入理解，不像伯恩哈德，他對本民族文化的失落有著痛徹心肺的沉痛感，這促使了他的尖銳、他的無情。其間，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是對文化失落的痛苦，那種在曠野之中絕望的嘶鳴反映了作者對未來的絕望。這或許會使我們聯(lián)想起王國維，這個在時代交替中棄世自沉的文化殉道者，會激起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共鳴。在任何時代，文化的捍衛(wèi)者都會擁有同樣的命運，而伯恩哈德之不同于王國維，在于他對傳統(tǒng)音樂的批判而不是王國維那種對它的維護，這是東西兩種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化人格。而他們相似的地方，都在于那種悲壯，那種天地悠悠，愴然涕下的悲觀。

《歷代大師》有一種瘋癲的氣質(zhì)，它描寫了一個叫雷格爾的老人，三十年如一日地在維也納藝術(shù)史博物館的博爾多展廳觀看丁托列托的一幅名為《白胡子男人》的畫，這本身就已經(jīng)夠瘋狂了。而書中通篇就是這位憤怒老人的詛咒，其實就是伯恩哈德本人。他不但批判奧地利，批判哈布斯堡王朝，批判海德格爾，還歷數(shù)了本國的音樂家，不無譏諷地咒罵這些歷代大師們。

其實，從伯恩哈德本身來說，他似乎更趨向于一種茫然無緒的沉思生活。生活的不確定、人生的荒謬似乎很難用確定的概念去限定它，人生的無意義并不是它真的沒有絲毫意義，而是我們賦予了人生太多的意義，使它變得更加荒謬可悲。從《歷代大師》中對帕斯卡爾等人的贊美正反映了伯恩哈德對于這個世界的看法：“我們喜歡帕斯卡爾，不是因為他完美，而是說到底因為他的茫然，如同我們喜歡蒙田，是因為他那一輩子尋求著的，但終究一無所獲的無可奈何的狀態(tài)，喜歡伏爾泰因為他的一籌莫展。”

而從伯恩哈德自身對世界捉摸不定的感受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貝多芬的惡評實際上是出于對盲目樂觀信念的譏諷。

“貝多芬的一切或多或少是滑稽的，如果我們聽貝多芬，那么我們不斷地聽到的是滑稽的手足無措，即使在他的室內(nèi)樂作品中，我們聽到的也是轟隆隆作響、氣勢磅礴和進行曲的愚蠢。”

或許很多人對這種評論不以為然，但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伯恩哈德說得不無道理。在貝多芬?guī)缀跛械囊魳分?，都有這種不斷循環(huán)的樂觀，那種堅定不屈的意志所營造出來的空泛的幻想，而這恰恰使得伯恩哈德從中看見了國家主義的步伐。對于反抗國家權(quán)威的伯恩哈德來說，這種頑強的精神其實是虛無的，它耗盡了人的生命，最終迎來的不過還是屈辱的命運?！柏惗喾也皇且粋€強者，而是一個玩命進取的藝術(shù)家?！辈鞴抡f到了貝多芬的煽情，感覺到了貝多芬實際上是個弱者。在人們沉浸在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巨大的激情中時，柴可夫斯基卻感覺到這是一個巨人崩潰的吶喊，這種理解和伯恩哈德有著異曲同工的地方。

對于莫扎特，伯恩哈德用了“充滿著襯裙和內(nèi)褲式的煽情”來表示，這或是一種趣味上的偏見，但你不能說他是錯的。莫扎特歌劇中庸俗的一面曾經(jīng)遭到貝多芬和瓦格納的批判，且這個自然的孩子在生活中的粗俗是出名的。其實，用文化的觀念去苛求莫扎特本來并不合理，莫扎特就是一個世俗的人，他用音符說話，而不是任何已有的文化模式。他自己也聲稱：“我不會寫詩，因為我不是詩人。我沒有能力把對象安排得很有光彩，因為我不是畫家。然而，這一切我都可以用聲音來做到。因為，我是一個音樂家。”莫扎特是個捉摸不定的人，是個頑童，而人們之所以喜歡他，也是從他的音樂中感受到的那種自然不做作的氣息，誰會對一個時而撒嬌，時而哭鬧的孩子動氣呢?莫扎特是世外之人，他不受這個世界所謂的道德限制，他是一只歌唱的鳥，一個自然的精靈。

在《歷代大師》中，還包括對布魯克納、馬勒等人的批判。不過說起布魯克納也是夠倒霉的，本身是個與世無爭的人，一個好好先生，生前被維也納音樂批評家漢斯立克惡罵。結(jié)果皇帝問他有什么要求，他回答，希望漢斯立克不要再罵他了，真老實得讓人可憐。不過布魯克納的音樂的確含糊噦唆，樂思不明朗，但奇怪的是，竟然有很多人喜歡他的音樂。馬勒就不用談了，毀譽參半，喜歡他或者不喜歡他的人都一樣用激烈的情緒來談?wù)擇R勒，這是一個奇妙的現(xiàn)象，仿佛一攤上馬勒，誰都會變得不理智。是馬勒的音樂有問題嗎?其實不然，悲觀憂郁的人自然會喜歡他，會諒解他的嘮叨，因為他們都是同一類的人物，我至今沒遇到一個悲觀憂傷的人會理智清晰地說話，會很邏輯地思考問題，會真正地面對現(xiàn)實。憂郁的人會喜歡馬勒，也會痛斥他的音樂，因為他們都是偏激的人。伯恩哈德也是，他的真理包含著強烈的偏見，卻是讓人喜歡，在個性越來越喪失的今天，伯恩哈德至少是個能激起我們興趣的作家。

從以上的例子來看，我們可以得出伯恩哈德對于音樂的一個基本觀點，那就是，不喜歡煽情，他對以上音樂家的指責(zé)無一例外的都是煽情。在《歷代大師》中，得到伯恩哈德贊美的恰恰只是不為公眾欣賞的維也納新古典主義樂派的勛伯格、貝爾格和韋伯恩。從音樂史的角度來看，以勛伯格為代表的“十二音體系”作曲法是現(xiàn)代音樂的一次真正的革新，這種作曲手法完全拋棄了晚期浪漫主義無休止的濫情，它使得音樂變成了一種數(shù)理邏輯的游戲，而除了音符本身的律動之外，沒有任何強制的情感性的表達。在20世紀(jì)以后，這種作曲理論在全世界迅速蔓延，以至成了一種時髦，但經(jīng)過了一個世紀(jì)的泛濫之后，現(xiàn)代派作曲家所得到的結(jié)局卻是觀眾大量的流失。煽情是被作曲家抑止了，但不煽情的理論音樂究竟又帶來了什么呢?觀眾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愚弱的，伯恩哈德也詛咒人民的卑劣弱智，它使得藝術(shù)家越來越陷于困境，個性被滾滾的人流所吞噬，而現(xiàn)代的藝術(shù)家為了生存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協(xié)茍合。這或許也是伯恩哈德憤怒的原因，也是我們真正喜歡他的原因。

責(zé)任編校孫京華